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县城新修的那条商业街,下午四五点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两边的梧桐树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给地上铺了层阴凉。
我们县城新修的那条商业街,下午四五点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两边的梧桐树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给地上铺了层阴凉。
那天我和老刘头去五金店配钥匙,正好看见老杨搂着他闺女在雕塑广场前痛哭,那哭声,说是撕心裂肺也不为过。
我俩赶紧小跑过去,以为出什么事了。
“老杨,老杨,咋了这是?”老刘头先开口,他和老杨是一个生产队的,关系比我和老杨近些。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杨却像没听见似的,抱着闺女小雯,嚎得更厉害了。小雯脸上表情复杂,又是尴尬又是心疼,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爸…爸,您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老杨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抬起通红的眼睛,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没事没事,就是…就是高兴。”老杨声音哑得不行,手上还握着一张纸,我凑近一看,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老刘头一下就明白了,拍拍老杨的肩膀:“好事啊,闺女考上美院了,该高兴!走,找个地方坐下说。”
我们把老杨和小雯带到街边的面馆,点了几碗凉皮和一盘凉拌黄瓜。老板认识我们,端上来几瓶啤酒,酒瓶外面结了一层水珠,在塑料桌布上滚出一道水痕。
“你爸这是激动的,”老刘头对小雯说,“你爸当年就爱画画,可惜没条件学。”
小雯捧着碗没动筷子,她还在消化刚才的事。我注意到她膝盖上破了块皮,像是刚从哪儿摔了一跤。
老杨这会儿缓过劲来了,打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原本粗糙黝黑的脸上有了点血色,抹了抹嘴角的泡沫,长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刚才…刚才有点控制不住。”
“有啥不好意思的,闺女考上美院,”我往他碗里夹了块黄瓜,“咱们这县城,能考上美院的,十年也难得一个。”
盛夏的风吹过街道,带着烧烤摊的炭火味和不远处卖冰棍的甜丝丝的味道。小雯低着头玩手机,时不时偷瞄她爸一眼,似乎怕他又情绪激动起来。
老杨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屏幕,脸色变了变:“派出所的,说是有人报警说我在闹事。”
挂了电话,老杨解释说派出所让过去一趟。我和老刘头对视一眼,老刘头说:“我陪你去吧。”
小雯一脸担忧:“爸,我也去。”
“不用,你回家跟你妈说一声,就说我和老刘头去派出所一趟,很快回来。”
望着老杨和老刘头的背影,我留下来陪小雯。说来也怪,小雯从小我看着长大,可这会儿却突然不知道该聊什么。毕竟是大学生了,我这农民工头子,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沉默了会儿,小雯突然开口:“叔,我爸以前真的很会画画吗?”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会啊,当年生产队分工,墙报、标语都是你爸负责。那会儿没什么像样的工具,就煤渣、石灰、土颜料,可你爸画出来的东西,都有模有样的。”
小雯若有所思:“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
我笑了笑:“你爸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惜那时候不像现在,哪有什么条件学画画。”
天色渐渐暗下来,面馆老板拉上了霓虹灯,红红绿绿的光照在小雯脸上,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的眼神有点迷茫,仿佛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今天第一次看见我爸哭。”她突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点点头。小雯又说:“我一直以为他不在乎我学什么。去年我说要报考美院,他和我妈吵了一架,说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毕业了能找到工作吗?”
“你爸啊,就是嘴硬心软,”我笑道,“他那一代人,不擅长表达。”
小雯低下头,盯着凉皮碗里漂浮的红油:“可他今天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我摇摇头,答不上来。
第二天一早,我得知老杨在派出所呆了一晚上。
那天围观的人太多,有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就报了警。派出所的年轻警察看老杨情绪激动,又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把他留下来做笔录。
老刘头回来跟我说,派出所的同志一开始以为是家庭纠纷,结果调了监控录像,才发现老杨就是抱着闺女哭了一场。
“他闺女不是考上大学了嘛,”老刘头递给我一根烟,“这有啥好哭的?”
我俩坐在村头的水泥桩子上,看着远处的烟囱冒出袅袅白烟。烟叶燃起来的味道混着晨雾,让人有点恍惚。
“老杨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说。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老杨发来的语音:“老哥们儿,今晚来我家喝两盅?庆祝小雯考上大学。”
晚上,我和老刘头带了几瓶白酒和一条烟去老杨家。他家住在县城东边的老小区,楼道里贴着发黄的春联,不知道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边缘已经卷起来了。
老杨媳妇王芳早把饭菜准备好了,一桌子菜,有荤有素,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小雯帮着端茶倒水,脸上洋溢着喜悦。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视机上摆着小雯从小到大的奖状和证书,最上面是那张美院的录取通知书,被塑封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老杨话不多,时不时给我和老刘头夹菜。喝了几杯酒后,脸色红润起来,眼睛却一直往小雯那边瞟。
酒足饭饱,王芳和小雯去厨房收拾,我们三个男人坐在阳台上抽烟。远处的高楼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天边的晚霞还未散尽。
“老杨啊,”老刘头借着酒劲开口,“昨天那是咋回事?大白天的,在街上哭成那样。”
老杨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茶几,那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是小雯小时候做的陶艺,釉彩都掉了一半。
“你们还记得李建伟吗?”老杨突然问。
我和老刘头对视一眼,都点点头。李建伟,曾经是我们县最有名的美术老师,十几年前在县里办了个画室,后来出了点事情,人就消失了。
“记得啊,”老刘头回忆道,“那会儿他教的学生,不少考上了美院、央美。怎么突然提他?”
老杨深吸一口气,掐灭了手中的烟:“十五年前的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小雯才四岁,我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有一天我接她放学,看见她在幼儿园的墙上画画,画得可认真了。”
老杨的眼睛有点湿润:“那会儿我就想,这孩子可能有这方面的天赋。当时李建伟的画室很有名,我鼓起勇气,带着小雯的几幅画去找他。”
屋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王芳在哄小雯去洗碗。老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李老师看了小雯的画,说她很有天赋,愿意免费教她。但是…”
“但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但是我拒绝了。”老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那时候我想,学这个有啥用,能当饭吃吗?再说了,学画画要花不少钱买材料,我哪有那个余钱。”
老刘头点点头:“那会儿咱们都不容易。”
老杨苦笑一声:“不只是钱的问题。其实,我嫉妒。”
“嫉妒?”我有点惊讶。
“对,嫉妒。”老杨的眼神变得复杂,“你们知道我年轻时候也爱画画,可那时候家里穷,爹娘觉得那是玩物丧志,把我的画笔都给扔了。后来我看到小雯有这个天赋,心里不是滋味…”
夜幕完全降临,阳台上只剩下三个烟头的红点一明一暗。老杨吐出一口烟:“所以我把李老师的好意给推了,还跟小雯说,画画没用,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我心里一沉,隐约猜到了什么。
“后来呢?”老刘头问。
“后来没过多久,李建伟就出事了。”老杨的声音有些发抖,“一个家长举报他体罚学生,虽然最后证明是误会,但他的画室还是关了。他灰心了,离开了县城。”
老杨的手在微微颤抖:“当时举报他的那个家长…就是我。”
阳台上一片寂静,连虫鸣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杨,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知道,我做了件混账事。”老杨的声音哽咽起来,“我就是不想让小雯学画画,不想她走我没能走的路。可这些年,我看着她偷偷画画,看着她自学成才,我的心一直被愧疚折磨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昨天,当我看到那张录取通知书,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差点毁了自己女儿的人生。”
老杨的手捂住了脸:“十五年前,如果不是我的自私,小雯可能早就成为了更出色的画家。”
屋内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止住了话题。小雯端着水果走出来:“爸,叔叔们,吃点水果。”
老杨迅速擦了擦眼角:“好,好。”
小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爸,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她回房间拿出一个画夹,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幅水彩画:一个男人蹲在地上,手把手教一个小女孩画画。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整个画面温暖而明亮。
“这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画面,”小雯轻声说,“记得有一次,你下班回来,看见我在墙上乱画,没有骂我,还蹲下来教我怎么画得更好。”
老杨愣住了,手指轻轻抚过画面:“我…我都不记得这事了。”
“我记得。”小雯的眼睛闪着光,“虽然后来你一直说学画没用,但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眼中的光芒。所以我一直偷偷画画,因为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的。”
老杨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爸,我今天去派出所问了,”小雯说,“他们告诉我,你在监控里抱着我哭的时候,一直在说’对不起’。”
老杨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对不起什么呢?”小雯轻轻问道。
老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和老刘头对视一眼,知道该走了。临走时,我看见老杨和小雯坐在阳台上,两人的剪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第二天一早,老杨给我打电话,说他想去趟市里。
“去市里干啥?”我问。
“打听打听李建伟的下落,”老杨的声音很坚定,“我欠他一个道歉。”
我答应陪他一起去。路上,老杨告诉我,昨晚他和小雯谈了很久,把十五年前的事全都告诉了她。
“她咋反应的?”我有点担心。
“她没怪我,”老杨的声音有点哽咽,“她说她理解我,说每个父母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能认识到并改正。”
我点点头:“小雯长大了,懂事了。”
“是啊,”老杨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其实昨天在街上,我之所以那么激动,是因为当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十五年前,李建伟看过小雯的画后说的那句话:‘这孩子将来一定能考上美院,成为了不起的画家。’”
车窗外,阳光正好,照在老杨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些沟壑里似乎藏着他这些年的悔恨和愧疚。
“我们这辈子,犯过不少错,”老杨轻声说,“有些错能弥补,有些错只能背着走完余生。”
市里的街道宽阔整洁,和我们县城比起来,繁华了不少。通过几番打听,我们得知李建伟现在在市里一所职业学校教美术,离退休还有两年。
老杨站在职业学校门口,搓着手,犹豫不决:“我该怎么面对他呢?”
我拍拍他的肩膀:“实话实说吧,错了就是错了,认了就行。”
推开教室门的那一刻,老杨的脚步明显变慢了。李建伟比记忆中老了不少,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们:“请问…?”
老杨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李老师,我是杨国强,十五年前,县里的…”
李建伟皱了皱眉,然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杨国强?我记得你,你有个女儿,画画很有天赋。”
老杨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李建伟居然还记得他:“您…您不恨我吗?”
李建伟放下笔,摘下眼镜:“恨你?为什么要恨你?”
“十五年前,举报您的人…是我。”老杨的声音微微发抖。
李建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是你。”
老杨震惊地抬起头:“您知道?”
“县城那么小,这种事瞒得住谁呢?”李建伟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怨恨,“不过那都过去了。其实我该谢谢你。”
“谢我?”老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不是那次事件,我可能一辈子就在县城里办那个小画室,教一些半吊子的学生。”李建伟站起身,走到窗前,“来到市里后,我有了更多机会。这些年,我送出去的学生,有十几个考上了美院、央美。”
老杨的眼眶红了:“李老师,对不起…”
李建伟摆摆手:“别这么说。对了,你女儿呢?还画画吗?”
老杨从口袋里掏出录取通知书,递给李建伟:“她…她考上美院了。”
李建伟接过通知书,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那孩子天生就是画画的料。”
老杨控制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李老师,我…我浪费了她那么多年…”
李建伟拍拍他的肩膀:“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艺术这条路,什么时候走都不晚。重要的是,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回县城的路上,老杨一直沉默着。快到家时,他突然开口:“老哥,你说人这一辈子,犯了错,还有机会弥补吗?”
我想了想,说:“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老杨点点头,望向窗外的夕阳:“小雯马上就要去北京了,我想等她放假回来,带她去看看咱们县城的老地方,告诉她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好主意。”我笑了。
“还有,”老杨犹豫了一下,“我想…我想重新拿起画笔。”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敢情好啊,咱们县城可以多一个画家了。”
老杨也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期待,还有些许伤感:“其实我明白了一件事,昨天在街上哭,不全是因为愧疚,还因为骄傲。”
“骄傲?”
“对,骄傲。”老杨的眼睛闪闪发亮,“骄傲我女儿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骄傲她比我勇敢,骄傲她没有被我的错误影响。”
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整个县城笼罩在金色的光芒中。老杨轻声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人能看到自己的遗憾,在下一代身上得到弥补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有些时候,生活给我们的教训很痛,但也正是这些痛,让我们学会成长,学会放手,也学会珍惜。
回到家后,老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了尘封多年的画笔和颜料。那些颜料大多已经干涸,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一一擦拭。
我没有打扰他,悄悄离开。走出他家门口,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小雯的字:
“爸,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爱你。因为是你,让我明白了坚持梦想的重要性。——小雯”
阳光透过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那张便签上,泛着温暖的光。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