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天的后半截,风也懒得动弹。县城南边那条老街上的榕树叶子发黄,树下歪着两把竹椅,姑妈常坐在那儿纳鞋底。
夏天的后半截,风也懒得动弹。县城南边那条老街上的榕树叶子发黄,树下歪着两把竹椅,姑妈常坐在那儿纳鞋底。
我骑着电动车经过时,总会放慢速度。那条街我熟,从小学到初中,走了六年。如今回老家探亲,每次路过那儿,总忍不住看两眼姑妈家的老房子。两层水泥小楼,窗户上的铁栏杆已经锈迹斑斑,楼前的水泥地上有个大裂缝,长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草。
姑妈这两年人瘦了,脸颊凹陷,眼角的皱纹爬得老高。自从大表哥离家出走,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前年夏天,我回老家的第二天,镇上就炸开了锅。
“阿伟欠了四十多万,跑了!” “听说是赌债,被人追着打断了一条腿。” “老陈家这回可要倾家荡产了。”
大表哥阿伟比我大五岁,从小在镇上是个风云人物。念书时成绩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听说在家电城做销售,起初挺顺利,结了婚还买了辆小车。
后来的事,我也只能从街坊邻居断断续续的闲话中拼凑。阿伟经不起朋友撺掇,跟着赌钱,输了不少。本想东山再起,结果越陷越深,四十多万砸进去就再也没了动静。
去年开春的时候,姑妈家的老房子卖了。那是姑丈留下的唯一家产,两层小楼,虽然有些年头,但地段不错,卖了四十二万。
姑妈搬到了镇郊的一间平房里。那房子湿气重,每逢阴雨天墙角就泛黄。老人膝盖不好,湿冷的天尤其疼痛。但姑妈从没抱怨过一句。
“阿伟欠的债,总得有人还。”姑妈常这么说,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讲别人家的事。
姑父去世早,阿伟是姑妈一手拉扯大的。小时候姑妈在镇上的糕点厂做工,冬天手指冻得裂口,血和面粉混在一起。厂里发的手套她从不戴,说会弄脏面粉。那时候我常去她家玩,每次都能吃到新鲜出炉的小饼干。
“给阿伟留着的更好吃,”姑妈笑着把饼干分给我们几个小孩,“他从小就爱吃甜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姑妈的笑容很纯粹,像是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原石。
阿伟出事后,糕点厂早已倒闭的姑妈又重新开始做糕点。县城北边新修了一条商业街,年轻人多,姑妈租了个小摊位卖自家做的小饼干和绿豆糕。早上四点起床和面,晚上九点收摊,日复一日。
我帮姑妈搬家那天,在她的床头柜里看到一个旧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医院的收据。姑妈的膝关节炎已经到了需要手术的程度,前年医生就建议她做手术,可是一直拖着。
“房子卖了钱不是还够?”我问。
姑妈摇摇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阿伟的债务必须先还清,不能让他在外面抬不起头。”
这种执拗我无法理解,但也无法改变。只能每个月尽可能多跑几次,给姑妈送些吃的用的。
去年深秋的一个夜里,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是小齐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阿伟表哥?”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我…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充满疲惫,“能不能请你先别告诉我妈妈?”
我同意了。第二天一早,我驱车去了县城火车站。站前广场上,阿伟孤零零地站着,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些旧,手里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他比记忆中瘦了很多,脸上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眉心间总是紧锁着什么。
“你去哪了?”我问。
“云南。”他简短地回答,“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后来去了一家民宿当杂工。”
我们沉默地走在街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姑妈把房子卖了,还了你的债。”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阿伟的脚步猛地停下,转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知道。”
雨突然下了起来,秋雨细密如针,飘在脸上冰冰凉。我把他带到了一家小面馆。老板娘认出了阿伟,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了又合,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面。
“我妈还好吗?”阿伟低头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声音很小。
“膝盖不太好,医生建议手术,但她说没钱。”
阿伟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手微微颤抖。
“我…我赚了点钱。”他放下筷子,从外套内侧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五十二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五十二万。”他重复道,“我想还给我妈,还有欠债的利息。”
面馆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天气预报,说今晚还有雨。老板娘在柜台后打着哈欠,外面一个骑电动三轮车的中年人载着满车蔬菜经过,车轮碾过水洼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一年时间,你怎么可能…”我没继续说下去。
阿伟苦笑了一下:“工地上认识了一个老板,他的民宿缺人手。我从打杂做起,后来发现那里的土特产可以运到沿海城市卖,就开始帮老板跑业务。”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去年冬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了一片野生的黑虫草,市场价很高。”阿伟的眼睛亮了起来,“老板很欣赏我,分了我一部分股份。”
阿伟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表哥。但他的眼里多了一些沧桑,手上的老茧昭示着这一年的艰辛。
“我不敢直接回家。”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怕…”
“怕姑妈不原谅你?”
阿伟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看看姑妈吧。”
我们开车到了镇郊那间小平房前。姑妈正在院子里摆弄着几盆花,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姑妈愣在那里,手中的花盆摔在地上,砰的一声,泥土四溅。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妈…”阿伟的声音哽咽。
姑妈慢慢地走上前,抬起手,我以为她要打阿伟一巴掌,可是她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消瘦的脸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姑妈重复着这句话,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阿伟跪在地上,头埋在姑妈的怀里,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悄悄退了出去,站在院子外的榆树下点了根烟。远处的田野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远远地传来。
晚上,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小平房的饭桌前。姑妈做了一桌子菜,都是阿伟爱吃的。鸡汤有点咸,炒青菜糊了一角,但阿伟吃得很香,一个劲地说好吃。
“妈,这是我赚的钱。”饭后,阿伟把那个信封放在桌上,“五十二万,四十万是还您卖房子的钱,剩下的是利息。”
姑妈看着信封,眼神复杂。她伸出手,却没有去拿钱,而是握住了儿子的手。
“傻孩子,你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利息。”
阿伟摇摇头,坚持道:“这钱您必须收下。房子是爸爸留给您的,我不能…”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姑妈叹了口气,轻声说:“好,妈收下。”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收了起来,就像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您的膝盖,”阿伟突然说,“小齐说您需要做手术?”
姑妈不在意地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阿伟固执地摇头:“明天我们就去医院检查,该手术就手术。”
院子里的老榆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门前的泥土路上,一只野猫悄悄走过,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后来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姑妈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恢复得不错。阿伟在县城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把姑妈接了过去。他联系了以前的老同学,在县城开了一家土特产店,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上个月我又回老家,特意去了阿伟的店里。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阿伟正在给一位顾客介绍云南的野生菌,说起来头头是道,眼里有光。
店里的角落摆着一台老式录音机,放着一首我不认识的云南民歌。姑妈坐在收银台后面,正在织毛衣,看起来比去年红润了许多。
“生意怎么样?”我问。
“还行,”阿伟笑了笑,“比不上大城市,但够用了。”
他带我去店后面的小院子,指着角落里的几棵小树苗:“从云南带回来的,不知道能不能活。”
树苗看起来有点蔫,但还顽强地长着新叶。
“前两天一个客人来买东西,”阿伟突然说,“说了句’阿伟现在真是长大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阿伟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望着那几棵树苗,若有所思。
“有时候我在想,”他轻声说,“如果不是那次犯错,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长大。”
我没接话,只是点了根烟,递给他一支。
“我从来不是姑妈的骄傲,”我吐出一口烟圈,“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阿伟笑了:“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晚上,我们在阿伟家里吃饭。姑妈做了一桌子菜,其中有一道是云南的菌菇汤,据说是阿伟在民宿学会的。汤色浓郁,香气四溢。
饭桌上,姑妈突然拿出一个盒子,递给阿伟:“这是买房子的首付。”
阿伟愣住了:“妈,您…”
“我这把年纪了,不需要那么多钱。”姑妈温和地说,“你该有自己的家了。”
阿伟接过盒子,手微微发抖。盒子上贴着一张便利贴,写着”给阿伟”三个字,字迹有些颤抖但很工整。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姑妈总会在点心盒上贴上”给阿伟”的纸条。
那晚回去的路上,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洒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想起了阿伟离家出走那年,也是这样的月色。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教训需要付出代价才能领悟,而有些爱,就算历经风雨也不会改变。
如今姑妈家的院子里,那几棵从云南带回来的树苗已经扎下了根,长出了新的枝条。阿伟说,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开花。
我想,对于姑妈来说,最好的”利息”,不是那五十二万,而是阿伟真正长大成熟的心。
而对于阿伟来说,最珍贵的财富,也不是生意上的成功,而是在迷失后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以回来。
就像那几棵不知名的小树,经历了漫长的旅途,最终在家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无论去过多远的地方,家永远是最能让人安心的港湾。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生吧。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平凡踏实地活着,犯了错能够勇敢面对,受了伤能够慢慢愈合,爱过的人永远记在心里。
月亮升得更高了,照亮了回家的路。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