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四六年八月,宪兵第六团第一营第二连成立"沈阳市西区宪兵队",负责沈阳市铁西区的勤务,兵力为两个排,以连长朱腾为队长。队部设在一栋日式小洋楼里,后院宽敞,门前临街,过街有一片年轻的树林,它本是日人的产业,日本投降后由"敌产管理处"接收,分配给宪兵使用。那时沈
一九四六年八月,宪兵第六团第一营第二连成立"沈阳市西区宪兵队",负责沈阳市铁西区的勤务,兵力为两个排,以连长朱腾为队长。队部设在一栋日式小洋楼里,后院宽敞,门前临街,过街有一片年轻的树林,它本是日人的产业,日本投降后由"敌产管理处"接收,分配给宪兵使用。那时沈阳市区本身有居民一百万人,铁西区占百分之二十二,是个大区。
说起铁西区,如雷贯耳,当时的热门话题是"工业救国",谈工业必定谈东北,谈东北工业必定谈到铁西区。铁西区的街道名称:兴工街,笃工街,励工街,劝工街,一片"舍我其谁"的雄心。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报站名,声音响亮,中气充足,兴工劝工,如呼口号。数据显示,铁西区原有工厂二八八家。五月间,蒋视察沈阳,特别到铁西看那一片烟囱,虽然大部分工厂因接收而停工,仓库变成军方的马厩,那些不冒烟的烟囱他也看了又看。四年以后,毛主席也曾站在天安门上指点北京,宣示"以后这里全是烟囱",可见国家领导人醉心工业之情。那时他们都未曾预料,烟囱有一天会成为环保的敌人,都市的杀手,国家落后的标记。
沈阳市有七个宪兵队,我们这些新手,先到各队跟老大哥学习,得以遍览各区风光。那时有个"北市区",妓院和餐馆林立,那里的人巴结司法警察,算是一等管区。那时有个城中区,党政军高级官员的活动范围,戒备严,责任大,有机会与贵人结缘,算是二等管区。还有个北陵区,古迹多,风景好,环境单纯,没有疑难案件,算是三等管区。铁西区本是工业区,接收后工厂停工,空屋闲置,容易窝藏盗匪。铁西区又是个多事的地方,"九·一八"事变,日本军队由铁西攻入沈阳,日本投降,苏联军队由铁西攻入沈阳,国军接收东北,也是由铁西攻入沈阳。人到铁西,"开门时人在门内,关门时人在门外",没有归属感,可算是四等管区。
铁西区既是"四战之区",又是"不毛之地",我们怎么会"沦落"到铁西呢?这得郑重介绍六团的副团长,他讨厌我们的朱连长,经常当众指责,而他的指责往往不成理由,长官指责部属,必须"不成理由"才显出权势。朱连长个性强,两次当众顶撞,违反军中(尤其是重视纪律的宪兵)伦理。分配勤务管区,副团长有很大的影响力,他把二连"置之死地"犹未满足,不久他找到机会,朱连长落了个撤职查办。
那时朱连长毫无警觉,他仗着自己"走得稳、坐得正",他忘了中国历史许多记载,清官往往死在"清"上,忠臣往往死在"忠"上。我不懂官场的阴阳八卦,只是一个念头掠过:日式房屋怎么能做宪兵队部呢?进屋脱皮靴,出门穿皮靴,一旦紧急集合怎么来得及!瞧那木板墙,一脚可以踢出一个窟窿,怎么大门正对着一片树林,夜晚卫兵怎么警戒,林中漆黑,纵有十个二十个人藏在里面你也看不见。我只是打过游击,我能想到,难道团部没想到?……还好,后来调整勤务,宪兵放弃了那栋洋房,也完全撤出铁西。
上级规定,宪兵人人写日记,我们都领到统一颁发的日记本,布面硬皮活页装订,团部随时一通电话要查验,队部随时收集日记本上缴。队部每天向团部提出日报表,每十天提出旬报表,队部要讯问违反军风纪的人员,作成笔录,队部要接受民众投诉,作成记录,专案转报团部和警备司令部。种种作业,需要专人承办,连长指定中士班长郭伟负责,郭班长要求派我和李蕴玉两人做他的助手。这位郭班长像个白面书生,他高中毕业,本连九位班长,他的学历最高。或许由于"知识差距",各位班长都和他很疏远,我们三人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各班班长经过门外,侧目而视。
小小办公室开始使用,我问郭班长:西区宪兵队的管区多大?能不能弄一张地图挂在墙上?他一怔,说没有。我说咱们得制一张表,罗列管区内保甲长的姓名住址,他又一怔,问我怎么会想到这些,我说我打过游击嘛。这一图一表,我们始终没能得到,我每次出外执勤,不知天地之大,常常若有所失,尤其是夜晚,沈阳市应该有路灯,可是许多街道黑不见底,真有无依无助、大海孤航之感。
工作展开,整天难得有事可做,出关的部队军纪那么好!出乎意外。每天出动四班巡查,难得遇见帽子没有戴正的军人,难得遇见风纪扣没有扣好的军人,难得遇见符号肮脏、字迹模糊的军人。整天也没个居民上门告状,说军人怎样欺负了他。没有这些材料,我写"日报"难以下笔,"日报"不能一日不报,郭班长授意可以伪造,我只好乱编违纪人的姓名,人名是假的,部队番号是真的,今天回想,对那些部队长十分抱歉。
铁西区环境单纯,我没染上什么坏嗜好、坏习惯,有自己可用的时间,我记私人日记,读文学书籍,拼命向报社投稿。今天回想副团长"整"朱连长,我倒是个受益人,但是当时我不能原谅他。关于私人日记,我多年后写过一篇《鸳鸯绣就凭君看》,这里不再多说。
军纪好,第一个原因是素质高。想那伞兵、青年军、新一军、新六军,士兵有高中以上学历,出过国门,英军美军并肩,"见贤思齐"。第二个原因是打胜仗,打胜仗的军人有自尊心。第三个原因是待遇提高了,衣食足知荣辱。后来我常想,如果派这样的部队去接收台湾,军民关系一定搞得好,也许给"二二八"事变打了防疫针。
关于那时军人的待遇,我有过一个"诉诸印象"的说明。抗战前夕,军人追求"五皮",皮鞋、皮带、皮夹、皮手套、皮背心。抗战期间,生活艰苦,但"一室之内,有生地、有死地",仍有许多军人可以混到"五金",五金者,金牙、金表、金戒指、金烟嘴、金边眼镜是也。五金代替了五皮。
抗战胜利,出现"五子",即窑子、馆子、骰子(赌场)、落子(戏院)、澡堂(塘)子。"五金"尚有储蓄的意愿,"五子"就完全是靡费享乐了。-﹣此为一般军人的五子,与接收大员的五子有别。接收时,"五子"有不同的版本,我一九四六年六月到上海,看见上海各报刊载的是车子、房子、条子(金条)、女子、面子。我相信这是正本原典。后来到台北,读到赵丽莲教授编印的英语教材,其中有篇文章谈到中文英译的困难,曾举"五子登科"为例,他的"五子"也是车子、房子、条子、女子、面子。
很显然,后五子由前五子衍生而来,前五子由五金脱胎,五金又与五皮有递承关系。然则五皮又从何而来?我猜五皮源自民间的"五洋财神",北伐前后,洋货涌至,商店改售洋烟、洋火(火柴)、洋布、洋皂(肥皂)、洋油(煤油),土货几乎全被淘汰。洋货种类极多,何以必举其五?这是因为中国向有"五路财神"也。陈陈相因,因时制宜,难怪有人说,所有的名言都是"长了胡子"的。
我还记得,人到沈阳,宪兵上等兵每月的饷金,加上边远地区的勤务加给,总数是东北流通券四十元,折合法币五百二十元,跟关内的上等兵比较,高出百分之五十,跟马营时代的二等兵比较,高出二十倍。沈阳公车票、电车三毛钱一张票,军人半价,宪兵免费。那时有流动的马车载客,同一区内不分远近,一人一元。宪兵偶然也坐马车,人人自动付钱,没有纠纷。宪兵有了外务,也就有了朋友应酬,常常不回连部吃饭,尤其是班长,往往只有一个值星班长在家,粥多僧少,饭菜吃不完,再也没有伙食问题。
新问题是,宪兵的程度不齐,西区宪兵队两个排,约有三分之一不能写"宪兵日记",什么刑法民法违警罚法,对他都是白说。漫画书上说,新兵出操,不能分辨左脚右脚。二连真有这么一个人,齐步走,总是踩别人的脚后跟,"枪在肩"的时候,左转右转搞错方向。他的步枪碰别人的步枪,稀里哗啦。他乐天知命,笑口常开,班长想打他,无法下手。陕西招兵难,有时需要人头勉强充数,他是宪兵的稻草人。后来"天崩地裂",我很为他担心,文章写到这里,不免停下笔来费一番猜想。
宪兵执勤,常常查看军人的"差假证"。我们检验证明文件的真伪,靠关防大印的尺寸,每人有一本"手册",末页边缘印着米达尺。这个方法极不可靠,但是限于宪兵的素质,那时只能如此。我们熟记:永久性的机构用方形大印,临时性机构用长方形关防,可怜我们怎知哪个机构永久、哪个机构临时呢!我们熟记:临时机构的首长若是中将,他的关防宽6公分、长8.8公分,临时机构的首长若是少将,他的关防宽5.8公分、长8.5公分,我们又怎知哪个机构的首长是少将、哪个机构的首长是中将呢?再说,伪造印信的人总是要找个真迹来摹刻,长宽尺寸一定符合,你量来量去有什么用呢。鉴别印信要知道当时的编制官位,要懂一点篆刻,能从刀法、线条、结体寻踪迹,我读过私塾,对篆刻稍稍有一知半解,那时你怎能求之于人呢!
语言的隔阂很严重,陕西人的口音和东北人的口音差别大,常常把对方的意思弄错了,加上"同物异名","同音异字",有时根本不能交通。很奇怪,上级却从未顾到这个问题,他应该在我们的"学科教育"里加一门课程,介绍"东北话"和东北风俗。中共的优势之一,就是当地人办当地事,无须向当地学习,国军的劣势之一,就是外地人来办本地事,又不肯向当地学习。作战部队飘忽不定,今天还在山东,明天也许空运到广东,无法学遍各地方言,宪兵长期驻扎,又和民众密切接触,为何要留下这个缺口?
后来想想,我们那一票人,也都没有多少心思用在勤务上。宪兵极难升迁,一盆清水孵豆芽,谁也长不大。想到宪兵就想到天主教的结构,一批人有上进的阶梯,当神父,当主教,当总主教,当红衣大主教,红衣大主教有资格被选为教皇。另一批人有奉献的热忱,当修女,当修士,照顾病患、孤儿、残疾,伟大如德雷莎,也还是修女。依政府设计,宪兵是修女,但是宪兵缺乏奉献的精神,因为政府不是上帝。误入网罗的流亡学生马上投入补习班,苦修英文数学,待机脱离牢笼。
我们得慢慢适应大都市的生活。过马路,我们得学着相信红绿灯,我们都不会关电灯,李戬排长夜晚来替我们关灯,我们不会用抽水马桶,李排长到商店借了一副马桶来做"教学道具",教大家如何操作。有人找我带他到邮局买邮票寄家信,他一直怀疑那枚邮票管用。银行,我只知道里头有很多很多钱,严防歹徒抢劫,有时从门外经过,不敢转脸住里头看。
我们闹了一些笑话。那时军用电话是"手摇式",宪兵外出巡查,看见地摊上有几具"转盘式"电话机,以为是电报发报机,就没收了。有人走进电梯,门突然关上,无法打开,他以为被歹人劫持了,手枪子弹上膛,对准自动门,差一点弄出命案。有人奉命去看守一栋华宅,他对许多物件有好奇心,这里动一动,那里摸一摸,哗啦一声,自来水龙头打开,他心慌意乱,悄悄把门关好,悄悄走开,装做平安无事的样子。自来水流个不停,溢出盆外,满室地毯泡在水里。有人坐火车,他只有坐汽车的经验,火车缓缓离站,他想起了什么,大叫停车,列车长见他是宪兵,火车居然停下来。他又大叫退回去!退回去!火车居然又退回车站月台。那时东北同胞尊敬宪兵,路上相逢,常对出巡的宪兵鞠躬。
"山坳里的孩子"突然得到权力,有人忘形。例如说,他听说日本人会向他敬礼,戴上袖章出去试试,遇见一个日本人没有敬礼,他乒乒乓乓给那人两个耳光。例如说,他听说只要他伸手做出阻挡的姿势,汽车就会停下来,他站在街心试试,车子停住,他又手足无措。这些人需要慢慢接受自己的角色,知道怎样去扮演。马路如虎口,站在街心很危险,天津消息,就这样,一个宪兵被汽车碾死。大家推测也许车子里有歹徒或毒品,更大的可能,驾驶者是个痛恨宪兵的人。慢慢地,我们知道有人痛恨宪兵,这种痛恨也需要我们去适应。
不久,西区宪兵队分兵皇姑屯,成立皇姑屯宪兵队。当地有一个富商选女婿,选中了宪兵队的一位班长,结婚典礼相当铺张,邀请西区宪兵队全体官兵吃喜酒。结婚以后,这位班长白天穿着军服当值,晚上在家丝质棉袄,白底便鞋,俨然是个土财主。西区宪兵队再分兵四平街,成立四平街宪兵队,带队的排长喜欢洗澡,天天泡澡堂子,浴池公会的主席为他设立单独的房间,提供按摩女伺候。依沙团长的尺度,这是不能原谅的腐化,朝里有人好做官,副团长庇护他。
以后,西区宪兵队就撤销了。
我们那一票人大都出身农家,崇拜肥沃的土地,久仰东北的黑土层,我们一直在铺满水泥或木板的都市里走来走去,未能亲近原野。有一天,同连的一个列兵出差回来,黑土填平了他的靴底,他把皮靴脱下来给我们看,我用大头针把靴底沟槽里的黑土挖出来,大家轮流欣赏,欣赏中国人发誓要收复的地方。咳,那时候,我们的心念何其单纯!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报上刊载北京水利部的报告,由于人为的原因,东北的黑土层年年流失,每一年损失一厘米,生成这一厘米的黑土层,需要两百年到四百年,预计五十年后,黑土层流失净尽,寸草不生。哀哉,不肯爱护土地的人何其多!何其多!
我很怀念铁西。二 OO 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附属的 Gramercy Theatre 放映"铁西区"的纪录片,中国大陆导演王兵制作,我特地跑去看了。电影显示,"沈阳铁西区这个重工业区,解放后发展为中国面积最大、生产品种最多样化的工业重镇,可是到一九九 O 年代末,大多数工厂破产倒闭或转型迁移,'文革'年代有如天之骄子的工人,在被逼下岗后生活困顿、前景未卜。王兵顺着铁路来往于工厂及工人住宅区,记录下灰冷荒芜间的日子。"铁西区外观尽改,奈何命运却有如循环!
我们终须与现实接触,我的差事来了,管区内发生车祸,郭班长命我前去"看看"。
那时汽车少,车祸不多。队部没有汽车,我们坐公共汽车出外执勤,车祸早上七点钟发生,我九点才赶到出事地点。那时十字路口有个圆形建筑叫"圆环",汽车绕过圆盘,谓之大转弯,不绕过圆盘,谓之小转弯,一辆军用卡车在应该大转弯的时候小转弯,撞上了商人用的小车,车头损毁,车里的人也受了重伤,伤者已送进医院,警察保留现场等我出现。
肇事车辆的单位来了一位中尉军官,他把我拉到旁边,低声说:"咱们都是军人,胳臂弯儿往里拐,您上天言好事。"不等说完,捏着一沓钞票往我口袋里塞,我突然热血上冲,头昏脑涨,举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倒退一步。我马上后悔了,我怎么可以打人,尤其是对方是一位军官。完全是反射作用,也许谷正伦阴魂附体,身不由己。那军官指着我说:"好!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匆匆钻进他的吉普车。
回到队部写"日报",我直言军车违反交通规则,除了文字说明,我还画了一张图。团部打电话来称赞,日报有图有文,这还是第一次。后来伤者死亡,肇事的单位希望和解,传话恐吓死者家属,"东北人胆大",家属不屈,坚持告状。法庭传我作证,我实话实说,死者的子女当庭给我磕头。
从车祸现场回来,路上遇见一件很特别的案子。那时国民政府战后裁军,"编余"了很多军官,这些人流落四方,找不到职业。有一位编余的少校营长,跑到铁西区,他在闹市的马路旁边铺下一幅白布,上面写着:他是黄埔军校哪一期毕业,参加过哪几个战役,负过伤,得过奖状、奖章,现在政府把他裁下来,他无家可归,陷于绝境,乞求仁人君子施舍。白布四周摆着他得到的奖章、奖状、"抗战胜利纪念章"、军校毕业生的文凭、佩剑,剑柄两面刻字,一面刻"成功成仁",一面刻"蒋中正赠"。他这一手,北方人叫做"告地状"。
宪兵以三种方式处理违纪:告诫放行,纠正放行,带队处理。我只有请这位老前辈到队部和连长谈谈,他朝我一挥手:"教你们连长自己来!"我回到队部报告,朱连长果然亲自去了,三言两语,原来两人是黄埔军校的同期同学,有了这层关系,气氛立刻活泼起来。编余军官干净利落,他卷起白布:"你看我该怎么处置?"朱连长针锋相对:"请到我的办公室喝茶。"
他俩谈话,连长命我随侍在侧。编余的少校姓庄,他说出生时投错了胎,人人叫他庄营长,他是一个"假装"的营长,现在露了真身。他说抗战八年,都说为了收复东北和台湾,现在东北收复了,我这个东北人裁掉了,东北是我老家,我在老家门口讨饭,你们外路人凭什么管?想饿死我?我若饿死了,我的列祖列宗从坟墓里钻出来,抓你一把,咬你一口!他说,我们这一辈子什么都不会,只会爱国,现在国家把你一脚踢开,不稀罕你爱,还能做什么?他说"抗战胜利纪念章"是伤心章,毕业证书是牛马证明书。
朱连长说,宪兵有宪兵的职责,你老兄一清二楚,你一定要在这里摆摊,我这个宪兵连长只有辞职,可是辞职没那么容易!裁掉了有裁掉的委屈,辞职辞不掉有辞不掉的委屈。你给我一个面子,离开我的管区。庄营长立刻站起来:没问题,一言为定!朱连长掏出几张钞票送他,他冷笑一声拒绝:你们宪兵清苦,自己留着用吧,你如果发了接收财,这点钱我嫌少呢!
我送他出门,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告地状是发牢骚、开玩笑,"我会留在阳继续奋斗,咱们后会有期!"果然,我跟他"恶业"未了。我先补述一下抗战胜利后的裁军。
日军投降以后,国府着手整编军队,军缩编为师,师缩编为旅,团以下酌量合并。究竟裁掉多少人,各家的记述不同,我不做研究,只抄台北"中央研究院"编撰的大事记,一九四六年七月,国防部提出报告,"裁汰"军官十四万人,"汰"字非常刺眼。抗战八年,只有师扩编为军,军扩编为集团军,只有连长升营长,营长升团长,突然反过来,军官在心理上很难适应。不仅如此,有些军官"编余"之时降了级,本来是中校,到头来只是上尉,从军时是少尉,一直升到上尉,抗战胜利编余,又回到少尉。为什么会这样呢?依照政府规定,中尉排长升上尉连长,要经过"任职"和"任官"两道手续。任职,确定你是连长,任官,确定你是上尉。战时戎马倥偬,全凭师长军长下个条子走马上任,人事部门没有替他办任官任职,他自己也不懂,国防部根据人事档案办编余、核官阶,很多汗牛血马白白出生入死。
军人没有恒产,一旦失去军职,生活陷入困境。我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团长被裁掉了,他的太太上街头卖茶,羞愧难当,勉强支持了一天,晚上回家大哭大闹,寻死觅活。一个军官,跟他的女朋友以"初夜"庆祝抗战胜利,兴奋甜蜜,不幸裁军的第一刀就把这个军官切下来,他因此无法结婚,……后来带着她去打胎。这两个故事,开始都有很好的情节,我无法想出快乐的结局。
"解甲归田"本是美谈,可是编余军官有三个原因不能回老家:其一,老家已成解放区,不能回去。其二,老家可以回去,但是苛政太多,官吏太腐败,军队纪律太坏,"什么都可以做,绝对不能做老百姓。"第三,亲友的轻蔑。马营和我们一同入伍的那位马连长,本是为了回北京探母,才和我们同路,他到了沈阳,并未照原计划行事。他说,他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回到老家,亲友把他围在中间,朝他身上吐唾沫。他说,有一个编余军官回到东北老家,冬夜严寒,国军派出来的侦察兵到他家取暖,硬把一家老小赶下热炕。老母冻得整夜咳嗽,一口气没上来,也许心脏病发,归天去了,亲友都来责难这个军官,问他在外边怎么混的。
国民政府终于成立了十二个军官总队收容编余军官,维持他们的生活。这些军官都觉得受政府欺骗,他们自己求公平,办法是集体扰乱社会,欺压官民,军官总队纪律极坏,被称为社会的"四大害"之一,他们居心伤害国民党政权的基础,流行一句话:"你砸我的饭碗,我砸你的饭锅。"我听见有人说,委员长曾对他们演讲:"我的事业就是你们的事业,你们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这人说,"现在我们的事业前途都完蛋了,且看他的事业前途还能有多久!"
军官总队的本领大概如此。近人论裁军之失,多半说编余军官纷纷投共,国共军力因此消长。当年确有一种说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当八路。"也曾出现传单:"不要吵,不要闹,老蒋不要老毛要,武汉领路费,延安去报到。"究其实际,可有资料证明,共军的哪一桩成就,有编余军官参与?共军的哪一次胜利,得了编余军官之力?可有数据记载,编余军官有多少校官,多少尉官"延安报到"?如是我闻:中共要枪不要人,要兵不要官,除非军官率领武装部队起义。国军军官秘密接洽个人投诚,中共的工作人员总是劝他:留在国民党里奋斗,等你能掌握部队了,挑个好日子再来。
有人经过上海,看见"告地状"的编余军官,也曾问可曾考虑投共。他扬起眉毛:"笑话!我又没帮他放过一枪!"
这次裁军,裁掉上将十五人,中将两百一十七人,少将五百七十六人,官阶越高,挫折感越大。南京有个军官总队,收容的尽是将官,这些将官到中山陵"哭陵",发泄心中的愤懑,蒋听到报告,怒斥这些哭陵的人不识大体。我总觉得蒋氏理政往往没有因果观念,辣手裁军,种下这样的"因",居然想结个"识大体"的果!他是基督徒,他之缺乏因果观念,可能因为《圣经》缺乏因果观念,在《圣经》里面,上帝说"成",事情就成了,至于后果,上帝要它发生它才发生,上帝要它怎样发生它就怎样发生。党国元老陈立夫曾经指着蒋先生的画像说:"他是活着的上帝。"
国府裁军,原则上裁官不裁兵,但老兵、弱兵、病兵一概不留。裁掉的兵比裁掉的官处境更艰难,但是编余将校只替自己说话,没人替士兵说话。
宪兵勤务,有一项取缔"非军人穿着军服"。关东军遗落了大批军服,充斥旧衣市场,沈阳街头常见市民穿着日本军服,团部命令限期禁绝。各区宪兵队加班加点,把这些穿军服的人带到宪兵队门口,门外放着一桶桐油,衣服涂上桐油,就不能再穿了。这是他们从陕西带来的土法,陕西出产桐油。我对郭班长说,这些人穿日本旧军服,多半因为穷,他们身上的军服也是花钱买来的,如果把涂桐油改成涂颜料,他们回去拆洗了,送进染房,染成别的颜色,布料还可以使用。郭班长立即采纳,并且吩咐我写入日报,向全团建议。
"非军人穿着军服"视同冒充军人,而冒充军人视同利用军人身份掩护犯罪,这"高高举起"。"非军人"没受过军事训练,没有军人的仪态,非军人穿着军服,妨害军人的形象,这是"轻轻放下。我离开军伍以后对军服有恐怖感,老年移居美国,看见穿着军服的"非军人"很多,报上说,美国陆军的军服用特殊的衣料制成,既能防雨,也可透风,我大为心动,到专卖军用服装的商店去买了一件上装。我问售货员:"我不是军人,是否可以穿这件衣服?"店员用保证的语气回答:任何人都可以穿!他一面替我包装货物,一面把我的问题告诉柜台的收银员,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发生了有趣的新闻。
我有文书专长,一度豁免例行勤务,不久,两位老班长很有意见,于是特权取消,照常轮值夜间卫兵和昼间巡查。那时电影院是宪兵巡查的绿洲,里面设置"宪警弹压席",备有清茶、糖果、瓜子、香烟,可以歇脚,我不抽烟,值勤时也不喝茶、不吃糖,我从未把整部电影看,也从不带朋友进场看白戏。戏院经理看见我,总是露出害怕的神情,好像我是来者不善,使我非常纳闷。后来他明白我没有恶意,只不过初出茅庐,内方有欠外圆。他的态度由戒备改为亲热,不过有时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多次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好好地干哟!"我至今猜不透他什么意思。
"我从未把整部电影看完",居然也有好处,离开电影院以后,找个清静地方,推测以后的情节发展。我决心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写手,第二天,我再去看那部电影的后半部,拿我编想的情节和电影比照,训练我的想象力。《天堂春梦》、《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这个时候看到的,我从电影编导那里学到一些东西。我又看过一部电影,主角是个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有钱的时候装穷,等到真的没钱了,他又突然装阔,大出我意料之外,世人多半穷的时候哭穷,富的时候炫富,编导反其道而行,产生新意。"反其道而行"!这一部片子只能列为次等制作,许多次等制作也能给我一等的启发。
我非常害怕再遇见行贿的场面,我从鸳鸯蝴蝶派小说改编的电影里看到行贿的方法,又从行贿的方法悟出拒贿的方法。如果对方把钞票塞进你的口袋,抽身离开,你就没有办法退回贿款,即使你掏出来丢在地上,他也不会回头捡起来,任它随风吹去,你依然不清不白,所以绝对不可让对方贴近身旁,要保持六英尺的距离。对方也可能利用握手的机会输送贿款,握手时用拇指按住手心里的钞票,手掌倾斜,手背掩护手心,趁两掌贴合时抽出拇指,钞票就到了对方的掌心里,人人都会不假思索握住已经到手的东西,这是本性使然,等到"既而一想",已经难办了,所以绝不可与对方握手。如此这般,防患未然,哪里用得着打人耳光?豁然开朗,中心畅快,只苦没有机会马上建议全团,甚至建议全国。但是若干年后我有机会提醒所有的作家,读者亲近文学,有时是为了寻找方法解决难题。
铁西区似乎没有妓院,我从未巡查过妓院。旅馆很多,规模简陋,尤其是"大车店",大屋通铺,男女老幼一排一排睡在铺了草的地上。抗战流亡时,我也住过类似的店,没想到东北光复,老百姓还要过这样的生活。屋子里没装电灯,我得用手电筒照射他们的脸,光线微弱,面孔灰暗沮丧,不忍多看。我不信他们造反搞破坏。
"正式"的旅馆当然有房间有床铺。那时规定,军警检查旅馆时,住宿的人都要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身份证明,等待检查人员过目,我有很好的机会观察各色人等。说来惭愧,我并未从治安的角度观察他们(坦白地说,这种方法也根本查不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东西来,即使屋角里有机关枪,我也看不见)。我从写作的角度观察,我观察的能力幼稚薄弱,所见甚少,想得很多,回去写在私人的日记本上。
对我来说,这样见多识广,当然比足不出户伏案办公好得多,老班长抵制郭班长,取消我的特权,焉知非福!我有材料可写,开始投稿,饷金之外,还有一些稿费收人。
服外勤还有最大最意外的收获,我因此遇上另外一位天使,当然,中间经过一些曲折。
【王鼎钧,山东省兰陵人,1925 年出生于一个传统的耕读之家;1949年到台湾,曾担任过多家报社副刊主编;1979 年应聘至美国的大学任教,之后定居纽约至今。 从1992 年至2009 年,历时十七年陆续发表“回忆录四部曲”。这四卷书融人生经历、审美观照与深刻哲思于一体,显示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