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雨,不是毛毛细雨,是那种哗啦啦的大雨,雨点砸在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天下雨,不是毛毛细雨,是那种哗啦啦的大雨,雨点砸在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老李照常四点起床,摸黑磨豆子。磨盘转动的声音跟了他四十年,连梦里都是这个声音。清早起来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看墙上那个日历,是去年的,撕到十月份就没再撕了。旁边钉着一张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角落里有个油渍印,那是五年前他激动得忘了擦手就去摸的痕迹。
“今天是小峰毕业的日子。”老李自言自语,声音被豆浆煮沸的咕嘟声盖过去了。
院子里堆着几块没用完的石膏,是去年修围墙剩下的。老李踢了一脚,石块上落了层灰,露出里面还算干净的白色。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从床底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套深蓝色的西装,买了三年了,只穿过一次,那次是去小峰学校开家长会,结果小峰没来,老李坐在教室后排,听完课就走了。
他把西装拿出来抖了抖,上面落了点灰,但还算干净。穿上后对着那面缺了角的镜子看了看,肩膀处有点皱,他用手抚平,又看了看,好像还是不太合身。
“算了,就这样吧。”
老李翻出那把已经生锈的黑伞,是小峰上初中时用的。他记得那时候每到下雨天,都会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接小峰,小峰总是嫌弃:“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来接。”每次都这么说,但还是会乖乖地坐在后座上。
雨越下越大,老李收拾停当,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是小峰上高中那年过生日,他送的礼物。
“时间还早。”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开始做豆腐。先把昨晚泡好的黄豆磨成浆,然后煮开,加入石膏点卤。这些动作他做了四十年,闭着眼睛都能完成。今天的豆腐他做得格外认真,仿佛这是献给什么人的礼物。
等到第一锅豆腐出笼,天已经大亮。雨还在下,比刚才小了点。村口已经有人撑着伞走过来买豆腐了。
“老李,今天这豆腐看着不错啊,给我来两块。”是隔壁的张大爷。
老李点点头,利落地切下两块,包在早就准备好的荷叶里。
“听说你儿子今天毕业?大学生了不得啊!以后有出息了。”
老李的手顿了一下,笑了笑:“是啊,毕业了。”
“去参加毕业典礼啊?”
“去,等会儿就去。”老李把豆腐递给张大爷。
“这娃真争气,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还是学法律的,以后能当大律师。”张大爷接过豆腐,又问,“今天不卖了?”
“卖,卖完这锅就不卖了。”
张大爷摇摇头:“你啊,就是太死心眼,好好的日子,也不歇一天。”
等送走张大爷,老李关了火,把剩下的豆腐装进保温盒里。他看了看表,八点半了,距离毕业典礼还有一个半小时。
老李骑上那辆已经掉了漆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保温盒。那是他专门用来送豆腐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破旧的铃铛,声音已经不太清脆了。
出了村子,拐上柏油马路,雨还在下。老李的西装很快就湿了一大半,那把旧伞根本挡不住。但他并不在意,只是骑得更快了。
路上经过一个花店,老李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零钱,都是卖豆腐攒下来的。
“给我来一束花。”老李说。
“什么花?”花店老板问。
老李愣住了,他不懂花。“什么花好?是那个…毕业用的。”
“毕业啊,那就百合吧,象征纯洁和希望。”
“多少钱?”
“八十八。”
老李低头数了数钱,皱了皱眉头:“能便宜点吗?”
花店老板看了看这个浑身湿透的老人,点点头:“七十吧。”
老李把钱递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花,不知道该怎么拿,最后决定把它放在自行车筐里,上面盖着一块塑料布,防雨。
骑了将近一个小时,老李终于到了那所大学。校门口人来人往,都是穿着学士服的学生和他们的父母。老李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取下保温盒和花束,然后站在校门口,不知所措。
保安看他穿着湿透的西装,提着保温盒,手里还拿着花,像是送外卖的,喊住了他:“干什么的?”
“我…我儿子今天毕业,我来看看他。”老李说。
“哪个系的?”
“法律系。”
“有请柬吗?”
老李摇摇头。
“没请柬不让进,今天毕业典礼,管得严。”
老李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你要不打电话叫你儿子出来接你?”保安见他可怜,好心提醒。
老李摇摇头:“不了,我就在这等着看看他。”
保安也没再说什么,回到岗亭里去了。
老李就这样站在校门口,一站就是两个小时。雨时大时小,他的西装已经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那束花也被雨打得蔫了一半。
十一点半左右,毕业典礼结束了。学生们陆续从礼堂出来,有说有笑,有人拍照,有人拥抱。老李的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过的学生,寻找着儿子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小峰穿着学士服,走在最前面,旁边是几个同学,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很体面。
老李想喊,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儿子从校门口走过。
就在这时,小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校门口。当他看到老李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加快脚步走了。
老李的手紧紧攥着那束花,指节发白。他看着儿子走向一辆黑色轿车,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打开车门,小峰坐了进去。
车开走了。
老李还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视线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小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那天他早早关了豆腐摊,买了一只烧鸡,两瓶啤酒,等着儿子回来。小峰回来了,脸上带着笑,但看到桌上的菜,笑容就淡了。
“爸,别做这行了,我都上大学了,你还做这个丢人。”
老李愣住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养活了咱爷俩,还供你上学。”
“那不一样,我以后是要当律师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爸是卖豆腐的。”
老李笑了笑:“那行,等你当上律师了,挣钱了,养爸爸,我就不卖了。”
但小峰没有笑,他突然说:“我想跟我舅舅姓。”
老李的笑容凝固了。那是小峰的母亲的哥哥,在城里有点事业,一直很照顾小峰。老李的妻子生下小峰就走了,这些年,都是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的。
“…随你吧。”老李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第二天,小峰就收拾东西去舅舅家住了。这五年,他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过两次,每次待不到一天就走。
“叔叔。”
一个声音打断了老李的回忆。他抬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撑着伞。
“请问您是峰哥的爸爸吗?”
老李一愣,然后点点头。
“我是小峰的同学,郑小梅。”女孩说,“他让我来告诉您,他有急事先走了。”
老李点点头,没说话。
“这是给您的。”女孩递过来一个信封。
老李接过来,手有些抖。那个信封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叔叔,您别站在雨里了,身体要紧。”女孩犹豫了一下,又说,“峰哥其实很想您,他宿舍里有您做的豆腐干,每次舍友想吃,他都不给,说是他爸爸做的,特别珍贵。”
老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他还经常给我们讲他小时候帮您卖豆腐的事,说您是他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老李低下头,不说话。
“叔叔,您别难过。峰哥他…他就是拉不下那个面子。”女孩顿了顿,“他现在跟着他舅舅在律师事务所实习,可能怕…”
“我懂,我懂。”老李打断她,“你替我谢谢他,就说…就说我…”
老李的声音哽住了。
“叔叔,您带花来了?”女孩看到了老李手里那束已经被雨打蔫了的百合花。
老李低头看了看花,又看了看怀里的保温盒:“是啊,还带了豆腐,他最爱吃的。”
女孩眼圈红了:“叔叔,要不我带您去宿舍楼等他?他一会儿要回来收拾东西的。”
老李摇摇头:“不用了,你把这个给他吧。”他把保温盒递给女孩,但保留了那束花,“花就算了,都蔫了。”
女孩接过保温盒,犹豫了一下:“叔叔,峰哥他下周就要去北京工作了,他舅舅给他安排的。”
老李点点头:“好,那挺好的。”
“叔叔,您要不要留个电话给峰哥?”
老李摇摇头:“不用了,他知道在哪找我。”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小姑娘,麻烦你告诉他,豆腐摊还在老地方,他回来了,想吃了,随时来。”
老李骑上自行车,把那束蔫了的花放在车筐里。雨小了许多,但他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回到村口,雨已经停了。老李换回平常的衣服,把那套湿透的西装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然后他又开始生火,准备做下午的豆腐。
一切如常。
太阳出来了,照在那套湿漉漉的西装上,闪着微弱的光。老李摸出那个信封,拆开来,里面是一张照片,小峰穿着学士服,站在校园里。照片背面写着:“爸,我毕业了。”没有更多的话。
老李盯着照片看了好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突然起身,走过去,把日历撕到了今天的日期。然后他回到院子里,继续做他的豆腐。
磨盘转动的声音,豆浆煮沸的咕嘟声,石膏点卤时的轻微嘶嘶声,这些声音陪伴了他四十年,可能还会继续陪伴他很多年。
傍晚时分,有人敲门。老李以为是来买豆腐的,打开门却愣住了。
小峰站在门口,还穿着学士服,手里拿着那束已经蔫了的百合花。
“爸…”小峰的眼睛红红的。
老李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来拿豆腐。”小峰说,声音有点颤抖。
老李看着儿子,突然笑了:“进来吧,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小峰进了门,把花放在桌上:“对不起,爸…”
老李摆摆手,打断他:“快毕业了,怎么还哭鼻子,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晚饭很简单,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碟腌萝卜,还有一碗白米饭。小峰却吃得格外香,一口接一口。
“爸,我想学做豆腐。”小峰突然说。
老李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不是要去北京工作吗?”
“我不去了。”小峰放下碗,“我申请了留校,当老师。我想留在这里,离家近。”
老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爸,教我做豆腐吧。”
老李看着儿子,眼睛有点湿润:“做豆腐有什么好学的,你可是大学生,是律师。”
“可是,我想学。”小峰坚持。
老李笑了:“行,明天早上四点,准时起床。”
“好。”
吃完饭,小峰帮着收拾碗筷。院子里,那套西装已经干了,在风中轻轻摆动。
“爸,我明天去买一台相机,我想记录下你做豆腐的过程,写成一本书。”
老李一愣:“写我做豆腐?谁看啊?”
“很多人会看的,爸。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爸爸做的豆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老李转过身,假装去开水龙头,但小峰还是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水。
夜深了,老李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儿子均匀的呼吸声。他想起那个被雨水打湿的下午,想起校门口的一幕,想起女孩说的那些话,想起儿子回来时的表情。
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照片,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带着笑意。
明天,他又会在四点钟起床,开始磨豆子,煮浆,点卤,做豆腐。但这一次,他的儿子会在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继承这门手艺。
或许,这门手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微不足道。
第二天一早,当老李起床的时候,发现小峰已经在院子里生好了火,正笨拙地尝试磨豆子。
“磨得太细了,这样豆腐会老。”老李走过去,接过磨盘,“看好了,是这样…”
晨光照在父子俩身上,那些升腾的热气中,似乎有什么正在悄悄愈合。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