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0年出生的郭刚堂属狗,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说自己属骆驼,所有事情和苦痛扛在身上,一声不吭向前走。现在,他说自己属鱼,限定7秒的记忆,只记得“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每天都好。
1970年出生的郭刚堂属狗,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说自己属骆驼,所有事情和苦痛扛在身上,一声不吭向前走。现在,他说自己属鱼,限定7秒的记忆,只记得“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每天都好。
这是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1997年9月21日,郭刚堂的大儿子,2岁半的郭振在山东聊城李太屯村被拐走。此后,这位父亲骑上摩托车到全国各地寻子,骑行50多万公里,跑了31个省,报废10辆摩托车。直到2021年,郭振被找到,长达24年的寻子路结束。
但找到儿子并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另一段故事的起点。
三年多来,郭刚堂小心地维护着和孩子间的关系,等待他适应身份,一步一步重启亲情,并为他举办婚礼。而为寻子失去的时光已经不再,郭刚堂能做的只有弥补。他试图用接下来的人生,找回过去的24年,找回原来的郭刚堂。
郭刚堂。图/九派新闻 万璇
【1】父子
时隔20多年,全家福终于又出现在郭刚堂家里。巴掌大的照片嵌入木质相框,摆放在夫妻俩卧室一角的书桌中央。画面中,郭刚堂和妻子坐在椅子上,三个儿子站在父母身后,中间的是郭振。
照片上,三兄弟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像父亲,“不用验DNA,我们一看就像哥俩。”郭刚堂觉得,这是刻在血缘里的东西,郭振走路速度快,办事麻利,这些都像他。性格上,老大也“随根儿”,内向、本分。刚被找到时,流量向郭振扑来,带货一天赚的钱能顶一年工资,但他只安心教书。
儿子比他心更细。郭振定居河南,隔两三周会回一次家。郭振曾主动提出要给家人做饭。他去超市挑了食材,“都是贵的”,几百元花下来,做了八九道菜,满满一桌,“比我给他成婚那天酒店大厨做的菜还好吃。”平常不沾酒的郭刚堂动了杯。“你还想要啥?”郭刚堂跟自己说,在身边长大的孩子,无外乎也就这样。
郭刚堂丢掉了书房里的行军床。以前找儿子,郭刚堂不敢关机,铃声响起来,怕妻子受到刺激,索性自己在这个屋睡。
寻找郭振的资料都被收了起来,摆在桌上的是其他寻人启事。抽屉里的塑料袋装着12部手机。从BB机到按键手机,再到智能手机,几部手机的屏幕已经裂开,划痕清晰可见,一部手机的按键完全模糊——这是郭刚堂寻找儿子的24年。
郭刚堂寻子路上用坏的手机。图/九派新闻 万璇
父子俩在一起,几乎不谈论那些年发生的故事。郭振很少聊起,他从小的生活,成长的轨迹,为什么选择去做一名小学老师,郭刚堂也不提这些年路上的寻子风波。有时儿子会主动提起自己上学时的玩伴,他也是只听不问。
对郭刚堂来说,生活就像两杯水,一杯是浑浊的、掺杂着苦痛和愤恨的脏水,一杯是洁净的、崭新的清水,他只想看向后者,“为什么非得端着脏水让别人去看?”
他和妻子小心地保护着这段亲子关系。在相处模式上,郭刚堂学习着父亲的样子。郭父是个典型的聊城汉子,讲究传统和秩序,形象严肃,埋头干活,为孩子付出。郭刚堂觉得,自己也要“拿出当爹的样子”。
他希望顺其自然,怎么对待老二和老三,就怎么对待郭振。每次回家,郭振会提前打个电话,郭刚堂的妻子会提前给他晒好被子。
郭振在家的生活很简单,和家人一起做顿饭、聊会儿天,一家团聚的日子,老大和老二带着媳妇儿一起下厨,几平方米的厨房被占满。
想孩子了,郭刚堂和妻子也会到河南去。郭振在当地一所小学教全科,工作忙,有时间了,他就带着父母下馆子、逛景点。母子间的聊天总是更细腻琐碎,3个月前,老二的女儿出生,妈妈免不了要催老大:“怎么你们俩还不生?”郭刚堂的关心明了简单。天热了,叮嘱儿子“注意防晒”,天冷了,让他记得“加件衣服”。
郭刚堂觉得,纽带就在这些细小的点滴里重建起来,自然流淌。
24年的寻亲痕迹还在。郭振曾想去考个摩托车证,他知道父亲寻他那些年几乎都在摩托车上生活。而找到郭振的前两年,郭刚堂也常常做梦,梦里还在找儿子。直到现在,他还能完整背出郭振的寻人启事。偶尔,他看到和郭振差不多年纪的路人,会下意识地和儿时的郭振比对,又猛然想起,“儿子找到了”。
关起门来,郭刚堂没和孩子聊过这些,他更乐意讨论“牛肉和猪肉哪个好吃”,对他来说,“这才是生活”。
【2】难题
距离郭振被找到近三年半,郭刚堂才同意谈谈儿子。他想给牵挂这件事的人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大家能从此放下对郭振、对这个家庭的好奇。
2021年7月,郭振被找到,他选择留在养父母身边,郭刚堂也不打算追究养家责任。一时间,指责郭振的舆论扑面而来,甚至有网红跑到疑似郭振养父母家直播。郭刚堂在社交媒体上发声支持郭振,随后关机两个月,和家人搬离小区住了两周,回避所有外人来访。他挡在儿子面前,小心保护郭振的私人信息,缄口不谈,等待热度散去。
那两个月过得煎熬。由于疫情,一家人很少见面,郭刚堂心情急迫,有太多话想和儿子说,但许多家庭认亲后互不往来的经验让他不敢盲目。那段时间,儿子和妈妈的联系更多,只在有要事时,郭刚堂才和孩子沟通。
直到去年,儿子决定在聊城办婚礼。前两年的难受情绪突然被喜悦冲淡,一个多月里,夫妻俩忙着撒信儿、买喜糖、选酒店,“孩子找到了,想尽最大努力让他更风光一点”。
当天,妻子穿上了这辈子都没穿过的旗袍。迎亲队伍前是一排摩托车——国内铁骑队用摩托车给婚车开道。以前他骑着摩托找儿子,如今摩托车驶向了儿子的婚礼。
热度也涌向了郭振的婚礼。郭刚堂始终绷着一根弦。他的眼睛盯着各个角落,过道里,台阶上,楼梯旁,挤满了人,网上流传的视频里,数不清的手机支架朝向典礼上的郭刚堂一家,很多人从外地赶来,上千双目光聚集在这里。主持人讲了什么,郭刚堂没太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顾虑,他担心踩踏事故发生,担心小孩子被挤到,担心对面那栋楼里,“万一掉个人下来怎么办?”
通常二三十桌的酒席规格,满满当当坐了80多桌,总人数超过八百。一个打着“郭刚堂表哥”旗号的人,那两天赚了不少钱。
将郭刚堂从压力中拉回来的,是儿子在婚礼上给他磕头。在这以前,提到郭振,他脑海中浮现的始终是寻子旗上儿子小时候的样子,新人磕头的瞬间,“一下成了大人”。
郭刚堂过去骑着摩托车寻子。图/央广网
《失孤》导演彭三源送上了祝福。当年拍摄这部以郭刚堂为原型的电影时,她曾提出使用原籍、原名,但被郭刚堂拒绝。在他看来,用原名拍了电影,“寻亲”标签就会流传下去,他不想让孩子们承受这些风波。
事实上,舆论从未停息,责怪郭振的声音也一直存在。有人质疑他不孝顺,“一个月都回不了家一次”,郭刚堂站出来解释——单程200多公里,来回的高速费和油钱加起来就要六七百块钱,孩子还总是买东西,每月工资只有五六千,“他回来行,谁给他付高速费和油钱?”
寻亲成功后,被拐孩子如何融入原生家庭,是另一道难题。郭刚堂见过的例子里,最终能较好融入的孩子数量远少于无法融入的孩子,不少家庭认亲成功后反目成仇。
西北大学教授李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成年被拐者能顺利回归原生家庭的案例很少,保守估计比例不到三分之一。
郭刚堂见过太多分分合合。他说,找孩子的初心和最终目的要匹配,他寻找郭振的初心,是让妻子的心归位,现在孩子已经回来,这个家就能好好过下去。但现在有些家庭想流量、亲情两手抓,为了利益将双方强势捆绑,把家里的事情都在镜头前豁了出去。
“哪个做父母的不想一把给他拉到怀里?但有些东西你自己必须清楚。”郭刚堂将这种分寸感形容为“手里握沙”,要尊重孩子的意愿,重建亲密关系是一个柔软而漫长的过程,一下攥起来,手里留存的沙子很少,但要是慢慢地呵护着往里收,就会找到最佳位置。
【3】重建
找到郭振后,郭刚堂的首要目标,是重建生活。中间的24年几乎是空白的,他只做了一件事——找儿子。家庭、理想、经济、未来,许多事情都处于错位状态,他需要将生活的条缕重新梳理开。
靠着直播助农,上个月,郭刚堂把银行贷款全部还清。
他记不清还了多少钱。寻找郭振这些年,汽油从每升1.9元上涨到七八元,住宿从一晚三五元的网吧,到8元10元的小旅馆,碰上旅游景点时需要花上七八十元。
最早一笔债务还清大约在2007年。当时,背着36万元欠款的郭刚堂只在冬季没活时骑车到外地找孩子,春夏秋三季都用来挣钱。通过搞土方调运、帮忙清理建筑垃圾,5年里,他赚到39万元。但两年后,这些钱花光,一家人又过起穷困潦倒的日子。
2009年,来采访的鲁豫想帮助他们一家,拿出一沓钱,被郭刚堂拒绝,他说:“我不是没有能力赚钱,我只是没有时间。如果把郭振找到,我会让家庭以最短的时间殷实起来。”
他与鲁豫定下十年之约,同时保证,会让老二和老三也接受最好的教育。2019年再见时,郭伟已经在北京读研究生,随后留京工作。
如今,他也更关注对妻子、父母、另外两个孩子的陪伴。
郭振丢失第三年,老二郭伟出生。心潮澎湃的郭刚堂写下一副春联,上联“金龙兴他乡展宏图”,郭振这条金龙无奈背井离乡,能成大事,下联“鲲鹏起家中创伟业”则指郭伟。郭父看了,什么也没说。直到过完正月十五,他向孩子开了口:“有些事可以心里有,但明年不要再想了。”郭刚堂知道,父亲是想让他放下。
现在,他不用再满世界找儿子,可以骑车载妻子去旅行,一辆摩托车模型至今留在书房的窗边。丈夫在外那些年,他的妻子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儿子,靠做家政赚钱。
夫妻俩去了山东泰安、济南、菏泽和附近省份的城市,方圆几百公里。以前到全国各地,他都走马观花,眼睛只盯着人,现在,他们可以好好看看山水,在地里,在海边,落日余晖照到两人身上,“夕阳无限好”。
最近,郭刚堂在操办父亲85岁的寿宴。父亲73岁时,郭振还没被找到,房子也没拆迁,为了给儿子贴补家用,郭父去饭店宰鸡,每月拿1800元,节俭也成了老人一生的习惯。不久前,郭父脑梗。在医院里陪床时,郭刚堂用纸巾给父亲接痰,父亲把纸巾撕成两半分着用。郭刚堂觉得,不能再往外跑了。
他盘下一个80多亩的农场,之前的老板花几百万元打造失败,他借了过来。从一条小道拐进去,道路两侧树木高大,入冬的季节,落叶遍地。
这里离家约20分钟车程,郭刚堂打算把父母也带来转转。他知道,父母和土地有70多年的深厚感情,如果自己能把这个农场盘活,“是不是我父母的心也活了?”
农场成了他对未来事业的开端。他描绘未来的设想,这里种什么,那里养什么。父亲养了许多鸟,郭刚堂备了个比人高的鸟笼,再给父亲养两条狗,“他指定高兴”。他带着期许地指着一片荒芜杂乱的空地说:“来年春天你们再来,这里一定是春暖花开。”
郭刚堂在农场喂鸡。图/九派新闻 万璇
【4】找回郭刚堂
郭刚堂常常对外说,他觉得自己还在35岁。
闲暇时,郭刚堂会不自觉哼起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他喜欢旧事物,卧室里的棉被盖了30多年;妻子本打算扔掉的结婚时穿的玫红色套装,他留了下来;因为喜欢听笔在纸上发出的“唰唰”声,他一直保留着使用钢笔的习惯;一辆2008年产的红旗是他的爱车,市价两三万元,别人不开了,他用一辆摩托车换了过来,天天上路。
事实上,他54岁了。上学期间,郭刚堂练铁人三项,百米跑只需要13秒左右,如今,他早已达不到这样的成绩,但庆幸自己还有个好身板,“这就已经很好了”。还有一膀子力气,他决定用到地里。
他仍在帮助其他家庭寻亲。聊城几乎没人不知道他,接受采访的那天上午,他帮一个母亲找到了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每天会接到很多寻亲家庭的电话,带妻子骑车出去旅行时,他也在摩托车后插上几面寻子旗,上面是其他丢失孩子的信息。两个月里,其中一名孩子被成功找到。
成为天涯寻亲志愿者协会会长10年,交届期已到,他辞去了会长的名头。该做的事情,他还会继续,能做得更多。他还想加入蓝天救援队,参加公益组织。
他最想加入的是摩托车协会。成为“大家的郭刚堂”这些年,随着媒体关注,丢牛的、丢马的、丢三轮车的、想自杀的、艾滋病患者,都找到他,不少人有他的电话。郭刚堂像一个巨大的“事务所”,忙着给大家分忧。而自己的情绪,他没法告诉身边人,只能在骑摩托车时,通过眼睛释放到沿途看到的花花草草里,这是他唯一的排解。“现在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羁绊,找找风吹脸的感觉。”
1997年,郭振被拐前,郭刚堂27岁,积极上进,吃得了苦。初中辍学后,他去工厂打工,由于不会写大写数字,感到文化有限,他在17岁重返校园。仅用半年时间,他的数学和英语考试成绩达到联校第一。后来考中专失利,直到1992年,他靠保送进入高中。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人,喜欢闯荡,通过跑运输,他赚了家当,买了拖拉机,还攒下5万元的积蓄。
那时,他梦想带领乡亲们组建运输工程队发家致富,也计划投资建设几百平方米的旱冰场。
周围人对他的印象是,爱唱爱跳、爱开玩笑。十几岁时,费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烧遍大江南北,那时看歌舞团表演,郭刚堂不服:“你唱的什么,还没有我唱得好。”他跑到台上,自告奋勇唱了一段。
提起这段经历,郭刚堂有些感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忘记了这样的自己。时间回到2024年12月,他坐在琥珀色的红旗汽车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开往家的方向,后视镜里的他,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现在的我,不光要找回原来的生活,还要找回原来的郭刚堂。”
郭刚堂走在农场里。图/九派新闻 万璇
来源: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