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意和离是在一个平常日子,夫君看着那泛黄的和离书有些发愣(完)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5-20 20:44 1

摘要:这日,他从北疆返京复命,阖府欢庆,我在府中设下家宴替他款待同僚下属,又遍邀京中世家贵妇为小姑相看婚事。

决意同沈寂和离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

这日,他从北疆返京复命,阖府欢庆,我在府中设下家宴替他款待同僚下属,又遍邀京中世家贵妇为小姑相看婚事。

府中上下,小厮丫鬟,任谁瞧着我与沈寂都是一派夫妻和美的模样。

可夜里,等到沈寂沐浴完毕,俯身而上想要解我的腰带时,我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纸和离书。

没有任何征兆。

沈寂看着那张因年岁久远而微微泛黄的和离书有些发愣。

好半晌,才颤声问我:「……为什么?」

烛火莹莹,跃动在他眉宇间,恍惚间让我想起了五年前。

可腕间蜿蜒的疤又在提醒着我,我与他之间,早已不复从前。

我撩起帐帷,起身下床。

声音平静而温和:「信。」

「因为我给你写的那些信。」

沈寂彻底呆住了。

1

他神色惶惑又震惊,半点不像是装出来的。

若非那些信是我亲笔所写,我恐怕也要信了他去。

我确实是给他写过信的。

那时他负皇命在北疆镇守,我留在沈家操持家务。

沈寂父母俱亡,家中只余一个未出阁的小姑沈衔月。

说是小姑,可她实际上也并不是沈寂的亲妹妹,而是沈父从前战友的遗孤。

两家大人皆战死沙场,两个孩子便互相生了指望。

后来又在族老的见证下,结了兄妹,入了沈家的族谱。

这原也没什么。

可沈衔月仗着自己小姑的身份,和与沈寂青梅竹马的情谊,对我呼来喝去,阴阳怪气。

起初,我原以为她不过是个闹脾气的小姑娘。

一无长辈看顾,二无血亲关怀,刁蛮任性些也是有的。

于是,便待她越发宽容。

可不承想,正是这些退让,将她的轻慢之心一口一口喂大。

临近生辰时,府医诊出我有了身孕。

生辰宴那日,阖府欢庆,兄长送来一份生辰礼。

那是一盏自我出生时便供奉在佛前的琉璃灯,里头的灯油经年不灭。

母亲过世前曾多番打点寺中的僧人,又叮嘱阿兄,一定要在我身怀子嗣的时候送给我做贺礼。

我再亲手为腹中的孩儿点燃一盏灯,这样,我与孩子的福寿便能绵延下去。

可那日事情发生得很快。

我在众人含笑的目光下躬身,还未来得及点燃烛心,便被飞扑而来的野猫撞歪了身子。

那盏小心供奉多年的琉璃灯摔碎在地,满堂的宾客被吓得惊慌失措。

而我跌坐在满地狼藉里,险些被野猫的利爪所伤。

事后,查问起来,我才晓得,宴席上之所以会引来野猫,是因为我腰间香囊里面的荆芥花。

而那香囊,是沈衔月送我的生辰礼。

我满怀欣喜与憧憬的生辰宴,就这么被搅了个稀烂。

阿兄只默了一默,转身便从府中遣来了四个婆子。

她们将沈衔月摁在庭院里,清脆的巴掌声和含糊的谩骂声顺着窗户飘进来。

我置若罔闻。

只执笔俯身,将桩桩件件都写进信中。

眼泪不争气地顺着眼眶滑落,大滴大滴地落到信纸上,将字迹泅成一团。

我委屈得像个告状的孩子。

我盼着沈寂看了信,能告假回来一趟。

可那封信寄出后,迟迟等不到回音。

北疆偏远,军中事忙。

我想,或许是信差有误。

一时收不到书信,抑或是写不了回信,也都是有的。

我慢慢等着。

可没想到,回信没等到,却等到沈衔月发了急病。

沈寂单人单骑,日夜兼程。

不过两日,便赶回了府中。

2

我得到消息赶去时,沈寂刚从沈衔月房中出来。

两月不见,他的容貌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

一样的清俊,一样的挺拔。

可眼中的质询却叫我陌生:「衔月的事……是怎么回事?」

分明事情的经过和细枝末节我都已经写进了信里。

莫说是细看,但凡沈寂粗略看过,也都不会问出如今的问题。

我不晓得沈衔月是如何同他说的,只吐出一口浊气:

「她蓄意纵猫打碎了我的琉璃灯,我便惩戒了她一番,就这么回事儿。」

沈寂蹙眉,眼中责备更深: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罚得这么重。」

「她不过是个孩子,幼时又在北疆受过寒气,如今你让人扇她巴掌损了脸面不说,还让她罚跪两个时辰,她怎么受得了……」

「既然受不了责罚,便不该处心积虑毁了我的生辰宴!」我冲沈寂吼道。

沈寂叹了一声:「一盏灯而已,你又何必……」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

眼前蒸腾起的水雾散了,只余下心寒。

一盏灯而已。

他说得轻巧。

那灯,是母亲在我出生时便替我备下的礼物。

若是斯人犹在,那灯便是再贵重,也贵重不到哪里去。

可三年前母亲过世,临终前还叮嘱过阿兄要顾好这盏琉璃灯。

在她眼里,那不仅仅是一盏灯。

更是对女儿余生的牵挂和祝愿。

也是她作为亡母,送我的最后一份贺礼。

这一切,沈寂明明都是知道的。

刚成婚时,他还私下与我说,要在府中单开一间庵堂来供奉这盏琉璃灯。

可如今岁月荏苒,落到他口中,却成了「一盏灯而已」。

或许是我眼中的失望太过明显,沈寂神色变了一变。

他将身上的风裘解下,替我披上:

「好了,不过都是些小事,如今你有了身子,该顾惜着自己些。」

「琉璃灯的事,是衔月的错,我会让她来请罪的。」

回廊里传来侍女的脚步声,沈寂瞥了一眼。

转头轻抚我的鬓发:「时微,这些年操持府中事务,辛苦你了。」

「余下的事,就由我来处置吧。」

3

沈寂没说谎。

当日晚间,沈衔月便来到我院中。

她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跪在屏风外的身影像是一棵倔强的雪松。

「嫂嫂,那日的事情,是我不对。」

「但我绝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着荆芥的味道清凉好闻,并不是存心想搅扰你的生辰宴,打碎你的琉璃灯的。」

她跪伏在地,一下一下地磕头。

沈寂坐在我身边,身子僵直,眉眼未动。

我目光落到他的领口处。

那里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正是沈衔月用惯了的芙蓉色口脂。

不知方才,她窝在他怀里哭了多久。

我端起一杯茶,撇着沫子。

直到沈衔月磕到第三十下时,才徐徐开口:「好了,到此为止吧。」

她这才直起身,原本皙白的额头已经红肿。

沈寂冷然道:「你嫂嫂宽厚,不与你计较,你日后也要多敬她几分,莫要再生事端。」

沈衔月含着一眶眼泪,委屈巴巴地点了头。

又转头看我:「嫂嫂,这事因我而起,你放心,我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眼角含泪,唇边却是两个极小的漩。

笑得诡异。

第二日晨起,侍女传了早饭,我刚端起碗,却罕见地犯了恶心。

不知为何,总觉得饭菜带着腥气。

可桌上摆着的,不过是几碟子清粥小菜,半点荤腥都不见。

侍女在院子里一路寻出去,才终于找到源头。

一只木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窗棂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墙一路淌下。

侍女先一步挡在我身前:「夫人,别看……」

可还是太迟了,我已经看见了。

那匣子里,装着的是几具野猫的尸体。

其中有一具尤为显眼。

正是三年前,沈寂送我的那只。

毛色雪白,眼睛碧蓝,性格乖顺。

我曾一本正经为它写过聘书,下过聘礼。

也曾将它从拳头大,养到如今一只托盘都端不下。

可如今,它静静地躺在匣子里,一动不动。

沈衔月站在廊下,笑声清脆:「嫂嫂,我给你的这份交代,你可喜欢?」

原来是她。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我低下头,发现掌心已经被掐出了血。

我看着她那张笑嘻嘻的脸,怒火中烧。

几乎是本能地,拔下头上的簪子,朝她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沈寂神兵天降,沈衔月在他臂弯里轻巧地旋了个身。

我手中的簪子被他打落:「宋时微,你发什么疯?」

可还是太晚,那簪尖还是在沈衔月脸颊上划了过去。

皮开肉绽。

沈衔月捂着脸,鲜血从她指缝中流出:「搅扰嫂嫂生辰宴的猫,这只也有份,我不过是想替嫂嫂报仇罢了……」

沈寂怒不可遏:「为了别人,闹成这样,衔月日后还怎么嫁人?」

事到如今,他心心念念的,竟还是沈衔月。

灯也好,猫也罢,他都从未放在心上过。

甚至连那些我情真意切写下的书信,恐怕也都成了烧炉的引子。

我泄了气,躬身去捡簪子。

却发现,鲜血不仅从她颊边滑落,也早在我的裙下晕染。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那日,沈衔月伤了脸,而我落了胎。

醒来时,沈寂守在我榻边。

他看了我许久,才试探地问出一句:

「时微,衔月她还是个孩子。」

「就当是为了我,别再同她计较了,好不好?」

烛光跃动。

我看着他清俊的脸,只觉得那模样同柴房里啃食米面的灰鼠,也无甚分别。

4

计较?

我的确是应该有许多事同沈衔月计较的。

生辰宴,琉璃灯,乃至我未宣之于口的许多许多,我都未曾真的计较过。

但如今,我腹中落下的,是骨血,并不是草芥。

他轻飘飘一句「还只是个孩子」,便要将这一切都揭过不提。

未免太轻易了些。

我心中愤懑,面上却不显。

只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垂下眼答:「事到如今,便是计较也无用了。」

沈寂眼中的愧疚几乎要将我湮没。

当天夜里,沈衔月被罚跪在庭院之中。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任凭沈衔月如何摇摇欲坠,我见犹怜,沈寂都未曾心软半分。

也是那一夜,她颊上的伤口入了寒气,溃烂流脓,再不能恢复如初。

此后的半年里,我照例操持府内中馈。

沈衔月因被沈寂敲打过,也再未生过什么风浪。

甚至为了给她治脸,我还特意去寻了京中有名的刘山人制药。

京中人人都道,长嫂如母。

沈家小姑虽痛失双亲,却有嫂嫂疼爱,实在是三生有幸。

我与沈衔月明面上的关系和缓起来,沈寂也屡立军功。

眼看着沈家就要青云直上时,谁也没想到,我提了和离。

烛火噼啪一声,思绪火焰般回笼。

沈寂拧着眉,似乎在回忆着,我究竟何时给他写过信。

想定然是想不起来的。

毕竟那些往事太过久远,除非亲身经历过,否则又怎么可能牢牢记得?

就像他不记得自己曾亲笔给我写过一封和离书。

那时他与月氏鏖战,怕我因他身死落得个克夫的名头,便千里迢迢派人送来了这份和离书。

他说,若他身死,我可拿着和离书改嫁。

若他活着回来,必会八抬大轿再将我娶回来。

但那封和离书我到底是没有拿去官府落印,沈寂也没有死。

我妥帖地将它收在妆屉里。

每当孤寂无依时,便拿出来看看。

虽是和离书,却是我与沈寂过往爱意的表露。

如今出现在这样的局面上,实在是讽刺。

沈寂声音微哑:「就为了封信,你就要闹到和离的局面?」

我很想告诉他,不是一封,是好多好多封。

那些一个人支撑着偌大府邸的时候,因为门庭不高被那些官眷贵妇讥讽的时候,甚至,被沈衔月屡屡为难的时候。

我都曾给他写过书信。

可他从来没有回信过。

一次都没有。

往事如烟散,如今若是再论起来也分不出对错,倒是将我比成了个小肚鸡肠的妇人。

既如此,便没了说的必要。

我将那纸和离书拍在案桌上:

「沈寂,你我自由定亲,当初我宋家门庭冷落,你不曾毁亲另娶,我是感激你的,后来你离家五年,我照看府中事务五年,也是报答。」

「你我一纸婚约走到如今,算是两清。」

「往后山河陌路,便各走各的道吧。」

莹莹烛火下,沈寂眉眼震颤。

我披上大氅,走出屋外。

却在回廊处,被沈衔月拦住。

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似笑非笑:

「宋时微,你以为这沈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再说,你若是走了,我治脸的药从哪里来?」

我也笑。

「小姑啊小姑,你当真以为,你每日敷在脸上的,是药吗?」

沈衔月神情剧变,面色发白。

声音也一寸一寸龟裂:「……你说什么?」

5

我耸耸肩,笑得无辜。

「那是五毒膏,是在惊蛰时分,取时下最毒的五种毒虫研磨成粉制成的药膏,其中最出名的一种是什么呢?嗯……我想想……」

「好像是叫蛭虫吧?」

我每说一句,沈衔月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到最后,她竟掩着帕子干呕起来。

那盒原本收得妥帖的药膏,烫手山芋一般被她丢了出来。

当天夜里,我拢了包袱,连夜出府。

说来可笑,当初我嫁进来时,母亲尚在,家中虽谈不上富庶,但到底能吃饱穿暖。

嫁妆虽不是三船五车的豪气,但好歹该有的都有。

可如今在沈家磋磨了五年,银子使得七七八八了不说,连趁手的物件都没几样了。

略值钱些的,都在我执掌中馈时,为了沈家典当抑或是送礼了。

我越想越气不过,临走时,从库房里搜罗了好一阵,才带着三驾满满当当的马车离了府。

和离书尚未在官府落印,府中的小厮都不知晓,自然不敢拦我。

那些轻便好出手的,都被我连夜典当成了银票,贵重不易搬的,我便使了银钱差人送去了宋家。

宋家败落,阿兄仕途刚起步,少不得要送礼往来,有些东西撑场面也是好的。

连同东西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封信。

信中说明了事情的缘由,也讲明我不愿以下堂之身拖累他的官声,等日后闯出一番天地,必会返京。

做完这一切,我便抱着包袱上了船。

船家是对夫妻,汉子撑杆,妇人杀鱼。

见我孤身一人,也不多问,只笑眯眯道:「姑娘,鱼汤喝不喝?」

江边寒气逼人,有碗热汤自然是好的。

那厨娘动作很快。

解腹刮鳞,下锅油煎,鱼身卷曲微黄,再加一瓢滚水。

汤色瞬间奶白鲜亮起来。

炉火微红,船娘盛了一碗汤递给我。

我只尝了一口,便觉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不由发问:「这是什么鱼,竟这般鲜?」

那船娘笑得眉眼弯弯,颇有几分自得的模样。

「不过是寻常的江鱼,也是我手艺好罢了。」

船家吃着汤,闷笑了两声:「是啊,除了我家娘子,旁人可做不出这味道来。」

「不过若说是鲜,还得是瓜州的『四腮鲈』,我曾有幸尝过一次,那汤水同牛乳也没什么分别了……」

两人一对眼,和煦地笑开。

船家吃了汤,扯着嗓子揽客:

「去宿州的还有没有——」

眼见他解开纤绳,船身晃荡两下。

我忽然心中一动,连忙掀裙阔步上了岸。

而后转身上了旁边的船。

那船娘愣了:「姑娘,你不是要去宿州吗?怎么……」

船离了岸,越漂越远。

来不及解钱袋,我只好将头上的一支玉簪抛进她怀里。

「多谢你的鱼汤。」

「我想好了,我不去宿州啦,我要去瓜州。」

因为,我也想尝尝,那四腮鲈到底有多鲜。

6

夜半有雨,浸湿窗棂。

沈寂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他从不是喜欢酗酒的人,可此刻,若不让意识混沌些,便压不住心底的痛意。

和离书静静放在桌上。

他又想起方才的情景。

时微口口声声说要同自己和离,缘由竟然是因为一些信。

成婚的这五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驻守边疆,家中境况一概不知。

只衔月每隔三月会寄信到军中,没什么要紧的事,大多数都是些撒娇卖痴的话罢了。

可时微的信,他一封都未曾收到过。

但她方才的模样,分明不像是在说谎。

莫非,是自己搞错了?

沈寂心中一动,酒杯被丢回桌上,泅出一小块暗影。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军中来往的书信如今归置在哪里?」

那小厮面色一白,颤着身子跪了下来。

「可是有什么纰漏?将军只管吩咐便是,小的立刻就去办……」

沈寂喝道:「废什么话,还不快拿来!」

书信终是被捧到了沈寂面前。

军中事务繁杂,军函更是多如牛毛,雪花般纷杂。

沈寂翻了许久,还是毫无头绪,赶在他发怒之前,那小厮膝盖一软,又奉上了另一只锦盒。

里头的书信被收得妥帖,映着烛火,沈寂拆开了第一封。

那是昭仁八年的春日寄出的,是他们刚成婚的时候。

信纸是漂亮的花笺,字迹也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面写着——

【夫君在边关可还安好?府中的玉兰花开了,我收了不少干花。玉兰性温,最是通宣理肺,夫君有空便泡茶喝吧。】

沈寂打开随信放置的锦袋,里头果然妥帖归置着不少玉兰花的花瓣,只可惜因为年岁太久,已然枯萎泛黄。

第二封是昭仁九年的冬日寄出的。

那年月氏屡犯边关,他作为驻军将领,自然是得严防死守,连正旦都不能回京过。

信上只是说:【边关苦寒,夫君定要保重身子,切莫着凉,我给你做了件裘衣,贴身穿是最好的。】

随信送来的,应该还有一件裘衣,只可惜,如今却不见踪迹。

那小厮将头埋得更深。

沈寂继续拆信,第三封,第四封,第……

时微寄信不多,除去刚成婚那两年写得勤一些,往后几年都是三五月才写一封。

起初还是关切他的身体,后来两三年,便都成了诉冤的状书。

满篇满纸都写着,衔月如何在府中捣鬼,又是如何欺负她。

比如:在她宴客时弄污衣裙,在她盘账时打翻灯盏。

其实说起来不过都是些小事。

可时微像个告状的孩童,将自己所受的委屈都写进了信纸。

沈寂弯着眉梢看完,直到拆开最后一封信时,他的笑容僵住了:

「沈寂,沈衔月打碎了我的琉璃灯,此事若不能了,你我夫妻缘尽。」

可他是怎么处置的呢?

寥寥几行字,看得沈寂浑身发冷。

他阖上锦匣,勉强站起身:「这些信,当初为何不曾送到我手中?」

那小厮抖如筛糠:「是……是小姐说……」

「说什么?」

「她说府中事务自有她向您禀明,夫人的信,便不必送到您眼前了……」

沈寂怎么也没想到,时微竟然真的给自己写过信。

可那些清楚明了的爱意,早就在时光的蹉跎里变得朦胧不清。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转过头,盯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喉头莫名有些艰涩。

直到冷风卷起珠帘,有人阔步进来——

「将军,夫人她……」

沈寂大喜过望,站起身时,险些绊倒了烛台。

「可是夫人回来了?」

那小厮愣了半晌,才为难地摇头:

「不是,是夫人她……」

「如何?」

「夫人她卷了库房的财物,去了宿州。」

「啪」的一声。

将落未落的酒杯囫囵转了一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7

瓜州气候温和,左临江,右靠山,是我从未见过的安乐景象。

我到底是胆子大。

尝过几回四腮鲈后,便生了开酒楼的心思。

只可惜,生活不是话本。

两次血本无归后,给我做账房的老先生忍不住了。

他苦口婆心地提点我:「当家的,这酒楼可不是有钱就能开起来的,须得会理事,有眼界,否则便是有座金山也得赔光呀……」

在他的建议下,我闭了酒楼,转而拜了同心巷的周娘子为师。

这位周娘子,我刚到瓜州时便听过她的名头。

她六岁时死了娘,爹另娶后,便将她送去做了童养媳。

原本是个孤苦命数,却不承想,未来夫婿却是个仁义宽厚的。

夫妻俩白手起家,一路从小作坊干到大酒楼。

只可惜她那夫君是个短命的,生意刚做起来他便得了急病亡故了。

至此,周娘子孤身一人撑起了偌大的一座酒楼。

这掌柜一做就是八年,在瓜州也算是风头无两的人物。

直到三年前,她骤然关了酒楼,在同心巷租赁了一间小院。

从此,只做酒菜,不谈生意。

我本以为这样一个有手腕、有魄力的女子,应当是极淡然利落的。

可却恰恰相反。

她年过四十,却仍旧笑靥如花,衣裙是月华锦的,胭脂是芙蓉色的。

就连脚上的绣鞋,也都是织金镂花的。

半点不像在商场里浸染多年的行家。

初见时,她半倚靠在太师椅上,一边抠指甲,一边发问:

「你们来我这儿拜师,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来拜会的人很多。

有打杂的小厮,小店的掌柜。

个个都是人精,也个个都比我会来事儿。

他们有人说是仰慕周娘子才学,想来讨教一二。

也有人说钦慕周娘子人品,想要交个朋友。

唯独我,揉了半晌裙角,才闷声憋出一句:「……我……我想开酒楼赚钱。」

这话并不假,毕竟,从沈寂那顺出来的钱已经被我挥霍得差不多了。

若是再不考虑生计,怕是连回京城的路费都没了。

众人没想到我会答得这般直白,纷纷侧目。

周娘子也坐起身,目光落到我身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头上的步摇也跟着清凌凌地晃。

「你这丫头,倒是有意思。」

仅凭这一句「有意思」,我成功拜了师。

跟我一同拜师的,还有一位少年。

奇怪的是,周娘子什么都没问过他,只收了他一封拜帖,便将他收入了门下。

少年姓林,名风眠。

时游敬亭上,闲听松风眠。

是个风雅好意头的名字,只可惜,跟他不驯的性子不大相符。

拜师后的三个月里,他时常刁难我。

周娘子夸我切的菜丝丝分明,他便说我洗的萝卜不干不净。

周娘子赞我账本盘得仔仔细细,他便说我一笔字写得不够大气。

这话说得不假,我那一手簪花小楷若是写诗句策论便也罢了,落在账本上,实在不像是个掌柜的手笔。

但好歹,也比他那一笔小鸡仔爬过的字要强吧?

我始终不明白林风眠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直到周娘子的女儿福娘告诉我,周娘子会在拜师的几人中选出一人继承她的衣钵。

不论是商贾之道,还是做菜妙招,她都会倾囊相授。

我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林风眠并不是对我有敌意,而是想与我竞争。

关系户,也是想做名正言顺的亲传弟子的。

8

在同心巷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是九月。

按照往常的惯例,周娘子会在食筑中设下三桌筵席,以夏日时鲜为材,宴请城中显贵。

这既是为了答谢他们过往一年照顾食筑的生意,亦是为了造势,好让其他未能赴宴的大人物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这样往后的一年里,食筑的生意自然也不用愁。

年复一年,食筑的名头便会越来越大。

周娘子将一切掰碎了说与我们听,可我却不解:「既是三桌筵席,为何水榭中只有一张桌子?」

周娘子神秘一笑:

「因为今年要宴请的可不是城中的才子贵眷,而是公主。」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膝下唯有三位皇子,并无公主。

而唯一能被称为公主的人,便只有先帝最小的女儿,秾华公主了。

秾华公主作为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妹,自然是受尽宠爱的。

且不说她当初婚配之时,圣上便大手一挥,为她选了京中最好的男儿——景国公家的世子来嫁。

后来世子过世,圣上又为了补偿幼妹丧夫之痛,将最富庶的宿州城划给了公主做封地。

此番公主返京,恰巧要从瓜州经过。

我明白,周娘子这是要将食筑的名声打得再响亮些。

既要宴请公主,那便不能马虎。

首先,食材上便不可大意。

夏日瓜果皆丰,能做菜的食材其实很多,但若是要精益求精,便不那么好选了。

周娘子思忖了三日,才终于决定,用藕做主菜。

莲藕,又称玉笋。

长于淤泥环绕之地,却内里洁净,口感脆爽。

可它实在太过娇贵,若是白日从菜农手中去收,免不了会因为搁置太久而导致口感不佳。

所以,在秾华公主来的前一日夜间。

我和林风眠便被周娘子派去挖藕。

9

说是挖藕,但实则是让我们跟着资深的藕农去查验,好选出品相最佳的食材。

那片藕田在池塘最侧面,若要抵达,需要穿过一整片湖。

瓜州的下弦月将湖面照得分明。

林风眠坐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桨,半句话都不同我讲。

我也不理睬,只伸手去够那粉嫩的莲蓬。

却不承想,船身受力不均,猛地摇晃了一下。

林风眠绷直了下颌,咬牙切齿:「你再乱动试试呢!」

我无辜地答:「我只是想采些水鲜,莲子清火,做粥是最好的。」

林风眠翻了个白眼:「宋时微,你就这么爱表现自己吗?」

表现自己?

我满脸困惑地回头,却只瞧见他冷哼一声:「在周娘子面前,你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刀工是要最佳的,账本是要最清晰的,就连迎来送往时,你也都要做最和顺圆滑的。」

「你这般努力拔头冒尖,不会是真的以为,只要做到最好,周娘子便会将食筑交给你吧?」

他这话说得荒唐。

但因着年纪小,莫名带着些少年气,也叫人生不起气来。

荷花中有流萤,我掬了一只在掌心。

只笑:「周娘子将食筑交给谁,同我有什么关系?」

林风眠愕然:「你不想要食筑?」

「我来拜师,是为了学经商之术,只要学得一身本领,莫说是食筑,就算是酒楼我也有信心开得起来,又何必觊觎旁人的产业?」

他愣了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虚伪!」

他或许是太高看自己的撑船技艺,只顾回过身同我讲话,却压根没发觉前头有一片荷花。

待到发觉时,船身已经飘进去大半。

枝叶交错,拉扯间船身一阵猛晃。

然后,林风眠便掉进了湖里。

他平日里瞧着张扬不驯,却不承想,是个不会凫水的。

我虽识些水性,但要稳住船身,保住船舱里的水鲜,便也顾不上他。

等到好不容易将船划出荷花丛,再将他拉拽起来时,他已经喝了半肚子的水。

林风眠脸色铁青,似乎是想要威胁我,但目光触及我递过去的手帕时,又换了副神情。

只闷声道:「……今日的事,你不许说出去。」

我笑着答了声好,顺手摘去了他发冠上缠着的水草。

如水月光下,我瞥了一眼他微红的耳廓。

只觉得,同湖中的粉荷也没什么分别。

10

第二日,秾华公主的仪仗如约而至。

瓜州大小官员夹道相迎,而后在县令的引路下,将公主带到了食筑的水榭中。

等公主坐定,一早便预备好的菜肴便渐次上了桌。

今日的主菜是福娘做的,她惯常会做汤水,便炖了莲藕排骨汤。

粉藕软糯,汤色浓厚。

公主只尝了一口,便弯了眉梢。

第二道菜是清炒藕片,取鲜嫩多汁的脆藕洗净切片,清油炒制而成。

说不出多出彩,但也不会出错。

轮到我时,我只奉上了一碟用碗倒扣住的菜肴。

周娘子一惊:「怎能这般上菜……」

可下一瞬,公主便亲手将倒扣住的瓷碗掀开。

甜腻的香气瞬间飘满了整间屋子。

那是一碟桂花糖藕。

外祖家在金陵,母亲出嫁前曾同城中最善做点心的大师傅学过手艺,一碟桂花藕做得最是香甜。

年幼时在外祖家,她时常下厨做给我和阿兄吃,也曾教过我其中关窍。

只可惜,因为京城不产藕,我与沈寂成婚后从未做过。

如今到了瓜州,我自然不能辜负这得天独厚的条件。

更重要的是,景国公便是金陵人士。

这碟桂花藕,应当是合公主胃口的。

果不其然,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秾华公主夹起一片糖藕。

尝过一口后,说出了今日席间的第一句话。

「也算是没有辜负这藕。」

周娘子和福娘都松了口气。

当日席间,公主心情大好。

甚至临走前,还为食筑题字一副。

自此,食筑名声大涨。

莫说是瓜州,便是邻近的凉州与忠州都晓得了周娘子的名号。

这原是件好事。

却不承想,阴差阳错,将沈寂招了来。

11

沈寂来时,我正忙着做一锅鱼汤。

福娘说近日城中时兴一种鱼片汤,以鲜辣酸爽著称,城中好多食肆都做了这道菜。

本着学艺不丢脸的精神,我当即便去院中的大缸里取酸菜,却不承想,迎头撞上了熟人。

人群簇拥中,一张清隽瘦削的脸显露出来。

四目相对间,我愕然惊诧,而他欣喜若狂。

竟是许久未见的沈寂。

他推开侍从,阔步走过来:「时微,你竟然在这里。」

「你可知道,我……」

他伸手便要拉我,我一侧身,躲了过去,只抬头平静又质询地看着他。

一别两年,他容貌未变,身形却瘦了不少。

倒叫我觉着陌生。

唯一眼熟的,便是他贴身穿着的那件裘衣。

那是那年冬日,我亲手为他缝制的。

我素来不善针线,其实针脚走得并不好,活像一条歪歪扭扭的蜈蚣。

似乎是被穿过很多次,领口处的风毛已经微微卷曲泛黄。

可我在府中时,从未见他穿过。

如今我离府多年,他反倒视若珍宝了。

男人大抵都贱。

他见我后退两步,也不恼,只讨好地笑。

「时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而后目光又落到我腰间的围裙和提着酸菜的手上。

「我竟不知,你离京后,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我却弯唇笑了:

「沈将军这话说得,好像我从前在京城过的是什么舒坦日子一般。」

他眼中的愧疚浓郁得几乎将我吞没: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微,你不知道,我找了你许久,那该死的船家扯谎说你去了凉州,我一路寻过去却……」

他眼尾微红,说到最后,竟带着些委屈的意味。

而我只觉得恶心。

「够了!」我沉声打断,「沈寂,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如今故作深情地解释一番,我便会回心转意吗?」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为你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可你从未放在心上过。从你偏私沈衔月,无视我时,我们之间的恩义便断了。」

「我早说过的,往后山河陌路,各不相干。」

沈寂身形微晃,险些站不住。

我大概是被日头晒花了眼睛,竟瞧见他喉头一哽,屈膝跪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眼眶发红,几近哀求:

「时微,过往种种都是我的错,你同我回去,好不好?」

我还未曾应答,身后的少年便跳了出来。

一铜勺敲在沈寂头上:「颅内有疾的货色,莫要出来叫嚣!」

沈寂被打偏了头,好悬没一个跪扑摔在地上。

待到他眼冒金星地回过神来,才咬牙发问:「你是何人?」

林风眠冷哼一声,白眼几乎要翻到天际。

「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风眠是也。」

「林风眠?」沈寂愣了一愣,似乎没想起这号人物。

但见我转身要走,又急忙站起身要拦。

我惦记着厨房的鱼片,被他多番阻拦,一时心头火气,抬手便将半块酸菜帮子砸在了他身上。

浑浊的汁液在他衣衫上泅出一片暗影。

「你到底有完没完?和离书我早就已经落了款,你又何必多番纠缠?」

他声音微哑,竭力反驳:「不是的!时微,那和离书我还未曾送去官府,所以我们……」

「那又如何?」我嫌恶地侧目,「和离书是你亲手写的,事也是你亲自做的,难不成我还冤了你?」

我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旋即落到沈寂身上。

声音平静又和缓。

「沈寂,好歹夫妻一场,别让我看不起你。」

12

这般闹了一场,我的过往便也暴露了个干净。

福娘没心没肺,暗戳戳地端了碟果子便想要来探听我的八卦。

只可惜,还未坐定,便被周娘子拎着耳朵赶了出去。

待到阖上门,她才叹气道:「我竟不知,原来你从前竟然……」

或许是不想让我太难堪,她话只说了一半。

我却笑了:「老回望从前做什么?我只看如今。」

周娘子点头,宽慰我:「是这么个道理。」

「人只有两个肩膀,放了恨与怨,便搁不下喜与乐,你能这般开阔地想,是很好的。」

「只是……」

「只是什么?」

周娘子看了我一眼,为难地拿出一张邀帖。

竟是公主府送来的。

「秾华公主邀你赴京,想让你在冬至宴上再做一次桂花糖藕,时微,这于你而言的确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只是……」

我听懂了她的叹息。

不过是因为若要扬名,便要回京,也要以厨娘的身份去面对京中那群故人。

少不得是要被奚落一番的。

她担心我受辱,却不晓得,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有些人,有些事,实在是需要一个了断。

如今这个时机,正正好。

第二日,我启程回京。

周娘子备了暖轿,福娘给我做了糕饼。

唯独林风眠,一大早便不见人影。

周娘子失笑:「那皮猴子定然是去潇洒取乐了,你别在意。」

她又递给我一个包袱,我打开一看,里头妥帖收着的,竟是几本账本。

我随意翻开一页,里头的账目清晰明了,各项支出都十分清楚。

「你在食筑的这两年,不论是做菜,还是内务都管理得极好,唯独盘账上差了一些。这是我从前开酒楼时做账的账本,你细细看上两遍,或许能有些收获。」

这时候说谢便有些浮浅了,我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待我从京城回来,定然叫咱们食筑扬名整个大靖!」

周娘子笑得眉眼弯弯:「既回了京,便别再来瓜州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想让我用她教的本事,在京城开一座酒楼。

马鞭破空一声,车轱辘滚滚向前。

我抱着满满当当的包袱,忽然就有些眼酸。

真想再尝一次四腮鲈。

13

马车走走停停,不过两日便到了京城。

谁知我前脚刚下车,后脚便有人追了上来。

「你这究竟是马车还是驴车?竟这般慢,小爷我都等你半日了。」

我一转头,恰巧对上一双神采飞扬的眼。

竟是林风眠。

他牵着一匹马,衣袍边带着尘土,像是赶路许久的模样。

我惊诧:「你怎么来了?」

他浑不在意地挑眉,却顺手接过了我手中的包袱。

「怎么?这京城只有你能来?小爷我就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

我叹了一声:「我如今是受长公主所邀入府,那邀帖上可并没有你,如今你跟了来,且不说帮不上忙,若是要住客栈,可是要花不少钱的。」

林风眠呆愣了片刻,竟是笑开了。

「第一,你说我帮不上忙,可若是要做桂花藕,那藕谁帮你挖?」

「第二,银钱,小爷有的是。」

我迟疑地看了一眼他洗得发白的衣衫,明显不信。

他能做关系户,定然是有些银钱的。

但瓜州的有钱跟京城的有钱可不同,那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我也不好太伤他的自尊,便只敷衍道:「好了好了,你既来了,便跟我打个下手吧,想来公主也不会说些什么。」

林风眠闷笑一声,点头应下。

公主返京,没有府邸,便包下了城东的一座山庄暂时客居。

里头布景雅致,回廊曲折,连廊下悬挂的红穗子都精巧无比。

宴席那日,我作为厨娘,本是不必上正厅的。

可那日偏巧送来的桂子不好,怕惹公主生气,小女使便引我去最东边的库房里取。

谁知刚在庭院里走了没两步,便迎头碰上了沈衔月。

平心而论,这并不是我所设想的遇见她的最佳时机。

但如今阴差阳错撞见,我倒也坦然。

她却慌了神:「宋时微?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别两年,她颊上的伤口已然愈合不少。

但因那日我挑破药方,她不肯用药,到底是留了疤。

淡淡的一道印记,被她用花钿装饰后倒也不显得突兀,反添柔媚。

可其实,那日的药方不过是我为了恶心她信口胡诌的,谁知她居然信以为真。

白白毁了一张脸。

不等我回答,身边的小女使便替我答复了。

「回沈小姐,宋姑娘是受公主所邀,前来做菜的。」

沈衔月冷哼一声,勾唇讥讽:「原来是个厨娘啊。」

她啧啧两声:「别看你先前装出一副孤洁高傲的做派,离了沈家,照样过得蝼蚁般狼狈。」

「宋时微啊宋时微,你可曾后悔过?」

我不答,只笑着反问:「那你呢?你离了沈家,如今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入京后,我不是没听说过沈家的事。

人人都说沈寂刻薄寡恩,薄待义妹,沈衔月的日子应当也不算好过。

沈衔月不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我快速又精准地补了第二刀:「哦,我忘了,沈家好像并未婚嫁之事传出,沈家二小姐不会到如今,还没嫁出去吧?」

沈衔月终于忍不住了,尖声反驳:「你胡说!」

她身边的丫鬟也有样学样:「我们二小姐早就同永平侯府的二公子定了亲,再过半月便要过府了,你这种下堂弃妇怕是想学都学不来!」

永平侯府的二公子,在满京城都是有名的。

家世、样貌都是数一数二的。

唯一一点不尽如人意,那就是太过花心,平日里招惹的花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就连府中的丫鬟,略平头正脸些的也都被他糟蹋了个遍。

京中略要脸面些的人家都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他。

可沈衔月却同他定了亲。

我古怪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做沈寂的续弦呢。」

身边的女使讶然出声。

兄长娶小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惊诧的目光让沈衔月羞愤不已,扬起巴掌便要来打我。

可下一瞬,却被人反手钳制住。

沈衔月转头,瞧见是沈寂,眼中的薄雾更深,险些要落下泪来。

「阿兄,是她……」

「够了!」沈寂沉声打断,「别再胡闹了。」

趁着沈衔月愣神的间隙,我干脆利落地一巴掌落到她脸上。

前日夜间刚下过雨,庭院湿滑。

沈衔月倒在一摊烂泥里。

沈寂想伸手去扶她,却在触及我的目光时停住。

我慢慢蹲下,一字一句。

模仿着她两年前的语气,笑嘻嘻道:「小姑,我给你的这份见面礼,你可喜欢?」

「哦,对了,你脸上的花钿被我扇掉了。」

「你这疤可真丑,活像只裂口的南瓜。」

她捂着脸,歇斯底里地尖叫。

14

筵席结束后,秾华公主将我唤到了内阁。

我本以为是今日的糖藕做得不好,却不承想,公主开口就是:「你与沈寂……」

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莫名叫我想起了福娘。

原来这探听八卦的心思,公主也有。

我跪下行礼,言简意赅地解释:「民女从前是沈家妇,不过如今已然和离了。」

公主了然地点头:「怪不得今日那沈家姑娘会如此待你。」

「只是本宫瞧着,那沈寂待你并非无情,你们又因何要和离?」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好答。

若说是沈寂负我在先,可他实际上也并未出格,少不得有攀诬之嫌。

可若说是我负沈寂,又于我的声名有碍。

我思虑再三,才缓声答道:「其实民女之所以和离,是存了跟公主一样的心思。」

公主愕然:「跟本宫一样?」

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之话。

「可本宫和驸马并未和离,甚至驸马过世后,本宫也一直为他守寡,孀居多年,你我从何而来的一样?」

我微微一笑:「公主与驸马恩爱,众人皆知,公主孀居多年自然是为了顾全恩义,但其中或许也有旁的缘由。」

「什么缘由?」

「民女想,公主或许不愿受人掣肘。」

「本宫贵为皇女,何曾受人掣肘?」

「不论身份高低,只要涉及婚嫁,女子总是要吃亏些的;全了情义,便会失了自由;全了自由,便会失了分寸;可全了分寸,却又太过生疏,条条框框,桩桩件件,总归是不得圆满的,这便是受人掣肘。」

公主问:「所以,这就是你同沈寂和离的缘由?」

我点头应是:「正是,臣女同公主一样,不愿被恩义裹挟,受人掣肘。」

公主不说话,整个内阁针落可闻。

好半晌,她才叹了一声:「沈寂这厮,当真是瞎了眼睛。」

我猜得没错,公主孀居多年,更多的还是不想嫁。

只是不愿被世俗之言裹挟,才声称是为驸马守节。

我松了口气,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却不承想,公主下一句就是:「小木头,你小子运气不错,倒真是让你捡了个宝。」

小木头?

我疑惑转头,却瞧见林风眠笑嘻嘻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一边行礼,一边冲公主眨眼。

「这么说,姨母是答允了?」

公主无奈地摇摇头,竟是弯唇笑了。

「允了。」

15

我满头雾水,直至走出山庄,还没明白他们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

脑中只有林风眠那一句「姨母」。

不由发问:「公主是你姨母?」

林风眠点头:「我母亲曾是公主的手帕交,我尚在襁褓中时,便认了公主做姨母。」

我瞠目结舌:「可你不是说,你家中行商吗?」

他笑得促狭:「皇商也是商啊。」

「我早说过的,小爷不差钱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林风眠的林,就是林记钱庄的林,也是林记盐庄的林。

还有林记成衣,林记金楼,林记……

只是初见时他太寒酸,让我错把少爷当草包。

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同一个林。

林风眠见我泥塑木雕般呆愣,便解释道: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我娘说我自幼含着金汤匙出生,必得吃些苦头才能承继家业,便将我送去了瓜州历练。」

「我原想着回京后便告诉你,如今的时机,也不算太差。」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当初秾华公主水路不走要走陆路,又为何林风眠日日捣乱,周娘子还要将他留在食筑。

原来从一开始,便都是各有图谋的。

唯有我,被瞒得滴水不漏。

林风眠见我不语,以为我生了气,便慌了神。

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却吐出一句:「听周娘子说,你回京是要开酒楼的。」

「我们林家生意遍布京城,虽然并没有酒楼,但若是要买一座也不算什么难事。时微,你可愿意来做掌柜?」

我抬眼看他,满是质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本张扬的少年却无端红了耳廓。

他声音嗫嚅,眼眸微亮:「我的意思是……」

「你愿不愿意替我打理这偌大家业?」

我一愣,旋即反问:「好啊,你一个月给我开多少银子?」

开一家酒楼应当很难,但若是只盘账做个账房,或许不难。

林风眠却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将整个林氏的家业都交到你手中!」

「只要银子管够,我答应啊。」

「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

林风眠恼红了脸,耳根也烧得通红。

下一瞬,手心微凉,我展开一看,竟是只玉簪子。

「这下你明白了吧?」

我便是再会装傻,此刻也装不下去了。

那簪子质地很好,工艺却十分粗糙,像是刚学技艺不久的匠人打磨的。

我一时只觉似乎有千斤重,复又退了回去。

「我的过往你可能不太清楚,我曾嫁过人。」

「我知道,那人就是沈寂。」

林风眠浑不在意地答,仿佛早将一切了然于胸。

「沈寂那日我见过,实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你们既闹到和离的地步,就更说明错在他身,与你无关。」

「你是嫁过人,又不是杀过人,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摇头,仍是不认同:「可你比我还小上两岁。」

「年岁小怎么了?你不知道,小有小的好处。」

他俯身凑过来,挑眉轻笑。

「再说,小爷我狼狈的样子可是只有你一个人见过。」

「大靖律法森严,我既不能杀人灭口,便只能将你娶回家喽。」

我看着他皎如弯月的眼,心跳如擂鼓。

16

从秾华公主处离开后,我并未返京。

直接掏空大半积蓄在京中租赁了一间酒楼,林风眠日日都来。

我原是不愿答允他的,但架不住他死皮赖脸,终是将婚期定在次年年底。

阿兄很不看好这桩婚事。

不为旁的,只因林风眠吊儿郎当的,瞧着实在不像是正经人。

直到那年冬至,林风眠给我做了件风裘。

他家底丰厚,满京城什么样的狐裘买不到,却偏偏自己亲手来做。

到底是男人家,粗手笨脚,十根手指头都被扎成了筛子。

却仍旧欢喜地替我披上:「天气越发冷了,我们阿微该有件风裘御寒的。」

自那日起,阿兄便答允了下来。

我揶揄他:「不过一件衣裳便将阿兄你收买了,你这妹妹也太不值钱了些?」

阿兄失笑,只摇摇头:「不是因为衣裳。」

「我只是觉得,往后半生,若是能有个人疼惜你,懂得你的不易,也是极好的。」

「时微,往后不要一厢情愿地付出了,也试着坦然接受旁人的心意吧。」

我闷声应下,眼眶却不争气地发酸起来。

正旦过后,林风眠陪我去宝华寺上香。

曾替我母亲添灯油的小僧还认识我,言语间我提及那盏祈福的琉璃灯早已破损。他却并不惋惜,只微微一笑,转而从后殿又拿出了一盏一模一样的琉璃灯。

「令堂当初燃灯时燃的是双盏,并非单盏。」

「只因她说家中幼女还在襁褓之中时便没了父亲,她也唯恐女儿福薄,难得圆满,所以在燃这祈福的琉璃灯时,便点了两盏。」

我看着那「失而复得」的琉璃灯,险些落下泪来。

曾经我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

年幼时她逼我学规矩,行礼稍有毫厘不好,便会用戒尺打我的掌心。

长大后,她又逼着我拿着婚书嫁去沈家。

明明满京城的贵眷都讥讽我高攀沈家的门第,明明沈寂对我也不甚上心。

可她还是要我嫁去沈府,不容我有半分退缩。

与沈寂成婚后,每每日子不好过,我也会在心里埋怨她。

埋怨她逼着我嫁给沈寂。

也埋怨她用荆条逼着阿兄刻苦上进。

可后来,她过世了。

那些埋怨便都没了。

只剩下出阁前的那天夜里,她悄悄进了我屋子,摩挲着我的脸颊,说的那句话。

她说:「别怪娘。」

于是,从此之后,哪怕沈寂待我刻薄,沈衔月日日刁难,我也从未再怪过她。

只是。

我再也没有娘了。

17

又是一年春日。

林风眠说是要去一趟宿州,收一收铺子,理一理账目。

而我的酒楼刚开业,自然是走不脱的,便只能暂且分别。

送他离京那天,日头晴好。

见他上了马车,我忍不住叮嘱:「一路小心,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

林风眠笑得直不起腰,马车都跟着震颤。

「好歹你阿兄也是中过进士的人,你便这般不通文墨吗?」

见我有些发恼,他连忙拱手告饶:「错了错了。」

「宋掌柜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小的洗耳恭听。」

我斜了他一眼:「没什么旁的,只是你既然要去宿州,定然是会途经凉州的,我们的事,还是要同你母亲说一说的。」

林风眠却摇头:「我母亲休了我父亲后,便不大管我的事了,那次将我赶去瓜州,也是看我实在不成样子了,否则绝不会插手。」

「她也说过,我的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便可,不必去请示她。」

我有些哑然:「那你父亲呢?」

林风眠一摆手,十分晦气的模样:「他就更不要再提了。」

两相无言之间,车帘已经落下。

眼见那车夫扬鞭落下,他极快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促狭地笑:「你别担心,纵然没有家中亲长操劳,我也绝不会怠慢你分毫。」

「既是与我成婚,那你宋时微的出阁礼,定然是满京城最豪气的!」

马车启了程,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前。

我转身正要回酒楼,却瞧见车轮卷起的尘沙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竟是沈衔月。

她发髻松散,衣衫褴褛,行尸走肉一般混迹在人群里。

走了没两步,便被永平侯府赶来的丫鬟婆子塞进了马车。

围观的百姓看得啧啧称奇:「还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呢,竟落到这般田地,真是可怜。」

「可怜什么?听侯府倒夜香的下人说,这小妮子可颇有几分手段呢,这与侯府二公子成婚不过三五月,便遣散了府中姬妾通房无数,就连红花汤都灌了好几十碗!」

「她竟这般厉害?那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扯舌的妇人吐了吐瓜子皮,说得有鼻子有眼。

「听说是误打误撞落了府中妾室的胎,好死不死那妾室又是二公子青梅竹马的姑娘,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被她一碗红花汤灌下去,直接不能生了。」

「二公子恼怒不已,便也叫人给她灌了一碗,说来也巧,她肚子里竟也有了骨肉,两相刺激之下,便疯了。」

「唉,说来也是冤孽啊!」

侯府的马车很快离开,扯闲篇的小贩也散了去。

其实这些闲话,或多或少也传进过我的耳朵。

当初沈衔月杀猫激我落胎,如今她自己也受了这般的苦楚,实在是罪有应得。

当然,其中自然也有我的推波助澜。

毕竟,当初这桩婚事可是我在和离前替她相看的。

虽然她拜高踩低,极看重侯府的门第。

可若不是我奔走游说,永平侯府也不会肯要一个孤女做正头夫人。

如今这般结局,也算是她咎由自取。

18

后来,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也再未见过沈衔月。

只听说永平侯府的二公子休了发妻,而沈家的小将军接回义妹,请了无数大夫为她治病。

只可惜疯傻之症不易治好,无数汤药灌下去, 她反倒越发失了理智。

竟在一日夜间妄想去爬兄长的床榻。

结局自然是没能得逞的。

只听说那日情形太乱,沈寂被失了神智的沈衔月当胸刺了一刀。

人倒是救回来了, 只可惜伤了肺腑, 再握不了长枪, 也上不了沙场。

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小将军, 就此折损在了一介女眷手中。

从此只能守着家中的义妹过日子。

虽结局不大好,但我觉着,也算是全了他从前对沈衔月的那片袒护之心。

沈寂伤好后来寻过我很多次。

可我不愿见他。

他便坐在酒楼前代写书信的摊子上,一封一封地写信。

封封情真意切, 张张才华斐然。

可我一眼未看, 只送去了厨房做烧炉子的引子。

却不知哪个耳报神将消息送去了宿州,林风眠知晓后,也开始学着给我写信, 三五日便送来一封。

等我有空去看时, 已经堆得比账本还高。

林风眠念过书,却委实没什么学问,所以第一封信只是简短地写——

【我到宿州了, 这里的炊饼很好吃。】

无聊。

我将信纸放到一边, 拆开了第二封。

【我到凉州了, 这里的瓜果也不错,只可惜你吃不到, 不过要我说还是咱们瓜州的莲蓬最好吃, 只可惜如今还未到时节, 不过就算到了时节,咱俩估计也吃不上嘴,毕竟福娘那馋丫头吃得太多, 你说是不是?】

嘴碎。

我又拆开了第三封。

【对了, 我忽然想起我给你做的那件风裘好像忘记取针了, 你摸摸,是不是在脖子那里?】

我心中一惊, 赶忙去摸后脖颈。

可谁知信纸翻转过来, 反面竟写着:【其实我取了, 被我骗到了吧哈哈哈……】

有病!

我咬牙切齿地放下信纸, 继而拆开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第……

那些长篇大论被他写进信里,看得我脖颈酸痛。

我确实是给他写过信的。

「那不」在我最后的耐心消耗殆尽之前, 我拆开了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

两个字写得格外小,「jian 人」两个字写得格外大。

烛火莹莹,我捏着那张信纸看了许久。

直到烛心「噼啪」一声, 思绪才渐渐回笼。

我来不及去想自己究竟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只急匆匆地冲进卧房翻出早已蒙尘的花笺。

提笔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字——

【好。】

我妥帖地将信纸塞进信封,唇角微微翘起。

没有急切,也没有不安。

因为我知道, 我一定会收到回信。

不必去期盼,也不必去张望。

那样,未免太不值当。

来源:霜霜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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