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豫东平原的风总带着股子土腥气,打开春起就呼呼地刮,能把人脸上的皮都薅下来。我妈常说,人这辈子走的路,都在风里记着呢。就像二姨家那七个儿子,从光屁股娃到满脸褶子的老汉,一辈子的曲里拐弯,都让这风给卷进了黄土岗里。
豫东平原的风总带着股子土腥气,打开春起就呼呼地刮,能把人脸上的皮都薅下来。我妈常说,人这辈子走的路,都在风里记着呢。就像二姨家那七个儿子,从光屁股娃到满脸褶子的老汉,一辈子的曲里拐弯,都让这风给卷进了黄土岗里。
二姨夫走得早,早到我连他模样都记不清,只听我妈说他是赶大车时摔断了腰,没熬到开春。打那以后,二姨就带着七个儿子在三间土坯房里过活。那房子门朝南开,二姨却总说朝西,逢人就讲 “西屋的日头暖和”,直到咽气那天都没扭过来。我头回进那屋是跟着我妈走亲戚,推开门就撞上股子陈年老饭味,混着土坷垃和汗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屋里没灯,墙皮掉得一块白一块黄,靠墙角摆着个缺了角的八仙桌,桌上供着个歪歪扭扭的骨龛,底下俩树墩子就是凳子。二姨见了我,手抖得跟筛糠似的,黑黢黢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好几圈,才从裤兜里摸出两角钱,指甲缝里还卡着锅底灰。“拿着,别嫌少。” 她眼睛通红,像是刚从灶膛里捞出来的炭块,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我后来才知道,她夜里常借着月光编竹筐,编到后半夜,为的是换俩钱给孩子们扯布。
要说这七个兄弟,最让我记挂的是小五。他来我家那年,穿的裤子短得能看见脚踝,膝盖上补丁摞补丁,跟地图似的。我爸瞅着心疼,托人把他塞进了城里的刨花板厂。临去前,我妈连夜给他裁了身蓝布衣裳,他穿上站在镜子前,直愣愣地瞅了自己半拉钟头,像是见了个陌生人。小五手巧,没俩月就学会了拉锯刨木,有回周末来家里,扛着把新打的椅子,椅背还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给您老坐的。” 他咧嘴笑,露出颗歪牙,那椅子如今还在我家堂屋摆着,木头早磨得发亮,四条腿底下垫着砖头,晃悠了四十年。
在厂里住的头个月,小五没少遭罪。有回他端着饭碗回宿舍,瞅见碗里漂着团黑黢黢的东西,凑近一闻,差点没背过气去 —— 不知哪个缺德玩意往里头拉了泡屎。小五抄起砖头就跟人干了一架,鼻梁骨都打折了,末了倒跟那帮人成了兄弟。他跟我讲这事时,正蹲在我家灶台前啃窝头,油乎乎的手比划着:“城里人精是精,可咱也不是软柿子。” 后来他跟着建筑队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微信名就叫 “天涯漂泊”,头像换成了自己站在脚手架上的照片,背后是座没盖完的高楼,云层压得低低的,像是随时能塌下来。
二姨家的老大,我该叫大舅,今年六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十几年前捡了个疯女人,听说是大学生,肚子里怀着崽,大着肚子就被人扔在了村口。大舅把她背回家,没两天就生下个男娃,乐得他见人就作揖。可那女人开春就跑了,大舅抱着娃满村找,鞋都跑烂了三双。如今娃十七八岁,跟着村里的包工队去了广东,大舅想他时,就蹲在门槛上瞅月亮,掏出个破手机看娃小时候的照片,屏幕都划得看不清人脸了。前儿个我妈去看他,他正蹲在老二家的灶台前扒拉饭,老二媳妇在院子里摔盆打碗,指桑骂槐地嚷:“吃白食的老不亖!” 大舅头都不敢抬,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跟在搅和自己的一辈子。
老二是家里的掌门人,长得人高马大,脑瓜子转得比磨盘还快。早年间倒腾过粮食,贩过牲口,攒了俩钱就在平房顶上加盖了层楼,说是楼,其实就是拿红砖垒了个四方盒子,远看跟炮楼似的。他逢人就说:“咱也是住楼的人!” 可跟二姨老死不相往来,二姨咽气那年,小七吵着让他出棺材钱,他脖子一梗:“我早分了家,凭啥管?” 最后还是我妈跟几个姨凑了五百块,在棺材铺挑了口最便宜的松木板。出殡那天,老二站在人群后头,叼着根烟,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三的事最揪心。三十岁那年说不上媳妇,一咬牙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贵州女人。那女人刚来时,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见人就骂 “土匪”,跑了两回,都让村里人给追了回来。老三拿绳子捆住她,三天没给饭吃,末了女人瞅着老三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样子,叹口气,接过了他递来的窝头。后来俩人生了俩娃,女人也跟着下地干活,去年还跟老三回了趟贵州老家。我记得那年送老三去打工,火车站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他爬窗户时踩了个纹身男的脚,人家揪着他衣领骂娘,火车都开动了,他还在车窗里赔笑脸,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冲我喊:“弟啊,回去吧,别惦记哥!” 那声音混在火车的轰鸣里,碎成了渣。
四哥是家里的秀才,高中毕业,能背整本《岳阳楼记》。那年我去他家,他正蹲在墙根看《读者》,裤腿上沾着泥点子。“我总想着出去闯闯。” 他卷着旱烟,眼神飘向远处的麦田,“每年高考那几天,我都梦见自己坐在考场里,手直哆嗦。” 后来我爸帮他和小七谋了个大学保安的差事,俩人身穿制服,站在校门口还真像那么回事。小七嘴甜,见了校长就敬礼,回来能吹三天,说校长跟他握手时,他手都没舍得洗。可没俩月,哥俩就被撵了回来 —— 小七跟领班干了仗,那领班是校长的小舅子,四哥跟着受了牵连。回来那天,小七气呼呼地骂娘,四哥啥也没说,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再出来时,怀里揣着对象的信,跟没事人似的扛着锄头下地了。如今他在苏州安了家,儿子进了央企,过年视频时,他穿着羽绒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换了个人似的。
六哥是个暴脾气,左手缺了截食指,说是铡草时没留神。有回他借了邻居的自行车,驮着两百斤玉米去济宁卖,听说那儿有个 “小偷集”,他故意把五角钱露在口袋外头,在集上转了三圈,钱还在。“狗屁小偷,都是骗人的!” 他回来时气鼓鼓的,裤腿上沾着草籽。后来娶了个二婚的嫂子,俩人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部,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去年来我家,我喊他喝酒,他支支吾吾说开车来的,下楼一看,原来是辆破摩托车,排气管子还漏着烟。
小七最像老二,嘴皮子能翻花。早年跟着四哥去城里闯了一圈,灰头土脸地回来后,就在周边 villages 倒腾旧木料。他常说:“咱这叫资源再生,环保!” 有回喝多了跟我唠嗑:“大哥这辈子活得窝囊,二哥精得跟猴似的,三哥买个媳妇还跟供祖宗似的,四哥倒是出息了,可咱兄弟几个,谁不是在土里刨食?” 他媳妇前年跟人跑了,他倒想得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我这张嘴还在。” 如今骑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车斗里堆着破桌椅,喇叭里喊着 “高价收旧家具”,声音跟拉锯似的,能传出二里地。
前儿个收拾老屋,翻出了二姨当年给我的两角钱,纸币都泛黄了,角上还沾着块油斑。我盯着那钱看了老半天,忽然想起二姨临终前攥着我妈的手,嘴唇哆嗦着说:“这辈子最对不住的,是老大……”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七个兄弟,七颗落在不同地头的种子,有的发了芽,有的烂在了泥里,可不管咋说,都在这豫东平原上扎过根。就像二姨家那扇朝南开的门,她一辈子都当它朝西,可风从哪边来,门朝哪边开,老天爷心里透亮着呢。
我常想,等哪天我走不动了,就搬把椅子坐在村口,看那帮年轻人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听他们用手机聊着抖音上的新鲜事。说不定哪天,大舅家的那个娃会从广东回来,路过我跟前时,我能喊住他:“小子,你爹当年在我家吃过窝头,你可别学他爹,一辈子窝在这土坷垃里……”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愿不愿意听,又能不能听懂,谁说得准呢?反正这风啊,还得接着刮,刮过土坯房,刮过炮楼似的二层楼,刮过麦田里的坟头,把一代人的故事,都埋进下一代人的脚印里。
来源:笑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