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养老院的活动室里,我的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寂静,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坐在我对面的蔡桂珍涨红了脸,没好气地瞪我一眼,起身便走。
晚霞也灿烂
"蔡大妈,咱都这把年纪了,您对那方面还有要求吗?"
养老院的活动室里,我的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寂静,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坐在我对面的蔡桂珍涨红了脸,没好气地瞪我一眼,起身便走。
王主任忙过来打圆场:"老李啊,有话慢慢说,这么直白干啥?您是老干部,怎么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叫李守义,今年七十八岁,退休前是纺织厂的一名车间副主任。在这家国营退休职工养老院住了三年有余,人们都亲切地叫我"李老头儿"。
老伴刘敏十二年前因肺癌离世,至今我仍觉得恍如昨日。她走的那天,窗外飘着小雪,病房里却暖意融融。她握着我的手,轻声说:"老李,好好活着。"就这样,我们相守了四十多年的伴侣,就这么走了。
儿子李明远当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八十年代考上大学,九十年代出国留学,如今在加拿大定居,成了那边一家电子公司的工程师。十几年来,他一年难得回国一次,每次不过住上七八天,便匆匆离去。
孙子上了国际学校,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却把爷爷的话当天书。我总觉得那孩子看我的眼神里带着陌生,就像看一件老古董。我曾试着教他下象棋,他却更喜欢玩那些洋玩意儿。
"爷爷,这是最新款的游戏机,比您那老棋子好玩多了。"小家伙这么说时,我心里酸溜溜的,却也无可奈何。
起初老伴离世后,我坚持独居,死活不肯跟儿子出国。那时我还算硬朗,每天早起锻炼,买菜做饭,日子虽孤单却也过得去。
"爸,您真不考虑来加拿大住?"儿子常在电话里问我。
"老头子我哪也不去,就在这住着。"我总是这么回答。祖国的土地,养育了我六十多年,我哪舍得离开?再说,老伴的坟就在城东的公墓里,每年清明重阳,我得去看看她,给她带几枝她生前最爱的康乃馨。
可渐渐地,我力不从心了。腿脚不听使唤,眼睛也花了,走路总觉得地上有个坑似的,提心吊胆。三年前的一个雨天,我去买酱油,路上一滑,腰椎摔伤,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
儿子从国外赶回来,二话不说,把我送进了这家养老院。
"爸,您这身体,咋能再一个人住啊?这里条件好,有护工照顾,我也放心。"
我当时连连摆手:"我不去!我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咋说不住就不住了?"
可我知道,儿子说的有道理。那套筒子楼房子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楼道狭窄,没有电梯,我住在四楼,上下实在不便。
最终,我还是住进了养老院。说实话,这里条件确实不错,一日三餐有人送,房间有人打扫,冬天暖气足,夏天有空调,比起当年我和老伴挤在十几平米的筒子楼,简直是天上地下。
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或许是那种家的感觉吧。每到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隔壁老张的鼾声,那种孤独感便涌上心头,如同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昨天是老伴的忌日。一大早,我便从抽屉里取出她的照片,轻轻擦去灰尘。照片里的她,头戴棉布帽子,穿着蓝色的人民服装,正值二十七八岁,站在纺织厂大门前,眉眼如画。
那是六九年上海知青返城之际,我在厂门口贴调令的时候与她相识。她刚从南方农场回来,皮肤晒得黝黑,却掩不住那股子灵气。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正在厂门口翻看调令,不小心把我的文件夹碰到了地上。
"同志,对不起!"她连忙蹲下帮我捡,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没事没事,你是新来的知青吧?"我问道。
她笑着点点头,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是啊,刚分配来,请多关照。"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后来她被分到了织布车间,我那时在机修班当班长,经常借故去织布车间"检查设备",其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
那时候,谈恋爱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我写了三封信,才鼓起勇气在第四封里约她星期天去人民公园。记得那天,我特意穿了件新衬衫,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公园门口。
她来了,穿着朴素的蓝格子衬衫,扎着两条小辫子,远远地朝我挥手。那一刻,我知道我这辈子非她不可了。
我们在公园里走了一下午,说了许多话。她告诉我,她有两个理想:一个是学好技术,为国家建设出力;另一个是将来有个小家,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刘敏同志,我能不能做那个和你一起过日子的人?"回厂的路上,我鼓起勇气问道。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红着脸笑了笑:"你先得证明自己是个靠得住的人。"
从那以后,我更加努力工作,很快被提拔为组长。一年后,我们正式向厂党委提交了结婚申请。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会议室举行,厂长给我们当证婚人,发了两条大红毛巾和一套茶具作为礼物。
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苦,可回想起来,却是那么甜蜜。我们分到了一间十几平的筒子楼房间,家具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下班后,她总会变着花样做些简单可口的饭菜。冬天断水,她提着水桶排队打水;夏天蚊虫多,她用纱帐做了蚊帐,让我能睡个安稳觉。
七四年,儿子出生了,我们给他取名"明远",希望他将来能有远大前程。几年后,计划生育政策实施,我们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老伴待他如珍宝,省吃俭用也要给他买点营养品。
记得有一年,厂里分到几张电影票,是《闪闪的红星》。我和老伴带着儿子去看,那是他第一次看电影,兴奋得整晚都在说潘冬子多么勇敢。回家路上,儿子突然问:"爸爸,我将来能不能也像潘冬子那样勇敢?"
我摸着他的头说:"当然可以,不过你是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要用知识来报效祖国。"
光阴似箭,转眼间儿子长大了,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出国深造。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我们厂效益下滑,很多工人下岗。我和老伴因为资历深,勉强保住了工作,一直熬到退休。
退休那天,厂领导给我们夫妻俩颁发了"优秀退休工人"的证书和奖状。回家路上,老伴挽着我的胳膊,轻声说:"老李,咱们这辈子,算是没白活。"
我点点头,心里满是感慨。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饥荒、运动、改革,可我们始终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
就在我们享受退休生活的时候,厄运降临了。老伴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我不信,带着她全国各大医院跑,中医西医都看了,可病情还是一天天恶化。
最后的日子里,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却仍然惦记着我:"老李,我这一走,你可怎么办呢?"
我强忍泪水,装作轻松地说:"放心吧,我好着呢,能照顾好自己。"
她走后,我的生活失去了重心。那段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儿子打电话来,我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其实挂了电话就红了眼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三年前那场意外,我住进了养老院。
这里的生活,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吃住不愁,有人陪聊天,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每天早上醒来,第一反应还是想喊一声"老伴",然后才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爸,你相亲吧,找个伴儿。"儿子上次回国时提议,"养老院里不是有相亲活动吗?您年纪大了,身边有个人照应多好。"
我本想拒绝,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还找什么伴。可想着每天晚上看《人世间》那部电视剧时,总不自觉地转头想与人分享一下感受,却只有空荡荡的沙发另一侧,心里便酸楚得紧。
那部电视剧是老伴生前最爱看的,每集必追,还买了同名小说放在床头。说起来,那书里写的不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故事吗?艰难困苦,患难与共。可惜她只看到第三十集就走了,剧中周秉昆和郑娟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呢。
想到这,我答应了儿子的提议。养老院每月都组织"夕阳红联谊会",专门给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牵线搭桥。开始几次,我见了几位大妈,都觉得不合适。有的太能说,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有的太势利,一见面就打听我儿子在国外挣多少钱;还有的太讲究,嫌我穿着邋遢,说话粗俗。
今天见蔡桂珍,已经是第六次相亲了。她今年七十二岁,退休前是小学老师,说话温和有礼,让我想起了老伴。她穿着朴素,一件浅蓝色的棉布上衣,黑色的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盘在脑后,鬓角有几丝白发,却更显得温婉贤淑。
一开始聊得还不错,说到各自的经历,她告诉我她教了一辈子书,丈夫是中学数学老师,五年前因脑溢血走了。她有个女儿,在省城医院当医生,常回来看她。
"您喜欢看电视剧吗?"我问道,想试探她是否愿意陪我看《人世间》。
"看一些,不过现在的电视剧,我不太喜欢,太浮夸了。"她回答得很真诚。
正当气氛不错的时候,我犯了个大错。本想问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句不得体的话:"蔡大妈,咱都这把年纪了,您对那方面还有要求吗?"
她一走,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悔不已。王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老李啊,你这话说得太直白了,女同志都要面子,你这不是让人家难堪嘛。"
我点点头,心里苦笑。这张嘴啊,真是不中用了,年纪大了,连句话都说不好。
午饭后,我鼓起勇气去找蔡桂珍道歉。她住在三楼,我爬着楼梯,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门前,却踌躇不前。
"李老师?"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原来她刚从活动室回来。
"蔡老师,对不起,我今天说错话了。"我局促地搓着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您愿不愿意陪我一起看《人世间》。那是我老伴最爱看的剧,她没看完就......"
我哽咽了,多年的孤独如决堤的水涌出。蔡桂珍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眼里浮现出理解的神色。
"《人世间》?那部根据梁晓声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她问道。
我点点头:"是啊,讲的是东北那个周家的故事,从五十年代一直讲到改革开放。老伴说,那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故事啊。"
蔡桂珍微微一笑:"我丈夫也爱看那部剧,他常说那里面的周秉昆和郑娟,就像年轻时的我们,吃过苦,受过罪,可始终心存希望。"
她请我进屋喝茶,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是她丈夫生前画的。我们坐下来,她给我倒了杯热茶,是上好的龙井。
"不敢喝这好茶,"我连忙推辞,"我这老胃,受不了。"
"没事,这茶不浓,我给冲淡了。"她的声音柔和,就像多年前的老伴。
我们聊起各自的过往,她告诉我,她和丈夫是同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的,本来分配到了不同的学校,后来经人介绍认识,慢慢就好上了。
"那时候条件差,结婚时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就是两张课桌拼起来,上面铺了块木板。"她笑着回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格外温柔。
我点点头,深有同感:"可不是嘛,我和老伴结婚那会儿,家里连个像样的柜子都没有,衣服就挂在墙上钉的钉子上。"
不知不觉,话匣子打开了。我们聊起了那个艰苦却又充满希望的年代,聊起了各自的家庭,聊起了如今的生活。
"您晚上有空吗?"我鼓起勇气问道,"今晚八点,电视台重播《人世间》,要不咱一起看?"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啊,我也想重温一下那部剧。"
晚上八点,我早早来到活动室,心情忐忑,生怕她不来。活动室里已经有几位老人在看电视,但大都在看时事新闻。我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目光不时瞟向门口。
八点五分,蔡桂珍来了,换了件淡紫色的上衣,头发也重新梳过,看起来精神焕发。她朝我微微一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开始了吗?"她轻声问道。
"还没呢,刚播完广告。"我连忙回答,心里却像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一样紧张。
电视里,《人世间》的片头曲响起,熟悉的旋律勾起了我的回忆。当年老伴就是这么坐在我身边,津津有味地看这部剧,时不时地说上一句:"你看,这不就是咱们那时候的样子吗?"
剧中,周秉昆和郑娟历经坎坷,终于在晚年找到了平静的生活。他们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夕阳西下,郑娟轻轻靠在周秉昆肩上,说:"咱们这辈子,值了。"
蔡桂珍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眼泪。我轻轻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看,"我指着屏幕,"他们多像我们啊,走过了那么多路,经历了那么多事。"
蔡桂珍点点头,眼中含着泪水,却又带着笑意:"是啊,我们这一代人,吃过苦,受过罪,但也见证了新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的全过程。值了,真的值了。"
一集结束后,我们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继续坐在沙发上聊天。
"明天还看吗?"我问道,心里有些忐忑。
"看啊,怎么不看,"蔡桂珍笑道,"不过明天我下午要去参加退休教师联谊会,可能回来晚一点。"
"没关系,我等你。"我连忙说,"要不我七点半到楼下接你?"
她似乎被我的殷勤逗笑了:"李老师,您还挺绅士的嘛。"
"那是,"我挺了挺胸膛,"我可是车间副主任,代表厂里接待过外宾呢。"
她噗嗤一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见。"
送她回房间的路上,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久违地踏实。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能和我一起回顾那段历史,分享那些记忆。
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以前每次看完电视,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回来,屋里冷冷清清的,如今却感觉不一样了。
我起身,从抽屉里取出老伴的照片,轻声说:"老伴,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只是,人活着,总得往前看不是?你说是不是?"
照片中的她依旧微笑着,仿佛在说:"老李,好好活着。"
第二天晚上,我和蔡桂珍又一起看了《人世间》。之后的日子里,这成了我们的固定活动。有时候看累了,我们就在院子里散散步,说说话。
一个月后的一天,儿子打电话来,问我相亲的事情进展如何。
"爸,找到合适的了吗?"他在电话那头问道。
"嗯,"我笑着回答,"有个退休教师,人不错。"
"那太好了!要不要我回来看看?"儿子兴奋地说。
"不用,不用,"我连忙制止,"你工作忙,别专门跑一趟。等到时候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挂了电话,我看向窗外,院子里,蔡桂珍正和几位老人一起做太极拳,动作轻柔优美,恰如她的为人。
或许,这就是晚年该有的样子吧。不必轰轰烈烈,只要静水流深;不必花前月下,只要心有灵犀。
晚霞虽然预示着黑夜的到来,却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景色。人生亦是如此,晚年时光,虽然意味着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却也可以如晚霞般绚烂。
"李老师,"蔡桂珍做完太极拳,走到我窗前,笑着喊道,"晚上八点,别忘了!"
我点点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是啊,人这辈子,不就是为了能在晚年有这样的时光吗?有人陪伴,有人分享,有人懂你经历过的一切。
窗外,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绚烂如画。我忽然明白,人生就像这晚霞,纵然将近落幕,依然可以如此美丽。
来源:JefferyWil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