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辆救护车停在村口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剪玉米苗。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我后背上,像是谁在轻轻拍我。我抬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以为是谁家老人又犯了病。我们这小村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多是些老弱病残,救护车来得比客车还勤。
那辆救护车停在村口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剪玉米苗。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我后背上,像是谁在轻轻拍我。我抬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以为是谁家老人又犯了病。我们这小村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多是些老弱病残,救护车来得比客车还勤。
“老刘!老刘!”二狗子骑着他那辆满是油污的电动车,一边喊一边冲进我家院子,差点撞到晾衣绳。“老李家,老李——”他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完整。
我心里咯噔一下。村头老李家,出事了?
老李,村里人都喊他”卖房李”。这外号听起来不咋好听,但也算是实事求是。三年前的夏天,老李抵不住儿子李小军的软磨硬泡,把家里唯一一套房子给卖了,盘了二十多万,就为了给儿子买辆车。
“做销售没车怎么跑业务?”李小军那时候说,“一个月多赚个几千,一年房钱就回来了。”
老李信了。他本来也舍不得,那屋子是他跟老伴几十年的积蓄买的,老伴去世前还念叨着终于有了城里的房子,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但儿子是他的命,从小没了娘,老李怕亏欠他,再加上那小子一副可怜相,说什么销售行业不进则退,没车就得被淘汰,老李就心软了。
屋子卖了,钱给了,车没买成,人也消失了。
李小军拿了钱说去4S店看车,从那天起,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老李急得差点疯了,报了警,满世界找人,找了大半年,愣是没找着。警察说了,成年人失踪,又没有证据表明是被害,他们也没办法。
老李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回了村,住进了村边那间破祠堂。祠堂本来是村里拿来堆农具的,黑糊糊的一间屋子,门上挂把生了锈的大锁。老李硬是把那地方收拾出来了,铺了床,通了电,买了煤炉子,就那么住下来。冬天刮风,那破门吱呀呀响,我路过能听见老李咳嗽的声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村里人说他傻,早不该卖房子,现在钱也没了,房子也没了,还搭上了个白眼狼儿子。有人劝他去儿子的姑姑家住,好歹是个亲戚,老李不肯,说自己命硬,担不起”丧门星”三个字。其实是自尊心在作祟——他脸上总挂着种笑,是那种为自己遭遇而难堪又强撑的笑。
我和老李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会送点自家种的菜给他。有次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床下压着一个纸盒子,里面放着一堆儿子用过的东西。有高中的课本,有张发黄的奖状,还有一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玩具小汽车。上面的漆都磨没了,车轮子掉了一个,但老李收着,像什么宝贝似的。
“你还寄希望他回来?”我问他。
老李摸了摸那小汽车,眼睛湿漉漉的。“他肯定是碰上啥事了。小军从小就懂事,他妈走得早,他从不让我操心。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
老李说不下去了,我也没话接。其实村里人心知肚明,李小军从小就是个滑头,上学时就偷过同学的钱,还骗过不少亲戚。老李对这些事要么不知道,要么装不知道。在他眼里,儿子永远是那个懂事的好孩子。
我骑着三轮车,跟着二狗子往村口赶。越来越多的村民在路上汇聚,像一条小溪流向村口。
救护车旁边围了一圈人,中间躺着个人,医生正在急救。我挤进去一看,差点没认出来——是李小军。
他瘦得脱了形,头发长而乱,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唇色发白。如果不是他额头上那道月牙形的疤,我真认不出他来。那道疤是他十岁那年爬树摔的,缝了六针。
“还有气吗?”我低声问站在旁边的医生。
医生脸色凝重,摇摇头。“肝硬化晚期,再加上营养不良,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我这才注意到李小军身边放着个陈旧的双肩包,拉链都坏了一半。有个陌生男人站在旁边,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件体面但不太合身的西装。
“他是…”
那男人叹了口气。“我是他以前的同事,两年多没联系了。前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想回老家看看,问我能不能开车送他。我没想到他情况这么糟…”
老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他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人群,扑到儿子身上,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哭喊。那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比当年他老伴下葬时哭得还凄惨。
很多年前,李小军考上大学那天,老李喝得烂醉,走到村口大喊:“我李有财有儿子考上大学啦!”声音中是掩不住的自豪。今天,他又站在同一个地方,声音却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
救护车把李小军拉走了,老李跟着上了车。我和几个村民骑车跟着去了县医院。一路上,二狗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这小子真狠心,拿了他爹的钱就人间蒸发,现在混成这样了才想起回来。”
我没搭话。心里却在想,他为什么要回来?拿了钱逍遥快活不好吗?非要回来给老李添堵?
到了医院,李小军被推进了抢救室。老李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儿子的那个破背包,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个自称是李小军同事的男人——姓张,叫张磊——给我们讲了这三年李小军的事。
原来李小军拿了老李的钱,确实是去买车了。但他没买什么销售跑业务的车,而是买了辆二手跑车,还做了改装。然后他就开着那车,载着一个女人,去了海南。那是他交往两年的女友,一直想去海南旅游。
车子在途中出了事故,撞到了护栏。女孩当场去世,李小军重伤,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等他勉强能下床,交通肇事的官司判下来了。他超速行驶,还酒驾,被判了三年。
在监狱里,李小军肝就出了问题。去年底刑满释放时,他已经是肝硬化中期。没钱治病,没地方去,他就流落街头,靠捡垃圾度日。有几次他想给老李打电话,但又怕老李骂他,就一直拖着。
直到上个月,他在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可能挺不过夏天。他才鼓起勇气,找到了以前的同事,想回来看看父亲。
张磊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他在车上一直说,就想看爸爸一眼,道个歉就行。没想到…”
这时候护士出来了,说李小军情况不太好,问老李要不要进去见见。老李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抢救室。
剩下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我叹了口气,摸出烟,递给张磊一根。他接过,但没点,只是捏在手指间摩挲着。
“这烟,小军也爱抽。”他笑了笑,眼圈红了。“在监狱那会儿,我去看过他一次。他跟我说,最后悔的事就是拿了他爸的钱。他说他爸一辈子省吃俭用,就攒了那么点钱,他全毁了。”
张磊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他说出来后要好好孝顺他爸,哪怕一个月给两百零花钱也行。现在…”
我们几个男人沉默着,谁也没说话。走廊里只有护士的脚步声和远处的哭声。
等我们被允许进去的时候,李小军已经走了。老李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眼泪无声地流。我从来没见过老李这个样子,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却像孩子一样脆弱。
李小军的遗体被送去了太平间。老李一直不肯松开儿子的手,最后是二狗子和我一左一右架着他出来的。他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背都直不起来了。
回村的路上,老李一言不发。他怀里抱着儿子的那个破背包,眼睛直愣愣的。
办丧事的事,村里人帮着操持。老李家已经没什么亲戚来往了,但村里人念在他可怜,都自发帮忙。张磊也留下来帮忙,说是李小军的朋友,理应送他最后一程。
丧事办得很简单。棺材是最便宜的那种,骨灰盒也是普通的。老李把儿子的骨灰安置在了他老伴的旁边。
办完丧事,村里人陆续散去,只剩我和张磊在老李的破祠堂里陪他。老李像是回过神来,突然想起什么,从身后摸出那个破背包。
“他这包里有啥?”老李问,声音嘶哑。
张磊摇摇头。“不知道,他一直抱着,从不离身。”
老李的手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背包,像是在拆一个珍贵的礼物。
背包里面东西不多。一件发黄的T恤,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一张折得很小的纸,一个小小的红包。
老李打开那张纸,是一张汇款单。上面显示,过去两年,每个月都有两百块钱汇到一个账户上。收款人是李有财——老李的名字。
“这是…”老李怔住了。
张磊叹了口气。“他在监狱里做工,一个月能有三百多。他总是留两百寄回来。”
“可我从来没收到过啊!”老李的声音颤抖着。
“他不敢署名,怕你不认他这个儿子了。”张磊苦笑了一下,“他就随便写了个名字,想着等他刑满后,再亲自跟你说。”
老李翻开那本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最上面一页写着:“爸,对不起。”后面是一些日记一样的东西,记录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以及他对老李的思念。
最后一页写道:“医生说我可能挺不过今年夏天。我想回去看看爸爸,哪怕他骂我,打我,我也认了。我就想看他一眼,说声对不起。”
老李的眼泪砸在纸上,洇开了字迹。他打开那个小红包,里面是两千块钱,还有一张纸条:“爸,这是我这两年给您的零花钱,您收好。”
老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张磊和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天晚上,我留在祠堂陪老李。月光透过破窗户撒进来,照在老李的脸上。他睡着了,怀里抱着儿子的背包和那个小小的红包。他的脸上全是泪痕,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我很久没见过的安详。
第二天一早,老李起来,穿上他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衣服,对我说:“刘老弟,我想去看看那个账户,看看小军给我寄的钱。”
我陪他去了镇上的邮政储蓄所。柜员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个账户。里面确实有一些钱,虽然不多,但每个月都很规律地增加两百。
“一共是四千六百块。”柜员说。
老李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感,痛苦中带着欣慰,遗憾中带着感动。
回村的路上,老李突然对我说:“我决定了,我要拿这笔钱,给小军立个好点的墓碑。”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有些痛,语言是安慰不了的。
在老李家门口,我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祠堂,你还住吗?”
老李摇摇头。“不住了。我想找个工作,攒点钱,把小军的骨灰盒移到城里去,跟他妈妈放在一起。”
我看着老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决绝和坚定。三年前,他为了儿子卖掉房子;三年后,他又为了儿子,打算重新开始。
村口的那辆救护车带来了他最不想见的人,也带走了他最想念的人。生活就是这样,给你希望的同时也让你绝望。但老李选择了继续走下去,带着那些痛,也带着那份迟来的温暖。
后来,老李真的在镇上找了个工作,看管一个小工厂的仓库。他省吃俭用,一年后凑了一笔钱,给儿子和老伴都买了城里公墓的位置。又过了两年,他攒够了钱,又添了一个位置,是留给他自己的。
去年冬天,我去城里办事,顺道去看了老李。他在公墓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每天早上去给老伴和儿子上香,晚上回来煮一锅稀饭就着咸菜。他向我展示了他给自己准备的寿衣和棺材本,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当。
“你这是…”我有些不安。
老李笑了笑:“人嘛,早晚都要去的。能一家人在一起,挺好。”
他的笑容很平静,眼睛里有光。那是一种释然后的安宁,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回村的路上,我想起老李以前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就是一个轮回。”曾经他把儿子捧在手心,怕他摔了;如今儿子先他一步走了,他还在为儿子操心后事。确实是个轮回。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李小军没死,如果他真的回来了,老李会原谅他吗?我想会的。对父母来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只要孩子还在,一切都值得原谅,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村口那个清晨停着的救护车,带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命,也带走了一个父亲的希望。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老李知道了,他的儿子在最后的日子里,还记得他,还惦记着他,还想着要孝顺他。
前几天,村里又有救护车来了。这次是接生的,王寡妇家的闺女生了个大胖小子。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村里人都笑了。生活还在继续,有人离开,也有人到来。
就像老李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轮回。
来源:娱乐女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