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3年的夏天,县城的汽车站挤满了人,各种汗味和烟味混在一起,熏得我有些晕眩。我背着褪了色的帆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高考复习资料和一张贴着塑料膜的准考证。
车站凉鞋与一碗面
"今天要不是遇见你,我可能这辈子都跟大学无缘了。"我把手里的绣花鞋盒递给她,眼神真诚得像夏日的蝉鸣。
她接过鞋盒,指尖轻轻颤抖,嘴角微微上扬,眼里闪烁着我熟悉的倔强光芒。
那是1993年的夏天,县城的汽车站挤满了人,各种汗味和烟味混在一起,熏得我有些晕眩。我背着褪了色的帆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高考复习资料和一张贴着塑料膜的准考证。
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只是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像是在嘲笑我的窘境。站台广播里,播音员拖长了声调喊着"开往省城的班车即将发车",嗓音穿透力极强,让我心里更加焦躁不安。
我叫陈有恒,县城砖厂工人的儿子,家住县西头的老旧筒子楼,楼道里常年弥漫着煤油和咸菜的混合气味。去年高考我差了十几分与大学失之交臂,爹妈脸上写满了失望。
"咱家一个工人的工资,供不起复读。"爹坐在缝补了好几次的藤椅上,点燃一支大前门香烟,烟雾中,他的眼角更加深陷。
"就这么算了吧,有恒,隔壁李师傅说厂里能给安排个工位,先把饭碗端稳了再说。"妈妈递给我一碗粥,眼神中满是心疼与无奈。
可我不甘心,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班里的"学习标兵",墙上贴满了奖状。陈校长还专门把我奶奶叫到学校,说我是"咱们公社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好苗子"。
那年头,读大学还是改变命运的正道。
我背着家里,托关系进了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夜里住在工地搭建的工棚里,躺在硬板床上,翻开借来的复习资料,就着昏黄的灯泡复习到深夜,耳边是工友们的鼾声和蚊子的"嗡嗡"声。
"傻小子,拿这工钱还不够交复读费的一半。"工头老张看我每天黑天干到白天,递给我一支烟,被我婉拒后,他叹了口气,"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可别太拿自己当外人。"
我攒下每一分工钱,连早餐都舍不得吃,就喝口凉水充饥。晚上饿得睡不着,就用橡皮筋绑住肚子,骗自己不饿。
那天,我匆匆赶往汽车站,准备去市里参加模拟考试。裤兜里揣着工地发的二十块钱,那是我这个月省下的伙食费。破旧的帆布背包里放着全部家当——两本习题册,一块发黄的橡皮,几支咬得坑坑洼洼的铅笔,还有妈妈偷偷塞给我的两个煮鸡蛋。
汽车站人声鼎沸,各种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老表,长途客运站在这边!""喝水啰,冰镇汽水两毛钱一瓶!""花生瓜子,解渴又解馋!"
我在人群中穿行,一不小心踩在了前面姑娘的凉鞋后跟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的凉鞋带断了。
"哎呦!"她轻呼一声,单脚站立,险些摔倒。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赶紧扶住她,同时掏出揣在兜里的二十块钱,那是我准备考试后坐车回来的盘缠,"我赔给你买双新的。"
姑娘转过身来,大概二十出头,扎着一条简单的马尾辫,穿着素净的碎花连衣裙,脸晒得有些黑,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她摆摆手,轻声说:"没事,本来就旧了。"
但我看得出那凉鞋虽旧却干净,边缘处有细密的针脚,应是补过多次。那个年代,一双普通凉鞋要三十多块,几乎是建筑工地一周的工钱。更别提现在县城里新开的"时装鞋店"里卖的那些"港台款",一双起码七八十,普通工人家庭根本消费不起。
"那怎么行,这是我不小心。"我坚持把钱递给她,手心里全是汗。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钱,摇了摇头:"真不用,大学生这么有礼貌,我很感动,但钱我不能要。"
"大学生?"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误会了,"我还不是,准备复读。"
"哦,那我们一样。"她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也是复读生。"
不知怎么的,听到她和我一样,我心里顿时亲近了许多。在这个到处宣传"知识改变命运"的年代,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正在为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拼尽全力。
"我请你吃碗面赔罪吧,老马面馆的牛肉面,县城最好吃。"我鼓起勇气说,心里盘算着花销:一碗牛肉面三元,两碗六元,还能剩下十四元坐车回县城。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腕上的老式上海牌手表:"那行吧,我的车还有一个小时。"
汽车站旁边的小街上,老马面馆的招牌已经褪了色,但门口依然排着长队。我和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店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几个穿着的哥们儿正吹着啤酒瓶口,跟着节奏哼唱。
可就在这时,我摸了摸口袋,心猛地一沉——钱包不见了。我记得早上出门时明明放在工装裤后兜的。可能是在拥挤的车站被掏了。
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羞愧和无措让我靠在墙边,假装系鞋带,不敢抬头。我想等她先进去,然后溜掉。在她目光的余光里,我悄悄后退。
"小陈?是老陈家的娃娃吧!"马师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曾是我爹在农机厂的老同事,后来厂里不景气,他就出来开了这家面馆,"来吃面?"
我窘迫地朝马师傅使眼色,却被姑娘看了个正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揭穿我,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鄙夷,反而透着几分理解和温柔。
"两碗牛肉面。"马师傅已经麻利地舀起了面条,手腕一抖,面条飞入锅中,溅起一片水花,"你爹前几天还提起你,说你要复读,有志气!老一辈人就是这样,宁愿苦了自己,也要让孩子有出息。"
我的脸烧得厉害,低头不语。这时,我借口去洗手间,转身就往外走。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就说有急事先走,让马师傅记账,下周发工资来还。
谁知刚出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你掉东西了。"姑娘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张褪了色的准考证,那是我去年的高考准考证,一直当护身符带着。
我愣住了,更加羞愧难当。她递过准考证,眼睛亮亮的,没有一丝鄙夷:"我叫林小雨,也是复读生,去年差了二十分上不了师范。你是叫陈有恒吧?准考证上写着呢。"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不那么慌乱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一股清泉流进我干涸的心田。
"你...你为什么追出来?"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看你脸色不对,猜你可能遇到麻烦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复读不容易,我们都不容易。"
她的眼神让我无地自容,却又感到一丝温暖。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关怀显得格外珍贵。
回到面馆,马师傅已经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汤色金黄,面条筋道,上面撒着香菜和葱花,几片牛肉片泛着油光。我不好意思地跟他说明了情况,他爽朗地笑了:"你爹当年帮我大忙,一碗面算啥?吃吧,考前补补。再说了,小年轻遇到困难,咱老一辈的不帮衬谁帮衬?"
小雨的筷子在碗里轻轻搅动,她告诉我她是隔壁公社农民的女儿,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上学。去年落榜后,她在镇上的副食品店当售货员,每月工资六十五元,除了留十五元生活费,其余全部寄回家。
"有时候想放弃,但又不甘心。"她捧着面碗,眼神坚定,"知道吗?我妈不识字,说女孩读那么多书干啥,嫁人才是正经事。可我就是要考上大学,要让她知道,女孩子一样能撑起半边天。"
她讲起她的梦想,要当一名小学老师,教山里的孩子认字读书,让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点缀在夜空中的星星。
"当老师多好啊,寒暑假还能帮家里干农活。"她吹了吹面条上的热气,"再说了,老师多体面,多有文化。我们村上次来了个穿蓝色西装的女老师,全村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听着她的话,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我们虽素不相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都是在命运的泥泞路上跋涉的同路人。
我告诉她,我想考建筑系,将来设计高楼大厦,让更多人住上明亮宽敞的房子。说这话时,我想起了我们家那间阴暗潮湿的筒子楼,冬天墙角结冰,夏天漏雨成河。
"好志向!"她拍了拍手,"以后你设计了大楼,可要记得给我这个小学老师家打个折扣啊!"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尴尬和陌生感都消失了。
马师傅给我们每人加了半碗面,还特意多放了几片牛肉。他絮絮叨叨讲起了他和我爹年轻时的故事,说我爹当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帮了他不少忙。
"你爹是个实在人,当年我媳妇病了,是他借钱给我治的,从来不提让我还。"马师傅递给我们每人一杯绿豆汤,"你妈身体还好吗?听说她前阵子腰不好。"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楚。爹妈为了供我读书,省吃俭用,连看病都舍不得。妈妈的风湿病拖了好几年,只知道去诊所买些活血化瘀的膏药贴着。
吃完面,小雨坚持要付钱,被马师傅一口回绝:"小姑娘家的钱不好赚,留着买书吧!"
散伙时,我硬是要把她送到车站。天空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要下雨了,你有伞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没事,到站就回家了。"
我翻了翻背包,找出那把破旧的黑伞,是妈妈出门前硬塞给我的。伞面上打了几个补丁,但还能遮风挡雨。
"给你。"我递给她。
她推辞不过,最后笑着接了,说:"下次考试还你。"
"下次考试见。"她登上客车前,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如同一抹阳光,穿透了乌云密布的天空。
回去的路上,果然下起了大雨。我没有伞,只能淋着雨跑回工地。回到工棚,我浑身湿透,打了几个喷嚏,晚上发起了高烧。
老张骂我不爱惜身体,给我煮了碗姜汤,又从他的小药箱里找出两片感冒药给我吃下。我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心里既窘迫又温暖。
我没想到,第二天她会出现在工地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
"听说这家的退烧药最管用。"她递给我一小盒药,脸上带着歉意,"都怪我昨天拿了你的伞。"
我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马师傅告诉我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去还伞,他说你可能感冒了,让我帮忙送点药来。"
简陋的工棚里,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她站在那里,脸上的汗珠反射着阳光,像是镶嵌了细碎的珍珠。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经常一起去市里参加模拟考试。她每次都会带上几个煮鸡蛋和馒头,我们坐在回程的客车上分享食物,聊着理想和未来。
有一次,她问我:"如果考不上大学,你会怎么办?"
我沉默了片刻,说:"不会的,我一定要考上。"
她轻轻点头:"我也是。"
那个夏天,我们都在为梦想奋斗。我每月寄给她一双新凉鞋,却次次被退回,附带一张纸条:"先考上大学"。她的倔强像极了北方的风,寒冽中藏着温暖。
有一次,工头老张看到我托人带回来的鞋盒,笑眯眯地问:"小子,谈朋友了?"
我红着脸解释那只是帮同学买的,他一脸"我都懂"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嘛,正常,不过别耽误了学习。"
爹知道后,难得地没有发火,只是嘱咐我:"有心思了不要紧,可咱家条件你清楚,别耽误人家姑娘。"
他的话让我更加发奋读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单词,晚上打着手电筒做题到深夜。工地上的同事们也都知道我要考大学,有时会故意放低说话声,生怕打扰我复习。
高考那天,我在考场外又见到了小雨,她穿着那条褪了色的碎花裙,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我们相视一笑,无言胜有言。那一刻,我知道,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加油。"她小声说,眼里满是信任和鼓励。
考完最后一科,我在校门口等她。她出来时,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感觉怎么样?"我问。
"还行,应该能上。你呢?"
"我也觉得有希望。"我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我在《高中生》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稿费,不多,一共二十元。给你买双新凉鞋吧,别再穿那双破的了。"
她看着信封,眼圈微红:"不行,这是你的血汗钱。"
"就当是还你的恩情,如果不是你那天追出来,我可能早就放弃了。"我坚持道。
最后她收下了,但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平安符,据说能保佑人心想事成。我想送给你。"
布包上绣着简单的"福"字,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这在当时很多人看来是迷信,但我知道,这是她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回到县城后,我们各自忙着准备未来的路。她回乡下帮家里收麦子,我去工地把剩下的活干完,拿到最后一个月的工钱。
两个月后,录取通知书陆续送到。我考上了省城的工程学院建筑系,她如愿以偿地进了师范学校。得知消息的那天,我们在老马面馆碰面,马师傅特意给我们每人加了一个卤蛋,说是庆祝。
"知道吗?"小雨神秘地笑着,从包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凉鞋,"我用你的稿费给
来源:滑稽小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