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的家人们,评弹来了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5-20 18:58 1

摘要:上世纪的苏州脱口秀是这样的。在《玉蜻蜓》中,两名男孩“说鬼话”,一人企图坐享其成,要平分赏银却不愿担责,评弹名家蒋月泉以吴语讥讽:“倷格小赤佬,哪亨连得说鬼话也要吃大锅饭。”

上世纪的苏州脱口秀是这样的。在《玉蜻蜓》中,两名男孩“说鬼话”,一人企图坐享其成,要平分赏银却不愿担责,评弹名家蒋月泉以吴语讥讽:“倷格小赤佬,哪亨连得说鬼话也要吃大锅饭。”

苏州评弹是有着四百年历史的说唱艺术。

然而它飘零半生,命途多舛。先是解放后传统书目“斩尾巴”。接着文革,艺人下放。后来委身茶馆、饭店和游船。如今它被保护起来,像输液一样维持生命,可观众早已昏睡过去。大约评弹的确死了。

穷途末路、穷则思变。原属于评弹的观众和环境早就随时代消逝了,想要重获活力,就得找到新的栖息地。

最新的变化,是它走进直播间,唱给“直播间家人们”听。当下,不仅年轻人在直播间唱评弹,市场上的茶馆、体制内的评弹院团、直播公会机构,也都陆续加入了这场迁徙自救。

也有人觉得评弹去往直播间是一种“委身”和错配,与粉丝插科打诨,看似最后一点尊严也丧失了。但只有评弹人自己知道,改变到了怎样刻不容缓的地步。就像1948年国民党政府选举副总统时,广播每天循环播放候选人名字:“李宗仁、孙科”。“噱头大王”张鸿声登台就说:“他们喊得欢啊,‘李宗仁孙科’,可知道其实是‘伲种人真苦’(我们这种人真苦)!”

两个年轻人的穷途末路

十九岁的宋琪还记得,第一次赶去山塘街游船码头的地铁上,她还在努力背诵等下要唱的四首小曲的词。那是2023年10月,她在苏州评弹学校的第三年。

宋琪不是尖子生。入学后,她就发现自己偏音、跑调,老师也无从下手。再加上身高并不拔尖,任何一次校级演出中,她都没有被选中。由于唱不好评弹,她一度陷入抑郁情绪,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以后只能混学历。走上评弹这条路之前,宋琪对文艺活动饱有热情。她学过多年古筝,喜欢主持,也想过当演员,但这一切似乎无法实现了。

或许提早的兼职打工填补了宋琪的部分焦虑和失落。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开始出去寻找机会。

那次她去游船码头表演评弹,是因身体不适的学姐临时找顶替。起初宋琪还很担心在众目睽睽下唱不出来。学姐安慰她,只要会《枫桥夜泊》《茉莉花》《太湖美》《秦淮景》这四首就好。这几首的确是简单的——《枫桥夜泊》只有四句词,是评弹的经典开篇;后三首在严格意义上甚至不算“评弹”,只是以评弹方式演唱的民间小曲。

但那时宋琪都还不太熟练。她心里只想,“完蛋了”。

苏州平江路一景

去游船的一个月前,她去过一家苏式饭店,每晚两小时,底薪一百六。宋琪想到,之前在一家运动品牌店打工,时薪只有二十五,她对饭店的工作很心动。

初去饭店,宋琪心里也没底,好在这里对评弹的唱功要求不高,演员都是学生,只需唱一些江南小曲,更重要的是打扮漂亮。这类演出通常被称为“背景”——在顾客吃饭时唱几首曲来助助兴。

宋琪有时忘词或卡住不会弹,一同演出的学姐就帮她接起来。幸好饭店也很吵,也没有麦克风,“没有人真正听你的,就是纯背景。”

在饭店、游船当背景板,是一些年轻评弹演员的日常。他们基本都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这是一所五年制大专,每届五六十人,每年只有个位数的尖子生会被专业院团录取,像上海评弹团;剩下的学生,如果还从事评弹,就会成为自由演员,到市场里寻找表演机会。

饭店的规矩是,客人点一首曲,收费两百,演员提成二十五。例外的是,老板点唱不给钱。宋琪为此很不满,和负责人争论。对方教育她:“你在老板这儿工作,老板让你唱一个,你还收他钱?”

在那之前,还有喝多的外国客人假意拿琵琶,摸她的手。不久,她就离开了。

后来宋琪去游船演出,每趟行程一小时,收入八十。前半小时,她坐在开船的师傅旁等待;后半小时,船掉头了,她就上台坐下,面对一群游客,先简单介绍下评弹,再把四首曲唱完,约二十分钟。

她利用周五到周日的时间,月入三千,赚取学费和生活费。游客多的时候,她每小时都登船演出,像流水线一样,下了这艘船,又上另一艘船。为了省钱,她一天只吃一顿晚上免费发放的盒饭。就这样干了几个月,代价是身体的消耗,胃痛、腰酸、嗓子哑。

唱来唱去总是那四首,宋琪一直陷于低水平表演的循环中。她也几乎没有拥有过真正的听众。饭店里人声嘈杂,游船上大家忙着拍照,没人关心她唱的是什么,更没有人挑剔她唱得如何。

苏州的一家评弹茶馆

比宋琪大两届的张峻那时也正焦头烂额。

与宋琪不同的是,张峻天生嗓音好,脸蛋只有二十岁,一唱曲,嗓音却成熟浑厚,像五六十岁的老艺人。他的姑姑是苏州评弹团的著名演员,受其影响,张峻在初中毕业后也走上了评弹之路。

在评弹学校第五年,张峻到专业院团实习过半年,跟老师练功。实习没有工资,后来他便去茶馆兼职演出。对他来说,进院团实习是为了“更高的目标”,到茶馆演出则是“讨口饭吃”,茶馆全职演员月薪有一万二到一万五。渐渐地,实习的事也就搁置了。

然而张峻有个隐疾,熟睡时怎么都叫不醒,因此耽误过演出。行业内的茶馆不愿再接收他,他的姑姑不得不打电话拜托别人帮忙,说这男孩没地方可去,实在不行,就只能去唱游船了——在这个圈子里,游船属于最底层,唱这种的话,在他们看来就是“废了”。

这不仅是评弹的焦虑,也是年轻人的困局。他们还没毕业,就已看见尽头。机会少得可怜,即便拼命跑场子、尝试自救,前方依旧是条看得见尽头的路。那是一种重复且无声息的消磨。

成为“宋一宋二”

事情出现了转机。

去年8月,两个几乎“穷途末路”的年轻人,被意外组合成“宋一宋二”,降临在直播间。张峻成了宋一,宋琪成了宋二。第一次直播时,他们互相打气,如果当天能每人赚到二十五块,就一起点奶茶喝。意外的是,那天收到了几百元打赏,下播后,团队开心地聚了餐。

他们幸运地没有迎来绝路。如今他们拥有近十九万粉丝,这个数目还在持续增加,直播最好的时候,月入有两万多。

但直播也并非一帆风顺。

宋一性格内敛沉稳,很腼腆,不适应直播间的快节奏和活跃气氛。说一句“大家点个小心心”,他都会脸红。他第一次和一位中年女演员试播时,天气热,头上一直掉汗,身子却丝毫不敢动,连扇子也不好意思扇。

宋二性格开朗,也不怯镜头。但她遭遇过负面评论,有人骂她“整容”、“好丑”,也有人说她“唱得烂”。在刚播两个月时,还有人说她没有天赋学评弹,“不要学”,“玷污评弹”。宋二“哇”一下就在直播间哭了出来,宋一像做错事情的小孩,手忙脚乱给她掏纸。其他粉丝连忙安慰她,帮她回击,也给她刷礼物。

他们的绝大多观众都是友善的,年龄都比宋一宋二大得多,三十多岁到六七十岁都有,大多和他们的父母同辈。大多时候,宋二唱偏调,粉丝们会鼓励她“没关系”。比起从前在游船唱曲,宋二总算有观众和她真正地互动了。

宋一宋二的直播视频

开直播的评弹演员并不少,很难说清宋一宋二为什么会在一众演员中脱颖而出。但在他们的直播负责人看来,观众缘是天生的,她当初就相信,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孩放在一起,画面是好看舒服的,观众也会觉得有意思——一个长相甜美,唱功不够好但口齿伶俐,一个天赋高,嗓音又好。

“我这十几年看过很多博主、主播,带过很多人,我基本不太会看错。”她说。

眼里有欲望,想赚钱,肯努力学,也是她当初选择宋二的一个原因。去年3月,宋二在一次茶馆演出认识她后,追着她求兼职机会。或许更重要的是,宋二“网感”强,懂得如何接观众的话。

直播久了,宋一慢慢习惯了镜头,不怯场,在宋二带动下也活跃得多。宋二也受到很多鼓励,变得更自信。她学会了更多评弹曲目,宋一也常常指导她——姑姑怎么教他的,他就怎么教宋二。前段时间,有朋友看了他们直播,跑来夸宋二的唱功:“比刚开始直播的时候好多了。”

凭借评弹火起来的不只有宋一宋二。比他们大六七岁的学姐王美丽,是评弹学校的尖子生,长相甜美、歌声好听,如今拥有39万粉丝,也是2024年度抖音直播嘉年华的戏曲三强。

王美丽原本是冲着进专业院团去的。她从小爱唱歌,天赋高,在学校时弹唱成绩优秀,也是学习部部长。等到要考团,意外因素出现了——那年她想考的一个团不招新人,另一个团只招男生。毕业后,她去了一家面向游客的园林剧场,表演评弹。

就算是王美丽这样优秀的学生,那时也面临相似困境,毕业后只能做“群演”。2022年,王美丽辞职后,在抖音发了唱吴语歌曲的视频,想“宣传一下自己”,也想被“看见”。反响很不错,她也被一位老师邀请参与直播,慢慢走向直播之路。

王美丽的直播

过去,年轻评弹演员的出路,是一条窄窄的单行道。他们得先考进学校的尖子班,再设法挤进专业院团。这一切既拼天赋和嗓子,也得靠时运——那年院团招不招人,有没有前辈退休、留出一个编制名额,一切论资排辈。

但现在,评弹直播像一个人声鼎沸的广场,虽然看上去混乱,什么人都有,但也正因如此,被挤出赛道的年轻人才有了更多可能性——人人都能上台亮相,各凭本事吸引观众,谁都有机会成响档。

“你穷吗,你想赚钱吗?”

做直播的不只是年轻演员,一些评弹茶馆也在做直播。以往,苏州评弹茶馆的商业模式通常是这样的:游客入座后点份茶水,两名演员送唱几曲;还想听,就要点唱,每首几十到一两百元不等。而如今,茶馆把演员搬进了直播间。

比如签下宋一宋二的知弦社。知弦社的创始人沈游今年78岁,杭州人,年轻时热爱评弹,从国企退休后在苏州开了一家评弹茶馆。开张没多久,疫情防控就开始了,门店经营困难。那时有一些评弹演员在抖音直播,沈游便也有了这个念头。2023年初,他把有过十多年运营经验的女儿从北京叫回来,帮忙搭建直播间。去年夏天把宋一宋二搭成组合的直播负责人,正是他的女儿圆子。

知弦社的创办人沈游

行业内最早以团体名义做直播的评弹茶馆是聆韵社。2022年7月8日,它与一家直播公会合作了首场直播。

合作是在一个没什么生意的白天达成的。直播公会的一名负责人走进聆韵社,找上老板凌吉,想谈直播合作。他也很直白:能宣传传统文化,还能赚钱。凌吉没怎么犹豫。对方提供器材、人员培训,他只需腾出茶馆的一间空房。一周以后,直播就开始了。

凌吉开玩笑说,那时候招主播是怎么招的呢,不是问你有多爱评弹,而是问:你穷吗,你想赚钱吗?

“穷”的不只是年轻人,整个行业都如此,不景气已经多时了。

对凌吉来说,那时“赚钱”是最紧要的——疫情期间,四家评弹茶馆得接着交房租,能开门他就开;开门了,就要给演员薪资,但实际没多少游客。入不敷出,到疫情结束时,他只剩下两家茶馆。合作邀请来得正是时候。在“大家都没饭吃”的阶段,他决定试试直播。

事实上,评弹在三四十年前就“穷”过了,大家穷怕了。九十年代初,评弹行业不景气、书场关门、听众减少、收入降低,一大批青年演员都走了。“没有年轻演员的生存空间,我们根本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环境。”58岁的前苏州市评弹团演员戈正平说,他也是那时离开的人。

凌吉读书时也没有赶上好时候。他正是1992年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的,刚进江苏省评弹团,就遇上这场离职转行的大潮。不久他也交了辞职信。团长觉得他资质不错,转行很可惜,便帮他停薪留职。七年后,凌吉才重新回到团里。

留下来的人就得想办法,要怎么给评弹注入活力。一个是领导们为评弹申遗,将之保护起来。2006年,苏州评弹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另一个重要机缘,是民间的评弹茶馆在苏州旅游业中兴起。2013年,戈正平在转业多年后,在平江路与朋友合作茶馆,重新拾起评弹。2015年,凌吉也开了一家茶馆。

今年3月,戈正平正在一家评弹茶馆演出

几年后,凌吉有过其他尝试。2018年底,他开始拍茶馆的抖音视频。十天后,他发的一条内容意外爆火。那是他边弹三弦、边用苏州话唱《好嗨哟》的视频。很快,他收到湖南卫视邀请,登上元宵晚会的舞台。

《好嗨哟》是一首网络神曲,它的歌词是这样的——

“好嗨哟,

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

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但效果似乎不佳。这场演出视频里,一条弹幕说:苏州评弹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毁了毁了。另一条弹幕随之跟上:但永远吃老本才是毁了,要允许尝试。

直播的出现,让事情慢慢出现好转。那次在直播公会指导下,凌吉把七名评弹演员召集起来,两两搭档轮流。刚开播时,演员们以为每月能有三千块钱,慢慢上手后,实际平均能拿到约两三万。

戈正平也帮过凌吉直播。他开始得更早,疫情期间他在家直播,线上练功。开始几天,他能赚点买菜钱;后来积攒了一些粉丝,每天收入少则几百,多则上千。他的儿子戈伊是一名95后的自由评弹演员,在父亲启发下,他也开始直播评弹,第一场就有五千多人看。由于年轻帅气、唱功扎实,他迅速走红,后来还与父亲一起上了央视综艺。

“你唱不好的,因为你不穷”

戈正平记得,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盛小云在一次闲聊中开玩笑,说自己找个时候也要直播。他们年轻时就认识,是一同练功、合作演出过的伙伴。

戈正平说:“直播你唱不好的,因为你不穷。”

他解释,这个“穷”不是经济上的,而是身份地位上的,“你已经在这个高度了。”在他看来,一些有志向的年轻人没能考进专业院团,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能靠直播,“他就能播好。”这些年在直播间小有名气的演员中,无论是年轻一代的王美丽、宋一宋二,还是老一辈的凌吉,他们都是“豁”得出去的,愿意往前一步去探索,也放得下从前的传统标准。正是这种主动的姿态,让他们得以收获新的评弹观众。

戈正平与中国曲协副主席盛小云年轻时的同台演出资料

过去二十余年,国家供养着评弹。专业演员在书场表演长篇书目,连续十五天、每天两小时。演员每场收入两百多到四百不等,加上基本工资和补贴、福利,年收入大约十几二十万。书场的评弹与茶馆、饭店、游船上的评弹不同,前者保留着这个时代对道统的继承,用半个月的时间说书,边讲边弹边唱,像《西厢记》《珍珠塔》这样的传统书目;后者是缩略版的评弹,甚至没有讲故事,只是唱简短的弹词选段。

凌吉把这种被保护的现状比喻为“输葡萄糖”。“(国家)不贴钱,书场就全关了。”他说。“国家给你一个温室,所有人插一根管子,里边吊营养液,保证你死不了。”

但如今,“不穷”的人也想尝试直播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把你管子拔了?”凌吉说。

现实是残酷的,传统评弹在当下更面临着观众热情消减的现实。书场在减少,座位在萎缩,到场观演的,几乎都是本地老年人。

三月的一个午后,一个社区居委会楼里正好有一场长篇评弹演出。一百多名老年观众坐在报告厅的连排软座椅上等候。演出未开始,后排几位老人已打起盹。他们向后靠着椅背,双眼紧闭,戴着毛呢鸭舌帽的脑袋垂下,耷拉在黑色棉服上。演出开始后,几名老人睡得更熟了一一还有阵阵鼾声。一个阿姨十分不满:昨天晚上没睡觉啊?有人睡得头微微向后倾倒,坐后排的人嬉笑着把斜挎包的肩带挂在他脑袋上。后门开开合合,大家手拿保温杯,出去倒水。评弹的观众,早已悄然“退场”。

苏州评弹的经典开篇《红楼梦·紫鹃夜叹》

“有时候我也开玩笑,评弹助眠。”戈正平说。他记得以前是有真正的观众的——他们听得懂评弹,知道演员是唱蒋调、张调还是其他流派,也知道他们师承哪位先生。哪些东西是再也回不去从前的了?“观众的热情。”他长叹一口气。那时一些名家来做演出,观众老早就排队买票,还有黄牛。

过去,老艺人私下会研究怎么把故事讲得再精彩些,再多卖点票,赢过敌档;观众对唱功挑剔,反过来也让演员们更追求基本功,争取成为响档。

而如今,书场门票大多只需几块钱,有的甚至免费。评弹传承的任务也被细化为个人指标,上海评弹团的演员每年要完成一百八十场,江苏省评弹团是一百二十场。在凌吉看来,“输葡萄糖”既是好事,“让大家都有饭吃”,也不是好事,“没有竞争了,没有动力了”。

除了到书场说长篇,专业演员们也要创作新作品,参加曲艺比赛。“好多作品拍出来就是为了向这个节、那个节献礼,其实这些作品观众不要看。”一名专业评弹演员说。

2023年,著名越剧演员何赛飞曾在电视节目上为一名晋剧青年演员张军波的艰难现状和缺乏支持而不忿。张军波是省团的临时演员,那时未转正,每月基本工资1500多,平时要开网约车和送外卖来补贴家用。听闻他的经历,何赛飞在评委席上痛斥:“这样的艺术家不保护,不给予基本生存,给谁?”“你们口口声声梅花奖、文华奖,几百万几千万花那么多钱排一台戏,得了奖之后放在仓库里,老百姓也看不到,戏呢?钱呢?到哪里去了?”

两个风向标

去年11月,上海评弹团在抖音开播,成为第一个定时直播的国有评弹团。上海团的演员也被鼓励开通个人账号,每月十场。直播成了他们的一项工作,每场有几百元补贴,还能和书场演出的指标相抵,十场直播抵五场演出。

专业院团终于也向前一步。上海评弹团的开播,成为评弹直播的一个重要风向标。

在这之后,戈正平听一些朋友说,他们院团内部也在开会讨论直播的事,还有院团从外面请了老师来筹划直播。戈正平认为,现在讨论“评弹能不能直播”已经过时了,重要的是“怎么直播”。

早些时候,评弹直播是有争议的。很多演员对直播有顾虑。有人怕现场唱偏调,在互联网留下记录,也有人不想被评头论足。也有老演员认为,直播间的年轻演员唱腔不规范,或是有些直播过于娱乐化,他们对讨礼物的行为表示不屑。

一家评弹茶馆的老板记得,一位年轻女演员下播后告诉他,有国家一级演员评论他们是在“卖唱”。他劝导女演员:他说你是卖唱,他也是在卖唱,你卖唱的对象是全国的人,他在书场里卖唱,面对的是苏州、江浙沪一带的老头老太太。但那位女演员不记得有这回事,她想是老板记混了。在她印象里,说他们“卖唱”的人有,但不是演员,只是普通观众。

戈正平感受到当下的明显变化,接纳直播的院团演员变多了。两年前,他在外演出时遇到一位中年演员,对方很抵触直播,说:评弹演员做什么直播?但前不久,他在抖音刷到对方正一个人在家里直播。他还有一个发小,几年前和他说:线下好好唱就行了,弄什么直播?后来,发小也和搭档在演出间隙直播。

他认为,这种改变可能是演员看到了直播对知名度和收入的积极影响。这种影响力是实实在在的。粉丝会到线下支持演员——戈正平有一名粉丝到茶馆存了几千块钱,说先存着,下次来了再扣;还有一年春节前,一位北京粉丝到茶馆,给在场的四个演员各发了五千元红包,还给服务员阿姨们各包了三百,他知道演员们疫情期间艰难。

苏州直播公会“华年传媒”内部的一个直播间

评弹直播的第二个风向标,是越来越多直播公会的入驻。他们敏锐地捕捉到风向和机会,意识到这里已逐渐形成一个成熟且面向大众的市场。

当初与凌吉的聆韵社合作首场直播的机构,是苏州本地的一家直播公会“华年传媒”。华年传媒原本旗下就拥有多类娱乐主播,涵盖舞蹈、唱歌等内容。那时他们正探索新赛道,最终把目光投向了苏州本地的传统艺术——评弹和昆曲。

与聆韵社合作后,华年传媒这两年又签约了更多评弹演员,如王美丽,以及戈正平的儿子戈伊,目前四十多名主播中,约十二名评弹演员。与聆韵社的双人搭档直播不同,华年传媒的评弹演员大多是单人直播,以唱吴语歌曲为主,风格也更偏娱乐化。

如今,知弦社是评弹在抖音的第一大号,有近八十万粉丝。在圆子的运营下,知弦社也走向公会化运营。直播演员中有刚毕业不久的学生,也有来兼职的专业院团老师。除了宋一宋二这样主打娱乐日常的年轻账号,也有其他演员的个人账号,他们之间互相串门、引流。

今年,凌吉也成立了聆韵社自己的直播公会。

聆韵社的评弹直播间

从演员到主播,评弹变质了吗?

评弹不是唯一一个直播的剧种。截至2022年10月,全国348个戏曲剧种中有231种戏曲在抖音开通直播。

数据也证明,评弹是最适合直播间的戏种之一。2024年,苏州评弹成为“破圈指数”(省外与省内观看人次之比)最高的艺术门类之一。

评弹与直播间的契合,离不开它的“噱”。评弹固然是《白蛇传》《玉蜻蜓》,但也是“肉里噱”和“外插花”,它需要抖包袱,来娱乐观众。然而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太久,大众对它产生了错觉和想象,认为它应该是严肃神圣的,一旦它俯下身段,便觉尊严丧失。

如今这项“放噱头”的传统功夫,许多年轻演员也不熟练了。在四处跑场子的经验里,他们并不需要抖包袱,像游船的宋二,她只是流水线上唱曲的一环。而来到直播间,他们要调动观众的情绪,要与弹幕互动,否则观众觉得无趣,就会划到下一个直播间。最初,一些演员不知道怎么互动,为了不尴尬,只好一直唱。

“唱到最后,人也没了,钱也没了。”凌吉说。光“唱”显然是不行的,评弹直播刚开始萌芽的2022年前后,近三分之一的江苏非遗演艺主播没有获得打赏收入。

苏州评弹博物馆内的一张老报纸

因此,演员们不得不现学网络的新鲜包袱。

一次,有个女孩在直播间发了好多弹幕,戈正平看不懂,他旁边的年轻搭档却一直笑。她告诉戈正平,这是土味情话。后来他也学会了,在直播里讲:

“喝酒没有啊?”“喝了。”“喝了什么酒?”“天长地久。”

“你最近长胖了,卡在我心窝里。”

曾经王美丽对直播也是陌生的,不熟悉礼物名字,弹幕内容让她困惑。她只能不断地“嗯”、微笑点头。收到打赏,她竖起双手大拇指,对镜头说:“谢谢大家。”观众说“你唱一首”,她应“好”,接着就开始唱,不说其他。

为了让自己快点进步,王美丽会去看其他直播。她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能借鉴的段子,例如——小学老师很生气地说:把你爸喊来,“我”说:有什么事冲着我,别吓唬我爸。

在唱评弹前,王美丽会先讲个故事,尽量不枯燥。例如评弹经典开篇《战长沙》,原本讲的是关羽和黄忠大战的故事。王美丽会这样讲:关公和黄忠到了长沙,PK吃臭豆腐,一吃就三百个回合。

评弹变质了吗?其实并不是,它只是回归本质。从前的评弹是灵活的,它天然有娱乐大众的属性和能力,也是最贴近市井生活和普通百姓的艺术形式。它绝对不是书本里的古董,而是要求演员紧跟时事,以急智和幽默,对当下做出快速反应。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古板的文本以外,予以观众新鲜感。

现在的问题在于,演员们还不够熟练,对噱头的运用略显僵硬。但对从前的老艺人来说,凭借常年累月的经验积攒和观察,他们的包袱或许也更“高明”些。

抗日时期,张鸿声表演《白蛇传》时,在噱头中讽刺亲日的汪精卫政府领导人周佛海:“刚才诸位听了《白蛇传》,很同情白娘娘,我也有同感,只怪法海没有人性,大家晓得法海姓啥?我告诉诸位,法海姓周,叫周法海,他的兄弟就叫周佛海。”

张鸿声还有一本长篇书目《英烈传》,曾讲了整整一年,从年初一讲到小年夜。因为卖座,被场方挽留,又继续说了一年。同一个故事能让观众听两年,吸引他们留下的正是精彩又不重复的噱头。

1995年,评话大师金声伯在《武松大闹快活林》中,讲到酒家不能卖假酒,他延伸出去:最近买到一个冒牌包,买皮鞋又是假皮,连买味精也是掺盐,夜里说书结束回到家,妻子出来开门,也不放心,要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评弹名家蒋月泉与江文兰

过去,评弹是江南市民的重要文化生活和娱乐消遣方式。大人听,小孩也爱听;知识分子听,普通百姓也爱听。党和国家领导人陈云也是评弹老听客。从前的评弹艺人也有钱,地位高,有些著名演员在三四十年代就拥有汽车,在上海、苏州买房。

如今,评弹看似在直播间经历一种由雅到俗的折磨,但实际上,它只是重新回归到市井日常之中。

评弹演员直播后,比起从前跑场子的生活,收入的确提高了。过去在茶馆,每天出演四小时,他们能拿到一万出头的月薪。而成了主播后,月薪两万。那些风格更偏娱乐化的主播,收入更多。

今年一次年夜饭上,戈正平问身旁一位年轻评弹女演员:你透露一下你今年收入多少。对方没有给明确回答。后来评弹圈“老人们”笑称,现在“都请不起她了”。

戈正平58岁了,40年前就在这个行当里。他一直记得从前,1984年,在校最后一年,他跟着师傅张君谋跑码头。清晨六点被师傅叫醒后,他起床出门练功,吊嗓子、练气息,到七点去买菜,回来做饭。九十点,先生起床,他要把茶泡好。午饭前后,先生把他叫到跟前指点,让他唱一段听听。到下午,师傅说书前的开场十分钟,就由他来唱“开篇”,静静场。

“小戈,差不多了啊。”戈正平忘不了,四十年前,师傅就是这样喊他起床的。

戈正平年轻时训练资料

来源:正面精选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