摘要：此刻，庖丁坐在县城往西的山坡上，点上一根烟，望着东边鳞次栉比的高楼，眼睛里泊满了迷茫困惑。身边有雨燕在橘黄的晚风里呢喃斜飞，坡顶上的岚烟飘浮不定，一阵凉风，他打个寒颤。自己的公司—宇宙畜禽原生态高档肉销售有限公司，如今经营得气息奄奄，也像这周边渺幻的云烟，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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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庖丁坐在县城往西的山坡上，点上一根烟，望着东边鳞次栉比的高楼，眼睛里泊满了迷茫困惑。身边有雨燕在橘黄的晚风里呢喃斜飞，坡顶上的岚烟飘浮不定，一阵凉风，他打个寒颤。自己的公司—宇宙畜禽原生态高档肉销售有限公司，如今经营得气息奄奄，也像这周边渺幻的云烟，令他烦恼不已。
老人言，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祖传的家畜骨肉分离术让整个丁家家族声名鹊起，到他这里已经二十三代了，经营公司不需要广告宣传或进行别的商业促销活动。两千年前，那个叫庄周的大儒早把这门手艺写进了文字中，解牛的技术也便不是秘密。闭上眼睛都熟悉的程序：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以无厚入有间，整个过程丁家人都操作得游刃有余。现在，公司竟然遇到了瓶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艰难，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前几年，公司开得红红火火，每天迎来送往，庖丁赚得钵满盆满，皮卡车直接换成长城炮。赚钱的庖丁到村里，把车停在村委会大院，哼哼咛咛唱着曲儿，头上的扎的小辫子晃来荡去。逢人便甩出一支华子，居高临下的乜对方一眼。来人接了烟，一番赞叹后，庖丁早走出老远，撒下一路的艳羡。
这不，刚到公司，又来生意。
工商局张局长的小舅子的娃娃过百天，要买十斤上好的里脊肉。刀影闪过，十斤肉霍然落案。正欲洗手回房，房产局王局长派手下来取二十斤牛大骨，想熬汤补钙，改善骨质疏松的毛病。刚上任不久的民政局局长也亲自来要几个牛蛋，改进自己举而不久，挺而不坚的顽疾。残联秘书长要几个牛蹄子，补充胶原蛋白。肠胃不好的市场监管局瞿主任要几个百叶胃涮涮火锅。口味重的教体局李局长也要了几个牛鞭。卫生局的魏局长来了，说他老婆皮肉松弛，人说把牛皮烫了毛，卤煮吃，效果好。庖丁折好牛皮，用尼龙袋装了，抱到魏局的车舱里。擦拭完刀上的血迹油腻，用了二十几年的刀兀自在案子上发出幽蓝的光芒。庖丁此时依旧是一脸肃穆，目光冷峻。终于忙完了，打发完一众大神，满头大汗的庖丁坐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刚抽几口，又望见门口驶来一辆奔驰。
庖丁一怔，原来是想勘坟安茔的王麻子来了。王麻子是县自来水公司的主任，人有缸粗，仅缸高。肉乎乎的脸蛋上硬生生挤出一对小眼来，狡黠油滑。前几日，他向庖丁要一副牛下水，因为忙得不亦乐乎给疏忽了，公司差点让停了水。这次庖丁直接问，王主任，要点啥，您老尽管说，分文不取。王麻子说勘坟安茔要用黑牛的心。另外，我最近心肺功能不好，都说吃啥补啥，要点牛下水补补。庖丁忙不迭地说，正好，今早宰的都是黑牛，您随便挑就行，几副牛下水我给您装好放到后备箱，您就慢慢补补心肺。几十年的风雨历练，庖丁除了解牛卖肉之外，着实增长了不少才干。知道哪些人得罪不起，哪些人应付一下就行，哪些人丁点费用不能收，哪些人优惠多少合适。他的圈子充实复杂了好多。牛，给他带来了利益；牛，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近几年，风向突转。人们不独享用净肉。据说吃啥补啥，仿佛一夜之间邑人都严重缺钙，一众人等都热衷于吃排骨，也有的喜欢其他部位，口味各异，不一而足。庖丁的肉铺顾客稀拉，门可罗雀。而邻居孙不二开了一家“家畜肉类大全超市”，生意火爆，庖丁烦得整夜整夜抽烟，不几日头发全白，头顶堆雪。
孙不二前几年到新疆、青海承包工程，稳稳赚了一笔。整天背头梳得锃亮发光，挺个大肚子，提溜个皮包包，趾高气扬地在昔日的“泥腿子”面前晃来晃去，走起路来日天晃地，好不威风！前几日，他斥巨资购买了一套德国全自动屠宰生产线设备，大家都议论纷纷，去他家后院外的厂房伸颈翘足，一观究竟。
孙不二的厂房宽敞明亮，机器清一色的不锈钢材质。牛从进槽，电晕，放血，剥皮（有时烫毛，带皮吃），去头去蹄去内脏，都是流水线。一支烟的功夫，就处理得妥妥帖帖，制成标准二分体。最后再按部位分割。牛柳，西冷，眼肉，上脑，胸肉，腱子肉，腰肉，腹肉，牛腩，牛外脊，牛里脊等都切割得清清楚楚，板板正正，一丝不苟。这样就满足了不同食客的各种需求。经过涮、煎、烤、烫、炖、焖、卤一顿操作，或捞火锅，或烤制牛排，或熘炒小菜，或做馅料熬汤，或制作牛肉丸子等，速度快，效率高。看得眼花缭乱，云里雾里，眼睛瞪得溜圆。抽完孙不二发的华子，啧啧兴叹一番，怨自己就是吃糠咽菜的。也有人说，整年打工，脑袋都苦成个核桃核（hú）儿，没挣上几个票老爷，没见过这么快捷干净的机器。有的说，回去吧，命里该吃㞗，哪怕走到天尽头。回去吃两碗老稠饭，然后困大头觉吧。
庖丁去过几次孙不二家，被人家的气场震到了。回家时感觉心口堵堵的，思忖半天，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反正只靠分割骨肉赚钱的日子如东流河水，永不返回了。月圆之夜，月下，一头壮硕的肉牛还在“嚓啦，嚓啦”地咀嚼草料，咀嚼悠长的岁月。庖丁用抹布擦拭干净用了几十年的宰牛钢刀，刀背上映出一张英俊的脸，眉似弯弓，目如悬月。庖丁苦笑，刀闪碎了月光，刹那间，寒光四溅，波月飞花。霎时，砉然騞然，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骨肉分离，肉刷刷掉落于塑料布上，如土委地。整头牛霍然分解完毕。庖丁拿一块腱子肉并焚香一炷献于供桌之上，满脸歉意，嘴里喃喃一阵，似是向先祖倾诉无奈。脸黑似铁，眉毛拧成了疙瘩。最后将一瓶高度白酒灌进肚里，在家里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三天才醒。
醒后的庖丁有烦恼时爱到西山坡上坐坐，往往远处的隐隐青山，看看脚下的悠悠绿水，半天抽了一盒烟。他苦思冥想半天，只好回家。此后庖丁走路耷拉个脑袋，眼神痴痴地，嘴里念念有词。如今，庖丁只觉得刀钝渣飞人困；如今，难倒个手艺人。你看，好多手艺人都杳无踪迹了。整天走东串西牵着儿马配种的，挑着担儿南来北往补锅炝刀的，揣个小刀劁猫儿搧猪的，叮叮当当凿碾子錾磨的，摇唇鼓舌摇东晃西说媒的，拿几张黄裱几个麻钱算卦占卜的，热炕上孵化小鸡的，摇耧播麦的，等等，都不行了。
庖丁越想越烦恼，烦恼的他总爱往西山坡跑，跑到西山坡的庖丁总爱不停地抽烟。那些牛羊，静静地吃草，吃饱后就静静地咀嚼反刍，只求一饱，绝无烦恼。虽然最后无奈走进屠户家，一脚脚来寻死路。但自己不是牛羊，总得活着。就这样，庖丁总在这里散心冥想。
暮春时节，人们见庖丁推个平头，穿着羽绒服，面容清癯，开着皮卡，拉上侄子和行李去了青海。春草年年绿，三年庖丁归。一袭布衣，头发杂乱，身材精瘦，一脸自信。人们都在叽叽咕咕猜测议论。
月圆之夜，城东的陇西大酒店。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庖丁与孙不二觥筹交错，两人谈得很尽兴，很满意。
原来，过去的三年里，庖丁用多年积蓄，在亲戚的帮助和政策扶持下，租了一个大型养殖场，靠着踏实谦虚，慢慢掌握了牦牛养殖技术，买了五千头高原牦牛放养。他的步子随着养殖规模的扩大也越迈越快越迈越远。三年来，他不想靠歪门邪道来致富。他随季节变换寻找最适合牛的牧草，足迹遍布了金银滩草原，祁连山草原，默勒草原，阿柔草原，甚至远到巴塘草原。天苍苍，野茫茫，人生如战场。庖丁的养牛事业蒸蒸日上。牛肉质量有口皆碑。这次和孙不二达成了供货协议，这样就不愁销路，还让家乡父老吃上了放心肉。
山里的冬天冷，家乡人焚烧秸秆污染空气。庖丁灵机一动，何不让牛儿也走出大山去吃个新鲜。这样既保护了生态环境，又减少祁连山天然草原载畜量，将自家牛羊赶到家乡村镇的秸秆地里，依靠玉米等作物采收后留下的秸秆育肥过冬。牛羊粪便还田作肥料，牧区的草场也得以休养生息。事实证明，庖丁的借牧饲养也节约了不少资金。脑子动，天地宽。在新的生产方式推动下，牧业增效、庖丁增收，天然草原良性演替，实现了畜牧业高质量发展与草原生态保护的双赢。
借牧时间很快到期，庖丁又收到了一个好消息，“王家刀”找庖丁代言，想用他的声誉促销家族老字号菜刀。庖丁商议好注意事宜，便愉快签字。这样既多了一份收入，也没有辱没祖上的声誉。庖丁心里更展拓了。
转场时间到了，庖丁跑到西山坡上，坐在草地上，抽一支烟。看看远处祁连山的铁崖云树，看看云朵般的羊群。望着前面一条牧羊人腰带似的山路蜿蜒远伸，一直走向祁连山深处，隐没在山岚雪峰中。脚下的土路一直连通到炊烟袅袅的老家，连通到勤劳人的心间。路到尽头才有路，走投无路便是路，路在远方，路就在脚下。自己一路走来差点活成笑话，庖丁不由得笑了。掐灭烟头，起身回家。
牛，差点毁了他；牛，分明救了他。月圆之夜，庖丁拿出用了二十几年的爱刀，清辉之下，人移刀行，刀风呼啸。刀光舞碎了星河，舞乱了山岗，舞亮了庖丁的心扉。
从此，庖丁再不吃肉，只吃素食。只是抽烟的习惯一直未变。
(作者简介：刘希国，民乐三堡人。中学教师，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平时写点小文章，偶尔赚点碎银两。不求闻达，散淡生活。偶有小文见于报刊。)
来源：金色甘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