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的风刮在脸上疼。我用树枝在土里刨了个坑,把小黄包在那条它睡了七八年的蓝格子床单里放了进去。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疼。我用树枝在土里刨了个坑,把小黄包在那条它睡了七八年的蓝格子床单里放了进去。
“埋这么深干啥,狗又不是人。”二壮叼着烟,站在一边看热闹。
我没理他。小黄陪了我十五年,这么埋是应该的。
院子里的柿子树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树影斑驳地洒在小黄的坟上。我有些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它时,它正趴在这棵树下,脏兮兮的,一身黄毛都结成了疙瘩。那年我刚从城里回来,带着一身伤和一肚子苦水,没人愿意听。
小黄成了我唯一的听众。
“小王,我说你这人真是的,一条狗有啥好伤心的。再说了,它都十七八岁了吧,狗能活这么久已经不错了。”二壮弹了弹烟灰,“走,喝两盅去。”
我摆摆手:“今天不去了,你自己喝吧。”
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小黄的故事。十五年前我被城里的合伙人坑了,负债累累地回了村,连老婆都跟人跑了。要不是遇到小黄,我可能早就钻到后山的枯井里去了。
二壮撇撇嘴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新堆起的土包发呆。
风又起来了,卷着几片干柿子叶从我眼前飘过。我想起昨天老刘媳妇跟我说的话,说小黄这几年每天一大早就不见了,要到下午才回来,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
“这畜生啊,可精了。”老刘媳妇神神秘秘地说,“我家老刘有次上山砍柴,看见它往东边的山那头去了,跑了怕不是有十里地呢!”
我当时没在意,只当是老刘媳妇的闲话。现在想想,小黄这些年确实有些古怪,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回来还带着一身的泥。
天色渐暗,我回了屋。墙上的挂历还停在上个月,角落里小黄的饭盆我已经刷干净了,但总觉得应该再放那么几天。灶台上的锅里煮着稀饭,是早上的剩的,里面有几粒黄豆,那是小黄最爱吃的东西。
我盛了一碗,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吃着,看着院子里那个新鲜的土包,突然有了个念头——我得知道小黄这十几年每天去了哪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上水壶和几个馒头,朝东边的山走去。小路被冬天的枯草覆盖,几乎看不清方向。我凭着记忆,沿着可能的路线往前走。
这山不算高,但坡度陡,走了不到半小时,我就开始气喘。六十多岁的人了,腿脚早就不利索了。想想小黄每天来回这么跑,也真是不容易。
“嘿,老王,上山找蘑菇啊?”
我回头一看,是村里的李老汉,背着个竹筐在采野菜。
“没,就是随便走走。”我不想多说。
“这山上没啥东西,你往东北方向去,那边有个废弃的矿坑,听说前两天有人在那捡到不少野菊花,晒干了可以泡茶喝。”
我点点头,假装对野菊花感兴趣,继续往前走。
山路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扒着灌木才能过去。走了约莫两个小时,我看到远处有个山谷,隐约能看到几间破旧的房子。
那地方我知道,是以前的东山屯,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没人住了。最后一户姓张的,听说是老两口死了,儿子在外打工就再没回来过。
这会儿天色阴沉,飘起了小雪。我加快脚步,朝那几间废房子走去。
裤脚已经被露水打湿,脚趾在破旧的胶鞋里冻得发麻。我走到第一间房子前,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屋里除了几张破桌椅,什么都没有。我又检查了其他几间房,同样空荡荡的。看来是白来一趟。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院有动静。
我循声走去,看到一个半塌的猪圈后面,有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不大,但能容一个人弯腰进去。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弯腰钻了进去。洞里黑漆漆的,我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发现这是个废弃的地窖。
地窖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点也不像是荒废的样子。角落里铺着几块干草,上面放着一条看起来很眼熟的红色小毯子——那是我五年前给小黄买的,后来不见了,原来在这里。
地窖中央有个土炕,炕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东西: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几本发黄的笔记本,还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我拿起照片,借着手机的光看清了上面的人——是个中年男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两人的笑容很相似。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1987年冬,我和小花。”
这字迹我认得,是张老头的。张老头是村里的木匠,手艺不错,前些年去世了。我和他关系还行,但也说不上多熟。
我又翻开那几本笔记本,是日记。最早的一本从1995年开始,最近的一本记到了去年。
“1995年3月15日,今天村里来了个城里人,说要投资办矿,让我们都搬走。大家都愿意,毕竟有钱拿。只有我不想走,这房子是爷爷留下的,我舍不得…”
“1995年7月20日,他们说我妨碍工程进度,威胁我。我不怕,就是担心小花,她还小…”
翻到后面几页:
“2000年1月1日,新世纪第一天。他们说我疯了,可我知道我没疯。小花在城里过得好,这就够了。我答应她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我心里一惊,继续往下看:
“2010年5月18日,今天那条黄狗又来了。奇怪的是,它每天都来,但从不吃我给它的东西。它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写字,然后又走了…”
最后一本日记的内容更加离奇:
“2022年12月1日,我时日不多了。那条黄狗似乎知道,它最近总是趴在我床前不走。我想和它说说话,可惜它听不懂。我把所有证据都放在铁盒里了,希望有人能找到…”
手有些抖,我放下日记,拿起那个生锈的铁盒子。盒子上了锁,但锁已经锈迹斑斑,轻轻一掰就开了。
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张和一个U盘。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纸——是一些合同复印件,还有几份手写的证词。最上面一张纸上写着:“关于东山村矿难真相及环境污染证据”。
我的心跳加速了。二十多年前,东山确实办过一个小煤矿,后来因为瓦斯爆炸死了十几个人就关了。当时说是意外,赔了点钱就完事了。难道其中有隐情?
我又翻出几张照片,上面是一些矿洞内部的景象,还有几张是某种黑色污水流入河道的情形。照片背面标注着日期:1999年3月20日。
突然,洞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将东西塞回铁盒,藏到身后。
“有人在里面吗?”是个陌生的男声。
我没出声,但已经被发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弯腰钻了进来,借着外面的光,我看清了他的脸——村支书的儿子,二十年前就去城里发展了,现在是县里有名的老板。
“王大伯?您怎么在这儿?”他的语气很温和,但眼神却透着警惕。
“我…我的狗前段时间死了,听人说它生前经常往这边跑,我就来看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哦,是小黄啊。”他点点头,“我小时候还摸过它的头呢。这地方不安全,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我来送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铁盒子放回了原处。他没看见我的动作,或者假装没看见。
回村的路上,他一直在跟我聊天,问我身体怎么样,儿子在哪工作,家里缺不缺钱用。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脑子里全是那些照片和日记。
到了村口,他突然说:“王大伯,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再折腾了。您要是缺钱,我可以每个月给您一千块钱养老,您看行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不用了,我儿子每个月都给我钱,够花。”我摆摆手,“倒是你,别太累了,年纪轻轻就有白头发了。”
他抿了抿嘴,笑了笑就走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下起了大雪,屋顶的瓦片被风掀得咯吱作响。
我想起小黄这十五年来,每天不辞辛苦地跑十里山路,就为了去看望一个被全村人认为疯了的老人,还有那个装满秘密的铁盒子。难道它真的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亲自来了我家,带着两条烟和一瓶好酒。
“老王啊,听说你昨天去东山屯了?”他给我递了根烟。
我接过来,没点,只是在手里捏着。
“是啊,听说我家小黄生前总往那儿跑,就去看看。”
“那地方没啥好看的,都废了。”他点着自己的烟,深吸一口,“对了,下周县里要来人,给咱们村修路,从你家门前过。到时候可能要拆你家一段墙,不过政府会补偿的,你看行吗?”
我心里明白,他是来试探我的。“行啊,为了村里发展,拆就拆吧。”
他明显松了口气,又聊了些家常就走了。
我送走他,回到屋里,翻出一个旧皮箱。箱底压着一张十几年前的报纸,上面报道的正是东山矿难:“因操作不当引发瓦斯爆炸,12人遇难…”
我记得当时赔偿金才几万块钱一个人,家属们闹了一阵子,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中午,二壮来敲门,说是请我去他家吃饭。他媳妇蒸了我爱吃的南瓜包子。
酒过三巡,二壮突然压低声音说:“老王,听说你昨天去东山屯了?可别乱翻那些东西,容易出事。”
“什么东西?”我装傻。
“你别装了,村里都传开了。那个张疯子的日记,还有他留下的什么证据。”二壮喝了口酒,“那矿是李支书他侄子开的,后来出了事,赔了不少钱。现在他侄子在县里当官呢,你可别惹事。”
我没吭声,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要我说啊,就是张疯子自己编的。他女儿当年是自己掉河里淹死的,怪不得谁。”二壮又说,“他一个老头子,守着破房子不走,能有啥证据?”
我抬头看了二壮一眼:“你怎么知道是他女儿的事?”
二壮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笑了笑:“村里都这么传啊。”
吃完饭,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家了。路上碰到老刘媳妇,她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说:“老王,你家小黄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前两天村支书他儿子还专门问过我,说你家狗每天都往哪跑。”
我心里一紧:“你跟他说了?”
“说了啊,我实话实说,看见它往东山那边跑了呗。”老刘媳妇不以为然,“咋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就是问问。”我摆摆手走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翻看前几天给小黄拍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里,小黄趴在院子里,目光平静地看着镜头,像是在告诉我什么。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细节——小黄是在东山矿难发生后没多久,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的。当时它浑身是伤,像是被人打过。
我这才明白,小黄可能是张老头养的狗,矿难后它逃了出来,游荡到了我家。后来张老头躲到了废弃的东山屯,小黄每天去看它,但又回来陪我,就这样往返了十五年。
决定已下,我起身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一些干粮,还有小黄生前用过的梳子。
这些东西足够我在东山屯住上几天,把那些证据都找出来。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小黄这十五年的坚持,和张老头的执着。
天还没亮,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条狗偶尔叫两声。东边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深吸一口气,朝着东山的方向走去。
小黄虽然走了,但它为我留下了一条路。
一条通往真相的路。
走到村口的小溪边,我忽然停下脚步。溪水结了薄冰,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我想起小黄最后几天,总是望着东山的方向,像是在牵挂着什么。
它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仍然惦记着那个它守护了十五年的秘密。
蹲下身,我用手指轻轻拨开溪边的泥土,埋下了小黄的梳子。
“小黄,我答应你,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东山走去,背后是渐渐升起的太阳,照亮了漫山遍野的白雪。
十五年的坚守,总该有个交代。
山风呼啸,雪地上只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通向远方。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