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晚上,正是七月中旬,闷热得厉害。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跟得了哮喘似的,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年。我老伴儿睡得早,怕打雷,每次打雷她都要抱着我的胳膊才睡得着,这毛病跟了她四十多年了。
我姓李,村里人都喊我李叔。我家门前有棵老槐树,每到夏天,树荫能把半个院子都罩住。
那天晚上,正是七月中旬,闷热得厉害。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跟得了哮喘似的,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年。我老伴儿睡得早,怕打雷,每次打雷她都要抱着我的胳膊才睡得着,这毛病跟了她四十多年了。
我躺在竹躺椅上,电视调成了静音。农村晚上没啥节目,新闻联播都是些城里的事,县长换了,税收增了,水利工程又通了哪条渠,我们小老百姓也就听听。
大概十一点半的样子吧,院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三下,轻但是急。
谁啊?这么晚了。
我穿好拖鞋,拿着手电筒,慢慢挪到院门口。农村不兴猫眼那一套,我就直接问:“谁啊?”
“是我,李叔,张琴。”
张琴?张寡妇?
她家跟我们隔着两户人家,她男人五年前得了肝癌,走得快,前后不到三个月。留下她和儿子小涛,那时候小涛还在上初中。张琴也是个命苦的,早年间婆家对她不好,生了小涛后才算站稳脚跟,没想到没几年好日子,男人就先走了。
我赶紧开门,就见张琴站在外面,头发有点乱,穿着褪了色的蓝格子睡衣,脚上趿拉着凉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哭过。
“张老师,这么晚了,出啥事了?”我喊她张老师,因为她以前在村小教书,现在虽然学校撤并了,但村里人还是这么叫她。
“李叔,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她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很低。
我让她进来,带她到院子里坐下。老槐树下放着两把竹椅和一个小方桌,桌面上还有我刚才喝剩的半杯茶,杯沿上趴着只飞蛾,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张琴坐下,把那个塑料袋放在腿上,手还是紧紧抓着。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她脸上,我这才发现她脸色不太对,苍白中带着点发青。
“李叔,我…我想求你帮个忙。”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害怕被谁听见。
“啥忙?你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塑料袋递给我。我接过来,感觉挺沉。借着月光,我打开看了一眼,不由得吸了口气——里面全是钱,大把大把的红色百元大钞,粗略估计得有几万。
“这是…”
“二十八万,”她说,“我这些年的全部积蓄。”
我赶紧把袋子递回去:“这么多钱,你得好好存着。”
她不接,摇了摇头:“李叔,我想请你帮我收着这些钱,别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我儿子小涛。”
“为啥啊?”我纳闷了,“这是你的血汗钱,小涛应该知道啊。”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李叔,你是看着小涛长大的,也知道他爸走后,我是怎么把他拉扯大的。从小到大,他没穿过二手衣服,没少过一顿肉,学费全勤,出国夏令营我也给他报了。村里人都说我舍得,其实我就这一个儿子,不对他好对谁好?”
我点点头。张琴是出了名的好妈妈,她男人走后,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白天在镇上的超市做收银,晚上回来还接些手工活,一年到头都没闲着。小涛确实从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比那些有爸爸的孩子还强。
月亮被一片云遮住了,院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萤火虫,在我们面前忽明忽暗地飘过。
张琴继续说:“小涛今年大学毕业了,在成都找了份工作,IT公司,工资不错。上个月,他突然跟我说想结婚了。”
“结婚?”我愣了一下,“这么快?才毕业啊。”
“对,我也觉得太快了,可他说早点成家也好。那姑娘叫林月,比小涛大两岁,在房产中介上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农村结婚早,倒也正常。
“我去成都见了那姑娘,”张琴的声音开始发抖,“第一次吃饭,她就问我们家有几套房,有多少存款。小涛在一旁憨笑,说妈妈这些年辛苦,应该存了不少钱。”
她停顿了一下,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后来她爸妈也来了,更直接。说现在结婚不容易,房子车子都得准备。他们家给女儿准备了二十万彩礼,我们家得出四十万给小涛买婚房首付。”
我倒吸一口凉气:“四十万?你们农村老师的工资,得攒多少年啊?”
张琴苦笑了一下:“李叔,我这辈子没求过谁,可今天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攒了大半辈子,就这二十八万。我怕小涛知道钱不够,会去借高利贷。我想让你帮我收着,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我有点纳闷:“那你跟小涛说实话不就行了?咱们农村人,哪来那么多钱?”
张琴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已经有些旧的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涛从小就爱面子,在学校里跟同学说他爸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钱。这些年,我也一直顺着他,省吃俭用给他最好的,就怕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他跟那姑娘说我们家条件不错,如果知道实情,他会承受不了的。”
我一时语塞。这些年,村里人都说张琴把儿子惯坏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想跟他说实话,可又怕他受不了,”张琴的声音哽咽起来,“昨天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肝上有个阴影,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我害怕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钱被那姑娘家人骗走了怎么办?”
我心里一惊:“肝上有阴影?严重吗?”
“不知道,下周二去省医院做详细检查。”她摇摇头,“李叔,我知道这个忙不好帮,可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找谁了。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不能看着他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袋钱:“行,我帮你收着。不过你得答应我,检查结果出来后,无论好坏都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时候,院子里的老母鸡突然”咯咯”叫了两声,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估计是黄鼠狼又来了,”我解释道,“这两天老是来偷蛋。”
张琴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李叔,谢谢你。我走了,别让婶子知道这事。”
我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回到屋里,我把钱藏在了床底下的木箱里,上面盖了几件旧衣服。
整个晚上我都没睡好,脑子里全是张琴的事。没想到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的人家,背后竟是这样的辛酸。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我赶紧穿好衣服出去看,只见村口围了一大群人,几个妇女在那里低声抽泣。
“出啥事了?”我问。
“张老师,张琴!昨晚上…自杀了!”我邻居老王喘着气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双腿发软,差点站不住。
“怎么可能?我昨晚上还见过她!”我脱口而出。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身上。
“李叔,你昨晚见过张老师?”村支书问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能点点头:“昨晚十一点多,她来我家借了点…盐。”
谎话说得生硬,但大家似乎没在意这个细节。
“她是在家里厨房上吊的,”老王压低声音说,“是小涛发现的,他半夜到家,看见厨房的灯亮着,进去就…唉!”
我的心像是被人揪着,疼得厉害。昨晚她来找我时,就已经决定了吗?为什么我没有看出来?
小涛是下午赶回村里的。他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我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张琴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地脆弱无助。
“李叔…”小涛看见我,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我对不起我妈!”
我慌忙扶他起来:“孩子,这话怎么说?”
“都是因为我,妈妈才…”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把他拉到一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我家门前的老槐树下,就是昨晚张琴坐过的地方。
“小涛,你妈妈昨晚来我家,不是借盐,”我决定告诉他实情,“她给了我一袋钱,让我帮她收着,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
小涛抬起头,满脸的震惊:“钱?什么钱?”
我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包括他妈妈的担忧,以及那个可能的肝病。
小涛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他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李叔,我妈的检查报告在她枕头底下,医生说她的肝癌晚期,最多还有三个月。”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我昨天查了她的手机,看到了医院发给她的短信,”小涛继续说,“我连夜从成都赶回来,想告诉她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她治疗。可是…可是我到家的时候,她已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李叔,我爸走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本想好好孝顺我妈,可是…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小涛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扎在我心上。
“你妈妈很爱你,”我最终说,“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方式不同。”
小涛不说话,只是点点头。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就像是一声声叹息。
葬礼很简单,村里人都来了。小涛跪在灵前,整整一天没有起来,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第三天,我把那袋钱交给了小涛。他接过去,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了张琴的棺材里。
“妈,这些钱是你的,我不会要。”他低声说,“我找工作了,工资不高,但够我自己生活。林月提出分手了,说我家里变故太大,她承受不了。其实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我也不是。”
我想起张琴昨晚的话,眼眶一热。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蓝天白云,微风拂过麦田,金浪翻滚。张琴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小涛在她坟前放了一束百合花,那是张琴最喜欢的花。他说,妈妈生前总说,等他有出息了,一定要带她去看海。现在他决定,每年都要去看一次海,带着妈妈的照片。
“李叔,我会好好活着,不会让我妈妈白疼我这么多年。”临走时,小涛对我说。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妈妈会为你骄傲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那天晚上,张琴坐在我家槐树下的样子。她紧紧攥着钱袋,眼神里既有担忧,也有对未来的期待。她一定没想到,那会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晚。
现在,每当我坐在老槐树下,总能想起那个月光朦胧的夜晚,和张琴留下的那句话:“帮我收着,别告诉我儿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能看出她的绝望,如果我能多说些什么,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但生活哪有那么多如果。
槐树依旧年年开花,村子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小涛现在在省城工作,偶尔回村看看,他带回来一个漂亮的钱包,送给我老伴,说是看见了就想起了妈妈的手工活。
我常常在想,张琴那一晚来找我,到底是想留下最后的牵挂,还是已经决定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有时会坐在老槐树下,想象张琴坐在对面,跟我讲述她的担忧和希望。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就像那个塑料袋里的钱,我们永远不知道,那是一个母亲多少个日夜的汗水和泪水,又是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的心酸。
小涛现在有了女朋友,是他同事,朴实善良的姑娘。他说等明年,要带她回村里,给妈妈上坟。我想,张琴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昨天下雨,我去给院子里的花浇水,发现老槐树下长出了一棵小槐树。我蹲下去看,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生活还在继续,就像这棵小树一样,顽强地生长着。
夜深了,月亮躲进了云层。我坐在槐树下,仿佛又听见张琴轻声说:“李叔,帮我收着,别告诉我儿子。”
我知道,有些秘密,会跟着我们一起老去,然后与我们一同入土。但只要有人记得,它们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