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年前,谢医生在非洲最贫穷的国家布隆迪,接收了一个因为恐怖袭击快要死了的人。同时这个人还是当地援非医院的门卫。
今天的故事来自援非医生谢无界。
在故事开始前,我想先问你个问题:一个人病了可以找医生,一个国家病了该找谁?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也没有答案。但看完故事或许能给你一点启发。
一年前,谢医生在非洲最贫穷的国家布隆迪,接收了一个因为恐怖袭击快要死了的人。同时这个人还是当地援非医院的门卫。
这个门卫穿搭时髦,很有气势,却一门心思给周围的小孩发糖,为此还求到了中国医生们的头上。
而越是了解这个人,谢无界越难评价他。因为他正在用自己的善良和生命,为战乱中的国家寻找良药。
在布隆迪担任援非医生的那些年,我们不光对抗恶疾,还要对抗战争。
每当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医院里的画面都很惨烈,狭小的急诊室里挤满了等待拯救的伤者。他们会嚎叫,抓住我们的胳膊,撕扯衣服,有一些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
这些伤者大多是孩子和女人。
我深刻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医生的无奈:这里各种资源、药物、设备的匮乏,尤其是血液,非常珍贵。
医院当地的领导,又秉持着“有限的资源必须先拯救那些能救活的人”这种理念,给一些难以抢救的人直接宣判死刑。
最难的时候,我们和护士能做的,就是让伤者别睡觉,千万别闭眼,闭上了可能就醒不来。
作为援非医生,我们是客,只能尊重这里医院的理念,只救能“救”的人。
唯独给瓦特动手术那回,我们打破了这种客随主便的想法,甚至动用外交手段,“威胁”医院当地的领导,中国医生们一致决定:这个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回来。
救了这个人,可能就是救了这里的将来。
那天傍晚下了点雨,久违的凉爽让我睡得很早,没睡多久,就被电话叫到急诊室。
护士在电话里说,是恐怖袭击。听到这儿,我脑袋里已经出现一幅画面:
急诊室乱成一锅粥,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抱着血肉模糊的孩子,拥挤在走廊里,哭喊声和求救声回荡在整座医院。
布隆迪的恐怖袭击并不少见,每一回受伤最严重的,都是妇女和孩子。
谢无界第二次援非的医院
果然,急诊室里围着一群非洲女人,每一个人都在哭泣,身上都沾着泥浆与血迹,部分人的衣服有被撕扯的痕迹,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有些人的脸上还能见到挫伤。
可是这回好像少了点什么,我突然意识到,急诊室里没有孩子的哭声,没有一个女人是带着受伤的孩子,而她们自己身上的伤势,比以往我们处理过的恐袭伤者要轻得多,没有一个是危及生命的,这很不同寻常。
直到我拨开人群,才看见那个最需要救治的人。
他叫瓦特,是医院的门卫,平时就负责登记、看门,升国旗。
医院的国旗班有三个人,医生们还调侃过,说瓦特的正步看着最舒服,后来发觉,他踢的是中国式正步。于是大家开玩笑,这个人可能是中国驻非洲石家庄陆军学院毕业的。
此刻,瓦特躺在担架上,女人们都在对着他哭泣,比起自己身上的伤,她们好像更关注瓦特的伤得怎么样。她们和瓦特是什么关系?
我和一同赶到医院的骨科医生检查伤口,发现瓦特的右侧小腿、左侧小腹有两处枪伤,右侧小腿为火器贯通伤,左侧小腹为非穿透伤。送来时,小腿的伤口做了预处理,但止血效果并不好。
又发生战乱了?
看着瓦特被血浸透的裤腿和鞋子,我的心凉了一截。
骨科医生掀开瓦特的上衣,查看他的腹部伤口。就表象来看,情况要好于小腿伤口,因为盖着伤口的小块布料并没有湿透。
可是骨科医生的一句话,我刚悄悄落下的心,再度悬起来,他说:“绝对有内出血!太危险了,估计是大网膜和血肿压住出血点,也有可能是子弹,及子弹周围血肿的组织。”
这种情况就像是定时炸弹,不稳定的伤口随时可能大出血,瞬间带走瓦特。
血味、汗味、烧焦味,还有烂苹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急诊室的空气中弥漫。
抢救的过程里,我突然想起,好像几次和瓦特的深度接触,都是因为战乱。就连现在我能无视血腥味的这个技能,都是他教给我的,他好像是最熟悉战争的人。
有一回我出诊回来,归途路上遇到一辆烧焦的巴士,所剩无几的挡风玻璃上全是弹孔,而小巴的里面横七竖八满满当当,塞着烧焦并腐烂的人。
人群拥挤,将我推到了车跟前,我差点就和焦黑的尸体,来了个亲密接触。
自那以后,我就能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尸臭味。我往鼻子里点风油精、每天早晨洗澡,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依然闻得到那股味道,我甚至买了香水,但是不管喷多少,香是香的,臭还是臭的,它俩互不干扰。
最后还是护士建议:
“你去找门卫瓦特,他肯定能解决你的问题。”
下班后,我来到门卫房,站在门口朝里望,发现瓦特正在闭目养神。
他大概50多岁,头发花白,泛起的褶皱随着呼吸上下浮动。一身褐色的西服,蓝色衬衣的扣子,一丝不苟全部扣上,还系着一条褐色领带。
他扶着一根漂亮的手杖,金色把手,周身漆黑,显得很时髦,脚下的尖头皮鞋一尘不染,整个人气势逼人。
我还没说话,另一门卫走到我身边。他叫开尔,穿着朴素得多,墨绿色破洞网球衫,下身是条被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他问我要做什么,于是我说出求助。
门卫房不大,我说话都能听见,可是瓦特好像没听见,直到开尔走到他身边,把我说的话复述一遍,他才慢慢走出来,像审视嫌疑人般,看了我半天才缓缓开口:
“那个味道并不可怕,相反它能救你,让你远离危险。
瓦特将手杖夹在腋下,帮我整理了下白大褂凌乱的领子,继续说:
“那个味道不是留在你的身上,而是留在你的记忆里。非要消除的话,你要拿出美好的记忆对抗它,例如你喜欢姑娘的头发,穿过你指尖后留下的味道,例如妈妈在太阳底下,晾晒衣物时的味道。”
他的意思是,我自己能闻到这股味,是心理作用,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简单说声谢谢,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结果就在当晚,尸臭如常袭来时,我实在没辙了,就试了瓦特的方法,把从初恋到现在喜欢过的女孩都想了个遍。
竟然真的有效。
那个晚上,一缕疑问飘进我的脑袋:
瓦特到底是谁,他都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能想出这种方法解决尸臭?
这些疑问没有得到解答,然而很快,瓦特主动找上门,还引起援非医生们的大讨论。
那天,瓦特和开尔在门口磨蹭半天,想敲门,却缩回手。后来两人一阵耳语,瓦特整理下着装,由开尔敲门,在我点头示意后,夹着手杖走进我的诊室。
瓦特郑重地说:“希望医疗队能帮助我,卸下孩子的武装,五颗糖或一块巧克力换一把木头枪。”
他俩磨蹭半天,后面还有病人等着,搞得我有点不耐烦,于是说:
“你说的这个事情,我知道。”
我早就在晨跑时注意到这个现象。这里的孩子不知何时起,盛行用假枪打闹。其实假枪很简陋,就是用木头疙瘩做的,细心点的涂上黑色颜料。
那时候援非医生们,就讨论过这件事。有些医生觉得“这都不是事儿”,觉得这就像我们的军训,“应该给孩子上点血性。”但是另外一些医生,和我的感受差不多,觉得有点不妥,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所以我模仿着“这都不是事儿”医生的口吻,想看看瓦特的反应。
“孩子需要血性,暴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刚落,瓦特用手杖使劲杵着地面,手上青筋暴起,瞪圆了眼睛吼道:
“暴力可以去任何地方,唯独孩子不行!孩子是底线。”
身旁的开尔,抱住瓦特说:“没事没事,咱们在医院门口自己换就好了。”
我说:“好吧,我跟其他医生说说,但是不能保证说服他们。”
尸臭的事让我觉得自己欠瓦特一个人情,但我打算帮他,真正的原因是,这里的孩子把战争游戏玩得太过火了。
玩战争游戏的孩子
我亲眼目睹过几个男孩,用“枪支”强迫一个女孩在地上爬。
医院领导盖伊的老婆,还看见好几个大孩子拿假枪霸凌一个小孩,她推倒霸凌者中领头的孩子,后来是我给那孩子包扎的。
回到驻地,我趁着晚饭时和大家复述瓦特的请求。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卢旺达、布隆迪在九十年代有过种族大屠杀,近百万人丧生,可是“这都不是事儿”医生的观点没变,“为什么被屠杀,就是因为没有反抗、没有血性!如果给与适当的抵抗,就不会出现这么大面积的屠杀。”
妇产科的女医生明显带着怒气反驳:“我看了关于卢旺达大屠杀的相关资料,他们不是被外人屠杀,而是原本一家人的两个种族,互相屠杀。我觉得如果他们不被教唆、热爱和平反而不会出现屠杀。”
听到“教唆”两个字,我说:“这种武装游戏,会不会就是童子兵的筛选?”
“这都不是事儿”医生说:“这些关我们什么事情呢?我们只是来这治病的啊。这个底线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
讨论半天也没定数,大家都沉默了,直到队里岁数最大的医生举手说:
“我同意帮他,我希望在我们无助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人去帮助我们的孩子。”
最后举手表决,仍有少数医生不同意,但少数服从多数。
于是我们在诊室用糖果换“枪”,瓦特和开尔在医院附近换枪。
这个计划出奇顺利,孩子喜欢糖果的程度,远远大于喜欢打仗游戏。
但很快,我们收到枪的质量越来越差,就在瓦特第四次补给糖果后,整个计划被迫叫停。
首先,孩子们的枪升级成可以发射BB弹的弹簧枪,周边的商店并没有弹簧枪售卖,即使有这些孩子也买不起,说明有人在给孩子发枪。
其次,枪的价格水涨船高,5颗糖不再够,一包糖才能换一把枪。
这段时间,因眼睛、鼻面部被射伤而就诊的孩子多了起来,当然BB弹造成鼻腔、耳道异物的小患者也多起来。
而且收枪的这阵子,经常有泥块从靠近街道的那一侧,被人扔进医院,我们追出去,就只能看见已经逃远,仍在嬉笑的孩子。以前没有这种事,说明糖果换枪,可能真惹到什么人了。
“糖果换枪”行动持续一个月,消耗20包糖果,木枪被我们扔进铁桶,烧了整整一天。
其实在“糖果换枪”行动中,最让我好奇的还是瓦特的身份,一个普通医院门卫为什么要管这事?
我试着和瓦特凑近乎,想知道这个人背后的秘密,几次到门卫室,从“你的正步踢得真好,在哪学的”和他搭话,可是他一句话都不肯向我透露,简直惜字如金,甚至连看都不看我。
我只能用昂贵的姜汁饮料“贿赂”开尔,他才肯透露一点:
“我和瓦特以前是保安,拿真枪的那种。”
后来我才明白,开尔嘴里的“保安”,和中文的保安不是一个意思。他想说的是,守护者。
自从三十年前那场屠杀起,两个人一直在守护平民,直到今晚这场恐怖袭击发生。
思绪飘回当下,我们将身负枪伤的瓦特推进急诊的手术室。
我问送瓦特来医院的女人们,他是怎样伤成这样的?
护士将我的问题翻译成当地语言。原来今晚距离医院六十公里外,靠近国境线的村子,遭到恐怖组织红色巴塔的袭击,瓦特就是在疏散妇女、儿童时被打伤的。
上次援非时我就听过这个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它是一个活跃在刚果金、坦桑尼亚、布隆迪边境线上的恐怖组织,专门对平民百姓下手。
急诊手术台上,我神情沮丧,因为在布隆迪,这样严重的外伤,基本上就意味着死亡。这家医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库,血液制品极度匮乏,我在布隆迪的第一个朋友布朗先生,就是因为缺血,在我眼前死掉的。
身旁的骨科老师也听见护士的翻译,看着我,大声说:“小谢,振作点!这个人咱们必须救活,外面等着他活的人太多了。”
这句话很鼓舞人心,但是看着腿上不断渗血的伤口,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瓦特腹部的伤还是个定时炸弹。
我们需要更多的血,也需要更多的人手。
我脱掉手套,电话叫来所有能来的医生。夜里两点多,来到手术室的医生,基本上都是哈欠连连,面露不悦。我拍了拍手,等到大家差不多都看向我,说:“还记得瓦特吗?昨天晚上恐怖袭击,他是为了保护妇女和孩子伤成这样的,不信你们看外面那些哭的女人。”
骨科医生说:“有人说,这人死定了,我俩还不如睡觉去,我就是不信邪。我们和外面那些女人说了,医生们肯定救活他。
“我们当不了布隆迪的英雄,但是可以救活布隆迪的英雄。”
医生们态度不一,埋怨骨科医生夸大话,说我们净找麻烦,但不管怎样,大家的困意总算是过去了。有的医生戴上手套,穿好手术服随时准备上台,有的医生拉近蛇皮灯,以防这里手术时常出现的停电状况。
主刀的骨科医生决定,先处理正在出血的小腿伤口,待出血止住后再处理腹部。
妇产科医生站在一助的位置,拿着钳带纱布,帮助骨科医生得到更好的操作视野。她昨天有两台连续剖腹产,已经站了6个小时了。
骨科医生边操作边调侃:“在国内给哪个领导做手术,也没像今天这么紧张。”
手术进行约四十分钟,小腿出血的势头略有好转,年纪最大的老医生将碎发塞进帽子,潇洒地转了一圈,拿带子系住手术衣,换下了疲惫不堪的妇产科医生,面色激昂地说:
“我们想留住的人,上帝是带不走的,各位加油。”
这句刚说完,瓦特的心脏突然骤停,腿部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止血出血、止血出血、心脏骤停……我站在侧面,双手叠起为瓦特做胸外按压,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出血没有好转,点滴架上那袋血浆已经不多了,而我也渐渐心跳加快,耳朵里嗡嗡的,汗滴落在瓦特脸上,我意识到瓦特可能救不过来,我们要失去他了。
就在我茫然失神时,身边的女医生一把推开我,接力进行胸外按压,恍惚中时间变得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本地的麻醉师拿着听诊器,激动地喊:
“回来了,回来了!”
刚刚摆弄蛇皮灯的医生不知何时离开手术室,此刻手里拿着一袋血浆跑进来说:
“这是花了五瓶饮料,从产房赊出来的,再没有了。”
五瓶饮料在国内不算什么,但是对布隆迪的人来说,很金贵。
听到这,大家不约而同地锁紧眉梢,“再没有”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在输完这一袋血的时间内,止住瓦特的出血,这一袋血的时间,就是我们的极限。
手术室里,除了器械碰撞的声音,大家安静地像是没了呼吸。
直到骨科医生说:“小腿贯通伤出血已经扎住,大家准备剖腹探查术。”
剖腹探查术是用来寻找病因,确定病变程度,进而采取相应手术的一种检查和治疗方法,但是瓦特这种情况,剖腹探查术本身的风险非常高,因为我们做不了任何影像学检查,只能依靠主刀医生扎实的解剖技术——就像蒙着眼睛,拆解一枚定时炸弹。
有毫厘的偏差,哪怕打个喷嚏,操刀的手抖一下,瓦特都可能失去生命。
骨科医生迟迟没有动刀,而是示意大家看点滴架,那袋血浆已经见底。没有充足的血,贸然开腹一旦出血,瓦特必死无疑,可是这样等下去,瓦特也是死路一条。
于是,我接到一个艰巨的任务:去找医院负责人盖伊,管他要血。
关上手术室的门,周围特别安静,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送瓦特来医院的女人们一下子围了过来,语言不通,她们只能盯着我,露出焦急的眼神。我只能勉强蹦出几个词,再比划着,让她们明白,身后的手术室里,医生在拯救这位布隆迪的英雄。
其实瓦特的身份,远不止“英雄”两个字那么简单。
“糖果换枪”行动以后两周,我们一支枪也没换到,只能把剩下的糖果还给瓦特。
那时我才得知,瓦特已经被抓进警察局一周了。因为有人举报瓦特,说自己的孩子吃了他的糖果,出现腹泻和呕吐,而且还不止一次。
开尔恳请我救救瓦特,求我去警察局,把瓦特赎回来。他递给我一团纸币,我数了下正好20美元,以前我在布隆迪的警局赎过人,知道20美元不够,于是自己掏了张50美元。
开尔看见,不停用蹩脚的中文,跟我说谢谢。
可能是50美元,也可能是开尔想让我救出瓦特,前往警察局的路上,他终于说出两人的真实身份,“谢医生,我和瓦特参加过卢旺达大屠杀,我俩是胡图族人,是军人。”
医院前广场的国旗
卢旺达分为胡图族和图西族,前者是绝对多数,但是后者在殖民者的分化政策下,被塑造成统治阶层的上等人,占据90%以上的教育、行政资源。
1994年4月,卢旺达的胡图族总统因为恐怖袭击罹难,引发胡图族对图西族的血腥报复。
不到一百天里,上百万人遭到屠杀,死亡人数占当时相当于卢旺达总人口的八分之一,整个国家陷入崩溃。这不是军队与军队、政权与政权间的内战,而是平民之间,手握枪支、弯刀和削尖的木棒,对自己往日的朋友、同事和邻居的残忍杀戮。
曾经我有一位病人,参与过当年的屠杀,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你的邻居、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是有可能杀掉你的人,你只能先动手杀掉他们,不杀人,就要被杀,没有第三种选择。”
屠杀蔓延到布隆迪、坦桑尼亚、乌干达和今天的刚果,直到现在布隆迪还有一句本地语的口头禅,专供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使用,意思是和平、我没有恶意。
开尔告诉我,他自己是胡图族,但是他的妻子是图西族,当时的他有两个选择,要么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要么让其他人杀了他们一家。
偶然的情况,让开尔得知在坦桑尼亚边界线方向,有一位胡图族的上校瓦特,他驻守的那段边境线,可以放图西族离开,而且明码标价100美元一个人。
疯狂的岁月里,愿意提价码,不杀人的胡图族,太罕见了。
但是开尔依然付不起这笔钱,为了给妻子一条活路,他就地入伍,跟随瓦特上校,抵了那100美元。然而100美元只能让妻子活着走过边境线,不能保证她后续的安全。
瓦特说到这儿,没有哭,声音中含着哽咽,“她没能逃过后续的关卡,还是死了。”
在那以后,开尔就一直跟在瓦特身边,他亲眼目睹瓦特违抗军令,放走一批批他们“本该”杀死的图西族人,到后来就连开尔都害怕了,因为他们放走得太多、太多了。
后来瓦特奉命围困一家图西族医院,但是他阳奉阴违,竟然偷偷给医院供给物资,直到手下的胡图族士兵哗变,他们不得已,带着医院里的孕妇、病患一路逃到刚果金,随后的三十年里,在临近的几个国家不断流亡,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到这时才明白,那些送瓦特来医院的女人,就是当年医院里的孕妇。
说到这儿,开尔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接着又用中文向我说:“谢谢你,谢谢中国人。”
这时的我,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之所以流眼泪,不只是因为屠杀的惨烈和悲剧,而是被一段记忆击穿了。
那是我第一次援非的时候,在过年期间,我们和一个援非建筑队聚餐。我坐在一位咋咋呼呼的老大哥身旁,他五十多岁,喝了酒嗓门特别大,还吐沫星子乱飞。
酒桌上很吵闹,我离他近,只能听他胡吹大气。聊到半截,这位老哥喝了一大口啤酒,拍着肚皮喊:“要说花钱,我这辈子花钱最值的一次,就是在卢旺达,100美元一个人……”
我还以为,他在说什么下流的事,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
“100美元、一个人、一道关卡!当时我们把油桶里的油全倒了,挖掘机的发动机拆了,里面塞满了图西族的人,连座椅底下都拆了放人。工程款不能动,大家能拿的都拿,手表、西服,药物,值钱的都拿出来了,一个人、100美元、一道关卡!”
酒桌上的话不能当真。我一直都无法确信,老大哥的话是真是假,直到开尔提到100美元的事情,这价钱吻合了,我愿意相信这种事真有可能。
抵达警察局后,警察破天荒地退了我20美元,只收了50块钱,让我签字保释瓦特,接着带我们来到看守所的牢房。
牢房并不在警察局里面,而是砖砌成的小隔断,一个个矗立在警局院子里,每间隔断只能供一个成年人站立,里面闷热得可怕。
打开门,汗味、血味和一股烂苹果的味道扑鼻。瓦特倚在墙上,嘴角的血渍已经干枯,右眼的青紫像是新伤,皮鞋也不知道哪去了,光着脚踩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
后来开尔又用5美元,从警局换回瓦特的皮鞋。
自那以后,瓦特不再无视我,每当见到我,都会主动给我敬一个中国式军礼。
等到瓦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再次担任旗手时,我去找了他一次,想要和他谈谈卸下孩子武装的新计划。
经过一阵子观察,我发现录像厅门口总是围着一堆孩子,而拥有电视的教会、集会中心,孩子也特别多。卸下孩子武装,是个长久的过程,我建议瓦特,可以用电视的魅力,像春雨润物细无声那样,慢慢的影响孩子的思想,这比正面对抗要有用的多。
瓦特听后,还是像之前那样,一句话不说,只是偶尔点头示意。开尔坐在旁边一颗颗不停地吃着剩下的水果糖,满地的糖纸,有些是新的,有的上面盖着红土及鞋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瓦特还在警卫室的情况下,这小小的空间还能如此脏乱,他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感到焦虑。
后来才知道,瓦特那时就收到情报,红色要来袭击村庄,他就是在为整个村子的撤离而焦虑。他很早就做准备,村里的妇女和孩子受伤得很少,只有他身中枪伤。
此时此刻,我能做的,就是去找医院负责人盖伊要血,救活瓦特。
盖伊是一个坚守自己治疗理念的医生,他不会不计代价去救任何人,而是要把有限的医疗资源均分给更多的人,去救一定能救活的人。
我生怕说服不了盖伊,就拉上几个送瓦特来的女人,和她们一起来到盖伊的办公室。
刚进门,我就说:“她们在等我们救活她们的人,但是备用血用完了。”
盖伊看也没看外面,直接问我,伤者的情况如何,有多少把握救活。
瓦特的确伤得很重,如果说实话,盖伊肯定不会批给我们更多的备用血。情急之下,我想到他也有孩子,就打算转移话题,脱口而出:“你要是不批血,让我怎么跟她们说?让这些妈妈怎么教育孩子?我怎么跟女儿说,爸爸只能救那些,百分百能救的人?”
盖伊完全不吃这一套,相反听到我们用光备用血,严肃地说:“恐怖袭击太多了,而且他伤得太重,可能你们浪费了这些血,他也活不了。而且明天万一调血不成功,产妇的死亡概率也会加大,你让我怎么跟那些产妇交代呢。”
直到盖伊离开这家医院时,我才知道,盖伊坚守这种理念,亲手为自己的儿子系上黑丝带,我那番话根本打动不了他。
我狠下心,拿出手机随便找了个人,打了微信语音,把手机递给盖伊说:
“我们的总队长明确表态,这个人我们必须要救活。”
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那边,“喂喂能听见吗”的说话声。盖伊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援非医疗队的总队长表态,就相当于一种变相的外交施压,在我所知的援非医疗队记录中,从来没有存在过。
要是盖伊发现我作假,搞不好就会闹成外交事件。
没别的路,我只能赌一把。
盖伊没有接手机,而是转身拿起白大褂,推着我往外走。
他亲自去,就意味着我们有了用血的许可。
可是还没等我松一口气,他说:“你们不怎么见过枪伤,我得帮你们一起手术。我们没有办法不计代价救人,如果真的救不活,我会强行中断手术。”
半路上,盖伊反复问:“你们为什么这样在意这个外国人,非要救活他。”
他问得我一时语塞,没过脑子说出很多回答,什么我们不能让英雄死去之类的,直到抵达手术室也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其实就连我们自己也纳闷,为什么一定要救活瓦特呢?他为什么这样重要。直到手术后,我和其他医生聊起这件事,才得出真正的答案。
我们是医生,不管是英雄,还是一个普通人,我们都想竭尽全力救治。可是,布隆迪的情况摆在这里,盖伊的理念拦着我们,医生们就是没法做到,不计代价地去救每一个病人。
唯独瓦特是个例外,他是英雄,他保护村庄里的女人和孩子,虽然我们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每个医生都知道,一般恐袭后的伤员都是妇女、孩子,而这次重伤的只有他。
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计代价去救人的他,完成了我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走进手术室,主刀的骨科医生见到盖伊,立刻让位,站到一助的位置,还详细讲解之前的手术情况。过去这两个人谁也不服谁,都觉得自己的技术更好,还因为谁主刀起过冲突,但此时此刻,大家抱着一个目标,谁也没心思再争那些。
盖伊要延长我们剖腹探查术的切口,“太小了、太小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骨科老师的眉毛都缩到一起,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手下飞快地配合主刀盖伊。
随着一块块滴着鲜血的纱布,从瓦特的腹腔拿出,我知道炸弹已经倒计时了。
瓦特出血量很大,双手与左腿建立了三静脉通道,左脚上输入的是平衡液,双手输入的是血浆。从手术到现在已经用了3袋红悬3袋血浆,每次护士拿血进来,盖伊都会叹气。
此时手术室安静无比,我仿佛能听见液体进入血管的声音。
“抓住了,钳带线。”盖伊兴奋地喊。
出血扎住后的20分钟,盖伊终于取出子弹。骨科老师接过盖伊手上的圆形铅弹,高兴地告诉大家,“这家伙太幸运了,肠管没问题,再检查检查,就能关腹了。”
击中瓦特腹部的枪支,可能不是制式枪支,所以子弹没有穿透肠管,也就没那么难处理。
随着腹腔引流袋挂在床旁,顾不得地下有多脏,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这场硬仗我们算是赢了。
手术结束后,盖伊说:“这次是我见过你们最团结的一次。”
他没有休息片刻,立刻去别的医院调血,骑上摩托车,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从瓦特送来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埋怨开尔,平常鞍前马后跟那么紧,结果在关键的时候不见了。他要是在,瓦特可能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第二天早上开尔回来了,是躺在担架盖着白布抬进来的,他已经死了。
抬开尔进来的是几个半大小子,身后跟了一群小孩子,经护士翻译得知,瓦特和开尔一起帮助孩子和妇女逃走,瓦特负责妇女,开尔负责孩子。
开尔身上全是刀伤和钝器所致的软组织挫伤,脑袋上的刀伤最严重,深度直达头骨,跨度从耳根直达头顶,头皮顺着刀口向两边翻着。那件熟悉的绿色网球衫,被血和着泥,硬邦邦地裹在身上,下半身赤裸着,大腿上的肉和重要部位被切下。
孩子们泥泞的脸上布满了惊恐,一双双眼睛因哭泣而发红。
过了一周,瓦特挺过来了。
我们谁都没提开尔死了的事情,但瓦特还是知道了,他的病房正好能看见保安亭。他不说话,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除了睡觉都在看着保安亭,这个状态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担架床上的瓦特
瓦特腿部的伤口经过19天换药,早就应该愈合,但现在线都拆不了,还是红肿得厉害,缝线的周围布满了脓痂,按压伤口明显可以感觉到波动感,没办法只有拆了部分缝线,放置引流条,继续换药,继续延长住院时间,继续延长痛苦。
在下胃管强制加强营养后,瓦特能下床活动了,但小腿的伤口还是没好,甚至形成窦道,里面有脓源源不断地溢出,在他身上散发着腐烂死亡的味道。
直到两周后,我们检查出他有糖尿病,这就是他腿总好不了的原因。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去警局救他,闻到那股淡淡的烂苹果味。这是糖尿病人身上的独有的味道。
瓦特的感染很严重,揭开在腿上的纱布,可以看见一个黑白色像是碳块的黑洞,在侵蚀着瓦特的腿,整个小腿加上大半个脚的皮肤,都变成黑色,为保命必须得截肢。
截肢手术很顺利,一个月后,他就辞去保安的工作,到村子里修养。
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否见到他,于是在他临走前,找他聊了一回,想听他再讲讲三十年前,保护图西族的事,但是看着他受伤的腿,好半天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最后我说:
“这些年逃亡,很不容易吧。”
没想到,瓦特竟然露出笑容,不再惜字如金。
“能活下来,是因为那笔钱。”
瓦特当年让自己的士兵,到处宣传他能放走人,且明码标价,并且告诉同级的军官,种族冲突不是第一次发生,与其杀戮不如捞钱。但当时敢这么做的,就他一人。
他救下数不清的图西族人,拿这笔钱在边境换了很多物资,接着把剩下的一大笔钱,埋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这些年,有胡图族的人找过他,有图西族的人找过他,所有人都想要得到那一大笔钱,但是谁也不知道,这笔钱有多少,埋在哪。
所以,这些年两族都不敢“清算”瓦特的罪。
他拯救过图西族的人,但他参与过屠杀;他是胡图族,但他是个叛徒。
唯有那家医院里的产妇和她们的孩子,这些年一直视他为守护者。
医疗队回国前一周,瓦特来看我们。
送瓦特来的是两个小伙,和瓦特留着一样的短发。
布隆迪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很多都是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上还残留呕吐物的痕迹,走在街上流氓气十足,我们见了都躲着。这两个小伙的衣服虽然也很破旧,但是特别干净。
他们就是当年那家医院,还在妈妈肚子里,被瓦特保护的孩子,现在又高又壮。
在瓦特的影响下,他们躲过屠杀、种族冲突和恐怖袭击。最重要的是,我在他们的目光里看见的不是仇恨,脸上也不是愤怒,而是微笑。这样的年轻人,一定不会成为发动恐袭的人。
瓦特当年播下希望的种子,如今已经开花结果。
参与手术的多数医生都来见瓦特,他逐一和医生们握手,两个年轻人离得太近,他就拿起单拐,推走他们。但是两个年轻人显然不放心,始终距离瓦特很近,好像害怕他站不稳,同时两人不断变换着位置,给医生留出空间。
最后,我们将吃不了的牛肉、奶粉、台灯,还有两部手机,都给了瓦特。
瓦特说,不用担心他,因为腿截掉,他可以休息了,还指了指两个年轻人说:
“有人接替我保护村子了。”
迄今为止,我们已将近一年没有再见面,盼望瓦特先生一切都好。
读完这个故事,我特别激动,很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瓦特这个人,到底怎么带着一群孕妇在那样的岁月里流亡,又是怎样建立起一个村庄的?
遗憾的是,谢无界告诉我,在他回国前,瓦特已经返回卢旺达,他们此后再也没有联系。
听到这儿,我有点悲哀。因为等待瓦特的,可能是极端分子的复仇,也可能是图西族的审判,唯独不会等待他的,就是一个英雄的赞歌。
所以,尽管这篇故事有太多、太多的空白,我们还是选择把它记录下来,不光因为瓦特一个人的英雄举动,更重要的是,他后续的三十年里,在孩子间播撒希望的种子,让仇恨不再生根发芽,这样的故事足以跨越地域、跨越民族,打动每一个人的心,因为孩子是所有人的未来。
最后我问谢无界,如果再见到瓦特,你想对他说点什么呢?
谢无界说:“我想告诉他,你做的很好了!足够了,歇一歇吧。”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