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郭凤莲:虎命难违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5-20 10:49 2

摘要: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很多人都可以无比确定地说,他就是娘生的。那位经验丰富、眼神笃定的接生婆,每次回忆起那个特别的时刻,都会拍着胸脯确定,那孩子是自己亲手接生的,他绝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母亲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艰辛,终于到了那神圣的一刻,孩子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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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命难违

□ 郭凤莲

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很多人都可以无比确定地说,他就是娘生的。那位经验丰富、眼神笃定的接生婆,每次回忆起那个特别的时刻,都会拍着胸脯确定,那孩子是自己亲手接生的,他绝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母亲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艰辛,终于到了那神圣的一刻,孩子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经过产道的挤压,带着响亮的啼哭,来到了这个纷繁的人间,他也是父母心中珍贵的宝贝。

他一生说过不少话,称呼过的人也很多,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舅舅、姑姑、姨姨,可唯独没有称呼过父母,无论是 “爸”“妈”,“爹”“娘”,哪怕是村里常有人叫的 “大”,都未曾从他口中说出。

他是我们村里的名人,是我的伙伴、同学刘虎。那时,我也以为他是天外来客,自从会开口说话,就因不叫爸妈而声名远扬,成为奇人。我也曾好奇心爆棚,常常追着他问,甚至试图引诱他说出那两个字。但我敢说,不是我没有成功,而是这世上根本没人有成功过。那两个字于他而言,仿佛是刀子、是子弹,说出来准会割破舌头、射穿喉咙。

他的怪异,让村里的老人闻所未闻,也让他自己成了一个传说。

据说小时候父母教他说话时,他并不口吃,发音也准确。让他说 “饭”,他就跟着说 “饭”;让他说 “窗户”,他就会说 “窗户”;让他说 “饼干”,他也说 “饼干”;说 “煤炭”,他就复读 “煤炭”,可唯独教他说 “爸爸”“妈妈”,他便闭口不语。父母急了,饿他一天,端着饭碗在他面前诱惑,只要他叫 “爸爸” 或 “妈妈” 就给他饭吃,他却只是流着眼泪哽咽,哪怕饿死也不开口。父母无奈,一次次妥协。后来实在没办法,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也没查出缘由。又请来神官,神官又是跳大神,又是折腾,使尽浑身解数后,依旧不知所以然,只是履行义务般在他身上喷了几口酒水,在空中抓了几把当作药,包在黄纸里倒在水里让他喝,那水清澈见底,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他是把神都给气疯了,事实证明,神仙也拿他没办法。

到了上学年龄,父母把希望寄托在老师身上,想着识字后认得 “爸”“妈” 字,就能念出来,也就能叫了。可这终究只是幻想,根本无法实现。

我和他从一年级就是同学,老师教拼音时,讲台上读 “a—”,他跟读 “a—”,读 “b—”,他也跟读 “b—”,然而,拼到 “b - a ba”“m - a ma” 时,他就像嘴巴被缝上了一样,低头沉默。老师知道他的怪癖,经常在叫了三五个同学后故意点他来拼读,其他的他都读,可一到这两个发音,他就立刻停止,嘴唇像按了暂停键般闭合,脑袋也像断了电似的耷拉下来。那紧闭的双唇,就算用改锥也别想撬开。老师屡试屡败后,便不再为难他。考试的时候,他会把正确的拼音写上去,从来没错过。

同学们好奇心泛滥,常常试图诱导他,在玩得正欢时,突然问:“刘虎,你的鞋谁做的?你们家谁做饭?你们家谁担水?……” 他总是脱口而出 ,“你姨”“你叔” 之类的,却从不上当说出“我爸我妈”。

到了学汉字的时候,学到 “爸”“妈” 两个字,他依然会跳过。老师让他读课文,他读着读着,遇到 “爸”和“妈” 就停顿一下,跳过敏感字继续读,大概他心里想着,反正你们都认识,用不着我教。

不甘心的父母找人算命,算命的说他犯百锁,等十二岁生日时,请神官来开锁,就能开口叫爸妈。仿佛不这么称呼,天理难容,父子母子关系就不成立似的。他们全家都信了这个不知真假的算命先生的话,安稳了几年。他们天天盼着日子快点过,大概是急切又忐忑地等待着,只等着刘虎十二岁时认爹认娘。那三四年里,刘虎明显轻松快乐了许多,性格也开朗了不少。

刘虎十二岁生日那天,家里一大早起来点了香,请到了周边最有名的神官,在院子中央摆了神坛。村里很多人觉得这次会有效果,都想做个见证人,看看奇迹如何发生。还没等感动刘虎的父母,不少人就已经在内心把自己感动了。大家都同情这对辛酸的父母,认为不叫爹娘有失体统、违背孝道、不合伦理。除了我,没人同情刘虎。越来越多的人放下自家的活儿去围观,仿佛这件事缺了谁都不行,大家像看魔术表演一样,期待着激动人心的神秘时刻。只见家人用红布包了十二个帝王钱币,买了一把挺大的新锁子,用红绳串起来做成项圈戴在刘虎脖子上,神官领着他围着神坛转了好多圈,大概十二圈吧,嘴里一直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神语、法语、符咒。

转完圈、念完咒,到中午十二点十二分,他母亲用颤抖的手拿着钥匙拧开了刘虎脖子上的锁,这就算正式开锁了。接下来,刘虎父母被安排坐到神坛前,刘虎站在神坛后。刘虎父母端庄严肃,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刘虎则显得焦虑不安,歪歪扭扭地站着,摇头晃脑地躲闪着人们的目光,就像一位躲避子弹的士兵。我们这些观众像买了高价门票一样,专注而热切地期待着,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心急如焚。

时辰一到,神官领着他到父母面前,递给他茶盘,让他跪在父母前,给父母敬茶,让他伸出臂膀呈上,让他叫 “爸爸” 或 “大”,叫 “妈”。刘虎颤颤巍巍地接过茶盘,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呈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现场鸦雀无声。他沉默了足足三分钟,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们喝茶。” 人们发出阵阵叹息,刘虎的父母开始抹眼泪,头深深埋进怀里。他们觉得无颜面对众人,抬头愧对天,低头愧对地。众人也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议论纷纷地扫兴散去。

之后一段时间,大家都习以为常,不再提及此事。刘生夫妇是父母,刘虎是儿子,不称呼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可是刘氏家族却过不去这个坎儿,又开始想办法。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刘虎的姐姐突然嚎啕大哭着跑来学校叫刘虎回家,说他爸在煤窑掏炭时被塌方的石头砸死了。老师停止讲课,我们也惊得屏住呼吸。刘虎如遭雷击,浑身一震,随后泪如泉涌,书包都没拿,一个箭步冲出教室,一路哭着跑回去。老师也放下粉笔,着急地往他家跑去,我们也一个个跟着冲了出去。他爸满脸煤尘,黑乎乎的分不清五官,腿蹬得笔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刘虎扑上去又摇又嚎:“唉唉!你咋了?你活过来呀?你不能死,我爱你呀,呜呜呜、呜呜呜……” 可他只管撕心裂肺地哀嚎,还是没有开口叫 “爸爸” 或 “大”。

他爸和围观的人一看这苦情戏也没效果,死去的人就真被刘虎唤醒了。原来是他们家想出的计谋,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刘虎看穿了其中的骗局,恼羞成怒,一个多月没理家里人,也不理同学,不和任何人说话。从那天起,他变得沉默寡言,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荒凉,也觉得他们家人太过分了,不叫就不叫呗,难道不叫就不是儿子了?我心里对他们家人有了恨意和敌意。

他上到初二就辍学了,我问起原因,他说:“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总觉得亏欠他们。我长得壮、身体棒、力气大,帮家里干活吧,给他们减轻点负担,我也能少点愧疚。”

从此,田畴、旷野、水井边、煤窑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起早贪黑,弯腰弓背,晒得黝黑。粗活重活他都抢着干,他也常和他没叫过爸的爸去炭窑掏炭。炭除了自家烧,还拉到外乡卖一些,给家里增加了不少收入。三年间,他们家就盖起了新的砖瓦房。

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上学了,没几个干活利索的人,谁家有重活都请他帮忙,他像个活雷锋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刘虎能吃苦、勤劳、热情,对谁都一样好,他是个好小伙,大家都喜欢他、认可他。

这世间的好多事,因为新鲜而新奇,知道的人多了,就变得平淡无奇。时间久了,村里再没人在乎他不叫爸妈这事了,他和邻居相处得温馨和谐。

十八岁时,父母四处托人给刘虎说媒。可这名气此时却成了绊脚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反而像盖在刘虎身上的罪章。有闺女的各家,都因为他不叫父母这事儿对他有了看法。不管哪家,只要说是刘虎家来提亲,一听是那个没开口叫过父母的人,就觉得他是不孝子,不愿收他做女婿,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

这是不孝?是怪癖?还是另类?没人说得清。在长期的行为习惯和集体意识中,人们的思维形成了惯性,血液里流淌着祖先传承下来的规则和道德伦理,大概称谓就代表着长幼有序、父子有亲、尊卑有别的道德标准吧。一旦有人打破规则,就像触犯了戒律,会受到世俗集体的排斥。我要问:那些口口声声叫着爸妈的儿女就一定是好儿女吗?就一定是孝子贤孙吗?我没有答案,整个村里也没有答案。

那年秋天是个多雨的季节,到处都湿漉漉的。人们担心土豆被水泡,担心割倒的庄稼被冲走或发霉发芽,都忙着和老天抢收。刘虎一家劳力充足,十九岁的他正值壮年,特别能干,早早收完自家的,又在村里到处帮忙,他成了村里众人的好帮手。

为了让家里更富裕,他和他爸还辗转于煤窑,多掏些炭准备冬天多卖些钱。可这连绵的雨浸泡的不只是庄稼,山变得松软,煤窑也被泡绵了。一天下午,他们正往车上搬一块炭,刘虎头上戴的灯突然照见他爸背后一块巨石滑动,他猛地尖声惊叫:“爸!” 随后如急火流星般冲过去,一把推开父亲。轰地一声,石头砸在刘虎身上,随之而下的泥土将他埋没。刘虎的生命,终结在这声地动山摇的 “爸” 中,终结在这个多雨的十九岁。刘虎扭转了剧情,把父亲曾经演过的假戏变成了真,自己成了主角。

刘虎一家这才猛然惊醒,刘生悲咽着:“虎儿呀,求求你醒过来好吗,我不用你叫我爸,我不配做你的爸,你就叫我刘生,叫我畜生也行,你干嘛要护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呀,你是我的好儿子。” 他妈肝肠寸断地呼喊:“儿啊,是我们逼死了你呀。”

风在呼啸,草在悲鸣,虎子长出了翅膀变成振翅高飞的大雁,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

刘虎死后,他的壮举再次名扬百里。不同的是,这次他成了舍身救父的孝子,成了英雄。他用生命摘掉了不孝的帽子,戴上了一顶用血肉之躯铸就、插满鲜花、被世人称赞的冰冷而华贵的帽子,永远安息了。

各村传出一种说法,说这种人是白虎转世,天生不能开口叫父母,只要开口叫了,不是父母死就是自己死,不叫是对父母的保护。还有人说他上辈子是刘生夫妇的父母,没喝孟婆汤,转世投胎来护儿女一生周全。

这些说法,只能让收纳他的山更悲痛,让掩埋他的泥土更哀伤。

作者简介

郭凤莲,笔名枫,1979年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延河》《鄂尔多斯》等,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中国女诗人先锋诗选》《口语诗》等,获第二届“马兰花文学艺术新人新作奖”。

来源:草根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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