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思明州的夜,湿冷得像是一块拧出水的旧毡布,紧紧地裹住了这座孤悬海外的抗清孤岛。
永历十五年的梅雨,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思明州的夜,湿冷得像是一块拧出水的旧毡布,紧紧地裹住了这座孤悬海外的抗清孤岛。
01郑经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封刚从台湾(东都)渡海而来的家书。
那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迹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伐之气。
那是父亲郑成功的字,笔锋如刀,字字句句都要割开人的皮肉,看看骨头是不是还是红色的。
“……身为世子,留守思明,当以复明大业为念。
闻汝近日疏于经史,多近优伶,岂不闻商纣之事乎?
今东都草创,百废待兴,孤枕戈待旦,汝在后方安敢懈怠?当如圣人修身,克己复礼,勿使孤失望……”
郑经的手指微微发白,信纸被捏出了褶皱。
又是这一套。
这封信里,没有父亲对儿子的半句寒暄,没有问他思明州的粮草是否周济,没有问他近日身体是否安康。
有的只是“圣人”、“复礼”、“大业”。
在父亲眼里,他郑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被精心雕刻的牌位,必须完美无瑕,必须供奉在“延平王世子”的高阁之上,接受万民的膜拜和父亲的审视。
“世子爷。”
一声苍老而低沉的呼唤打断了郑经的思绪。
身后的阴影里,站着王府的老总管。
此人是父亲留下的眼线,那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老总管躬着身子,脸上挂着那副永远挑不出错的卑微神情,眼神却像鹰眼,深不可遂。
“夜深了,藩主在信中常教导世子要早起习武,这时候该歇息了。”
这哪里是劝歇,分明是催促和监视。
郑经将手中的家书随手扔在案上,发出一声冷笑:“父亲远在东都,连我几时睡觉都要管吗?”
老总管腰弯得更低了,语气却不卑不亢:“藩主是为了世子好。
如今大明江山只剩这一隅,世子是国姓爷的骨血,万千眼睛都盯着呢。”
“盯着……是啊,都盯着。”
郑经站起身,宽大的世子蟒袍空荡荡地挂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像极了某种枯燥而单调的戒尺声。
他才二十岁。
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可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这思明州的王府,不像是一座宫殿,更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或者是……一座监狱。
父亲是那尊高高在上的神佛,而他,是那个必须日夜诵经、不得动一丝凡心的苦行僧。
稍有差池,那道跨海而来的雷霆便会当头劈下。
“下去吧。”郑经背对着总管,声音疲惫,“孤想一个人静静。”
老总管迟疑了片刻,目光在书案那封被揉皱的信上停留了一瞬,终于还是退了下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郑经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解开领口的盘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吸入一点冰凉的空气来压制胸口那团无名火。
“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他喃喃自语,随手抓起案上那方名贵的端砚,狠狠地砸向地面。
“砰!”
墨汁四溅,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染出一朵漆黑的恶花。
他不想做圣人,甚至不想做这个世子。
他只想在这让人发疯的雷雨夜里,找个地方透透气,找个不用对他磕头、不用跟他讲大道理、也不用替父亲监视他的人,说两句人话。
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西侧的一处偏院。
那也是王府的一部分,却因为住着年幼的四弟,而少了几分政治的肃杀,多了几分烟火气。
那里有一盏灯还亮着。
郑经记得,那是四弟的乳母,昭娘的屋子。
那是整个王府里,唯一一个不属于“父亲”,不属于“大业”,只属于女人的地方。
郑经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也不唤随从,径直推门走进了漫天的风雨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锦袍,但他不在乎。
02西偏院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暖光。
这里离世子正寝虽只隔了两重回廊,却仿佛是两个天地。
没有肃杀的兵甲声,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公文案卷,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和皂角的味道,那是妇人家特有的烟火气。
郑经推门而入时,带进了一股湿冷的穿堂风。
屋内的女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她正坐在灯下纳着鞋底,手中的针线还没来得及放下,见一身湿透、面色苍白的世子爷像个鬼魅般立在门口,惊得连忙起身,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世……世子爷?”
女子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惊慌,而是透着一股子醇厚的笨拙。
她叫昭娘。
按辈分,她是郑经四弟的乳母。
论年纪,她已过三旬,比刚满弱冠的郑经大了足足十五岁。
在这个豆蔻年华才算美人的年代,她早已是个半老徐娘。
灯光下,昭娘并没有抬头,只敢盯着郑经还在滴水的衣摆。
她未施粉黛,眼角甚至有了细微的鱼尾纹,那双手因为常年操持浆洗,指节有些粗大,绝非王府里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姬妾可比。
可郑经盯着这双手,心头那股狂躁的无名火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几分。
“起来。”郑经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孤……我路过,进来避避雨。”
避雨?这是王府内院,哪里避不到雨?
昭娘是个实心眼的人,虽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问。
她见郑经浑身湿透,甚至在打颤,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照顾人的本能压过了对身份的畏惧。
“世子爷快坐到炉边来,莫要受了寒气。”昭娘连忙起身,手脚麻利地从柜中取出一块干爽的粗布巾帕,“奴婢……奴婢这就去煮碗姜汤。”
郑经没有拒绝,他像个木偶一样坐在炭盆边。
炭火很旺,映得他那张常年阴郁的脸多了一丝红润。
他看着昭娘在狭小的灶间忙碌。
她不像那些侍妾,见了他只会诚惶诚恐地讨好,或是处心积虑地争宠。
她只是在做事,专注地切姜、烧水、红糖入锅。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端到了面前。
那碗是最粗陋的瓷碗,缺了个小口,边缘有些发黑。
“世子爷,趁热喝,驱驱寒。”昭娘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递过来,眼神里满是关切,就像多年前她喂养四弟时那样,“奴婢这儿只有红糖老姜,没有那些精细的参汤,您……您将就些。”
郑经接过碗,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顺着血脉一直烫到了心底。
他低头喝了一口。
辛辣,微甜,甚至还有点土腥气。
但这味道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想哭。
“好喝。”郑经低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昭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憨厚的笑,那笑容让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透着一股子慈悲相:“世子爷若是爱喝,奴婢再给您盛。”
郑经放下碗,目光落在昭娘的脸上。
“昭娘。”
“奴婢在。”
“我冷。”
昭娘以为他是身上衣服湿了冷,连忙拿过那块巾帕,大着胆子想帮他擦拭头发上的雨水:“奴婢这就给您擦擦,再去寻件干衣裳……”
她的手刚触碰到郑经的鬓角,却被一只冰凉的大手猛地抓住了。
昭娘浑身一僵,惊恐地抬起头,对上了郑经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情欲的浑浊,却有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与贪婪。
“世子爷……?”
“别叫我世子爷。”郑经紧紧抓着那只粗糙的手,把脸贴在她温热的掌心里,像个受了委屈寻找安慰的孩子,又像个发了疯的兽,“我不做圣人……我不想做圣人……”
昭娘慌了。
她虽是个下人,却也明白男女大防,更何况这是主母的大公子,是这王府未来的天。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啊……”她想要抽回手,身体微微后仰。
“别动!”郑经低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乞求,“就一会儿……让我待一会儿。”
他贪恋这掌心的粗糙,贪恋她身上那股混杂着乳香和灶火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董夫人还没有变成那个威严的“王妃”时,也曾这样抱过他。
但那是太久远的事了。
如今的母亲,只会跟着父亲一起逼他读圣贤书,逼他做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在这个雨夜,在这间狭窄简陋的偏房里,郑经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尊泥塑的神像。
昭娘停止了挣扎。
也许是那声带着哭腔的乞求触动了她的母性,也许是她根本无法抗拒这个年轻男子的脆弱。
她僵硬的身体慢慢软化,任由郑经靠在她的腰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礼教规矩都冲刷个干净。
炉火噼啪作响,将两个影子投射在墙上,慢慢地重叠在一起。
那一晚,那碗姜汤最后凉透了,也没人再喝一口。
03白昼的思明州王府,是一座森严的礼教道场。
晨光刚刚刺破云层,世子妃唐氏便已端坐在妆台前。
她是原兵部尚书唐显悦的孙女,出身名门,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的刻板与矜持。
“世子爷,今日要去演武场点卯,这是母亲昨夜特意送来的鹿皮护腕,说是国姓爷当年用过的。”
唐氏的声音清冷,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疏离。她双手捧着那对有些磨损的护腕,恭敬地递到郑经面前。
郑经刚刚起身,看着那对护腕,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又是父亲用过的。
在这个家里,他穿的衣、读的书、甚至枕边的发妻,都是父亲一手安排的。
唐氏端庄贤淑,挑不出半点错处,但面对她,郑经就像面对着一尊穿了衣服的玉菩萨,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知道了。”郑经冷冷地应了一声,任由侍女替他系上那象征着“传承”的护腕,觉得手腕沉重得像戴上了镣铐。
他在演武场待了整整三个时辰,听着将领们汇报军务,看着士兵们操练阵法。
每一张脸都写满了对“延平王世子”的敬畏,但郑经知道,那是对他父亲威名的敬畏,不是对他。
午后,一场骤雨打断了操练。
郑经以更衣为由,甩开了随从,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蓄谋已久地,拐进了那条通往西偏院的碎石小径。
那是他新开辟的“避难所”。
推开昭娘房门的那一刻,那种令他窒息的“圣人”面具,终于随着门栓落下而碎了一地。
屋内没有名贵的熏香,只有一股子混合着针线笸箩里的棉絮味和昨夜剩饭的烟火气。
昭娘正在给四公子补一件贴身的小衣,见郑经进来,慌得手足无措,刚要跪下行礼,就被郑经一把拉住,直接按在了那张并不宽敞的木榻上。
“别跪。”郑经把头埋在她有些粗糙的脖颈间,贪婪地嗅着那股属于市井妇人的气息,“在我面前,不用那些虚礼。”
“世子爷……这可是白日里……”昭娘的身子僵硬着,声音都在发抖。
她毕竟是个本分的妇人,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奴婢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母亲?哼”郑经发出一声闷笑,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赌气,“她在佛堂里念经呢,念的是慈悲为怀,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替父亲盯着我。”
他抬起头,看着昭娘那张并未施粉黛的脸。
没有世子妃唐氏那种精致的妆容,昭娘的眉毛有些杂乱,眼角有着岁月的痕迹,皮肤也不够白皙。
但就是这张平庸的脸,让郑经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在这里,他不需要端着架子,不需要背诵《孙子兵法》。
“昭娘,我饿了。”郑经松开手,像个无赖一样瘫坐在榻上,丝毫没有世子的仪态。
昭娘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流露出一丝无奈的怜惜。
在这个大男人身上,她看到的不是什么未来的延平王,而是一个没长大的、缺爱的孩子。
“锅里还有些刚蒸好的红糖馒头,本来是留给四公子的……”昭娘小声说道,似乎觉得拿这种粗食招待世子是大不敬。
“拿来。”
热腾腾的馒头端上来,郑经抓起一个就咬。
松软,甜腻,甚至有些粘牙。
他在正房吃饭时,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每一道菜都要极其精致。
但他吃不出味道。
而此刻,这粗糙的馒头却让他胃口大开。
昭娘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狼吞虎咽,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拍了拍落在衣襟上的碎屑。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就像她平日里照顾四公子一样。
郑经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头看着昭娘,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把他当“储君”,只有这个女人,把他当“人”,甚至当“儿子”。
一种扭曲的快感从心底升起。
她是四弟的乳母,论辈分算是他的长辈。
这种身份上的禁忌,不但没有让郑经退缩,反而像是一剂猛药,刺激着他被压抑已久的神经。
得到了她,就像是狠狠地扇了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父亲一巴掌。
你们不是要我克己复礼吗?你们不是要我做圣人吗?
看啊,这就是你们的好儿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干着最禽兽不如的勾当。
“昭娘。”郑经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那腰肢丰腴柔软,全然不像世子妃那般纤细僵硬。
“世子爷……”昭娘惊呼一声,想要推开,却被郑经死死扣住。
“你怕什么?”郑经贴着她的耳边,声音低沉而危险,“我是这思明州的主人。
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敢把你怎么样?”
“可是……这不合规矩……奴婢比您大那么多,又是四公子的……”
“大才好。”郑经打断了她,手指摩挲着她眼角的细纹,“我就喜欢你这样,那些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叫疼人?”
他将昭娘压在榻上。
这一次,不再是雨夜寻求温暖的拥抱,而是带着征服欲和毁灭欲的占有。
窗外,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聒噪得令人心烦。
屋内,一场背德的欢愉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郑经知道自己在犯罪。
但他更知道,这罪恶感,是他这二十年来枯燥人生中,唯一的滋味。
事毕,郑经整理好衣冠,重新戴上那对父亲留下的鹿皮护腕。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衣冠楚楚的世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推开门,阳光刺眼。
他又变回了那个恭顺、沉稳、令唐氏满意、令母亲放心的延平王世子。
只有指尖残留的那一点淡淡的皂角味,提醒着他,刚才那个野兽才是真的他。
04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当那团火在肚子里越烧越旺的时候。
那是永历十六年的初春,思明州的海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昭娘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那原本宽大的粗布衣裳,此刻显得有些紧绷,尤其是腰腹那一块,虽然用布条勒了一层又一层,却依然掩盖不住那微微隆起的弧度。
“世子爷……奴婢求求您……这孩子留不得啊……”
昭娘的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咚咚作响,很快就渗出了血丝,“若是被夫人知道了,这可是秽乱王府的大罪,是要浸猪笼的!”
郑经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
那是世子妃唐氏前几日送来的,说是为了祈求早得贵子,特意去南普陀寺开过光的。
讽刺的是,正妻的肚皮迟迟没有动静,反倒是这个见不得光的偏院妇人,一索得男。
“留不得?”郑经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的惊慌,反倒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他弯下腰,伸手托起昭娘满是泪痕的脸。
“为什么留不得?这是我的种。
是这思明王府里的第一个长孙。”
“可……可奴婢是什么身份?奴婢比您大那么多,又是……”昭娘泣不成声,恐惧像一只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的咽喉。
“身份?”郑经猛地站起身,眼底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光芒,“父亲总是跟我讲出身,讲门第。
唐氏出身名门,可她那个人像是木头刻的一样,我碰都不想碰!
这孩子若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也不过是父亲手里的另一个提线木偶!”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个孩子不一样,他是我和你偷来的,是违逆了所有规矩生下来的。”
郑经蹲下身,手掌轻轻覆在昭娘隆起的小腹上,隔着粗糙的布料,他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的跳动。
那是对他父亲权威最直接、最隐秘的嘲弄。
“我要留下他。”
郑经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会对外宣称你得了怪病,不能见风,把你挪到最偏僻的别院去。
我会安排心腹守着,谁也不许进。”
昭娘看着眼前这个陷入魔怔的男人,眼里的光彻底灭了。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她不再是个人,她是这个男人向他父亲宣战的祭品,是一个活着的罪证。
……
十月怀胎,对于寻常妇人是辛苦,对于昭娘,却是酷刑。
她被关在一处早已废弃的冷清别院里,四周高墙耸立,只有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偶尔掠过。
每日的饮食由郑经的心腹悄悄送入,除此之外,她再未见过天日。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见国姓爷提着剑,浑身是血地站在床头;
梦见世子妃唐氏那张惨白的脸,死死盯着她的肚子。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孩子来了。
没有稳婆,没有热水,只有郑经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个哑巴老嬷嬷。
昭娘咬碎了嘴里的布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每一阵剧痛袭来,她都觉得自己是在地狱的油锅里滚了一遭。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了死寂。
守在门外的郑经猛地推门而入。
屋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个哑巴嬷嬷正用布包裹着一个皱巴巴的小肉团。
郑经大步走过去,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孩子。
是个男孩。
他长得很丑,皮肤红得发紫,哭声却极其有力,蹬着两条细弱的小腿,似乎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儿子……我有儿子了……”郑经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喜。
这喜悦不是初为人父的温情,而是一种赌徒赢了大奖后的癫狂。
他赢了。
在父亲还在台湾对着地图发愁的时候,他郑经已经有了后代。
而且,是用一种最离经叛道的方式。
他看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昭娘。
她脸色灰败,汗水湿透了头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立了大功。”郑经抱着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施舍般的温柔,“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长子。”
“世子爷……”昭娘虚弱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却被郑经侧身避开了。
“给他取个名吧。”郑经看着怀里的婴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孩子是藏在黑暗里生的,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但他也是郑经手里的一张底牌。
“就叫……钦。”他顿了顿,那是大名,但他心里给这孩子想了一个更贴切的字——臧。
那是好,是善,也是……赃物。
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偷来的“赃物”,也是对他这二十年循规蹈矩人生最大的讽刺。
“这就是我的克臧。”郑经低声笑着,手指逗弄着婴儿的脸颊,“好儿子,你要好好活着。
等你长大了,爹带你去见见你那位威风凛凛的祖父,看看他是想杀了你,还是不得不认了你。”
窗外,雷声滚滚。
郑经抱着这个私生子,站在阴暗的屋檐下,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把即将在未来捅破这天的利刃。
而在几百里外的台湾,正在病榻上看着海图的郑成功,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手中的朱笔一抖,在大明版图上留下了一滴殷红如血的墨渍。
05有些谎言,就像是烂在肉里的倒刺,一开始不觉得疼,等你想拔出来的时候,连皮带肉都能扯下一大块。
永历十六年的五月,厦门港的风浪格外大。
一艘挂着“延平王府”旗号的快船,满载着来自东都的赏赐,缓缓靠岸。
那是一箱箱上好的白银、锦缎,还有那个最让郑经得意的东西,一对刻着“龙凤呈祥”的金锁片。
这是父亲郑成功送来的。
当郑经向东都报喜,谎称自己收了一房姬妾,生下了长子时,远在台湾的郑成功是高兴的。
那个严厉的父亲,在这一刻似乎也被“抱孙子”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没细问那姬妾的出身,便急匆匆地送来了赏赐。
“世子爷,大喜啊!”心腹捧着那对金锁片,满脸堆笑,“国姓爷还赐了名,认了这个孙子,这下,那个孩子算是有了名分了!”
郑经坐在书房里,拈起那块金灿灿的锁片,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名分?”他轻哼一声,“父亲若是知道,这块金锁是要戴在他那个四儿子的乳母生的儿子脖子上,怕是能气得从海峡那边游过来砍我。”
但他不在乎,他觉得自己玩了一手漂亮的“瞒天过海”。
他以为,只要把昭娘藏得够深,只要那个孩子姓郑,这事儿就能糊弄过去。
但他忘了,在这思明州里,还有一双眼睛,比父亲的眼线更毒,更充满怨恨。
那双眼睛属于他的正妻,世子妃唐氏。
……
唐府。
兵部尚书唐显悦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像是一块发霉的铁板。
他是郑成功的老部下,也是负责留守厦门的重臣,更是这大明礼教最顽固的守夜人。
此时,他的孙女唐氏,正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帕子上全是泪痕。
“爷爷……您要为孙女做主啊……”唐氏的声音因为嫉恨而变得尖利,“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孙女也就认了。
可……可那是昭娘啊!那是四叔的乳母啊!是个比世子大了十几岁的婆子!”
“啪!”
唐显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
“此话当真?!”老尚书胡子都在哆嗦。
“千真万确!”唐氏抬起头,眼底满是报复的快意,“世子爷把她藏在西郊别院,那个野种都满月了!
前几日国姓爷送来的赏赐,转手就进了那个婆子的屋!
现在府里下人都传开了,说世子爷……世子爷这是‘爬灰’,是不顾人伦廉耻!”
唐显悦气得浑身发抖。
他站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孙女受了委屈,这是对他信仰的儒家礼教最恶毒的践踏。
乳母是什么?在礼法上,乳母虽是奴,却有半个母亲的名分!
郑经身为世子,国之储君,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勾当,还敢欺骗国姓爷,骗取赏赐!
“简直是猪狗不如!”
唐显悦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
“来人!研墨!”
这一夜,唐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唐显悦提笔的手很稳,但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仿佛要把那张宣纸戳破。
这不再是一封普通的家书,而是一篇讨伐檄文。
“……世子郑经,不仅无视国法家规,更欺君罔上!
私通乳母,产下孽子,此乃乱伦败德之举!
若不严惩,何以服众?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公若不治家,安能治国?!”
写完最后一句,唐显悦将笔狠狠掷在地上。
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会引发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郑家可能会死人,甚至会大乱。
但在他这个卫道士眼里,礼教大过天。
“八百里加急!”唐显悦将信封上火漆,递给心腹死士,“送往东都,亲呈国姓爷!路上若有阻拦,杀无赦!”
……
此时的郑经,正躺在昭娘的榻上,逗弄着那个叫“克臧”的婴儿。
昭娘戴着那块金锁片,有些不安地问:“世子爷,这么贵重的东西,真的能戴吗?奴婢眼皮子老是跳……”
“戴着”郑经懒洋洋地笑着,手指卷着昭娘的一缕头发,“这是祖父给孙子的,天经地义。
在这思明州,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他太自信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家庭闹剧,顶多挨顿骂。
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叫唐显悦的老头子,已经把一把名为“礼教”的尖刀,磨得雪亮,并且通过那艘在黑夜中破浪前行的快船,直直地捅向了远在台湾的郑成功的心窝。
海风呼啸。
那封信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在波涛汹涌的海峡上,滴答作响,倒数着郑家父子决裂的时刻。
06永历十六年的五月初八,东都(台湾)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热带的瘴气混合着海腥味,在安平王城的上空盘旋。
郑成功躺在病榻上,这位曾经挥师北伐、震动江南的“国姓爷”,此刻却像一头被拔了牙的老狮子,被一种叫做“疟疾”的小虫子折磨得奄奄一息。
但他还没死心。
即使烧得满脸通红,他依然强撑着身子,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卷大明复兴的地图,嘴里还在说着胡话:“别退……不能退……南京就在前面……”
“王爷,思明州的急件。”
侍卫小心翼翼地呈上一封漆封的密函。
郑成功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思明州?那是留守后方的儿子郑经。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是不是那个刚出生的“长孙”又长胖了?
前些日子送去的金锁片和银两,想必已经到了吧。
想到这里,这位严厉父亲那张被病痛扭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难得的慈祥。
“念。”郑成功声音嘶哑,示意一旁的堂兄郑泰。
郑泰拆开信封,刚看了两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纸上有火在烧。
“怎么不念?”郑成功眉头一皱,威严犹在。
“这……这……”郑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直流,“臣不敢念!这是唐显悦大人的亲笔信,言辞……言辞太过激烈。”
“拿来!”
郑成功一把夺过信纸。
他虽然病重,但这一下爆发出的力气,依然大得惊人。
他展开信纸,唐显悦那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字,像一排排毒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眼球。
“……世子乱伦,私通乳母,产下孽子郑克臧……欺君罔上,骗取赏赐……公若不治家,安能治国?!”
“轰!”
郑成功只觉得脑子里那根绷了二十年的弦,断了。
那一瞬间,他没感觉到愤怒,只感到了荒谬。
极致的荒谬。
他在前线拼了老命去打江山,为了大明,他杀了自己的叔父,背弃了自己的父亲,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一个不容许有半点污点的圣人。
可他的儿子,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竟然在后方,爬上了乳母的床?还生了个野种来骗他的赏赐?
“畜......啊!!”
一声凄厉的咆哮穿透了王城的屋顶,惊起了林中的飞鸟。
郑成功猛地从床上跳下来,那是回光返照的疯狂。
他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尚方宝剑,那是隆武皇帝赐给他的,象征着大明最后的尊严。
“那是乳母啊!那是长辈啊!”郑成功挥舞着宝剑,疯了一样砍向面前的桌案,“哐当”一声,紫檀木桌被劈成两半,茶盏碎了一地。
“我郑成功一世英名,竟然养出这种衣冠禽兽!
唐显悦骂得对,骂得对啊!我连家都治不好,我还复什么明!我还抗什么清!”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染红了雪白的内衫。
“王爷息怒!保重龙体啊!”满屋子的将领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
“我不息怒!我怎么息怒!”郑成功双目赤红,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的尊严,他的信仰,在这一刻被那个叫郑经的逆子,踩在脚底下狠狠摩擦。
他转过身,剑尖直指跪在地上的堂兄郑泰,声音冷得像来自地狱。
“传令!即刻派我的亲兵,带上尚方宝剑,去思明州!”
“王爷,要……要罚世子多少军棍?”郑泰颤声问道。
在他想来,顶多是打一顿,毕竟是亲儿子。
郑成功死死盯着虚空,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道让所有人都魂飞魄散的命令:
“不用打了。”
“去,把那个逆子郑经给孤斩了!”
“还有那个教子无方的董氏(郑经生母),也斩了!”
“那个贱婢昭娘,还有那个野种郑克臧,统统斩了!提着他们的人头回来见孤!”
死寂。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老婆带儿子,连儿媳带孙子,一家四口,全部处死?
这是灭门啊!这是何等的决绝,又是何等的疯狂!
“王爷!不可啊!”郑泰哭着抱住郑成功的大腿,“世子有罪,但罪不至死!况且夫人何辜?那是您的结发妻子啊!”
“滚开!”郑成功一脚踹开郑泰,“子不教,父之过;母不教,亦是死罪!我郑家没有这种不知廉耻的畜......!若不杀他们,我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
有何面目去面对天下苍生?!”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血块。
“去!立刻去!谁敢阻拦,与逆子同罪!”
在这道疯狂的命令下,满屋武将只能领命。
郑成功拄着剑,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
此刻,他不再是什么延平王,也不再是什么民族英雄。
他只是一个被儿子背叛、被礼教压垮的可怜老人。
他看向窗外茫茫的大海,海峡的那一头,是他的家乡,也是他的伤心地。
“郑经啊郑经……”他喃喃自语,两行浊泪混着血水流下,“你以为我是在杀你吗?我是在杀我自己啊……”
这把剑,斩断了父子情,也斩断了郑成功最后一口气。
大明最后的脊梁,就要断了。
07思明州的雨,停了。
码头上,一艘挂着“令”字旗的快船刚刚靠岸。
船身斑驳,那是强渡海峡、不顾风浪留下的痕迹。
下来的不是送赏赐的内监,而是四个面色铁青的带刀侍卫。为首的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黄绫包裹的长条匣子。
郑经认得那个匣子。
那是尚方宝剑。
那是隆武皇帝赐给父亲,用来斩奸除恶、号令三军的神器。
此时此刻,这柄剑却指向了郑家自己的咽喉。
……
王府正堂,气氛凝固成了冰。
留守思明州的文武官员分列两旁,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
“国姓爷有令”
侍卫的声音干涩、冷硬,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世子郑经,乱伦败德,不知廉耻;其母董氏,教子无方,纵容奸佞。
着即刻……赐死!”
“另,乳母昭娘、孽子郑克臧,一并处斩!首级送往东都复命!”
“钦此!”
这一道命令念完,大堂里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一阵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那是极度震惊之后的麻木。
郑经跪在地上,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过父亲会打他,会骂他,甚至想过会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要杀他。
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他的母亲,杀他的女人,杀他的儿子。
这是要灭门啊!
“哈……”郑经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把尚方宝剑,“杀我?连母亲也要杀?父亲他是疯了吗?他是要把这郑家的根,都刨干净吗?”
“放肆!”侍卫大喝一声,“王命如天,世子还不领死?”
“慢着!”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说话的不是郑经,而是站在武将之首的洪旭。
这位跟随郑成功南征北战数十年的老将,此刻手按佩刀,一步步走到大堂中央。
他没有看那把尚方宝剑,而是转身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郑经,以及坐在侧位、早已面无人色的董夫人。
“敢问特使,”洪旭的声音低沉有力,“国姓爷如今龙体如何?”
侍卫愣了一下:“王爷……偶感风寒,但这与军令无关!”
“有关!大大的有关!”洪旭猛地拔出佩刀,“哐当”一声插在地砖上,火星四溅。
“如今清军就在江对岸虎视眈眈,东都台湾立足未稳。
国姓爷身染微恙,神智或许……有所不清。
这一道乱命,若真的执行了,杀妻杀子,杀世子杀长孙,思明州必乱!大军必乱!”
洪旭环视四周,目光如电:“诸位将军,咱们都是跟着国姓爷出生入死的人。
咱们的刀,是用来杀鞑子的,不是用来杀少主的!
今日若是听了这道乱命,明日国姓爷清醒过来,后悔了,咱们这些人,谁担得起这个千古骂名?”
“洪将军说得对!”
“不能杀!这命令不能听!”
早已对郑成功严苛军法心存不满的将领们,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他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毁长城,更不想跟着一个发了疯的命令去陪葬。
局势瞬间逆转。
原本拿着尚方宝剑来杀人的侍卫,此刻反而被几十把明晃晃的战刀围在了中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董夫人站了起来。
这位平日里严厉、刻板的主母,此刻却展现出了一种令人胆寒的政治魄力。
她没有哭闹,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襟,缓缓走到那把尚方宝剑面前。
“尚方剑是皇上赐的,可这儿子,是我生的。”
董夫人看着那个不知所措的侍卫,声音平静得可怕,“国姓爷若是真的要杀,就让他自己提着刀,渡海来杀!
只要他下得了手,我董氏绝不皱一下眉头。”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在他没来之前,谁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就是谋反!就是想把这大明最后的江山,拱手送给清妖!”
这是一顶巨大的帽子,大到足以压死任何人。
“滚回去!”董夫人指着大门,厉声喝道,“告诉王爷,他的家,我替他守着;他的儿子,我也替他护着。
但他若是想发疯,别拉着全军将士陪葬!”
侍卫看着这一屋子杀气腾腾的骄兵悍将,再看看那位护犊子的主母,知道大势已去。
他颤抖着收起尚方宝剑,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大堂内,危机解除。
郑经瘫坐在地上,背后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
他看着母亲那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日里让他畏惧的女人,竟然如此高大。
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亲的权威,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这把尚方宝剑,曾经是父亲意志的延伸,见剑如见人。
可今天,思明州的将领们公然抗命,母亲公然回骂。
父亲输了。
输给了人性,输给了现实,也输给了这道不可逾越的海峡。
当晚,西偏院。
昭娘抱着刚满月的郑克臧,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她听说了大堂上的事,知道自己在那道必杀令里,排在最前面。
门被推开,郑经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神却亮得吓人。
“世子爷……”昭娘想要下跪。
郑经一把拉起她,用力地抱进怀里。他的力气很大,大到让昭娘觉得骨头都在痛。
“没事了。”郑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癫狂,“他们杀不了你。谁也杀不了你。”
“可是……国姓爷他……”
“别提他!”郑经猛地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从今天起,思明州姓郑,但不归他郑成功管!这是我郑经的地盘!”
他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的郑克臧。
“儿子啊,”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蛋,“你这条命,是你爹我从那个疯老头手里抢回来的。
你可得争气,咱们爷俩,得活得比他久,活得比他好。”
海风呼啸,那艘载着抗命消息的快船,再次驶入漆黑的夜色,向着东都台湾驶去。
08永历十六年的五月,台湾
病榻上的郑成功已经瘦得脱了相。
那个曾经骑着白马、在南京城下令清军闻风丧胆的英雄,此刻枯槁得像一截烧尽的焦木。
他还在等。
等那艘从思明州回来的船,等那个逆子的人头。
“报”
传令兵跪在殿外,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人头呢?”郑成功撑着身子,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最后一道精光,“那个逆子的人头,带来了吗?”
传令兵把头磕在地上,那是死一般的沉默。
许久,才挤出一句比哭还难听的回答:“回王爷……洪旭将军抗命。
思明州众将拥护世子,拒不执行王命。
他们说……说王爷神智不清,乱命……不受。”
“乱命……不受?”
郑成功愣住了。
他慢慢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不是愤怒,不是咆哮,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绝望。
他这一生,都在和“不忠”做斗争。
父亲郑芝龙投降清朝,他不从;隆武帝被杀,他不降;永历帝流亡,他不弃。
他把自己活成了大明朝最后一块硬骨头。
可最后,背叛他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妻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
“哈……哈哈哈……”
郑成功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像是夜枭在啼血。
“众叛亲离……好一个众叛亲离!”
他猛地坐起,双手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脸。那张曾经威严的面孔,此刻被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我有何面目见先帝!我有何面目见泉下的将士!”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他嘶吼着,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从枕下摸出一本《皇明祖训》,狠狠地撕得粉碎。
纸屑如雪片般飘落,覆盖在他满是鲜血的胸口。
“逆子不死,孤……死不瞑目!”
随着最后一声不甘的长啸,这位叱咤风云的国姓爷,重重地倒了下去。
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思明州的方向,至死,都没有闭上。
……
消息传到思明州时,已经是六月。
郑经正在西偏院里,看着昭娘给满百日的郑克臧喂奶。
“世子爷!”老总管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脸上全是泪水,“国姓爷……国姓爷在东都……殡天了!”
郑经手里的茶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昭娘惊呼一声,连忙捂住怀中婴儿的耳朵。
郑经没有动。
他就那样僵硬地坐在那里,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死了?
那个压在他头顶二十年、像神一样不可战胜的父亲,就这么……被气死了?
他赢了?
这场父子间的生死博弈,他竟然赢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狂喜,会像刑满释放的囚犯一样欢呼。可奇怪的是,此刻他心里只有一片茫茫的空虚,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父亲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人能管他了。再也没人能逼他读圣贤书,再也没人能骂他不知廉耻。
但同时,那把遮风挡雨的伞,也没了。
从今往后,他就是郑家这艘破船的掌舵人。清军的铁骑,台湾的内斗,海上的风浪,都要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备船。”
郑经站起身,声音出奇的冷静,冷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我要去东都。奔丧,即位。”
他转过头,看向瑟瑟发抖的昭娘,以及她怀里那个懵懂无知的婴儿。
“还有,传令下去。”
郑经的目光变得锐利而阴鸷,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竟然像极了那个刚刚死去的父亲。
“昭娘所生之子郑克臧,乃孤之长子。即日起,立为监国世孙!”
昭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男人。
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让一个乳母生的私生子,堂而皇之地成为郑家的继承人?
这简直是在父亲的灵堂上蹦迪,是对那些坚持礼教的老臣们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世子爷……这……这使不得……”
“使得!”郑经走过去,伸手捏了捏婴儿的脸蛋,“父亲不是因为他要杀我吗?不是因为他要灭门吗?那我就要让全天下都看到,这个差点被他杀死的‘孽种’,将来要坐他的位置,掌他的兵权!”
这是一种报复。
一种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死不瞑目的亡魂的报复。
……
数日后,郑经身披重孝,登上了前往台湾的战船。
海风猎猎,吹动着漫天的白幡。
郑经站在船头,手里拿着那个父亲生前用过的望远镜,眺望着海峡对岸那座隐约可见的岛屿。
他终于自由了。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昭娘,可以随心所欲地宠爱这个私生子,可以在这片海上称孤道寡。
但他知道,自己永远走不出那个人的阴影了。
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像极了父亲临死前的咆哮。
郑经放下望远镜,摸了摸袖口里藏着的那对金锁片。那是父亲给孙子的赏赐,也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诅咒”。
“父王,你放心。”
郑经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海,轻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会活成你最讨厌的样子。
但我会把你的郑家,守下去。
直到……我也守不住的那一天。”
大船破浪前行,驶向那个没有了神,只剩下人的新时代。
而在那海平面的尽头,夕阳如血,正一点点沉入黑暗,仿佛预示着这个海上王朝,终将走向那个不可避免的黄昏。
来源:柒史墨渊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