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摘 要本文基于伊恩·霍德的纠缠理论,通过深度访谈与物质文化分析,探究亚文化收藏实践中复杂的物-人关系,为理解当代青年亚文化消费提供新视角。研究发现,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并非简单的占有与被占有关系,而是通过“依赖”与“依附”形成深度纠缠的辩证关系。亚文化藏品
摘 要本文基于伊恩·霍德的纠缠理论,通过深度访谈与物质文化分析,探究亚文化收藏实践中复杂的物-人关系,为理解当代青年亚文化消费提供新视角。研究发现,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并非简单的占有与被占有关系,而是通过“依赖”与“依附”形成深度纠缠的辩证关系。亚文化藏品具有“情感补偿与主体性召唤”的功能,与青年玩家形成依赖关系;“收藏时钟”概念揭示了如何利用物的时间性(生命时钟)、操作链时序(项目时钟)及平台算法节奏(平台时钟)共同精密调控青年收藏实践,使其陷入经济、时空与情感等多重依附困境之中,最终这种辩证关系固化为一种“物质性补偿仪式”。
关键词青年玩家;亚文化藏品;物-人纠缠;收藏时钟;物质性补偿仪式
引言
在当下的社交媒体平台中,一些青年博主以近乎机械的规律发布各式各样的亚文化藏品,如数以百计的jellycat、POP Mart、动漫手办和票夹等。这些亚文化藏品的陈列,构筑出一个个广袤的物品和文化空间。不仅展示着私人的审美空间,而且也折射出青年玩家丰富的情感表达和精神世界。此种现象不禁使我们思考:青年玩家为何如此迷恋亚文化藏品?诚然,既往研究已对这个问题作出部分回答,如有学者从受马克思主义启发的“恋物癖理论”出发,将青年收集藏品的原因归结为“藏品或多或少存在情感投射和意义建构,以及消费主义构建出一整套符号系统使之沉迷”;还有学者从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资本”和萨拉·桑顿(Sarah Thornton)“亚文化资本”出发,认为藏品是以趣味为基础货币,构筑起一个充满流动的、包罗万象的网络亚文化的趣味圈层;亦有学者认为,藏品消费体现青年“我驾驭物”而不是“物驾驭我”的态度,“悦己”取代“悦人”成为消费的最终目的。以上研究均采用“物-人”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遵循“人类中心主义”的基本立场,将研究重点放在人对物的情感,或人借助藏品实现交往等层面,藏品被视为一种“静态客体”,忽视物作为积极实体的循环方式,其中包含促进、鼓励、禁止和否认人类的行为。
有鉴于此,本文试图超越传统“物-人”二元框架,重思“物-人关系”,旨在探讨作为具有约束性与反向依附力的亚文化藏品如何深度参与、塑造青年玩家的收藏实践。本文的首要观点是: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并非简单的占有与被占有、支配与被支配关系,而是一种动态的、双向的纠缠关系。对此,本文将借助伊恩·霍德(Ian Hodder)的“纠缠理论”(entanglement),为经验材料建立起可行的分析框架,包含“依赖”(dependence)和“依附”(dependency)的辩证关系。在此基础上,引入纠缠理论中提及的“时间性”问题,提出“收藏时钟”(Collection Clock)的概念,用以阐释物、资本、平台与算法如何通过一系列的时间节律,精密调控青年的收藏实践。最后,借用“物质性”和“仪式”的概念,本文将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表现出的情感性、关系性和纠缠性等特征,以及青年围绕亚文化藏品展开的一系列实践所生成的亚文化景观,概括为“物质性补偿仪式”——一种基于物的占有、迷恋和崇拜的仪式化实践。
一、文献回顾与关键理论
(一)对“物”的理论预设:从“新物质主义”到“纠缠理论”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在人文、艺术和社会科学等多个领域以及其他一系列当代观点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种理论与实践的“物质转向”(materialist turn),旨在挑战和质疑传统社会学的激进主张。其中,在反对“重人轻物”的思潮中,“新物质主义”(又称新唯物论,neomaterialism或new materialism)成为物质转向的代表路径之一。新物质主义最为重要的主张便是声称:看似静止的、缺乏活力的物,其实和人类一样具有能动性(agency),能根据自身逻辑来影响社会实践和行动走向。由此,新物质主义主张“扁平本体论”,以此挑战长期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将“能动性”或“代理”的能力——产生社会世界的行为——延伸到非人类和无生命的领域,物包含涉入并将其转变为社会实践与行动的能力。同时,新物质主义坚持“物质-文化”的连续性,“自然”和“文化”不应被视为不同领域,而是作为物质连续体的一部分,即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物质和社会都具有物质效应。从物自身的物质特性及其同人之间的关系展开研究,坚定地强调社会生产而非社会建构,即并非通过结构、系统或机制阐释人类、社会和文化如何运作。
在“新物质主义”思潮的启发下,英国考古学家伊恩·霍德(Ian Hodder)以长期的考古实践为基础,延续其“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核心观点,并提出“纠缠理论”,他将物的重要性放置在核心位置上,致力于探索物-人关系的复杂性。诚然,在纠缠理论中,新物质主义的观点得到不同程度的体现,其是构成纠缠理论的重要理论来源。但面对新物质主义将“能动性”视为“物”本体论来源的理论预设,他同样予以明确拒绝。对此,霍德的基本立场是,“物”固然和人具有关系性、约束性,但物的力量不在于其拥有与人同等的意图或意向性,物的力量恰恰源自社会场域中诸如威望、权力、爱和恨等各种不断变化的力量,“诸如威望等力量在物的身上得到体现……物作为连接通道输送着威望的力量,与此同时也改变了这种力量”。换言之,物并不具有能动性,物具有鲜活的“灵性”,其作为承载意向性的媒介反作用于人和其他物。由此,不同于“只着重关注人与物之间物质关联”的新物质主义者,霍德的纠缠理论并未排除符号、思想、观念等抽象事物在纠缠网络中的作用,他认为这些抽象事物本身就是在纠缠网络中产生的。总体而言,霍德的纠缠理论是关于“人与物之间是如何相互构建彼此的”一种物质性理论,关注物-人纠缠关系之间的复杂性、异质性、关系性、偶然性,且尤为注重物在关系网络中对人产生的约束、限制和引发依附的能力。
正是由于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新物质主义色彩,纠缠理论为理解青年亚文化藏品的实践提供了全新的理论视角。一方面,借助纠缠理论对物的基本立场与理论预设,本文系统考察作为物的亚文化藏品,将其物质性视为涉入并影响青年玩家行动的关键,即关注亚文化藏品本身所构建起的无形网络以及之于人类文化实践的影响。事实上,亚文化藏品作为物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但在相关研究上,亚文化藏品却更多地被视为一种静止的、可供赏玩的物存在。另一方面,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实践,纠缠理论在强调物具有鲜活灵性的同时,也承认符号系统、意义价值和文化资本等抽象事物,“穿过物的身体、在物中循环流通的通常依然是某种力量,如礼物之灵(hua)”。以上,纠缠理论给予物重要位置的同时,并未将抽象物质与人的关系排除在外,观念、自然亦可以转化为物的力量,并与人造物产生复杂的纠缠关系,这为洞察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提供了极为适配的理论基础。为更好地揭示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的关系,接下来,本文将深入介绍关键概念——“纠缠”,并以此为经验分析建立起一个基础的理论框架。
(二)纠缠理论:“物-人”原初关系的探析
在《纠缠小史:人与物的演化》一书中,霍德把物-人之间的源初关系定义为“纠缠”,并认为人通过不断创设和使用物来拓展、深化探索与改造世界的能力,即人类文明的发展正是通过创设和使用各种物来实现的,物-人关系也就日趋紧密且相互“纠缠”。在《纠缠:人与物之间关系的考古学》一书的最新修订版中,霍德纠缠理论确立了两个根本的哲学前提:“自在之物”和“纯粹的当下”均不存在。首先,自在之物不存在,主要指世界并非由稳定的、孤立的、边界清晰的实体物质构成,我们看到的诸如房屋等物的稳定性实际上就是一个幻象。借助“忒休斯木船”的隐喻,霍德认为,物的本质是物质、能量和信息流动下暂时的、不稳定的“聚合体”,一个具有异质性的捆绑结构,以此形成各种各样的排列布局。一言以蔽之,存在于世的不是实体的物,而只有物质流、能量流与信息流。其次,纯粹的当下不存在,主要指“当下并不存在,正如过去终将流向未来”。时间不是由一个个当下组成。我们无法抓住当下,正如我们无法抓住稳定的物。基于这两个前提,霍德认为,“稳定的当下即物一成不变”的观点是错误的。任何理论都必须从 “过程”和“流动” 的视角出发,而不是从“实体”和“稳定”的视角出发。
两个哲学的基本观点成为“纠缠”概念的理论基石。在霍德那里,纠缠的概念本身亦是逐步拓宽、逐渐变化的。霍德对纠缠的初始定义是“人与物之间四种类型关系的总和,人对物的依赖(HT)、物与物之间的相互依赖(TT)、物对人的依赖(TH)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HH)。因此,纠缠=(HT)+(TT)+(TH)+(HH)”。人与物是以彼此相关联的方式产生的。这个概念指出了纠缠的广泛性,并将物和人放置在一个对称的位置上,但并未体现出纠缠的动力机制。随后,霍德又指出,物人之间的动态纠缠又产生一组双向的辩证关系:依赖和依附,其中,依赖关系通常指能催生其他事物的发生,意味着人通过创设或使用物来获得某些特定的能力。人依赖或者指望物去实现自己的目标,体现的是纠缠关系中富有建设性意义的一面,即人们使用工具和符号去形成自身的主体性、构建社会并适应环境。如搭建房屋遮风挡雨。与之相反,依附关系则是往往限制事物的发生,使人越来越陷入物的罗网中不可自拔,它体现为人与物任何一方脱离另一方都不能独立存在,因此,人与物相互依附、相互约束、相互限制,如不停地修缮房屋。于此,纠缠又被定义为“人与物之间由依赖关系和依附关系所组成的辩证关系”。
但是,霍德又指出,将纠缠视为一组辩证关系还不够彻底。因为该定义仅回答“纠缠是什么”的问题,而未触及“纠缠如何发生、如何存在”的问题。辩证关系仍存在本体论层面的局限,还停留在对“静态关系”的描述,而未完全触及哲学层面更根本的现实——世界本质是“流”而非“物”。对此,霍德引入“混杂性与矛盾”,试图打破辩证关系中的依赖和依附一分为二的静态视角,正是纠缠关系中“关联着的各种纠葛的、矛盾的、冲突的和异质的关系”,即另一种阴暗面,才使得物-人纠缠得以不断深化、永不终止。相比于依赖关系,霍德更想强调依附关系中的约束和限制,“包括疏离(alienation,又译作“异化”)在内的纠缠内部具有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虽然那些塑造人与物并赋予其生命力的流动通常是相互促进的,但它们往往也相互矛盾”。人类解决物-人之间矛盾的行为,往往导致两者更深的纠缠。最终,在综合过程观和辩证观之后,为了从整体角度和更为宏观的哲学层面把握纠缠关系,霍德从复杂系统的角度出发,认为纠缠更令人满意的定义指向一种隐喻,它试图厘清由物质的正向流动与逆向流动构成的具有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messiness),而这些正向与逆向的流动产生、束缚和包含各种物体(人、动物、事物、观念、社会组织机构)。该定义在识别出人与物的产生方式及人与物发生作用、彼此区分的方式的同时,也认识到事物持续存在的变化或流动。
基于以上对霍德纠缠理论的回顾与梳理,我们可以推导出在纠缠理论下,青年收藏实践中有关物人关系的基本预设:其一,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纠缠关系,具有能动性的青年玩家和具有约束性、反向依附力的亚文化藏品,互构彼此,两者的纠缠关系存在辩证关系,即依赖和依附;其二,“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是推动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逐渐深化的关键,需要给予更深刻的描摹与关照;其三,虽然霍德认为用依赖和依附的辩证关系概括纠缠理论不够彻底,但这组辩证关系却也成为霍德分析纠缠理论有效的工具,它恰恰是纠缠关系不可逾越的分析框架,是通向其更宏大的“流”本体论视野的必经之路。因此,本文同样沿用依赖和依附的分析框架,对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展开考察,并尝试触及作为隐喻概念的纠缠。
(三)时间性:物-人纠缠的深化与路径依赖的生成
在物-人纠缠中,时间性亦是霍德考察物-人关系至关重要的维度。事实上,纠缠依赖时间。纠缠理论亦试图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与物之间的纠缠数量持续增长或呈指数型增长的动力机制是如何发生的,该动力机制是构成人类经验的核心。首先,时间性表现为“物的生命节律与人的被动卷入”。人会陷入物的生命与时间性、让人难以捉摸的兴衰更替及贪得无厌的需求之中。如人类陷入植物的节律、生长和成熟季节以及动物的生命周期之中,最终被这些时间所左右。由此,物的生命节律与不确定性,又会产生维护性的路径依赖。房屋会旧,工具会坏,但衰败的时间并不确定,霍德将此种不确定性称为“人们无法驾驭的‘物’的野性”,物的野性迫使人类社会为了应付物的时间性,建立起一套可持续、周期性维护与再生产体系,如每年农修、定期祭祷。
其次,物-人纠缠受操作链、行为链等时序先后的约束,“纠缠关系中存在某种时间性,即不同的纠缠过程需要按照某种时间次序依次发生”。霍德明确表示累积、等待等时间性在物-人纠缠过程中的重要性,“操作链中不同步骤的一个关键要素就在于一些事件必须‘等在’另一些事件之后发生。因此,另一种理解纠缠的方式是将其视为多种事物的汇集:一系列事件流彼此汇合。能量随时间流动:寻找石料、制作、使用、遗弃,这种事件流又与其他事件流交织在一起”。由此,时间性体现为不可逆的、带有约束性的序列,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操作链和行为链被固化为标准化的生产流程。一旦某种序列被广泛接受,改变便不会轻易发生,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产生结构性的路径依赖。
显而易见,霍德所揭示的物-人纠缠之间的时间性——纠缠关系通过物的时间性、时间的累积、等待与操作链或事件汇流而得以深化、复杂化的特性,以及由此产生的维护性与结构性路径依赖,为理解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提供关键透视。在青年玩家的收藏实践中,作为物的亚文化藏品具有时间性,包括物之生命历程、被控制的周期循环等时间结构,将原本可能自然、随机发生的“操作链”或“事件流”,如消费、把玩、陈列、分享等,塑造成可操纵、可循环的标准化流程,并产生不同程度的路径依赖。正是物的这套精密的时间结构,才能促使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的纠缠关系愈加复杂,从而形成玩家与藏品之间依赖关系,并以特定方式汇集为依附关系。因此,在青年玩家与藏品的物-人纠缠之间,加入时间维度的考量,将有助于洞悉其动态的互构关系。
基于上述分析, 本文提出以下研究问题:
RQ1:从“物-人纠缠”的理论视角出发,作为具有约束性与反向依附力的物,亚文化藏品如何与青年玩家在纠缠中生成“依赖”和“依附”两种关系?
RQ2:“时间性”以怎样的形式介入青年玩家的收藏实践之中?如何深化“青年与亚文化藏品”的纠缠关系?
RQ3:最终,青年玩家和亚文化藏品的纠缠关系走向何处?产生怎样的文化结果?
二、研究方法与设计
在研究对象的选择上,本文遵循以下几个标准:首先,本文将亚文化藏品界定为具有明显圈层性、趣味性、小众风格等特征的物质对象,由于亚文化圈层种类繁多,无法穷尽,故本文仅选取几个极具代表性的亚文化圈层和藏品(表1)。其次,访谈对象的选择。在我国《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年)》政策文件中,青年的年龄范围被设定为15—34岁,涵盖青春期至成年早期的过渡阶段,对此,本文访谈对象的年龄严格被控制在15—34岁之间,以保证本文的研究对象均为青年;访谈对象必须对某个或多个亚文化藏品具有收藏习惯,且收藏实践至少持续半年,考虑到部分青年玩家可能存在偶发的、短暂的收藏行为,对藏品整体的运作规则较为陌生,藏品本身在其生命历程中并未形成连续的收藏行为,故不予作为研究对象考虑。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针对青年主要采用深度访谈法。在抽样阶段,联系与笔者们密切交流的3位青年亚文化藏品玩家;其次,为兼顾研究样本的广延性和深入性,本文进一步采用滚雪球抽样和社交媒体平台寻找的方式,借助上述3位受访者的帮助,联系符合研究要求的访谈对象的同时,笔者们又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主动联系青年玩家。以便对研究问题进行更深刻追踪访问,直到访谈资料相对充足,达到信息饱和,停止招募。最终一共招募14位被访者(表1)。正式访谈采用半结构化访谈的方式,以面谈和腾讯会议视频两种形式展开,每次访谈时间30~90分钟,访谈问题主要涉及受访者收藏动机、收藏实践中的情感体验和社会联系、私人领域或社交媒体中的收藏陈列和分享等。
同时,为进一步考察亚文化藏品的物质性线索,本文又通过考古学物质文化分析的方法,对亚文化藏品的物品属性、符号与象征意义、社会关系与互动等层面,展开细致观察、描摹。物质文化分析帮助我们理解人类如何通过物质创造、表达文化,揭示技术与社会的相互作用,以及物质如何塑造身份认同、社会秩序和文化记忆,这便于本文搜集亚文化藏品的生命史,追踪“青年-藏品”纠缠的操作链。此外,访谈对象均会按照个人审美陈列亚文化藏品,对此,笔者以亲自进入陈列空间或受访者线上提供照片的方式,获取藏品具体的空间展示;部分访谈对象还有使用社交媒体分享亚文化藏品的习惯,因此,本文同样截取访谈对象的小红书、微博或微信朋友圈页面,并对其展开分析。社交媒体的考察维度依旧涉及平台规则体系和算法机制等,对此,本文亦通过搜集公开资料的方式,获取相关线索。通过搜集多元证据,本文力求全面地揭示亚文化藏品在当代社会的“生命史”和“关系网”,以及青年与藏品间的物-人关系。
三、“依赖”关系:亚文化藏品与青年纠缠网络的生成
青年与亚文化藏品的纠缠网络由四种物-人关系组成,包括人对物的依赖(HT)、物与物之间的相互依赖(TT)、物对人的依赖(TH)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HH)。其中,人对物的依赖(HT)是青年与亚文化藏品发生纠缠的起点。收藏首先是一个关于占有的故事,以一种以持续的、累积的方式拥有物品,而将所有收藏家联系在一起的共同点是,无论他们的收藏品有多么多样化,他们都渴望占有。收藏将占有推向最激烈的极致。那么,青年玩家对亚文化藏品的“渴望占有”从何而来?诚然,渴望占有是一种复杂的个体情感,而这种情感来源指向“亚文化藏品的物质性”。在霍德纠缠理论的观点下,物质性指的已经不再是物质材料本身,而是用来说明人对物质材料的理解方式。此处的物质性,不再只强调由身体触觉被体验的物理属性(physicality),更牵涉被作为隐喻使用的物质性,涉及物的特质与其社会文化影响之间的关联。
聚焦青年玩家的收藏实践,他们对亚文化藏品物质材料的理解方式,主要包含两个层面:情感代偿和主体性召唤。首先是情感代偿。诚然,藏品拥有自己的“身体”,包括触感、质感、颜值形象等外在形态,它们的物理属性为青年玩家提供感官愉悦。有被访者说道,“我最喜欢的藏品是这只小羊,它的触感非常软,我都不敢经常摸它”(X08);“我买jellycat就是因为它的手感非常好,把这些娃娃拿出来摸一摸、梳一梳,我就会很放松”(X13)。在感官愉悦体验之上,更深层次的“陪伴感”和“解压感”开始生成:“我经常一个人带着我的娃娃一起去吃饭,它在旁边看着我吃,就会有种陪伴感”(X01);“有时候跟别人沟通,他们根本不理解我,我也懒得解释,但对娃娃我不需要说什么,我的娃娃都会懂我的想法,我和它们形成闭环的精神世界”(X08)。在此,亚文化藏品的物质性中介或疏解青年玩家的孤独感、焦虑感、不确定性和压力等负面情绪。我们会对熟悉的物产生认同感,我们会在心里认可它们,最后拥有它们,在我们经历悲痛与失意后,物可以抚慰我们的心灵。由此,情感代偿使得青年依赖亚文化藏品。
相比于情感代偿,更深层次的主体性召唤构成青年玩家独一无二的存在方式。在动漫、二次元和同人等亚文化圈层中,他们收藏的并非藏品的物理特质,而是藏品的灵性,即作为媒介承载的意向性。“我从小就很喜欢灰原哀,我一直喜欢和别人不一样,灰原哀就很特立独行,她身上有我很欣赏的性格和特质,所以会买灰原哀的周边”(X06);“这个卡套上的人物是《新世纪福音战士》里面的兰格雷,她的性格坚强独立,比较吸引我”(X03)。通过占有亚文化藏品的灵性,青年玩家试图弥合“理想主体”与“现实主体”间的差距,“另一个更理想的自己,这种更理想的我并不会存在,真实的自己没有那么完美”(X06)。“通过将它们定位在所有者身上,将事物暂时聚集到一个点……从而产生一种身份”,一种更完整、更理想的主体被建构出来了。正如鲍德里亚所说:“一件物品的特定品质,它的交换价值来自文化和社会领域,它的绝对独特性,相反地,则来自被拥有——可以使我在它身上认识到,我是一个绝对独一无二的存有。”最终,收藏将占有推向极致,而在物的持续占有中,青年玩家依赖或指望藏品的物质性去形成自身的主体性,构建社会并适应环境。
在人依赖物的基础上,作为物的亚文化藏品并非孤立存在,否则它将无法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收藏体系。事实上,广袤藏品宇宙的构成正是基于“物对物的依赖(TT)”。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物不断流动,物与物之间不断发生关系,不断改变自身,也不断被改变。霍德认为,物与物之间的依赖涉及生产与再生产、交换、使用、消耗、废弃和后堆积等环节。同样,在亚文化收藏实践中,物与物的依赖(TT)贯穿于藏品的整个生命历程之中,形成环环相扣的动态依赖链。其一,生产与再生产环节,亚文化藏品的生产依赖于此前存在的、作为原型的物,比如动漫、同人等亚文化藏品,都极其依赖此前藏品所构建的意向性,同时,收藏还是“系列游戏”,如POP Mart的“Labubu”一代、二代、三代等,新物与旧物以“家族分支”的形式,共同构建专属的藏品体系。其二,交换环节涉及藏品的价值体系。在二手交易市场、玩家社群内部的流通中,藏品之间建立起复杂的价值关联,如稀有款、隐藏款、限定款和绝版的稀缺性和高价值,正是在与其他普通款的对照中获得的,物与物在交换网络中相互定义、相互依赖。其三,使用与消耗环节,因为物总是被人使用、消耗、利用,所以物总是依赖其他物获得存续。庞大的收藏体系超越藏品本身,延伸至展示柜、收纳箱、定制架等物体系,藏品在使用与消耗过程中不断地与其他物发生关联。其四,废弃和后堆积环节,那些被暂时收纳或冷落的藏品,其存续状态也依旧紧密地依赖于整个收藏体系的规模与管理逻辑。
只有人对物的依赖、物对物的依赖,还不足以构成复杂的纠缠网络。物也同样反向依赖着人(TH)。物依赖那些生产、使用、修理、废弃它们的人,在整个行为链的各个阶段及整个使用阶段,物都依赖于人。事实上,正是青年玩家赋予亚文化藏品“物之社会生命”。青年玩家的收藏实践成为物的聚合行动,亚文化藏品的物质性得以放大,物由此获得社会性,同时,青年玩家对亚文化藏品所表现出的独特情感,又成为激活并延续物之生命的动能。借助于此,亚文化藏品实现从“被占有”到“存在”的生命跃升。
最后,人与人之间的依赖(HH),亚文化收藏实践是具有圈层的,藏品正是一种社交货币或文化资本,以此建立人与人的交往。“我认为娃娃是我的社交桥梁,在小红书发我的娃娃可以获得很多的关注,这既满足我的虚荣心,又能让我收获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X01);“在漫展上我会背上我的痛包,这会吸引很多有共同爱好的人,别人夸奖、评价我的痛包,是非常自豪和开心的事,我获得大家的赞赏与认同”(X12)。亚文化藏品中介着玩家间的社交方式,基于共同趣味的社群圈层就此建立。青年玩家通过藏品呈现其个人审美体系、情感投入与生活方式,从而触发圈层内部的身份确认、文化认同与意义共鸣。
概言之,人对物的依赖、物与物的依赖、物对人的依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依赖,共同构成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间的纠缠关系。其中,青年玩家通过情感代偿和主体性召唤依赖着藏品;藏品间通过生产、交换、使用、堆积等环节相互依赖,构成广袤的收藏体系;藏品的“物之社会生命”依赖于青年实践;作为媒介的亚文化藏品,促进玩家间的社群交往与身份认同。在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中,这四种依赖关系相互罗织、彼此强化,缔造出依赖关系的丰富面向,也为更深层次的依附关系的形成埋下伏笔。
四、“依附”关系:收藏时钟的嵌入与纠缠的消极深化
相比于积极的依赖关系,霍德更想强调的是矛盾的、混杂状态的依附关系,任何物-人关系终将走向依附的困境。在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中,建立在依赖关系之上,随着物的时间性开始左右人的操作和行动序列,青年玩家会逐渐陷入难以捉摸的兴衰更替及贪得无厌的需求之中,收藏成为一种循环往复的游戏,进而催生出青年玩家非理性的过度消费,最终,此种行为使得青年收藏实践中的物-人关系走向一个极端,即霍德所说的依附关系。对此,本文提出“收藏时钟”的概念,用以揭示物的时间性对人的时间性的征用与控制,以此考察时间的累积、操作链和行动链等时间序列如何促使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由充满建设性的依赖关系走向充满束缚的依附关系。
所谓收藏时钟,并非一个单一的计时器,而是指内嵌于物-人纠缠关系之中,由物的时间性、操作链时序及平台算法节奏,共同塑造的一套时间秩序或时间结构,它精确地调控着青年玩家收藏实践的节奏,具体包括生命时钟、项目时钟和平台时钟。其一,生命时钟是指亚文化藏品的时间性。首先亚文化藏品以系列、限定、绝版等形式进行周期性的循环更迭,对应着霍德所言的“物的生命节律与人的被动卷入”——正如农民被农作物的生长周期所左右,亚文化藏品的生命周期也主宰着物人之间的关系,系列、限定、联名和隐藏等周期性,驱使青年不断追逐其中。同时,物具有野性,即亚文化藏品亦会进入衰败期,它们会落灰、变色、老化,甚至不断侵占玩家的生活空间,这对应霍德所说的“物的不确定性及其引发的维护需求”,青年玩家需要不断地打理与收纳亚文化藏品,并做出空间让渡,亚文化藏品的物理特质及其衰败的不确定性,迫使青年个体建立起一套“可持续、周期性维护与再生产体系”,至此,亚文化藏品与青年玩家之间的纠缠被不断深化,并产生维护性的依附关系。
其二,项目时钟是指青年玩家收藏实践的操作链、行为链所形成的时序结构。收藏,绝非简单的购买与收集,其更像是一种标准化、重复化和仪式化的项目管理:搜寻信息→购买/抽选→等待物流→拆箱→打理/收纳→陈列/分享,序列中每一个步骤都要等在上一个步骤之后。在此过程中,青年玩家以项目管理的方式,设定收藏目标与进度,“给亚文化藏品拍照”不再是随性的分享,而涉及布景、打光、修图等一系列标准化操作;“为娃娃制作或购买娃衣”则演变为设计、采购、比价、制作的项目;“亚文化藏品的摆放、陈列”要展现个人审美,故而需要精心地设计、搭配和管理。收藏实践的操作链和行为链,将原本由兴趣驱动的休闲活动,转变为一项需要投入大量时间进行精密管理和布局的项目。由此,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产生结构性的依附关系。
其三,除却亚文化藏品的生命时钟和青年玩家操作的项目时钟,在高度媒介化的当下,青年玩家的收藏实践还存在一个关键场域——社交媒体平台。在搜寻信息和陈列/分享等操作环节,平台及其算法推荐机制共塑出第三种时间结构,精密地控制着青年的消费与分享节奏,对此,本文将其概括为“平台时钟”,它揭示资本与平台如何“征用”物的时间性。具体呈现两种形态:一是“主动分享的节律化”,在社交媒体平台可见性的争夺过程中,玩家必须遵循平台的隐形发布规则,如维持更新频率、瞄准黄金发布时间等,“我买娃娃就是带出去拍照好看,然后定期整理发小红书,之前发星星人点赞收藏有三千多,满足了我的虚荣心”(X01);二是“被动卷入算法制造的欲望循环”,即使青年玩家不主动分享,平台算法推荐机制与品牌方形成一种隐形的联动机制,通过信息流持续推送新品与藏友动态,将玩家被动卷入资本所设定的营销周期中,“现在的小红书太精准了,总是给我推新品,还有别的藏友发的娃娃,我看到好看的就会想买”(X13)。无疑,“平台时钟”进一步深化了青年与藏品间维护性依附和结构性依附关系。
在收藏时钟的作用之下,青年玩家陷入霍德所描述的典型的依附困境:他们以为自己驾驭着物,实则被物的时间罗网所深深套牢,在永无止境的维护、追逐与空间让渡中,体验着与初衷相悖的焦虑、矛盾与异化感。最终,在经济、时空和情感等层面,表现出不同程度的依附困境。首先,经济层面的依附直接由生命时钟与平台时钟塑造,生命时钟通过盲盒、限定、绝版、隐藏等方式,制造出物的稀缺性与时效性,将收藏转变为一场永无止境的循环竞赛。青年玩家为了追赶物的生命节律陷入非理性的消费状态,成百上千地购买亚文化藏品是一种常态。“我是会端盒的,看到喜欢的系列,我就会想要全套,但因为花费很高,有时候真的会有吃谷焦虑。”(X12)同时,资本与平台的合流,借助物的时间性,通过算法精准推送、可见性竞争和欲望制造,“平台时钟”不断放大即时满足的消费欲望,构筑一道青年玩家难以挣脱的经济枷锁。
时空依附是生命时钟与项目时钟共同作用的物理结果。生命时钟不仅意味着推陈出新,也预示着物的衰败。一方面,为了占有物的灵性,青年玩家启动项目时钟,这个过程需要付出极大的时间成本。“当时去迪士尼买新品,我从北京专门坐飞机去上海,一夜不睡地去排队,买迪士尼的娃娃需要抽签,抽签又抽不中,买不到我就连着三天去排队,每天都只睡三个小时,结果还是没买到。”(X08)另一方面,除时间外,青年玩家必须作出空间让渡。随着藏品数量的线性增长,实体性、不可压缩性等物质性特征,使藏品不断侵占物理空间,“房间已经放不下了,之前房子装修的时候,我专门留了一面墙做展示柜,但是现在也放不下了,只能给他们堆在纸箱里,我有好几箱”(X07),收藏者反复陷入“断舍离”的困境。至此,时间和空间上的双向依附,使得亚文化藏品反而在某些时刻成为青年玩家的压力源。
最深层次的依附是情感。在收藏时钟的运作下,收集的初衷从悦己异化为追逐生命时钟的迭代速度、完成项目时钟的绩效目标、满足平台时钟的虚荣分享。收藏行为本身取代情感补偿或主体性召唤,成为目的。“有段时间,我买娃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成为一种习惯,好像就是为了买而买,买回来拆盒的一瞬间是非常开心的,但是过一会儿就会觉得好像不是我喜欢的,也就那样”(X09);“我有认识圈内的玩家,他们疯狂地购买谷子,但是你很难想象,他们买回来以后,甚至不会去拆那个盒子”(X03)。一种近乎偏执的、圈外人难以理解的“收藏癖”开始出现。最终,青年玩家在依赖与依附之间反复挣扎,在享受物带来的片刻情感补偿后,又在时钟的催促下疲于奔命,痛苦于物造成的重重限制。
概言之,收藏时钟的嵌入与运行,是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由积极“依赖”走向消极“依附”的关键机制。生命时钟、项目时钟与平台时钟相互交织,共同编织一个难以挣脱的依附之网:青年玩家在经济层面陷入非理性消费的循环,在时空维度面临资源侵占的压力,在情感层面经历从“悦己”到“役于物”的异化。在追逐、维护、展示与分享藏品的行动链中,精力与资源被消耗殆尽。作为愉悦与自主文化实践的收藏,被异化为由物的时间性所征用和支配的强制性仪式。至此,物人之间建设性的依赖关系,被消极深化为充满束缚、矛盾和混杂的依附困境,这正印证霍德所强调的物人纠缠关系中,物消极而强大的阴暗面。
五、物质性补偿仪式:固化混杂“依附”关系的终极文化景观
在纠缠理论中,霍德指出纠缠最令人满意的定义是一种隐喻,指物质的正向流动与逆向流动终将构成的具有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行文至此,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的具有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逐渐清晰。对此,本文提出“物质性补偿仪式”的概念—— 一种基于物的占有、迷恋和崇拜的仪式化实践,用以揭示亚文化藏品的正向流动与逆向流动所构成的具有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具体指“在收藏时钟的操纵下,青年玩家将亚文化藏品作为仪式的对象物,通过对藏品周期性占有、秩序化陈列、维护性劳动与标准化展演等操作链,构建出一种具有情感补偿功能的仪式化实践”。从表面来看,物质性补偿仪式是正面积极的,它是青年自我救赎的行动与仪式,但实际上其是依附关系的终极文化景观,充满混杂、矛盾性与争议。
在收藏时钟的精密调控下,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的依附关系不再只是散乱的、随机的或偶发的行为,而是逐渐固化为一种高度结构化的、仪式化的亚文化实践,此种仪式渗透在收藏行动的方方面面,外在表现为私人仪式化情境的营造、线下线上共享仪式的操演。就私人仪式化情境的营造而言,青年玩家并非随意、简单地陈列亚文化藏品,还会延伸出展示柜、防尘罩、亚克力架、定制小家具等物,借助物实现专属私人空间的情境化再生产。“最开始我没有黑胶机的时候,我买的黑胶只是作为收藏,摆在柜子里,但后来买黑胶机,我又觉得我要给它配个柜子,氛围感也慢慢的被我打造起来了”(X05),一个具有情感投射、高度秩序化的仪式情境就被构造出来。在此,青年玩家通过介入并管理专属的收藏体系,借助物的可控性、可见性与稳定性,形成具有补偿性的秩序感,以此抵抗不确定性的外部世界。从而有助于创造一个整体的环境,有助于一个自我形象的整体化,而这正是收藏的奇迹。收藏,因此成为一种通过组织物质世界来确认自身存在的仪式。其次,线下线上共享仪式的操演。收藏时钟所规训的操作链,促使实践升华为具有特定意义的仪式环节:诸如梳毛、换衣、清灰等打理活动,成为一种赋予藏品灵性的日常侍奉。此外,部分青年玩家将精心建构的私人仪式场景,分享至社交媒体平台。通过拍摄、修图、文案编辑等一系列数字化操演,完成以分享、互动和圈层交流为主的线上共享仪式。由此,青年玩家借助物质性补偿仪式,构建出可控、可感、可见的物质世界。
然而,物质性补偿仪式的提出,也正式揭示出当代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的矛盾与困境,对应着霍德所说的具有矛盾性质的混杂状态:它表面上是一场创造性的救赎,展现青年玩家借助物实现情感补偿与身份建构,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结构性的牢笼,是物-人纠缠中依附关系的终极文化景观。当实践被仪式化,当束缚被情感化、浪漫化和神圣化,挣脱便变得愈加困难。物质性补偿仪式,以其强大的规范性和情感凝聚力,将青年玩家牢牢禁锢在由物、资本与平台共同编织的欲望之网中,以此完成对依附关系最后的也是最牢固的加冕。由此,物质性补偿仪式从解放性的解决方案,反转为炮制无限欲望的机器,它以暂时满足的方式,持续性地制造青年与藏品纠缠的、矛盾的、混杂的依附状态,青年玩家即使背负经济、时空和情感等多重依附困境,亦很难终止收藏实践或从藏品体系中全然抽离。
六、结语
本文以霍德的纠缠理论为框架,深入探讨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中物-人关系的辩证性与复杂性。研究发现,青年玩家与亚文化藏品之间并非简单的占有与被占有、支配与被支配,而是呈现出依赖或依附的纠缠状态:一方面,亚文化藏品具有“情感补偿与主体性召唤”的功能,与青年群体形成依赖关系;另一方面,亚文化藏品亦通过其物质性、符号性与时间性反向规训青年玩家,使青年陷入欲望生产、自我博弈与系列游戏的循环之中。在此基础上,本文亦发现,藏品、资本、平台算法共同制造的收藏时钟,是物-人关系由依赖走向依附的关键变量,该时钟机制很好地揭示了物的时间性对人的时间性的征用与控制,正是在物的时间性(生命时钟)、操作链时序(项目时钟)及平台算法节奏(平台时钟)的共同作用下,青年玩家才会深陷经济、时空与情感等多重依附困境。最终,这种依附关系固化为一种物质性补偿仪式—— 一种基于物的占有、迷恋与崇拜的仪式化实践。物质性补偿仪式揭示当代青年的生存悖论与依附关系中的混杂状态:他们既是仪式的创造者,通过物建构主体性、连接世界,获得存在意义;但又被物的不断包围所吞噬,甚至不得不面对由此带来的新焦虑与新困境。他们通过物寻找存有,亦在物中遭遇迷失。
本文引入霍德的纠缠理论,突破传统物-人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揭示作为具有约束性与反向依附力的亚文化藏品,如何深度参与并塑造青年的收藏实践。然而,本研究仍存在一定局限,如访谈对象主要集中于特定亚文化圈层,未来研究可进一步拓展至多元的收藏实践;如霍德的纠缠理论是如此庞大且丰富,运用在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中,还有很多可深入探讨的分支;在方法论层面,或可学习霍德,结合定量方法重构物人时空上的纠缠关系。总之,青年亚文化收藏实践既是当代青年情感结构与生存境况的微观缩影,亦是洞察消费社会、平台资本与物质文化复杂互动的关键窗口。理解充满矛盾与张力的物质性补偿仪式,不仅为解读青年亚文化消费提供新视角,也为反思当下社会物-人关系的演变提供新可能。
作者:陈龙,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江苏苏州215123;经羽伦,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墨尔本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433
原文刊载于《新闻界》杂志2025年第10期,参考文献详见原文
来源:再建巴别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