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凤冠霞帔,重得几乎要压断我纤细的颈骨。眼前是晃动的、灼目的红,鼻尖萦绕着椒房殿内清冷的檀香气,混杂着一种更深的,属于宫殿陈木的、经年不散的阴翳。
第一章 大婚
世人皆知,我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
凤冠霞帔,重得几乎要压断我纤细的颈骨。眼前是晃动的、灼目的红,鼻尖萦绕着椒房殿内清冷的檀香气,混杂着一种更深的,属于宫殿陈木的、经年不散的阴翳。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最终停在我面前。
冰冷的、象征皇权的赤金龙纹喜秤,毫无温情地挑开了大红的盖头。
视野骤然开阔,烛火刺得我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站在眼前的男人,我的夫君,当今圣上李恒。
他穿着一身同样繁复的吉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那双凤眸里,没有半分新郎应有的喜悦,只有冰棱般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谢晚,”他开口,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般冷,“你可知,朕为何娶你?”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迫人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冰凉,微微蜷缩着。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等待着那早已预料到的、淬毒的刀刃落下。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向前逼近一步,带着龙涎香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你谢家麾下的三十万铁骑,为你父兄手中那足以撼动朝纲的兵权。至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像刮骨的刀,一寸寸掠过我的脸,带着毫不留情的轻蔑:“不过是维系皇家与你谢氏平衡的一枚棋子。记住你的本分,安分待在这椒房殿里,做你的傀儡皇后,朕或许还能容你谢家多享几日富贵。”
心口像是被那无形的刀刃狠狠剜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蔓延开,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我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里平静无波,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臣妾,”我开口,声音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明白。”
他似乎对我的顺从感到些许无趣,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再无多言一句,径直离开了椒房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迴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我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才允许自己微微松懈下来。
侧头望去,梳妆台上搁着一方未完工的绣帕,洁白的软缎上,一株并蒂莲已绣好大半,双生花盘绕依偎,亲密无间,此刻看来,却显得无比讽刺。
我起身,走过去,拿起那方绣帕和旁边的针线,重新坐回烛光下。细如发丝的银针穿过软缎,留下细密齐整的针脚,将那一朵未完成的花瓣慢慢补全。
指尖蓦地一痛。
走神了。针尖刺破了食指的指腹,一颗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滴落在洁白的丝绢上,在那粉色的莲花瓣旁,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我怔怔地看着那点血色,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带着不祥的预兆。
半晌,我拿起另一块干净的素帕,小心翼翼地将这方染血的并蒂莲包裹起来,塞进宽大的袖袋深处。
仿佛这样,就能将今夜所有的难堪、冰冷,以及那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伤痛,一同掩藏。
殿内红烛高燃,泣泪不止,映着满室喜庆的红,却照不亮半分暖意。
第二章 凤碎
我的“明白”与“本分”,确实换来了表面的平静。
椒房殿成了宫中最繁华也最冷清的所在。按制,六宫每日需来向我请安,那些娇艳如花的嫔妃们,言语恭敬,眼神却藏着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打量。我端坐凤座,接受她们的朝拜,嘴角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而疏离的微笑。
李恒从不踏足椒房殿,除非是年节庆典,必须帝后同席。他大多数时间,都宿在长春宫——沈贵妃,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心尖上的人儿的住处。
沈明珠,人如其名,是这沉寂后宫最璀璨耀眼的一颗明珠。她明媚,娇艳,带着将军府千金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与任性。李恒将所有的偏宠与纵容都给了她,她的吃穿用度,远超皇后规制;她随口一句抱怨,能让御膳房总管换人;她在御花园中折取仅供帝后赏玩的珍稀牡丹,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赞她人比花娇。
而我,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他在宫宴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活泼的身影;看着他为她亲手描眉,故事从长春宫传出,成为后宫佳话;看着他在她偶感风寒时,罢朝一日,亲自守在榻前。
我像一个尽职的看客,旁观着另一场与我无关的、浓墨重彩的戏剧。
直到那日。
宫中新贡了一批东海明珠,粒粒圆润饱满,光华璀璨。按例,最好的那份应送至椒房殿。但李恒一道口谕,所有明珠悉数送到了长春宫,供沈贵妃挑选把玩。
翌日请安时,沈明珠发髻间便簪了一支新打的明珠步摇,流苏摇曳,宝光流动,映得她笑靥如花。她抚着步摇,语气娇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皇后娘娘莫怪,陛下说这珠子衬臣妾的肤色,非要都给臣妾送来。娘娘若是喜欢,臣妾挑几颗品相稍次的给您送来可好?”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去浮沫,浅啜一口,方才抬眸看她,笑容温婉依旧:“贵妃说笑了,明珠配佳人,正相宜。本宫这里,什么都不缺。”
她似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无趣,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然而,这件事并未结束。几日后,沈明珠不知为何与李恒闹了脾气,摔碎了好几件珍玩,其中,包括李恒赐给她的一方端砚。不知她如何说动李恒,翌日,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带着一众内侍,径直闯入椒房殿的书房。
“皇后娘娘,”太监面无表情,声音尖细,“陛下口谕,贵妃娘娘近日习字,需用凤印研磨朱砂,以镇纸砚,特来取娘娘凤印一用。”
用皇后凤印,去给贵妃研磨朱砂镇砚?
殿内侍奉的宫人全都骇然失色,扑通跪倒一片。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水里。凤印,不仅是皇后权力的象征,更是国母尊严的代表。此举已非简单的折辱,而是将皇后的颜面,乃至谢家的颜面,都踩在了脚下践踏。
我静静地看着那太监,他手中捧着明黄的锦盒,是来接印的。
李恒就站在殿门外,负手而立,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映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他没有进来,也没有看我,仿佛只是路过,等待着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戏码落幕。
他在等我反抗,等我失态,等我拿出谢家女的骄纵,给他一个发作的理由。
我缓缓起身,走到殿中供奉凤印的紫檀木案前。那方沉甸甸的、由和氏璧雕琢而成的宝玺,静静地安置在明黄色的丝绸上,代表着中宫之主的无上尊荣。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又冰凉的玉质,然后,紧紧握住。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高高举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方凤印狠狠掼向地面!
“砰——!”
一声巨响,玉碎飞溅!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刺耳惊心。
碎片四散开来,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雪,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也落在我的裙裾边。
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连殿外的李恒,也骤然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我缓缓蹲下身,无视那些锋利的碎片,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地、一块一块地,将最大的几片碎玉拾起,拢在掌心。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那目瞪口呆的太监面前,将带着棱角的碎玉轻轻放入他手中的锦盒里。
抬起眼,我望向殿门外脸色铁青的李恒,脸上甚至重新漾开了那温婉顺从的笑意,声音轻柔得如同柳絮:
“无妨。只要贵妃妹妹能展颜,只要陛下……安康顺遂,一方印玺而已,臣妾并不在意。”
玉碎的残片边缘锋利,割破了我的指尖,有温热的血珠渗出,沾染在冰冷的碎玉上。
可那点疼,比起心口早已麻木的空洞,实在微不足道。
李恒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怒火,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猛地拂袖,转身离去,脚步带着显而易见的仓促与怒气。
我站在原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尽头,才慢慢收敛。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照射进来,将满地玉屑照得星星点点,恍若泪光。
第三章 影舞
凤印事件之后,我在宫中的处境变得愈发微妙。
明面上,无人敢再怠慢椒房殿,甚至比以往更加恭敬。暗地里,那些窥探的目光却多了更多的审视与忌惮。一个能亲手摔碎凤印、且摔碎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皇后,要么是彻底失心疯,要么便是心机深沉得可怕。
我依旧每日晨起,接受嫔妃请安,处理六宫事务——尽管需要皇后用印的事务已寥寥无几。闲暇时,我便看书、习字、或者刺绣。
我绣了很多东西,繁复的花鸟,清雅的山水,却再也没有绣过并蒂莲。
李恒似乎也刻意遗忘了椒房殿的存在,除了必要的场合,我们几乎不见面。他依然专宠沈明珠,长春宫的歌舞笙箫,时常彻夜不息。偶尔风会送来那边的笑语,我便坐在窗前,静静地听一会儿,然后继续手中的针线,仿佛那喧嚣只是远处市井的杂音。
有时,在御花园不期而遇,我依制行礼,他漠然走过,衣袂带风,不曾停留片刻。仿佛我只是路旁的一块石头,一株草木。
直到那个秋日的黄昏。
边关送来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大捷,但主帅,我的父亲镇国公,为掩护先锋突围,身中流矢,重伤昏迷。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绣一架屏风,上面是万里江山的轮廓。针尖猛地刺入指尖,血珠迅速在绢帛上晕开,染红了墨线勾勒的某一处关隘。
我怔怔地看着那团不断扩大血色,眼前一阵发黑。
“娘娘!”贴身宫女惊惶地上前。
我抬手制止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备轿,”我的声音嘶哑,“去宣政殿。”
我知道此时李恒正在宣政殿与几位心腹重臣议事。我甚至能猜到,这军报的内容,恐怕比我得知的更为详尽,也或许,更为凶险。
轿辇在宫道上疾行,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轿帘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我的心也如同这落叶,飘摇不定。
在宣政殿外,我被侍卫拦下。
“陛下有令,正在议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站在殿阶下,看着那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门,里面隐约传来争论的声音。我没有硬闯,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秋风吹拂着我单薄的宫装,寒意浸骨。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殿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几位大臣鱼贯而出,看到我,皆是一愣,随即面露复杂之色,匆匆行礼告退。
李恒最后走出来,他穿着一身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看到我时,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烦。
“皇后在此何事?”他的语气冷淡疏离。
我撩起裙摆,缓缓跪倒在冰冷的殿阶上,俯身行礼:“臣妾听闻父亲重伤,忧心如焚。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妾前往镇国寺,为父亲斋戒祈福三日,以求上天庇佑,父亲早日康复。”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稍微靠近他、获取一点真实消息的理由。镇国寺在京郊,消息传递总比深宫要灵通些。
李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我恭顺的表象,看清我内心真实所想。他沉默着,秋日的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却暖不透他半分。
“皇后有心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准奏。”
“谢陛下隆恩。”我再次叩首。
起身时,一阵眩晕袭来,我身形微微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汉白玉栏杆。
李恒的目光似乎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宫墙的拐角,才慢慢直起身。
指尖触碰到的汉白玉栏杆,冰凉刺骨。
三日后,我从镇国寺回宫。父亲的伤势暂时稳定了,但军报传来,战事虽胜,军方势力经此一役,微妙变化,李恒借此机会,已开始着手提拔寒门将领,分化和制衡谢家兵权的意图,昭然若揭。
我坐在回宫的轿辇里,听着心腹宫女低声禀报着这些朝堂动向,轻轻合上了眼睛。
棋子,果然只是棋子。有用时,摆上棋盘;无用时,或弃或毁。
窗外,秋意更深了。
第四章 裂痕
宫里的日子,就像檐下那架寂寞的秋千,在深秋的寒风里,空自摇晃,荡不起半分涟漪。
父亲重伤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虽激起层层波澜,但最终,还是沉入了更深、更冷的寂静里。李恒准我去祈福,已是格外的“恩典”,回宫之后,椒房殿一切如旧,他再未过问一句。
倒是沈明珠,似乎因为凤印风波后,李恒对她愈发纵容,气焰也更胜从前。她开始不再满足于物质上的逾制,渐渐将手伸向了宫务。
先是借口身子不适,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接着,又以其协理六宫之名(李恒私下允她的,并无正式册谕),开始过问份例发放、宫女调配等事。她身边的人,也越发趾高气扬,有时连椒房殿的份例都敢克扣拖延。
我皆隐忍不发。宫人们私下议论,皇后娘娘经凤印一事后,怕是彻底心灰意冷,连中宫之权也懒得争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不争,而是在等待。谢家这棵大树,根系尚在,兵权虽被暗中分化制衡,但余威犹存。李恒还需要这层表面的平衡,只要父亲还在,兄长还在北境领着军职,他就不会真正动我。而沈明珠的这些小动作,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喧哗,动摇不了根本。
我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看书和打理小花园上。椒房殿后有一片小小的梅林,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子所植,如今疏于打理,枝桠横斜,却在寒冬里绽放出最凌冽的芬芳。
我常常在梅树下站立良久,看虬枝映着碧空,嗅那冷香入骨。
偶尔,会在梅林遇到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雪后的下午,天色阴沉,我裹着厚厚的狐裘,独自在林中踏雪寻梅。却见李恒负手立于一株老梅下,正仰头看着枝头几点含苞待放的红萼。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影在素白积雪和苍劲梅枝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寂。
我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他却已然察觉,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愕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皇后也在此处。”他语气平淡。
“臣妾参见陛下。”我依礼福身。
“免礼。”他转过身,继续看着那株梅花,仿佛我只是一个打扰了他清静的不相干之人。
雪无声地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我的兜帽上。空气中只有冷梅的幽香和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声响。
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这是我们之间少有的、没有争吵、没有算计、也没有沈明珠在场的平静时刻。可这平静之下,是比冰雪更冷的隔阂。
“这株玉蝶龙游梅,是宫里年份最老的一株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花色莹白,香气却最是醇厚凛冽。”
我微微讶异,没想到他会对一株梅花品头论足,更没想到他会主动与我说话。
“是,”我轻声应和,“凌寒独自开,唯有暗香来。”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朕记得,谢老国公也极爱梅。当年他驻守北境苦寒之地,奏折里还曾向先帝讨要过梅苗,说要在帅府院中种上几株,以慰思乡之情。”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怎么会突然提起父亲?是随口一言,还是意有所指?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情绪:“劳陛下挂心,父亲……确有此好。”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枚娇嫩的花苞,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酷截然不同的轻柔。
那一刻,雪落无声,梅香暗渡,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在雪后初霁的午后,一同赏玩院中的梅花。
但这错觉转瞬即逝。
他收回手,指尖沾染了一丝冰雪的湿意。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那梅花,转身,踏着积雪,径直离开了梅林。
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的假山之后。
我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雪地上他留下的那一串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慢慢覆盖。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清冷的龙涎香气,与梅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矛盾的气息。
那株老梅枝头的花苞,在风雪中微微颤动,始终未曾绽放。
第五章 惊变
表面的平静,最终被边关骤起的狼烟彻底撕碎。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寒冷,就在年关将至,宫中开始准备除夕夜宴的前夕,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丧钟,敲碎了京城的安宁。
北境之外的戎狄联军,趁着我朝刚刚经历大战、主帅重伤未愈、兵力调整未稳之际,集结二十万精锐,绕开关隘险阻,悄无声息地突入防线,连下三城,兵锋直指中原腹地!而这一次,他们的进军路线上,似乎毫无阻碍,仿佛对我方布防了如指掌。
朝野震动,京城哗然!
流言如同瘟疫般在街头巷尾蔓延——是谢家!是镇国公府拥兵自重,与戎狄勾结,卖国求荣!否则,敌军怎能如此轻易突破固若金汤的北境防线?否则,为何谢家军此次败退得如此迅速诡异?
“通敌叛国”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谢氏一族的门楣上。
我是在椒房殿听到这个消息的。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裙摆,我却浑然不觉。
通敌?谢家?世代忠烈,满门碧血,洒遍北境沙场的谢家?
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
可我知道,这荒谬的指控,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会成为刺向谢家最毒的利箭。
李恒的反应快得惊人。他当即下旨,以“涉嫌通敌,需配合调查”为名,剥夺了我兄长在北境的兵权,将其押解回京,同时派钦差前往镇国公府“护卫”(实为软禁)我重伤未愈的父亲。京中的谢氏族人、门生故旧,纷纷被监视、调查、下狱。
一夜之间,显赫百年的将门谢氏,大厦将倾。
我被变相软禁在椒房殿内。殿外增加了守卫,美其名曰保护皇后安全,实则断绝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往日里还算恭敬的宫人,此刻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惧与疏离,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
沈明珠来过一次。
她穿着最鲜艳的宫装,戴着最华贵的首饰,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如同巡视领地的孔雀,走进了骤然冷清萧索的椒房殿。
“皇后娘娘,”她站在殿中,不再伪装恭敬,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冷笑,“听闻镇国公府之事,臣妾真是……唏嘘不已。想不到世代忠良,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端坐在凤座上,脊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见我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证据确凿,只怕……谢家此番是在劫难逃了。娘娘还是早为自己打算为好,毕竟,您还是中宫皇后,陛下仁厚,或许会念在夫妻情分上……”
“贵妃,”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若无他事,请回吧。本宫乏了。”
她被我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殿门再次合拢。
我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直到夕阳西沉,殿内陷入一片昏暗。
黑暗中,我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死寂的冰凉。
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已经超出了情绪所能表达的范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深入骨髓的寒。
我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边关失利,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目标,就是彻底铲除功高震主的谢家。而李恒,他或许不完全相信谢家通敌,但他绝对乐于借此机会,将兵权彻底收回囊中。
至于我,这个谢家女,这个早已被他厌弃的皇后,在这场风暴中,会是什么下场?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拍打着窗棂,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第六章 城殇
局势急转直下,溃败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或许是因为“内应”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军心涣散,戎狄联军势如破竹,不过半月,连破十余城,兵临帝都之下!
京城,这座承载了数百年荣耀与繁华的巨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城外,黑压压的敌军营帐连绵不绝,如同嗜血的蚁群;城内,百姓惊惶奔逃,权贵们暗中收拾细软,寻求门路,守城军队士气低落,谣言如同鬼魅般在每一个角落滋生。
亡国的阴影,笼罩了每一个人。
李恒早已没了往日的冷静与威仪,他日夜守在宣政殿,与仅剩的几位大臣商议对策,眼中布满了血丝,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一道道调兵勤王的旨意发出,却如同石沉大海。最近的援军,至少也需要五日才能赶到。
而城外敌军,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时间。
攻城战,在一個大雪纷飞的黎明,惨烈地开始了。
喊杀声,投石机的轰鸣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士兵临死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透过厚重的宫墙,清晰地传入死寂的皇宫。
我站在椒房殿最高的阁楼上,遥望着硝烟弥漫的城墙方向。天空是铅灰色的,雪花夹杂着黑色的烟尘飘落,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
宫人们早已跑了大半,剩下的也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没有人再理会我这个失势的、家族获罪的皇后。
我知道,结局快要到了。
混战持续了一整天,夜幕降临时,城头的烽火似乎微弱了一些,喊杀声却更加逼近了。有零星的流矢甚至射入了宫苑。
终于,沉重的、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后宫的死寂。一队盔甲染血、神色仓皇的御林军冲进了椒房殿。
为首的是李恒。
他卸去了龙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戎装,只是那戎装上沾满了泥泞和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的发冠有些歪斜,几缕散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惊惶,以及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锁在我身上。
“皇后,”他的声音因为嘶喊而沙哑破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叛军即将破城,社稷危在旦夕!如今,唯有你,或许能挽救这满城百姓,挽救这李氏江山!”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名义上的夫君,这个将我利用殆尽又弃如敝履的男人。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嘲讽。
“陛下需要臣妾做什么?”我问,声音平稳得不像话。
他向前一步,眼神狠戾,一字一句道:“戎狄主帅曾放出话来,他对你……颇为‘好奇’。你是谢家女,是朕的皇后!用你一人,或许能换得他们暂缓攻城,换取谈判的时间,等待援军!”
用皇后换取时间?何等屈辱!何等荒谬!
可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将她作为筹码的决绝,我忽然笑了。笑容很轻,很淡,像窗外飘落的雪花,转瞬即逝。
“臣妾,明白了。”我说。和当年大婚之夜,一样的回答。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或许那根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暇去分辨我语气中的异样,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粗暴地将我拖出了椒房殿,拖向那通往城墙的马道。
宫人们惊恐地跪伏在地,无人敢抬头。
城墙之上,寒风凛冽如刀,卷着血腥气和硝烟味,扑面而来。
城下,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敌军,火把如同地狱的磷火,映照着他们狰狞兴奋的面孔。城上,残存的守军伤痕累累,眼神绝望。
李恒将我狠狠推到城墙垛口前,冰冷的、沾染着血污的墙体硌得生疼。他指着城下,对着敌军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风中变形:
“停下!你们看清楚了!这是朕的皇后!谢氏之女!只要你们暂退十里,停止攻城,朕便将她交给你们!”
城下爆发出一阵哄笑和更加狂热的嚎叫。
风雪更大了一些,迷了我的眼。
我低头,看了看城下那如同深渊般的黑暗,又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状若疯狂的李恒。
他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扭曲而陌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对他,对这冰冷的皇宫,对这无情无义的世间,早已没有任何留恋。
我轻轻挣开他因为激动而略微松懈的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李恒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上了那高高的垛口!
“谢晚!”李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扑上前,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一片衣袖!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在呼啸的风声和城下的喧嚣中,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微弱。
那是凤袍的广袖,用料考究,织金缀玉,却终究承受不住一个人决绝下坠的重量,和他的徒劳挽留。
下坠的瞬间,失重感攫取了我。
风声在耳边呼啸,城楼的景象、他惊恐扭曲的面容,都在急速向上远离。
我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看着那片从他手中飘落的、撕裂的碎布,如同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在风雪中无助翻飞。
然后,我迎上他那双充满了难以置信、恐慌、以及某种碎裂般痛楚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声说道:
“这次,臣妾不想明白了。”
声音很轻,瞬间便被风吹散。
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因为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平静,释然,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嘲讽的笑意。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吞噬了一切。
第七章 归尘
下坠的过程,比想象中漫长。
风声在耳畔呼啸,像是无数亡魂在吟唱。眼前掠过斑驳的城墙,掠过惊慌失措的守军面孔,最后是李恒那双撕裂般惊骇的眼,和他手中那片徒然飘荡的、属于我凤袍的碎布。
“这次,臣妾不想明白了。”
我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帝王威仪的最后伪装。在他骤然破碎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终结,也看到了他统治根基上,那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
然后,是撞击。
并非预想中的坚硬地面,也不是乱枪穿身的剧痛。一股巨大的、柔和的力量托住了我,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刺骨,却缓冲了绝大部分冲击。水花四溅,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口鼻,灌入肺腑。
护城河。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我模糊地想。原来,连死亡都不肯给我一个痛快。
黑暗彻底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混沌,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我呕出好几口冰冷的河水,重新获得了呼吸。
“醒了!她醒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惊喜。
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皱纹、慈祥而陌生的脸,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环顾四周,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茅屋,我正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发硬的棉被。
“姑娘,你总算醒了。”老妇人端着一碗温水,小心地喂到我唇边,“可吓死我们了。昨天夜里,我那老头子去河边想捞点鱼,结果把你给捞上来了……真是老天爷保佑,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竟然还活着……”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痛,发不出声音。浑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我没死。
从那么高的城墙跳下,落入护城河,被水流冲走,竟被这偶然夜渔的老夫妇所救。
是命运的嘲弄,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怜悯?
老夫妇是城郊的农户,姓张,心地淳朴。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不幸遭难、或是被溃兵波及的落难女子。他们悉心照料着我,用土方子为我治疗摔伤和寒气。
我躺在简陋的茅屋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关于城破后续的零碎消息。
城,最终还是破了。
在我“坠亡”之后,敌军士气大振,发起了最后的猛攻。守军彻底崩溃,京城陷落。
据说,皇帝李恒在我跳下城墙后,状若疯魔,亲手斩杀了几个冲上城头的敌兵,最后被忠心耿耿的侍卫拼死护着,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不知所踪。
沈贵妃,那位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据说是想趁乱带着细软逃跑,却遭遇乱兵,香消玉殒。
曾经繁华的帝都,如今已是一片焦土,被戎狄的铁蹄践踏。烧杀抢掠,十日不绝。
听着这些,我的内心一片平静,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谢家的冤屈?帝后的恩怨?王朝的兴衰?这一切,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个名为谢晚的皇后,已经死在了冰冷的护城河里,死在了李恒眼睁睁的注视下。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被农夫从河里捞起来的、无名的幸存者。
伤势稍好一些,我便帮着张婆婆做些简单的家务,扫地、择菜、喂鸡。我的手,曾经执掌凤印,描绘丹青,刺绣繁花,如今拿起粗糙的扫帚和野菜,竟也没有丝毫违和。
手上的薄茧被新的劳作磨得更厚,肌肤被阳光晒得微黑。吃的是粗茶淡饭,睡的是硬板土炕,却比在椒房殿那些锦衾绣褥的夜晚,睡得更加安稳。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走到院中,仰望星空。京城的天空,似乎比宫墙里看到的要辽阔得多,星星也格外明亮。
不再有算计,不再有期待,不再有那蚀骨的寒冷和无望的等待。心口那片空寂了多年的地方,被一种粗糙而真实的平静缓缓填满。
几个月后,我的身体基本康复。我向张老伯和张婆婆辞行。
“姑娘,你这就要走?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子……”张婆婆拉着我的手,满眼担忧。
我笑了笑,反握住她粗糙温暖的手:“婆婆,我已经麻烦你们太多了。总要去寻个安身立命之处。”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里,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换上了张婆婆给我找来的、她女儿旧时的粗布衣裙,将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洗净了脸上最后一点脂粉的痕迹。
铜镜里,肤色不再苍白,眉眼间没有了温婉刻意的笑容,也没有了深藏的哀戚,只剩下一种历经生死劫难后的淡然与平静。
这,才是真正的我。或者说,是褪去了所有枷锁后,重新获得的生命。
我将那方一直贴身藏着的、染血的并蒂莲绣帕,埋在了茅屋后的一棵老槐树下。让那些过去的执念、伤痛和虚妄,都随之深埋吧。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我迈步走了出去。
门外,是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田野小路,远处青山如黛。
天地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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