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屯子不大,说是个村,其实就一条主街,两边的房子错落不齐,像是小时候咱们掰的玉米牙。
我们屯子不大,说是个村,其实就一条主街,两边的房子错落不齐,像是小时候咱们掰的玉米牙。
刘大爷家就在我家对门,门前那棵槐树是他四十年前栽的,现在能遮住半条街。夏天的时候,树下总支着一张竹床,上面铺着青花布面的凉席。以前都是他坐在上面摇着蒲扇跟路过的人打招呼,后来就换成了他媳妇王婶。
刘大爷瘫了整整二十年。
那年他才五十出头,正赶上村里修水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自告奋勇去帮忙。谁知脚底一滑,从坝上摔下来,腰椎骨折,又伤了脊髓。从那以后,他就只能躺着了。
“没想到这一躺,就是二十年。”刘大爷总这么说,声音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塑料瓶子,瘪瘪的。
村里人都说王婶命苦。她本来在镇上的罐头厂上班,下岗后在家带孙子。刘大爷一瘫痪,她连喘气的工夫都没了。
我记得那年我初中毕业,每天早上出门都能看见王婶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家有个蓝色的大盆,盆边缘都搓白了。夏天的蚊子多,王婶胳膊上总是密密麻麻的红包,她也从来不拍,就那么任它咬着,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服。
“刘叔今天咋样?”我爸经常问。
“老样子呗,吃不下饭,昨晚又说胸口闷。”王婶揉揉腰,笑着说,“没事,他折腾我二十年了,我还能受不了?”
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是槐树枝桠,密密麻麻的。
其实我知道,刘大爷不好伺候。隔壁张婶告诉我妈说,刘大爷脾气大着呢,王婶给他翻身不到位,他能骂半天。有次翻身不小心碰到他的腿,他直接把碗摔了。
“那碗还是文革前的呢,青花的,值钱着呢。”张婶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点心疼,倒不知道是心疼那个碗还是心疼王婶。
刘大爷家的院墙不高,夏天树叶茂盛的时候,站在我家门口能看见他家的一角。偶尔能听到刘大爷的吼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王婶呢,好像从来不还嘴,至少我没听见过。
村里有人劝王婶:“你这么熬着干啥?孩子们不是在城里有出息了吗?让他们接去医院或者养老院多好。”
王婶就摇头:“那不成,他嫌城里医院人多吵,养老院更不愿意去,说那是等死的地方。”她就那么笑笑,“再说了,他从小在这屯子长大,祖坟都在咱这山头上,离不开。”
王婶照顾刘大爷的活儿,一年四季不停。夏天给他扇扇子,驱蚊子;冬天给他暖炕,搓脚丫子。还得给他翻身、按摩,防止褥疮。最难的是刘大爷大小便,王婶就像伺候小孩似的,天天换洗。
有一回,在屯子口的小卖部,我看见王婶在挑尿不湿。
“这个贵了点,但吸水好。”老板娘跟她说。
王婶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攒的废品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到一半,她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钱往兜里一塞:“不买了,还是用老办法吧。”
我知道”老办法”是什么——用报纸垫着,再铺块防水布。
那天晚上,我妈悄悄地拿了两包尿不湿放在了刘大爷家门口。
还有一次,大雪封山,屯子里断电了。刘大爷的被褥潮了,王婶愁得不行,后来用炉子烤了一宿。我路过的时候,看见她趴在炉子边睡着了,手里还抓着半湿的被角。火光映在她脸上,像是融化的蜡。
我问过王婶,累不累。
“起初是累的,但习惯了就好了。”她帮刘大爷翻身的时候说,“人这一辈子,哪有不累的时候?”
村里有人背后议论:“二十年啊,换了谁都受不了。”
也有人说:“她图啥?刘家那点退休金?还是那栋老房子?”
王婶好像从不在意这些闲话。她依然每天早上扫院子,喂鸡,然后到刘大爷房里忙活。一天到晚,院子里都能听见她跟刘大爷说话的声音,就像他没病前一样,家长里短的,说个不停。
去年,王婶摔了一跤,髋骨裂了。医生说要卧床休息两个月。村里人都以为这下可难办了,谁来照顾刘大爷?
结果王婶在医院躺了三天就偷偷回来了,拄着拐杖照样伺候刘大爷。
“你这不要命了?”我爸见了直摇头。
王婶笑笑说:“我不在家,这老头子能把自己饿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往刘大爷房里瞟了一眼,我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平静。
刘大爷知道王婶伤了腿,那段时间特别老实,很少发脾气了。我有次去送东西,听见他问王婶疼不疼,要不要擦点药。王婶说不用,都快好了。
“你这腿要是落下毛病,可怎么照顾我啊。”刘大爷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我从没听过的温柔。
王婶坐在床边笑:“你就甭操这心了,我这身子骨硬着呢,咱俩谁先走还不一定呢!”
谁也没想到,刘大爷真的先走了。
那是去年冬至那天,外面下着小雪。我妈早上去帮王婶挑水,回来时脸色不太对。
“刘大爷咋了?”我问。
“走了。”我妈说,“昨晚上睡着睡着就走了,挺安详的。”
我站在窗口,看着对面的院子。雪把一切都染白了,只有那棵老槐树还保持着黑色的轮廓,像是一个佝偻的老人。
刘大爷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王婶说,那天晚上他吃得挺多,还夸她做的饺子好吃。睡前还说:“明天太阳好了,把我抬到院子里晒晒。”
没想到,再也等不到那个明天了。
村里有人给王婶出主意:“这下你可以去城里儿子家住了,享享清福。”
王婶摇头:“住惯了,不想动了。再说,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我走了,他会寂寞的。”
刘大爷的葬礼很简单。按照他生前的嘱咐,骨灰撒在了家后面的山坡上,说是那里视野好,能看到整个屯子。
出殡那天,王婶的儿子想把她接走,她没同意。我们都以为她是一时接受不了,等缓过来就会走。没想到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每天扫院子、喂鸡,就像刘大爷还在似的。
就在前天,王婶请我帮她清理刘大爷的房间。她说想把他的衣服捐出去,给有需要的人。
刘大爷的房间很整洁,床单叠得方方正正,像是等着主人回来似的。王婶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都按季节分类好了,每一件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生前最喜欢这件,”王婶指着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说是我结婚那年给他做的。”
我帮她把衣服装进编织袋,突然发现床头柜的抽屉没关严。
“那里面有东西吗?”我问。
王婶愣了一下:“应该是空的,他生前喜欢把东西都放在手边。”
我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个旧钱包,看样子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
“这是他的,你看看里面有什么要紧东西没。”王婶说。
我打开钱包,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照片和一张对折的纸条。照片是年轻时的王婶,穿着红色的上衣,笑得很灿烂。
纸条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缘都卷曲发黄了,字迹也有点模糊,但还能认出是刘大爷的笔迹。
我把纸条递给王婶:“您看看这是什么?”
王婶接过去,刚展开,脸色就变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我有点慌。
王婶把纸条递给我,声音哽咽:“你看看。”
纸条上写着:
“老婆,对不起,这些年累着你了。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总冲你发火,你从来不还嘴。我装睡的时候,听见你在外面偷偷哭。我恨自己没用,成了你的累赘。我想过死,但又舍不得你。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好好珍惜你,不让你再受一点苦。谢谢你二十年不离不弃,我欠你太多。”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很大力气写的。最后一句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心形。
我抬头看王婶,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什么时候写的?”我问。
“不知道,可能是前两年吧,那时候他还能勉强写字。”王婶用袖子擦眼泪,“这老头子,死了还让我哭。”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刘大爷去世时,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当时王婶以为是痛的,没敢掰开。原来,他想把这张纸条带走。
“他最后一晚,让我把他的钱包拿来,我还纳闷他要钱包干嘛。”王婶说,“原来是…原来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站在窗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地上。院子里的那口蓝盆还在,边缘更白了。墙角放着刘大爷用过的轮椅,轮子上落了一层灰。
王婶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好,放回钱包,然后贴在胸口。
“这死老头子,”她低声说,“还知道心疼我。”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刘大爷说话。
“你放心,我好着呢,我这身子骨硬朗,还能再活二十年。你在那边等着,别着急,咱们不着急。”
夕阳西下,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村子尽头的那片麦田。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麦秸的气息。这味道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刘大爷还能走动的时候,常常带着我去田里捉蚂蚱。
“走,回家吃饭去。”王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表情。
但这一次,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像是星星,又像是烛光,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她把钱包放进口袋,拍了拍,像是在确认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欠我的?”她笑了,“明明是我欠他的,要不是他,我这辈子咋会这么有意思呢。”
我没说话,只是陪她一起往外走。
门口的槐树上,落了一只知了,正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我听村里老人说,人离世后,如果有放不下的人,魂魄会变成知了,停在屋前树上,日夜呼唤。这大概是迷信吧,但谁知道呢?)
王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那棵老槐树,嘴角微微上扬:“死老头子,喊什么喊,我又不会走,还在这儿等着你呢。”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四十年前的她,穿着红色的上衣,站在这同一棵树下,笑容灿烂如花。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