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83年的深秋,我叫周明志,是县纺织厂的一名机修工。自打我到了二十五岁这个"适婚年龄",母亲就天天念叨我的婚事,仿佛我再不娶妻,人生就要完蛋似的。
相亲归途
夜色沉沉,街灯昏黄,我回头望去,那个穿灰蓝棉袄的姑娘又闪进了巷子拐角。这已是第三次了,我心里发毛。
那是1983年的深秋,我叫周明志,是县纺织厂的一名机修工。自打我到了二十五岁这个"适婚年龄",母亲就天天念叨我的婚事,仿佛我再不娶妻,人生就要完蛋似的。
"人家王二家的小子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会跑了!你说你,老大不小的,连个对象都没有,叫娘的心里怎么踏实?"母亲常这样唠叨着,一边往饭碗里给我夹菜。
父亲通常是不说话的,只顾着低头扒饭,但我知道他和母亲一样着急。厂里的同龄人几乎都成家了,就连小我三岁的刘铁柱都抱上了大胖小子。
这天傍晚,我刚下班回到家,母亲就笑盈盈地告诉我,她托了远房亲戚老李家的关系,给我介绍了县医院的一位护士。"听说那姑娘模样端正,人也勤快,家里条件也不错,爱看书,有文化!"母亲眼睛都放光了,仿佛那姑娘已经是她未来的儿媳妇了。
说实话,我心里是抗拒的。我这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工人,平日里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听广播、修修自行车,哪配得上人家医院的白衣天使?但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我还是点了头。
相亲的地点定在了县城新开的"友谊饭店"。老李和他媳妇早就等在那里了,身旁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穿着整洁的藏青色呢子大衣,头发烫成了当时流行的"波浪卷",看起来文静又时髦。
"这是杨淑芬,县医院儿科的护士。"老李媳妇介绍道,"淑芬,这是明志,纺织厂的技术能手,手巧得很!"
杨淑芬浅浅一笑,点头打了招呼。我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手足无措地坐下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饭桌上,老李夫妇刻意制造机会让我们交谈。但我笨嘴拙舌,说出的话不是太过直白就是太过无趣。我谈工厂的机器,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她说起医院的趣事,我又大多听不明白。
杨淑芬举止优雅,说话轻声细语,但我分明看见她眼神里掠过的失望。也是,她大概以为会见到一个谈吐不凡的技术人才,谁知碰上了我这个只会说"机器轴承需要上油"的粗人。
散场时,她客气地说"以后有机会再联系",我知道没戏了。这话在相亲场合,就等于"再见不相见"的委婉说法。
老李夫妇还想挽留我们多聊聊,但我借口厂里还有事,匆匆告辞了。走出饭店门口,阵阵凉风吹过,我裹紧了单薄的春秋衫,心比秋风还凉。
县城的街道上,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远处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十五的月亮》,让我更觉孤单。
我不赶时间,便没坐公共汽车,打算走回厂家属院。路过电影院时,人群正从里面涌出来,《牧马人》刚散场,人们脸上还带着被感动过的表情。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说有笑。而我,形单影只。
就在这时,我隐约感觉有人在跟着我。回头望去,街角处似乎闪过一个人影。我没太在意,继续往前走。单位最近有几个同事的自行车丢了,听说是有人专门盯梢下班的工人。想到这,我不由绷紧了神经。
拐过两个街口后,那种被跟踪的感觉越发强烈。我假装停下来系鞋带,趁机回头一瞄,竟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正躲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她似乎也察觉到被发现,迅速缩回了脑袋。
这可把我弄糊涂了。一个姑娘跟踪我干啥?难道是小偷改变策略了?还是碰上了传说中的"神经病"?想到这儿,我心里发怵,脚步不由加快。
再往前走了约莫二百米,我猛地转身。"谁!出来!"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三轮车的铃声。
"我知道你跟着我,别躲了!"我壮着胆子喊道。
沉默片刻,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从阴影处走出。路灯下,她低着头,两手紧抓衣角,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你跟踪我干啥?"我厉声问道,心里其实早已慌成一团。
"明志哥..."女孩抬起头,声音怯怯的。
这一抬头,我愣住了。这张脸,这双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雨?林小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眼里却噙着泪。"明志哥,你还记得我啊。"
这是我童年的玩伴,从前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家闺女。我们从小一起捉蚂蚱、放风筝,上学也是同路。林叔一家在我十四岁那年搬走了,去了县城,此后再无联系。转眼间,十一年过去了。
"你怎么......"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小雨已经从当年的豆芽菜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只是比同龄人瘦小,面色也不太好。
"明志哥,我爹病了。"她眼圈红了,"很严重,住在县医院。我...我想找你帮忙,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到这话,我恍然大悟,她哪是什么跟踪狂,分明是想求助却不敢直接开口啊。
"怎么不直接找我说?还这么鬼鬼祟祟的。"我语气缓和下来。
小雨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我怕...怕你不认我了,或者嫌我们家麻烦。我本来想在饭店门口等你的,但看你和一个漂亮姑娘一起,就不敢上前了。我只能跟着你,想找个合适的机会......"
我顿时感到一阵心酸。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丫头,竟然怕我不认她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走,找个地方坐下说。"
县城新开了家"友谊茶馆",里面放着几张老式木桌,有卖茶水,也有简单的点心。我领着小雨进去,要了两杯大碗茶,一份麻球。
小雨喝了口茶,脸色好了些,开始讲述这些年的遭遇。原来林叔一家搬到县城后,林叔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每天起早贪黑,赚点辛苦钱。林婶在副食品店当售货员,工资也不高。小雨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在街道办的小五金厂打工,帮补家用。
"去年冬天,我爹在工地上着了凉,开始老咳嗽,以为是伤风,吃了几副中药。谁知越来越严重,前阵子还吐了血。"小雨说着,眼圈又红了,"去医院一检查,说是肺病,得做手术,还得长期治疗。我们东拼西凑,才够住院的钱,手术费还差大几百呢。"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对他们家是个天文数字。当时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四五十块,小雨在街道工厂估计更少。
"我本来想自己想办法的,可实在没路了。前天我去医院送饭,在门口看见了你。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你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小雨抬头看我,眼里带着恳求,"我就想,明志哥从小心肠好,会不会帮我们家一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雨,你太见外了。"我心头一热,"林叔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他有难,我怎能不管?"
她愣住了:"什么救命之恩?"
"你忘了?我十岁那年夏天,暴雨后我非要去河边玩,遇上了山洪。是你爹背着我趟过齐腰深的水,把我救上来的。"那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要不是林叔,我早就成了河底的泥巴了。"
小雨摇摇头:"我爹从没提过这事。"
这更让我感动了。救了人却不居功,这才是真正的好人啊。
"小雨,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忙的。明天我请假,咱们一起去医院看林叔,了解具体情况。"我拍拍胸脯保证道。
小雨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温暖而珍贵。
送小雨回家的路上,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保护欲。与相亲对象杨淑芬的光鲜亮丽相比,小雨朴素得像路边的一朵野花,却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坚韧。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车间跟师傅请了假。老李头是个明白人,听我说了情况,二话不说就批了。"好后生,懂得感恩的人有福气。"他拍拍我的肩膀,还悄悄塞给我二十块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少。"
我拿着厂里发的工资和找同事借的钱,又加上老李头给的,勉强凑了三百多块。县医院就在小雨家不远,我们一起走去。一路上,她告诉我林婶现在照顾林叔,没法上班,家里就靠她在小厂的那点收入维持。
"我每天下班赶紧做饭送到医院,喂爹吃了,再赶回家收拾。"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眼里却满是疲惫。
走进病房,我差点认不出林叔来。记忆中魁梧健壮的汉子,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脸色蜡黄,躺在病床上连说话都费劲。床边的林婶也消瘦了许多,头发花白了大半。
"老林,你看谁来了?"林婶轻声唤道。
林叔微微转头,看到我,眼睛一下亮了:"是...明志吗?"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叔,是我,周明志。"我强忍泪水,走到床前。
"好小子,长这么高了,工作咋样啊?父母还好吧?"林叔断断续续地问,仿佛我还是当年那个瘦小的男孩。
"都好,都好着呢。"我点点头,"林叔,您别担心,好好养病。医药费的事,我来想办法。"
林叔挣扎着要起身:"不行,不能麻烦你...咱们家的事咱们自己解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林婶赶紧给他拍背,小雨则端来温水。看着这一家人在病痛面前的坚强,我心里又酸又痛。
出了病房,我直接去找了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林叔的病情严重,手术不能再拖了,术后还需要长期治疗和营养补充。全部费用加起来,至少需要七八百元。
我把凑来的钱交给了医院,签了手术同意书。小雨在旁边看着,眼泪流个不停,一个劲地说"谢谢"。
"别这么说,林叔当年救了我,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安慰她,"剩下的钱我再想办法。"
回厂后,我开始拼命加班,接了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多挣些奖金。晚上收拾收拾就睡在车间,省下回家的时间继续干活。我还把自己珍藏的收音机和几本连环画卖了,又去典当了父亲留给我的怀表。
母亲得知情况后,二话不说,把自己的金戒指拿出来:"拿去典当吧,救人要紧。"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去医院看望林叔。每次去,都会在病房外碰到刚下班的小雨,她总是捧着一杯热茶,等我喝完才离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粗糙的双手,无声地诉说着她的辛苦。
林叔手术很成功,但恢复期相当艰难。他需要打针吃药,还得补充营养。厂里的同事们知道我的情况后,三五成群地送来鸡蛋、肉块,有的甚至偷偷塞给我几块钱。
慢慢地,林叔气色好起来了,能坐起来说话了。每次我去,他都会拉着我的手,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或是嘱咐我要好好工作,找个好姑娘成家。
有一天,林叔突然问我:"明志,听说你前阵子相过亲?怎么样啊?"
我一愣,原来小雨把这事告诉他们了。"没成,人家嫌我没文化。"我老实回答。
林叔点点头:"有文化好啊,现在是新时代了,知识越来越重要。你有空也该多看书,多学习。"
看着林叔苍白的脸上的关切,我心里一暖。即使身处病痛,他还关心着我的前程。这份情谊,比亲人还亲。
当晚回到宿舍,我翻出了几年前参加工农业余大学培训时的教材,决定重新拾起学习。也许是这个决定让我的运气有了转机,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厂领导的通知:上级决定新办一个纺织印染厂,需要选拔一批技术骨干去省城培训,然后到新厂任职。我因为工作表现突出,被推荐参加。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新厂工资会更高,职位也会提升。但培训在省城,为期三个月,之后还要留在新厂工作,意味着我得离开县城。
我犹豫了。林叔的病虽然好转,但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护理。小雨一个人支撑全家,实在辛苦。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怎么办?
带着这个疑问,我再次去了医院。小雨正在给林叔喂稀饭,见我进来,林叔笑着招手:"明志来了,快坐!"
我把厂里的事说了,没想到林叔一听就来了精神:"好啊!这是好事啊!你必须去!"
"可是林叔,您的病..."
"我已经大好了,再养一阵子就能出院了。"林叔摆摆手,"年轻人要往前看,有机会就得抓住。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耽误你的前程。"
林婶也点头:"明志,你放心去吧,我们一家人挺得过来。"
小雨站在一旁不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离开医院时,小雨送我到门口。十一月的风很冷,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袄,冻得瑟瑟发抖。
"明志哥,你真的要走啊?"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我听不懂的情绪。
"嗯,下周就走。厂里安排好了。"我感到一丝不舍,"你...你们要保重。"
她点点头,突然说:"我给你织了条围巾,本来想等你过生日送你的,现在提前给你吧。"
说着,她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后是一条深蓝色的毛线围巾,质朴却很厚实。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知道毛线多贵,她的工资本来就不高。
"你收下吧,就当是我们全家的心意。"她坚持道,眼里闪烁着泪光,"省城冷,围上它能暖和些。"
我接过围巾,感觉手心一热。这是她的温度啊,蕴含着多少个夜晚的辛劳。
火车站的风很大,站台上人头攒动。我拖着简单的行李,心里却装着沉甸甸的不舍。
出乎意料的是,林叔一家人都来送我。林叔坚持要下床,由林婶和小雨搀扶着,站在站台上。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
"明志,到了省城好好干,别惦记我们。"林叔拍着我的肩膀,"等我病好了,会去看你的!"
"林叔,您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我鼻子一酸,"等我回来,第一个去看您。"
小雨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个纸包:"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干粮,路上饿了吃。"
我接过来,点点头。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列车进站了,人群开始骚动。我匆忙和他们告别,踏上了车厢。透过车窗,我看到小雨抬起手臂,在风中轻轻挥动,像是一株倔强的小草迎风摇曳。
火车缓缓启动,我摸着脖子上的围巾,忽然明白了什么。相亲对象杨淑芬的面容已经模糊,而小雨的微笑却深深刻在了心上。
那一刻,我做了个决定:等培训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回来看林叔,然后,认真和小雨谈一谈未来。
因为我知道,比起所谓的门当户对,真情实意和患难与共才是最珍贵的。围巾上的温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列车驶入隧道,窗外景色骤然昏暗。我闭上眼睛,心中却亮如白昼。来日方长,下一个春天,我们还会重逢。
我摩挲着围巾的线头,仿佛握住了一份承诺。距离和时间阻隔不了真心相待的人,就像小雨说的那句话:"明志哥,春天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咱们县城的杏花又开了,你可一定要回来看啊。"
是啊,待到山花烂漫时,我一定会回来的。带着满载的收获,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带着对她深深的牵挂。
来源:MadisonLu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