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2 年,我虚岁十七,在咱甘肃这僻壤村子里上初二。黄土高坡上的风一年四季没个停歇,刮得人脸生疼,校舍是几间破旧瓦房,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可即便这样,能念书也是我心心念念的事儿。家里穷得叮当响,爹娘为了供我,把口粮都算计到了牙缝里,爹每日天不亮就赶着瘦驴去翻
1982 年,我虚岁十七,在咱甘肃这僻壤村子里上初二。黄土高坡上的风一年四季没个停歇,刮得人脸生疼,校舍是几间破旧瓦房,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可即便这样,能念书也是我心心念念的事儿。家里穷得叮当响,爹娘为了供我,把口粮都算计到了牙缝里,爹每日天不亮就赶着瘦驴去翻那几亩薄田,娘在家喂猪养鸡,操持琐碎家务,一家人都指望着我能念出个名堂,给这灰暗日子添点亮色。
宋良成就是这时候闯进我生活的。他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城里人模样,身姿挺拔,穿得干干净净,衬衫领子永远白白崭崭,跟咱村里糙汉们形成鲜明对比。刚来那会,他往讲台上一站,眉眼含笑,轻言细语,像一阵春风吹进咱这沉闷教室。起初,他不过是课堂上多提点我几句,夸我作业做得用心,字写得工整,我就觉着脸上发烫,满心感激,一颗少女心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哪晓得,时间一长,课后他也总寻我,今儿说帮我补数学,明儿讲语文阅读技巧,一来二去,我这懵懂丫头就掉进他布的网里,稀里糊涂地越陷越深。
记得有一回,放学后他叫我去办公室,说讲讲作文。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洒下几道光柱,尘埃在光里飞舞。他站得近,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皂味往我鼻子里钻,我紧张得手都不知咋放,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他指指本子,声音温和得像春日暖阳:“妮儿,你这文章有灵气,就是缺些城里的新鲜词儿润色,我给你说道说道。”说着,手就覆上我拿笔的手,我脑袋“嗡”地一下,心乱如麻,脸上热得能煎鸡蛋,可又莫名贪恋那点温热,身子僵在那,动都不敢动。
等家里察觉我俩事儿时,生米已煮成熟饭。那天我回家晚了些,一进门就瞅见爹娘阴沉的脸,娘眼眶通红,爹手里攥着根旱烟杆,在地上重重跺着脚。爹一见我,吼起来:“你个不要脸的闺女,干啥去咧!跟那老师咋回事!”说着抄起扫帚就要打,娘扑上来死死拦住,哭咧咧地喊:“打有啥用!闺女名声坏咧!”我“扑通”一声跪地,哭得泣不成声,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宋良成倒也没退缩,上门跟爹娘保证,会对我好,说他城里有亲戚,往后能帮衬家里,让我跟着他不受委屈。爹娘无奈,只能叹着气应下这门糟心事,那夜,娘搂着我,母女俩的泪把枕头都浸湿了。
结了婚,日子起初还透着股新婚的甜。宋良成在学校教书,薪资虽说不高,但也算个体面活儿。我操持家里,喂鸡养猪,洗衣做饭,把那土坯房拾掇得井井有条。夜里,我俩躺在炕上,他会跟我讲讲学校里的趣事,城里人的新奇玩意儿,我虽听得半懂不懂,可心里满是安稳,憧憬着以后的好日子。没几年,孩子接二连三地来,家里热闹是热闹,可负担也像雪球越滚越大。
生老三时,正赶上农忙。金黄色麦浪在烈日下翻滚,我大着肚子还在地里掰玉米,日头毒得要命,汗珠子混着地里的土灰,糊得满脸,眼睛都快睁不开。腰酸得直不起来,每掰一穗玉米,肚子就一阵坠胀。宋良成在学校忙得脚不沾地,上头来人检查教学,他走不开。等他赶回来,孩子已在邻居婶子帮忙下呱呱坠地。我躺在炕上头,虚弱得话都说不出,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蜡黄。他瞅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嘟囔着:“苦了你咧,妮儿。”伸手想握我的手,我却别过头,满心委屈化成泪水,簌簌滚落。
可谁能想到,日子说变就变。村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进城打工,回来时兜里揣着票子,穿得洋气,说起城里灯红酒绿,宋良成的心也跟着活络了。起初是假期去城里代课,每次回来都神不守舍,念叨城里机会多。后来干脆辞了村里教职,铁了心要在城里扎根。他走时,大包小包收拾得齐整,崭新的皮鞋在土路上踏出陌生声响。跟我说:“妮儿,你等着,等我在城里站稳脚,就接你们过去。”我倚着门框,望着他远去背影,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狠狠点头,信了这缥缈诺言,守着家,守着孩子,眼巴巴盼着。
等来的却是他的绝情信,那送信人把信递给我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展开信纸,看到那些冰冷字句,说他在城里跟厂长家闺女好上了,要跟我离婚,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我拿着信,手抖得厉害,泪珠子砸在纸上,洇出一朵朵墨花。爹娘知道后,爹气得直跺脚,把桌上茶碗摔得粉碎,骂:“这没良心的龟孙!咱咋就瞎了眼看上他!”娘只是抱着我哭,双手颤抖,声音哽咽:“闺女啊,命咋这么苦哟!”
离婚手续办得仓促,在那昏暗的乡镇公所里,他露面时,穿着洋气的中山装,头发抹得油亮,皮鞋锃光瓦亮,身旁站着那城里女人,烫着时髦卷发,涂着大红嘴唇,趾高气扬的模样。我攥紧衣角,咬着牙不哭,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印子都快出来了,心里却像被刀搅。四个孩子围在身边,怯生生看着爹,最小的还扯着他衣角喊:“爹,你别走……”他别过头,狠心甩开孩子的手,像甩开一团破抹布,那女人不耐烦地翻个白眼,拽着他就走。
打那以后,日子掉进了冰窟窿。家里没了男人撑着,地得我一个人刨,娃得我一个人拉扯。开春播种,我背着沉重的种子篓,一步步挪在田埂上,每走一步,腰似要断了。夏日除草,烈日烤着脊背,汗水湿透衣衫,蚊虫在身边嗡嗡乱飞,叮得浑身是包。农忙时,天不亮就得下地,把孩子拴在地头树荫下,听着他们哇哇哭,我边干活边抹泪,心里头五味杂陈,不知这苦日子啥时是个头。夜里,等孩子们睡了,我就着昏黄灯光纳鞋底、缝衣裳,针脚密密麻麻,全是日子的艰辛,指头被扎得千疮百孔,血珠子冒出来,我吮吮指头,继续埋头苦干。
有年冬天,大雪封门,世界白茫茫一片,家里柴火不够,屋里冷得像冰窖,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我裹着破棉袄,拿着斧头去屋后砍树枝,手刚碰到斧头把,就像被火烧,冻得生疮的地方裂开,血渗出来。我忍着疼,一下下挥动斧头,雪花落进脖颈,凉飕飕的。老大懂事了些,跟在后面帮忙拖树枝,边拖边哭:“妈,咋这么难啊?”我摸摸他头,强忍着泪:“娃,别怕,有妈在。”那夜,一家人紧紧挤在炕头,相互抱团取暖,听着外面寒风呼啸。
孩子们慢慢长大,心思也多了起来。老大时不时打听爹在城里咋样,有回从同学那听来城里学校的事儿,回来就闷头不说话,夜里我听见他被窝里压抑的抽泣声。老二有回偷摸着藏了张去城里的车票钱,那是他攒了好久,卖鸡蛋、捡废品换来的。被我发现后,哭咧咧地说:“妈,我就想见见爹,看看他过得啥日子。”我气得打了他一巴掌,打完自己也嚎啕大哭:“他早不要咱咧,认他干啥!”看着孩子红肿的脸,我又心疼地抱住他,娘俩哭成一团。
后来,孩子们都出息了些,老大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那天,全家又哭又笑。老二去城里打工也能挣回些钱,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带东西,想让家里日子松快点。可他们心里那根弦还系在宋良成身上,几次三番跟我提要去认爹。有一回家庭聚会上,酒过三巡,老大红着眼说:“妈,他到底是咱亲爹,血浓于水,您就松松口吧。”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气氛瞬间冷了。我把筷子一摔,瞪着他:“我这些年咋熬过来的,你们忘了?他拍拍屁股走了,咱娘几个在这泥窝里挣扎,凭啥他老了就能享现成的福!”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往前过,村里变了大模样,通了公路,盖起新房,年轻人都时兴往外跑。我还是守着这旧院子,守着过去的苦与痛。门口那棵老槐树,每年照旧开花,香气弥漫,我坐在炕头,看着孩子们的照片,从咿呀学语到长大成人,心里默默念叨:就算没他,咱这日子也能活出个样儿,往后,谁也别想再搅乱咱家……
夏日傍晚,村里纳凉的人聚在麦场,蒲扇拍打着腿,唠着家常。有人劝我:“娃他妈,过去就过去了,让娃认爹,多个依靠也好。”我冷哼一声:“依靠?当年最难的时候他在哪?我一个人能把娃养大,以后也不用靠旁人!”说罢,抱起孙子孙女,小家伙们在怀里嬉笑,我迎着那血色残阳,一步步走回家,背影倔强又孤单,脚下的土路扬起的尘埃,似也在诉说着这半生的沧桑与不屈。晚风拂过,吹干眼角泪痕,我知道,余生这路,再难也得挺直脊梁走下去。
来源:冷暖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