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早上我去赶集,天刚亮,路过谷村的小河边,看见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老槐树下。车身干净得发亮,在我们这种随时扬起土的村子里,显得特别扎眼。
那天早上我去赶集,天刚亮,路过谷村的小河边,看见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老槐树下。车身干净得发亮,在我们这种随时扬起土的村子里,显得特别扎眼。
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县里哪个领导来视察。
直到中午回来,在村口的小卖部听说李根回来了,我才反应过来那车可能是他的。李根就是我表哥李海的儿子,那个二十年前跟着他妈离开村子的孩子。
“真的假的?李根那小子回来了?”我问小卖部的王婶。
王婶正在给一袋花生称重,手上的动作没停,“可不,你表哥那屋子前停着辆黑车,跟城里电视台那些记者开的一样。”
我放下筐子,也不管里面刚买的鸡蛋,三步并作两步往村东头跑。
表哥家离我家不远,平时五分钟的路,那天我走了十几分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变得沉重。也许是怕见着那个我只在老照片上见过的侄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表哥家的院门开着,老槐树下真停着那辆黑色路虎。院子里飘出说话声,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和表哥那沙哑的声音交替着。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最后还是表哥先看见了我。
“老弟,进来啊,站那干啥呢?”表哥坐在轮椅上,笑着冲我招手。
我这才走进院子。表哥的脸上比平时多了几分神采,轮椅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穿着一件白衬衫,牛仔裤,手上戴着块表,在阳光下闪着光。那应该就是李根了。
“叔好。”年轻人微微鞠躬,目光有些躲闪,不太敢直视我。
很难把眼前这个成熟的年轻人和二十年前那个哭着被他妈拉走的小不点联系在一起。那时候李根才五岁,刚上幼儿园。
“哎,好好好。”我不自在地应着,坐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
表哥的神情有些兴奋,但又努力压抑着,好像怕表现得太明显会吓跑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李根昨晚到的县城,今天一早就来了,”表哥说,“咱们谷村都变样了,他差点认不出路来。”
李根在旁边笑了笑,“是啊,小时候记忆里都是土路,现在都是水泥路了。”
表哥让李根去屋里拿茶,自己转向我,压低声音说:“孩子挺有出息,在深圳开公司呢,做什么电子产品出口的,听着挺大。”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哥这二十年过得不容易,村里人都知道。
院子里摆着一张旧藤椅,上面堆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那是表哥前天洗的,平常他总是把衣服晾在屋里,怕邻居看见说闲话。今天却晾在院子里,好像是故意向儿子展示自己的生活。
“他妈…来了吗?”我小声问。
表哥摇摇头,笑容退了一点,“没,就他自己。”
李根端着茶从屋里出来,看见我们说话的样子,脚步顿了一下。
“叔叔,您喝茶。”他把茶杯递给我,然后又端了一杯给他爸。
表哥接过茶,眼里都是欣慰,“你叔叔当年可照顾我不少,那会儿你妈带你走后…”
“爸,”李根打断他,“我妈让我带话问您好。”
这句话让院子里的空气突然凝固。表哥的手微微颤抖,茶水晃动,差点洒出来。
我赶紧打圆场:“你妈身体好吗?听说在广州?”
“嗯,挺好的。她再嫁了,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年十六了。”
李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我看见表哥的眼神暗了下去。他半天才说:“那…挺好,挺好的。”
我借口回家做饭,离开了表哥家。临走时看见李根帮表哥把轮椅推进了屋里,两人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一高一矮,像两棵不同年龄的树。
其实表哥的故事在我们村家喻户晓。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村里的王大河不小心掉进了水库。那时候王大河才七岁,在水库边玩耍时失足掉了进去。表哥李海当时在附近干活,听见喊救命,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救是救上来了,但表哥的右腿被水库里的钢筋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时送医院太晚,又赶上那几天医院换班,经验不足的年轻医生处理不当,伤口感染,最后截了肢。
一个壮劳力,就这么成了残疾人。
表嫂王丽受不了这个变故,开始整天跟表哥吵架。村里人都知道她嫌弃表哥残疾,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多少钱。半年后,她带着五岁的李根走了,说是去广州投靠她哥哥。
我记得那天,李根哭着不想走,被王丽硬拉上了长途汽车。表哥拄着拐杖,在车站站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回来。
从那以后,表哥就很少说话了,整天闷在家里。村里人给他找了不少工作,但他都干不了多久就坚持不下去了。
有一年冬天,表哥喝醉了酒,跟我说:“老弟,我不怪她走,我怪我自己没用。”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一遍遍说:“表哥,你救了人命,你是好样的。”
表哥笑着摇头:“救人容易,活下去难。”
后来村里给表哥评了见义勇为模范,还发了五千块钱奖金。表哥把钱全捐给了村小学,说是给孩子们买书。
有人背后说他傻,辛苦钱都不留着自己用。表哥听见了,只是笑笑:“我存那钱干啥?又不指望有人来照顾我。”
他那轮椅还是镇上好心人捐的,七八年前的事了。轮子都换了两回,车把上缠着块红布,说是能辟邪。
年复一年,表哥就这么过着。
第二天一早,我去表哥家送鸡蛋。远远地就看见院子里李根在擦那辆黑色路虎。
“叔早。”李根站直了身子跟我打招呼。
“你爸呢?”
“还在睡。昨天我们聊到挺晚的。”
我把鸡蛋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看了一眼灶台。上面放着半块发硬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应该是表哥昨晚的晚饭。
厨房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是李根五岁时照的。照片里的表哥站得笔直,两条腿健全,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王丽靠在他肩上,抱着小小的李根。那时候,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这样呢?
“你爸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这么说。
李根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妈妈告诉我了一些。”
“你妈?”我有些意外。
“嗯。她其实…一直有关注爸爸的情况。”李根低着头,“每年村里人去广州打工,她都会打听爸爸的消息。”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话。如果王丽真的关心,为什么二十年不曾回来看一眼?
“叔,我想带爸爸去大城市做康复训练。现在医疗条件好了,他可能…可能会好一些。”李根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爸不一定愿意走。”我直言不讳,“这村子是他的根。”
李根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想先留下来一段时间,陪陪他,再慢慢说服他。”
这时候,屋里传来表哥的声音:“谁在外面说话呢?”
李根赶紧推开门进去了。我站在院子里,听见屋里父子俩说话的声音,一个苍老,一个年轻,却莫名有几分相似。
那天之后,李根真的留了下来。他在村口的老宅院租了个院子,说是在村里办公。那辆黑车成了村里孩子们的新奇玩具,每天都有小孩子围着看。李根也不赶他们,还给他们发糖吃。
村里人对李根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有孝心,懂得回来看爸爸;也有人说他良心发现得太晚,表哥苦了二十年,他现在才想起来当儿子。
我不太参与这些闲言碎语,但我知道表哥这段时间特别开心。他的轮椅被换成了新的,电动的,能自己操控。院子里添了不少新家具,屋顶也修了,不再漏雨。
李根每天都会去表哥家,有时候推着表哥去村口的小学转转。表哥曾经捐钱的那所小学,如今也翻新了,墙上还挂着表哥的照片,说他是”见义勇为模范”。
有一天晚上,村里赶集,我在路上碰见李根。他站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像个孩子似的咬了一口,然后笑得很开心。
“买糖葫芦啊?”我走过去打招呼。
“嗯,我爸说他想吃。”李根掏钱的时候,钱包里掉出一张照片。
我帮他捡起来,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表哥和王丽,背面写着”海子,无论如何我爱你”。
李根赶紧把照片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回钱包,“这是我妈的。她一直带着这张照片。”
我一时语塞,只能说:“你妈…还好吗?”
“她去年生病了,肺癌。”李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医生说可能…时间不多了。”
“啊?”我愣住了,“那她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看看你爸?”
李根摇摇头,“她不敢。她说对不起爸爸,不配见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村里人这么多年都在说王丽狠心,抛弃了残疾的丈夫。没人想过她心里可能也有愧疚和无奈。
“所以你是替她回来的?”我问。
李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她,更为了爸爸。”
他的眼睛红了,但没有哭,只是深吸一口气,说:“叔,我要带爸爸回广州一趟。我妈…想见他最后一面。”
三天后,表哥坐上了李根的那辆黑色路虎。车后备箱放着表哥简单的行李和那张全家福。
村里人来送行,连平时最爱说闲话的王婶也来了,还塞给表哥一包她自己腌的咸菜,说是广州买不到这味道。
表哥坐在副驾驶,窗户摇下来,向大家挥手。他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像个要去远方旅行的孩子。
“李海,”村长拍拍车窗,“有啥事就给村里打电话,别客气。”
表哥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李根绕到驾驶座,启动了车子。就在车子要开动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塞给表哥一个纸折的小船。
“李爷爷,谢谢你救了我爸爸。”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原来这孩子是当年表哥救起的王大河的儿子。表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好孩子,爷爷出去转转,回来给你带礼物。”
车子缓缓驶出村口,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我站在原地,看着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照在老槐树上,影子斑驳。一只麻雀飞过,停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在说些什么。
村里人散了,各自回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表哥年轻时的样子。他曾经是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子,能一口气扛两袋大米不喘气。如今,他坐在轮椅上,要去见二十年未见的前妻,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
半个月后,表哥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他的情绪很复杂,既悲伤又释然。他告诉我,王丽已经去世了,走得很安详。临终前,她紧紧握着表哥的手,说了一句”对不起”。
表哥原谅她了。他说人这一辈子,谁没有做错的事呢?
让我意外的是,表哥说他要搬去广州住一段时间。李根在那边给他租了房子,找了专业的康复医生。虽然右腿不可能再生长,但他可以学习更好地使用假肢,过更独立的生活。
“老弟,我这辈子没想过还能有新的开始。”表哥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云,“人啊,永远别放弃希望。”
我点点头,心里为他高兴。
表哥又说:“李根跟他妈妈像,心软。他妈妈当年其实是怕拖累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了她和孩子,才离开的。她一直后悔,但又不知道怎么回头。”
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如表哥所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释怀了。
临走前,表哥把那张全家福取出来,重新挂在墙上,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里,他们一家三口笑得那么灿烂,仿佛岁月从未将他们分离。
五年后的春天,我去广州出差,顺便去看望表哥。
他住在一个社区里,环境不错,楼下有小花园。我到的时候,表哥正在花园里锻炼,用双拐走路,步伐稳健。看见我,他高兴地挥手,脸上的皱纹里盛满笑意。
“老弟,你来啦!”他响亮地打招呼,声音中透着精神。
李根不在家,表哥说他去上海出差了。公司生意做得不错,去年还上了市,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表哥带我去他的小房间,墙上挂着他和救过的孩子们的合照。原来这些年,他通过李根找到了很多当年落水的王大河这样的孩子,看着他们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老弟,你说我这一辈子值不值?”表哥突然问我。
我看着他,一时语塞。表哥失去了一条腿,失去了妻子,失去了二十年的亲情。但他救了一个孩子的命,影响了无数人,最终也找回了自己的儿子和内心的平静。
“值,当然值。”我说。
表哥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宁静的幸福,“那就好,那就好。”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风景,“你知道吗,老弟,我现在经常会想,如果当年我没跳下水救人,生活会是什么样?可能我和丽子还在一起,李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但我从来不后悔救人。有些事,不是因为结果好才去做,而是因为那是对的事,所以必须去做。”
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表哥的脸上,也落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照片里,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在一起。而在现实中,生活给了他们不同的命运,却也在多年后,以另一种方式让他们重新连接。
我想,这或许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它带走的,有时候会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它的馈赠,常常裹在苦痛之中,需要时间才能看清。
晚上,李根回来了,给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席间,他说起了一个计划,要在我们村里建一个防溺水培训中心,教孩子们游泳技能,也纪念他父亲的见义勇为。
表哥听了,眼睛亮了起来,像是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临走那天,李根送我去机场。路上,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王丽临终前几天拍的。照片上,表哥握着王丽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眼里是forgiveness原谅和接纳。
“叔,我妈妈生前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带我离开了爸爸。”李根说,“但她也说,如果重来一次,她可能还是会走,因为当时的她不够勇敢,不知道怎么面对那种境况。”
我点点头,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我们只能接受过去,然后尽力活好当下。
飞机起飞时,我看着窗外的云层,想起了表哥说的话:“有些事,不是因为结果好才去做,而是因为那是对的事,所以必须去做。”
是啊,生活就是如此。
我们救人,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而是因为那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付出爱,不是为了得到同等的爱,而是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给予。
而有时候,命运会安排一个20年后的相遇,让所有的遗憾都有了一个不完美但也不那么苦涩的结局。
就像我表哥和他儿子,兜兜转转,最终在人生的某个路口,重新牵起了彼此的手。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