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二十八岁,在县城一家印刷厂当工人,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虽说不是什么大钱,但在那个物价还算稳定的年代,日子过得去。
"你舅把表哥的礼扣下了?"妻子压低声音问我。
我点点头,望着桌上那一桌年菜,眼睛湿润了。
那盘西红柿炒鸡蛋,正是我最爱吃的样子——色泽金黄,微酸带甜,蛋香四溢。
1986年的春节,我和妻子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回老家过年。
那年我二十八岁,在县城一家印刷厂当工人,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虽说不是什么大钱,但在那个物价还算稳定的年代,日子过得去。
我出生在乡下,父亲早逝,是舅舅把我拉扯大。
舅舅膝下只有一子,我表哥,比我大两岁,从小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舅舅今年六十出头,在公社当会计已有二十多年,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
他为人正直,但性格固执,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表哥原本在乡里拖拉机站当修理工,眼看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农村,去年辞了工作,在县城赶了个"万元户"的大潮,经营起了小商店。
生意红火,但舅舅和表哥的关系却像沉寂许久的火山,悄悄裂了缝,无声地积蓄着岩浆。
冬日的清晨,天还泛着鱼肚白,我家老老小小就起了床。
炉子上的铁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屋里暖烘烘的。
我换上提前准备好的的确良衬衫,新买的的确良裤子,妻子也穿上了她那件绿色的的确良衣服,儿子更是被打扮得像个小皇帝,穿着大红的棉袄,头上戴着虎头帽,圆嘟嘟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那时候,农村过年讲究规矩,大年初一拜年,是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我特意准备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还有一瓶拿手好戏拍来的"西凤"酒。
在当时物资还不是特别丰富的年代,这已是不小的礼了。
天很冷,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道路两旁的房子门口贴着崭新的大红春联,喜气洋洋。
儿子裹得像个粽子,在妻子怀里咿咿呀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热闹的世界。
妻子紧了紧怀里的儿子,小声埋怨:"大年初一,这么冷,带孩子跑这么远,你倒是舒坦,我抱得手都酸了。"
"舅舅养我长大,这点苦算什么?"我说着,从她手中接过儿子,心里满是感激。
如果没有舅舅,我可能早就辍学了,更不会遇到妻子,也不会有今天的工作和小家。
舅舅家还是那座土砖房,院墙上爬满了冬日里枯萎的爬山虎,屋顶的瓦片上积着薄霜。
院子里种着几棵柿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着几个干瘪的柿子,像是冬日里最后的守望者。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只见舅妈正在外屋的灶台前忙活,锅里的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大刚来啦!"舅妈见到我们,放下手中的铁锅铲,脸上堆满了笑容,那是我从小见惯了的笑容,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我用袖子抹去鼻尖的一丝凉意:"舅妈,过年好!"
舅舅坐在里屋的炕上抽烟,手里夹着自制的旱烟袋,烟丝是他自己种的,每次抽烟,屋子里都会充满浓烈的烟草味。
"来了?"他放下烟袋,摘下老花镜,点点头,脸上表情不冷不热。
我递上礼物,恭恭敬敬地说:"舅舅,过年好!"
舅舅接过礼物,看了看,嗯了一声。
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还有泥垢。
这双手曾经把我从贫困的泥潭里拽出来,给了我一个可以仰望星空的机会。
"孩子长得真壮实!跟你小时候一个模样。"舅妈接过儿子,疼爱地抱在怀里,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我们刚在热炕上坐下,外面传来敲门声。
舅妈递给我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起身出去开门,只听她惊喜地说:"大林来了!"
是表哥来了。
表哥人高马大,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呢子大衣,腰间系着一条明显是从城里买来的皮带,脚上蹬着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很是体面。
他一进门,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发胶的味道,那是城里人才用的东西。
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友谊商店"logo的大纸袋,想必装的是年礼。
不知为何,表哥见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表哥,过年好!"我起身打招呼,心里却发觉,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兄长,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陌生得让我心里一阵忐忑。
表哥点点头:"你也过年好。"
他将纸袋放在八仙桌上,走到舅舅面前:"爸,过年好!"
舅舅抬眼看了看表哥,又看了看那个印着洋文的纸袋,声音冷淡:"来了就坐吧。"
表哥讪讪地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眼神不安地在屋子里游移。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仿佛炕上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舅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着端茶倒水,一边往火炉子里添煤,一边唠家常,想缓和一下气氛。
"大林媳妇怎么没来?"舅妈问。
表哥撇撇嘴:"她说腿疼,不想动弹。"
舅舅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舅舅,这是表哥带来的年礼。"我指着桌上的纸袋,试图活跃气氛。
谁知舅舅突然站起来,砰地一声把老烟袋摔在桌上,走到桌前,拎起那个纸袋,径直走到院子里。
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舅舅要做什么。
透过窗户上的窗花剪纸,我看见舅舅推开院门,将纸袋丢到了门外的雪地上。
他回来时,脸色铁青,脸上原先岁月流逝留下的皱纹,此刻都像是刀刻的一般深邃。
"他的东西,我不稀罕!"舅舅重重地坐回炕上,拿起烟袋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房间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仿佛在提醒我们时间还在流逝,而我们却被凝固在了这一刻。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表哥的脸涨得通红,比他围巾的颜色还要红,手指紧紧攥着,青筋暴起。
"爸,你这是干啥?"表哥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抖。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舅舅冷冷地说,吐出的烟圈在空中打着旋,"做出那种事,还有脸回来?"
我这才意识到,舅舅和表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以前回来过年,虽然他们之间也有些生分,但从未如此剑拔弩张,仿佛一根绷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断裂。
"爸,那是我的店啊!我凭什么要给他钱?"表哥激动地站起身,声音提高了八度。
"闭嘴!"舅舅猛地一拍炕桌,茶杯里的水都跳了起来,"你背后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我老徐家的人,宁可穷得叮当响,也不会昧良心做事!"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表哥的店是舅舅帮忙盘下来的,用的是舅舅做了大半辈子会计才积攒下的三千块钱积蓄。
但表哥生意做大后,不仅不感恩,还在外面说舅舅占他便宜,说舅舅贪图他的钱。
这些话传到舅舅耳朵里,让一向注重名声的舅舅脸面无光,心里更是犹如刀割。
"我..."表哥张了张嘴,脸色由红转白,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悻悻地抓起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上。
舅妈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茶碗捧在手里,不知该放在谁面前:"大年初一的,别吵了,别吵了...都是一家人啊..."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舅舅对我恩重如山,表哥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我们曾经在村口的大树下捉知了,一起在小河里摸鱼,一起躺在打谷场上数星星...
如今他们闹成这样,我既心疼舅舅,又替表哥难过。
"舅舅,消消气。"我小声劝道,"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家人和和气气的..."
"和什么和!"舅舅打断我,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你表哥现在是城里人了,嫌我们这些老农民碍眼了!拿了我的钱,却说我是占他便宜,这叫什么话?"
表哥站起身来,扯了扯身上那件呢子大衣的领子:"爸,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我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留下一阵寒风。
舅妈急忙追出去:"大林,别走啊,吃了饭再走...你爸就这脾气..."
表哥的脚步没有停顿,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头的转角处,就像十年前他考上高中那天,我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一样坚定。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火炉子里的煤炭噼啪作响。
我看着坐在炕上的舅舅,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愤怒,却又透着一丝掩不住的伤心。
那是一种被亲生儿子伤透了心的痛苦,就像是冬天枯萎的柿子树,明明还有几个果子,却已经失去了生机。
"舅舅..."我试着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舅舅摆摆手:"别说了。你表哥现在挣钱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不会的,舅舅。表哥不是那种人..."我急忙辩解,想起小时候表哥总是把自己的糖分给我一半。
"哼,人心隔肚皮。"舅舅苦笑一声,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我以为他是贪钱,其实是嫌我碍事。前些年上高中,上中专,都是我东挪西借供他读的,现在翅膀硬了,就不认人了。"
我不知道怎么劝舅舅。
这些年我虽然常回来看望舅舅,但对他和表哥之间发生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
就在这时,舅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炒鸡蛋进来了,那颜色和香气,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童年。
"来,吃饭吧,别都耷拉着脸。"舅妈挤出笑容,但眼睛却是红的。
她将菜放在桌上,又匆匆去厨房端来其他菜肴。
很快,一桌丰盛的年饭摆在了我们面前:红烧肉、醋溜白菜、蒸鱼、炖鸡...
虽然比不上城里饭店的大鱼大肉,却充满了家的味道,是那种让人一闻就鼻子发酸的味道。
我的目光落在那盘西红柿炒鸡蛋上。
这是我最爱吃的菜,每次回来,舅妈都会特意做给我吃。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我和表哥常常一起上山掏鸟蛋,为的就是改善生活。
但每次有了鸡蛋,舅妈总是把大半留给我,说我要用脑子念书,需要营养。
舅舅更是省吃俭用,从来不舍得买一包"大前门",却宁愿抽自家种的烟叶,把钱都用在我的学费上。
七八十年代,在农村,有书念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何况是个外甥。
看着这盘西红柿炒鸡蛋,蛋香和番茄的酸甜交织在一起,我的眼睛湿润了。
多少年过去了,舅妈还记得我的喜好,还是那样疼我。
妻子看出我的情绪,轻轻在桌下踢了我一脚,低声问:"你舅把表哥的礼扣下了?"
我点点头,望着桌上那一桌年菜,眼睛湿润了。
"舅舅,您别生气了。"我给舅舅夹了一块红烧肉,"表哥可能是一时糊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心里还是敬重您的。"
舅舅没说话,眼神望向窗外,那里是表哥离去的方向,窗上的冰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吃饭的时候,舅舅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给我和妻子夹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舅妈一直在给儿子喂饭,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长得壮壮的,像你爸爸一样..."
儿子不知情地咯咯笑着,那笑声像是冬日里唯一的阳光,驱散了一些屋内的阴霾。
饭后,我和妻子主动收拾碗筷,手刚沾上水,就被冻得通红。
舅妈拦着不让,说我们是客人,自己有一双洗惯了衣服的手,不怕冷。
但我坚持道:"舅妈,您坐会儿吧,您辛苦了一早上了。"
洗碗的时候,舅妈来到厨房,小声对我说:"大刚,你表哥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你舅舅这人倔,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像当年你爸去世,他坚持把你接来养,我娘家人都说他傻,他愣是不听。"
"我知道,舅妈。"我点点头,擦掉手上的水,"舅舅这是为表哥好。"
"你表哥也不容易。"舅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远处,"开店赔了不少钱,又不好意思跟你舅舅说。那天有人当着你舅舅的面说你表哥在背后讲闲话,你舅舅当场就翻脸了。一句话都不听,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我这才明白,事情的真相可能没那么简单,就像那些看似晴朗的冬日,背后往往藏着即将到来的风雪。
"舅妈,我去劝劝舅舅吧。"擦干碗,我下定决心。
"你劝劝也好。"舅妈点点头,眼中流露出希望,"你舅舅最看重你了,说不定能听你的。当年上学的事,也是你表哥劝的,你舅舅才舍得让你继续念。"
洗完碗,我找了个机会和舅舅单独说话。
舅舅正在院子里劈柴,每一斧头都用了十足的力气,木头应声而裂,仿佛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舅舅,歇会儿吧。"我从舅舅手中接过斧头,"您这把年纪了,还干这么重的活。"
舅舅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点燃了烟袋。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饱经风霜的侧脸。
如今舅舅已经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田间的沟壑一样深刻,手上的老茧像山一样厚实。
一阵风吹来,舅舅咳嗽了几声,眼神却依旧坚定。
"舅舅,表哥可能是有苦衷的。"我试探着说,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既不得罪舅舅,又能替表哥说话。
舅舅猛地抽了一口烟,眼睛盯着远处的田野,那里曾是他一辈子辛勤耕耘的地方:"大刚,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因为表哥在背后说您的话?"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全是。"舅舅摇摇头,烟从鼻孔里缓缓吐出,"我气的是他不懂得感恩。我给他盘店的钱,不是要他还,而是希望他记得这份情。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良心。没良心的人,日子再好也是枉然。"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舅舅那双曾经抚摸过我头顶无数次的粗糙大手,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表哥现在挣钱了,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土了。"舅舅叹了口气,眼睛里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落寞,"可他忘了,没有我和你舅妈,哪有他今天?"
"舅舅,表哥不是那种人。"我辩解道,想起表哥曾经为了我能读书,主动放弃了买新衣服的机会,"他可能是一时糊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糊涂?"舅舅冷笑一声,飞溅的火星落在地上,很快熄灭,"他是嫌我们拖他后腿呢!前段时间,他媳妇来,说什么要我们把房子过户给他,说是为了他们在城里买房贷款。我们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房子是留着养老的,怎么能说给就给?"
原来如此,像是解开了一个谜团。
表哥求财心切,已经到了不顾亲情的地步,或者是他媳妇怂恿的,我不得而知。
"舅舅,您别生气了。"我轻声说,递给舅舅一条我带来的"大前门","表哥可能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现在做生意的,都想着扩大规模,可能是着急了。"
"没办法?"舅舅的声音提高了,吓跑了墙头上的麻雀,"他要是真没办法,直接来找我借不行吗?为什么要在背后说三道四?我老徐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背后说人闲话的小人!"
我无言以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舅舅说得对,如果表哥真的有难处,应该坦诚相待,而不是绕弯子,伤害最关心他的人。
"大刚,"舅舅突然换了话题,眼神柔和了许多,"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心中却已有预感。
"是把你抚养长大。"舅舅的声音有些哽咽,像是冰雪开始融化,"你爸走得早,你妈带着你改嫁了,是我把你接来的。那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傻,自己都吃不饱,还养别人家的孩子。可我知道,你是我亲妹妹唯一的血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没书念。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你舅妈天天喝稀粥,也要把鸡蛋留给你。我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让你上学。现在看到你成家立业,我和你舅妈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舅舅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匣子。
记忆中那个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却把最后一块糖果留给我的舅舅,那个为了我的学费在公社加班到深夜的舅舅,那个把我从小培养成"念书人"的舅舅,此刻就坐在我身边,苍老而倔强。
我的眼睛湿润了,像是童年里那个因为没钱买铅笔而哭泣的孩子。
"舅舅,我都记得。"我声音哽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没有您和舅妈,就没有我的今天。"
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手上因为长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却感觉比世上最柔软的东西还要温暖:"我知道你记得。你每年回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带东西。这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人这一辈子,做好事不图回报,但总希望被记得。"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任凭院子里的冬阳洒在身上,远处传来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像是给这沉重的氛围增添了一丝节日的气息。
"舅舅,要不...我去找表哥谈谈?"我试探着问,想起小时候表哥总是站出来保护我的样子。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刮着烟袋锅,终于点点头:"你去吧。你们兄弟俩感情好,或许他会听你的。就说...就说他爸想他了。"
得到舅舅的许可,我立刻起身准备去找表哥。
妻子有些担心,拉住我的袖子:"你真要去?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咱们插手不好吧?"
"我得去。"我坚定地说,"舅舅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看着他和表哥就这样闹下去。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外人不外人的。"
我把儿子交给妻子,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戴上那顶已经有些过时的棉帽,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前往表哥家。
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却吹不散我心中的忧虑。
表哥住在村西头,有一栋两层小楼,红砖青瓦,铁栏杆的窗户,在村里算是很气派的了,是村里第一批"瓦房子",当年建起来的时候,可是村里的一大盛事。
敲门许久,表哥才来开门,像是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大衣也换成了家常的毛衣。
见到我,他有些惊讶:"大刚?你怎么来了?"
"表哥,我们谈谈。"我直截了当地说,不等他邀请,自己先跨进了门槛。
屋内装修得很气派,砖砌的火炕换成了席梦思床垫,木桌换成了玻璃茶几,墙角摆着一台国产"飞跃"牌14寸彩色电视机,在当时的农村,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了。
"表哥,今天的事..."我开门见山,不想兜圈子。
"别提了。"表哥苦笑一声,拿出一包"阳光"牌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我爸就是那脾气,认死理,不听人解释。跟个老顽固似的。"
"表哥,舅舅是真的伤心了。"我叹了口气,看着表哥抽烟的样子,想起我们小时候偷偷学大人抽烟,被舅舅发现后痛打一顿的场景,"他说你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还要把房子要过去..."
"什么?"表哥惊讶地睁大眼睛,烟灰掉在了身上都没注意,"我什么时候说他坏话了?房子的事是我媳妇提的,我根本没同意!"
我愣住了,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那为什么..."
"是王麻子!"表哥咬牙切齿地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那个王麻子一直嫉妒我的生意好,就在我爸面前挑拨离间。说我在背后说我爸占我便宜,其实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怎么可能说我爸的坏话?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拖拉机站修理那些破烂玩意呢!"
原来是这样!王麻子是村里有名的搬弄是非之人,专门挑拨邻里关系,谁家日子好了,他就看不顺眼,就像田间的稗子,专门和庄稼争肥争水。
"至于房子的事,"表哥解释道,语气变得低沉,"是我媳妇提的,但我已经拒绝了。我怎么可能跟我爸要房子?那是他养老的地方啊!我媳妇那人你也知道,城里来的,看不起农村,就想着往城里钻。我已经跟她说了,父母的东西,不能动。"
我听了,心里舒服多了,像是卸下了一块石头。
表哥并不是舅舅想的那样忘恩负义,只是中间有了误会,就像那层窗户上的冰花,看似坚硬,其实一融化就什么都没有了。
"表哥,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解释?"我有些不解,抖了抖身上的雪。
表哥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杯热水:"有用吗?我爸那个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还记得那年他非要我上中专的事吗?我明明想学木工,他硬说那个没出息,非要我去学会计。再说了,在你们面前,我也要面子啊。我是哥哥,怎么能低头认错。"
我沉默了,捧着热水杯,感受着那份温暖慢慢传到手心。
是啊,舅舅的倔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了,就像那院子里的老柿子树,宁折不弯。
但这次,事关父子情分,不能就这么僵持下去,否则这道裂缝只会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表哥,咱们回去吧。"我放下水杯,站起身,"好好跟舅舅解释清楚。大年初一的,一家人不该闹成这样。咱爷俩小时候什么没经历过?这点事算什么。"
表哥犹豫了,抬头看着墙上的福字,像是在寻找某种答案:"我爸会听吗?"
"试试吧。"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拍我的肩膀,给我勇气,"舅舅心里还是疼你的。他刚还说...想你了。"
经过我的再三劝说,表哥终于答应和我一起回去。
路上,他又买了更多的礼物,还特意买了舅舅最爱抽的"前门"烟,比我的那两条还要高档些。
回到舅舅家,舅舅正坐在炕上对着一张老照片发呆,那是我和表哥小时候的合影,黑白照片,已经泛黄,但两个孩子灿烂的笑容却历久弥新。
见到我和表哥一起回来,舅舅的表情有些复杂,既有惊讶,也有期待,但很快又被掩饰在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下。
"爸..."表哥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比他刚才在自己家里的样子要谦卑许多。
舅舅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摆弄那张照片。
"舅舅,"我上前一步,"事情有误会。表哥从来没有在背后说您的坏话,那都是王麻子挑拨的。"
"是啊,爸。"表哥也急忙说,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怎么会说您的坏话呢?没有您,我哪有今天?是王麻子那老东西搬弄是非!"
舅舅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还是不吭声,像是在等待更多的解释。
我继续说:"至于房子的事,是表嫂提的,表哥已经拒绝了。他怎么可能跟您要房子呢?"
"爸,我发誓。"表哥放下手中的礼物,郑重地说,"那是您养老的地方,我怎么可能要?我就算再不孝,也不至于这样啊!"
舅舅的眼圈红了。
他站起来,走到表哥面前,透过老花镜仔细打量着儿子的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颤抖着,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解释?"舅舅问,声音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表哥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要面子啊。再说了,您也不给我机会解释..."
舅妈在一旁抹着眼泪,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老徐,算了吧。大过年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好?"
舅舅的目光在我和表哥之间来回扫视,最后长叹一声,像是卸下了心中的重担:"罢了,罢了。既然大刚说情,这事就这么过去吧。"
表哥激动地握住舅舅的手:"爸,谢谢您..."
"别谢我。"舅舅甩开他的手,但语气却温和了许多,像春日里化开的冰,"谢你表弟去。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被蒙在鼓里多久呢。"
表哥转向我,眼中满是感激,仿佛回到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经历患难的日子:"表弟,谢谢你。"
我笑了笑,想起我们曾经在稻田里一起抓蚱蜢的画面:"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舅妈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一边往火炉里添煤,一边嘴里念叨着要重新热菜。
不一会儿,她端出了那盘西红柿炒鸡蛋,色泽金黄,微酸带甜,正是我最爱的样子。
"来,大刚,多吃点。"舅妈笑着给我夹菜,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是特意给你做的。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一盘子能吃光呢!"
我看着这盘西红柿炒鸡蛋,又看看重新团聚的一家人,心中满是温暖,像是那寒冬里突然绽放的梅花。
表哥从怀里掏出一瓶"二锅头",给我和舅舅各倒了一杯:"爸,咱爷俩喝一个。"
舅舅接过酒杯,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驱散了屋内的所有阴霾。
"舅舅,舅妈,表哥,新年快乐。"我举起杯子,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新年快乐!"大家齐声说道,声音洪亮,充满了喜悦。
表哥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抱起我儿子,高高举过头顶:"侄子,你看看,这是真正的年味,一家人在一起,才是过年!"
儿子咯咯笑着,小手乱抓,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团圆。
此时的温度,不是来自火炉,而是来自这个重归于好的家庭。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红色的纸屑飞舞在空中,像是为我们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年味,原来就是这么简单,不是丰盛的年夜饭,不是崭新的衣服,而是亲人之间的理解与包容,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一起的温暖。
当表哥举起儿子的那一刻,我的眼前恍惚间看到了我们的童年,看到了那个曾经护我周全的表哥,看到了那个不顾所有人反对也要养我的舅舅。
岁月流转,物是人非,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世事如何变化,亲情始终是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而理解与宽容,才是维系这份财富的最牢固纽带。
来源:笑饮江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