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揣着手,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积起来的黄泥汤,嘴里骂骂咧咧。
那年开春,雨水下得特别勤。
我家的土墙被泡得发软,用手一抠,就能掉下一块泥巴。
我娘揣着手,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积起来的黄泥汤,嘴里骂骂咧咧。
“这鬼天气,存心不让人活。”
我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我爹留下来的旱烟杆,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爹前年冬天没了,家里就剩我跟娘,还有一头比我还老的老黄牛。
日子像院里的黄泥汤,浑浊,看不到底。
那天下午,雨总算停了。
天边挂着一抹灰败的晚霞,像一块被人撕烂了的破布。
我娘让我去后院的柴房里抱些干柴,晚上好烧火做饭。
柴房里黑乎乎的,一股子烂木头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我刚弯下腰,就听见角落的柴火堆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
不是老鼠。
老鼠的声音,我熟。那是更细微、更压抑的,像是有人在拼命忍着呼吸。
我心里一咯噔。
这年头,不太平。
村里的赵队长天天带着民兵在村里晃悠,喇叭里喊的都是“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我攥紧了手里的柴刀,一步一步挪过去。
“谁?”
我压低了声音,嗓子眼有点发干。
柴火堆又动了一下。
然后,我看到了。
一双眼睛。
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吓人。
那眼睛里全是惊恐,像受了惊的兔子。
我把柴刀举了起来。
“出来!”
柴火堆后面,一个身影慢慢地、发着抖地站了起来。
是个女的。
不,是个姑娘。
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还沾着泥。
她的脸很小,也很白,是那种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白。
头发乱糟糟的,几缕湿发贴在额头上,更显得那张脸只有巴掌大。
“你是谁?”我问。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柴刀。
我这才反应过来,把柴刀放下了。
“别怕,我不是坏人。”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年头,谁敢说自己不是坏人?
她还是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把声音放得更软了些。
“你从哪儿来的?躲在这里干啥?”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又轻又哑,像蚊子叫。
“我……我迷路了。”
鬼才信。
这柴房就在我家院子后面,前后都是田埂,怎么迷路能迷到柴火堆里去?
我盯着她。
她身上那件蓝布褂子,虽然旧,但料子和剪裁,跟村里姑娘们穿的粗布衣裳完全不一样。
手腕上,有一圈很浅的印子,像是常年戴着什么东西,刚摘下来不久。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你是林家的人?”
村东头,原来有个大宅子,青砖绿瓦,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那就是地主林家的。
土改的时候,林家老爷被批斗,宅子被分了,一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说,林家有个女儿,读过洋学堂,长得跟画上的人一样。
姑娘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她看我的眼神,从惊恐变成了绝望。
完了。
我心里冒出这两个字。
我撞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队长那张脸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包庇地主余孽,就是人民的敌人!”
人民的敌人,下场是什么,我见过。
我该立刻把她揪出去,交给赵队长。
这是最正确,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能得到表扬,说不定还能分到二斤红薯干。
我娘也不会再为我担惊受怕。
我的手抬了起来,想去抓她的胳膊。
可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安安静静地流,一颗一颗,砸在她身前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点尘土。
她没求饶,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是那种……认命的、死寂的绝望。
我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女人哭。
尤其是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在你面前这么哭。
我心里那点硬气,像是被热水浇过的雪,一下子就化了。
“唉。”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
“你叫什么?”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林……林婉清。”
婉清。
这名字真好听,不像我们村,不是狗蛋就是铁柱。
“你爹娘呢?”
“爹……爹没了。娘带着我跑,半路上也……也病倒了。”她的声音更咽了。
“就你一个人了?”
她点了点头。
我心里堵得慌。
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爹娘都没了,一个人东躲西藏。
我能怎么办?
把她交出去,她肯定活不成。
留下来?
我和我娘,还有这三间破土房,可能都得跟着完蛋。
我蹲在地上,又摸出了烟杆。
吧嗒,吧嗒。
柴房里只剩下我抽烟的声音,和她压抑的呼吸声。
烟雾缭绕里,我好像看到了我爹。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根儿,咱穷,但不能坏了良心。”
良心。
什么是良心?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眼前这个姑娘,如果我把她交出去,我这辈子睡觉都不会踏实。
“你先在这里待着,别出声。”
我站起来,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等一下!”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
她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只金耳环。
样式很旧了,但金灿灿的,在昏暗里晃得我眼晕。
“我……我就剩下这个了。”她小声说。
我把耳环塞回她手里。
“收起来,以后说不定能换条命。”
我没再看她,大步走出了柴房,顺手把门从外面虚掩上了。
我抱了一大捆柴回屋。
我娘已经把饭做好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你死到哪里去了?抱捆柴要一个时辰?”我娘没好气地问。
“柴有点湿,不好找。”我撒了个谎。
我心不在焉地喝着糊糊。
脑子里全是那双眼睛,还有那只金耳环。
“根儿,你想啥呢?”我娘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没……没啥。”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娘的眼睛毒得很。
我心里一哆嗦。
“娘,要是有个人,快饿死了,躲到咱家,咱该咋办?”我试探着问。
我娘放下碗,盯着我。
“什么人?”
“就……就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男的女的?”
“女的。”
我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陈根!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你把谁家的姑娘给……”
“娘!你说啥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了。
我压低声音,把柴房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我娘说了。
我娘听完,半天没说话。
她的脸,比院子里的黄泥汤还难看。
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那是地主家的女儿!是黑五类!你把她藏在家里,你是想让我们全家都去陪你爹吗?”
我娘的声音都在发抖。
“娘,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吧?”
“那也比我们全家跟着她一起死强!”我娘吼道,“你现在就去,把她给我赶出去!立刻!马上!”
我没动。
“娘,我爹说了,人不能坏了良心。”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良心能让赵队长不来抓人吗?”我娘气得眼泪都下来了,“陈根,你听娘的话,咱惹不起!咱真的惹不起啊!”
我看着我娘,心里跟刀割一样。
我知道她说得对。
我这是在拿我们娘俩的命在赌。
可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林婉清那张绝望的脸。
“娘,就几天。等风声过去,我就送她走。”我几乎是在哀求。
“不行!一天都不行!”
我娘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她。
“娘!”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
“娘,算我求你了。这次你就听我一次。要是真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绝不连累你。”
我娘看着跪在地上的我,身体晃了晃,扶着桌子才站稳。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长叹一口气,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叹光了。
“你爹就是个犟骨头,你比你爹还犟。”
“孽障啊……”
她没再说让我把人赶走的话。
我知道,她默许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地窖里。
柴房不安全,目标太大。地窖是我家挖来冬天储藏红薯和白菜的,入口就在我床底下,用一块木板盖着,轻易不会有人发现。
我把地窖收拾了一下,铺了些干草。
半夜,我趁我娘睡熟了,把林婉清从柴房里接了出来。
夜里很冷,她只穿着那件单薄的褂子,冻得直哆嗦。
我脱下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的外套上全是汗味和烟草味,她却抓得很紧,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到了地窖口,我点亮油灯。
她看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犹豫了。
“下面……安全吗?”
“比外面安全。”我说。
我先跳了下去,然后朝她伸出手。
她的手很凉,也很软,不像我们村里姑娘的手,全是老茧。
我拉着她,她踩着梯子,一点点地下来。
地窖里很闷,空气里都是土腥味。
她显然很不适应,皱着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你先将就一晚,明天我再想办法。”
我把油灯放在一个土台子上,准备上去。
“谢谢你。”她在背后小声说。
我没回头。
“早点睡吧。”
我爬上去,把木板盖好,又把床推回原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床底下,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里发慌。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贼。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假装去地里干活,其实是去给她倒马桶。
那只木制的马桶,是我能找到的最干净的了。
可每次去拿的时候,那股味道还是让我皱眉。
但她总是把马桶刷得干干净净,用一块破布盖着。
我娘每天做饭,都会多做出一份。
她从不问,我也从不说。
我们俩之间,好像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把饭菜藏在怀里,偷偷送到地窖去。
她吃得很少,总是小口小口地咽,像只猫。
有时候,我会陪她待一会儿。
地窖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油灯那一点昏黄的光。
我们俩就坐在干草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知道了她读过教会学校,会说几句洋文,还会弹钢琴。
她说起钢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钢琴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流水,也像天上的星星。”
我听不懂。
我只知道山涧里的水能喝,天上的星星能看。
我也跟她说我的事。
说我爹,说我娘,说我们家的老黄牛。
我说我们村里谁家又娶了媳richi,谁家的猪又下了一窝崽。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地窖里的日子,是灰暗的,但因为她的笑,好像也透进了一点光。
我发现,她跟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
她虽然落难了,但身上那股劲儿还在。
她会把地窖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们送下去的破布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她甚至用一根小木棍,在泥地上教我写字。
她写的第一个字,是她的名字。
林婉清。
她说:“婉,是温婉的意思。清,是清澈的意思。”
我跟着她,用手指在地上画。
那两个字,歪歪扭扭,像两条蚯蚓。
她却说:“写得很好。”
我心里美滋滋的。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写字是件有意思的事。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村里的赵队长,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频繁地往我家跑。
他每次来,都背着手,在我家院子里转悠,眼睛像鹰一样,四处打量。
“陈根啊,最近村里不太平,听说有地主家的余孽流窜到我们这儿了。你可得提高警惕啊。”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得语重心长。
我每次都点头哈腰,心里却怕得要死。
我总觉得,他的眼睛能穿透地上的木板,看到地窖里的她。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
他跟我娘搭话。
“大娘,你家最近伙食不错啊,我怎么闻着有股肉味?”
我娘的心“咯噔”一下。
那天,我娘偷偷用前几天我从镇上换来的一点钱,买了半斤猪头肉,想给她补补身子。
“赵队长说笑了,我们家哪吃得起肉。那是……那是我用点野菜混着糠煮的,给鸡吃的。”
我娘的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赵队长半信半疑地走了。
他一走,我娘的腿就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娘把我叫到屋里。
“根儿,不能再留了。这个赵队长,跟狼狗一样,早晚会闻出味儿来的。”
“娘,再等等。外面风声还紧。”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带人来抄家,把我们娘俩都绑走吗?”我娘哭了,“根儿,算娘求你了,你送她走吧。我们家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啊。”
我一夜没睡。
我知道我娘说得对。
赵队长的疑心越来越重。
村里也有人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家最近总是关着门,鬼鬼祟祟的。
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
我必须送她走。
可是,能送到哪里去呢?
外面天大地大,却没有她一个容身之处。
第二天,我下地窖的时候,把我的想法跟她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她低着头说,“你让我走吧。生死有命。”
“说什么胡话!”我有点生气,“我既然救了你,就得对你负责到底。”
“可你能把我送到哪里去?”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陈根,你别管我了。你和你娘,都是好人。我不能连累你们。”
“我说了,我负责到底!”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冲着她吼了一句。
她愣住了,没再说话。
我蹲下来,看着她。
“我有个远房姨婆,在南边的县城里。她家没亲人,就一个人。我送你到她那里去,就说你是我家远房亲戚,来投靠的。县城里人多眼杂,比村里安全。”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虽然很冒险,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最后,她点了点头。
我们决定,三天后走。
选在半夜,趁着夜色,翻过后面的山,再走几十里山路,就能到去县城的路上。
那三天,过得特别慢。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娘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拿出来,烙了几个饼,让我带着路上吃。
她还把她陪嫁时的一件旧棉袄找出来,拆拆补补,让林婉清穿上。
我看着我娘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的背影,心里酸得厉害。
我娘一辈子没穿过几件新衣服。
出发前一晚,我最后一次下地窖。
地窖里收拾得很干净,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她坐在干草上,怀里抱着那个小包袱。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离别的味道。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先开了口。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到了县城,安顿下来,就给我姨婆帮帮忙,别把自己当外人。”
“嗯。”
“钱和粮票我都给你准备好了,缝在棉袄里了,你省着点用。”
“嗯。”
“还有,别再跟人说你以前的事了。就说你叫陈婉,是我表妹。”
我给她编了一个新的身份。
她抬起头,看着我。
“陈根。”
“嗯?”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
我一个穷小子,泥腿子,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地主女儿,赌上全家的性命。
图什么?
图她长得好看?
图她会写字?
还是图她那只金耳环?
都不是。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惊恐,如今却像一汪清潭的眼睛。
我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看着你,我就觉得……人应该这么活着。”
不是像赵队长那样,整天算计着怎么把别人踩在脚下。
也不是像村里的大多数人那样,麻木地、浑浑噩噩地活着。
而是像她这样,即使身在泥潭,眼里也还有光。
她听完我的话,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
她从怀里掏出那只金耳环。
“这个,你拿着。”
“我不要。”
“你必须拿着。”她把耳环硬塞到我手里,“这不是给你的报酬。这是……一个念想。如果你以后过得不好了,就把它当了,换点钱。如果你过得好,就留着。看到它,就想想,曾经有个人,因为你,才活了下来。”
我的手攥着那只冰凉的耳环,心里却滚烫。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我背着她,我娘打着哆嗦跟在后面,送我们到村口。
“娘,你回去吧。”
“根儿,路上小心。”我娘拉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到了县城,把人送到就赶紧回来,别在外面耽搁。”
“我知道了,娘。”
我不敢回头看我娘,我怕我一看,就走不动了。
我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她很轻,背在身上几乎没什么分量。
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呼吸均匀地打在我的脖子上,有点痒。
我们一路没说话。
只有风声,和我们的脚步声。
翻过山头的时候,天快亮了。
山下的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远方。
我把她放下来。
“从这里下去,沿着路一直走,就能看到去县城的车了。”
我把一个布包递给她。
“这里面是干粮和水。”
她接过布包,没说话。
晨曦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很苍白。
“我走了。”我说。
我转身要走。
“陈根!”
她又叫住了我。
我回头。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很轻,很凉。
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
我整个人都傻了。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被姑娘亲。
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跑远了。
她的身影,在晨光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我站在山头,站了很久很久。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嘴唇的温度。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娘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回来,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我每天下地,喂牛,劈柴。
我娘每天做饭,喂鸡,缝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变得不爱说话了。
干活累了,我就会拿出那只金耳环看。
金耳环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我常常会想,她到县城了吗?找到我姨婆了吗?她过得好不好?
赵队长还是会来我家转悠。
但他发现我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穷酸气”,伙食也变回了玉米糊糊,渐渐地,也就不怎么来了。
村里关于我家的流言蜚ago也慢慢平息了。
一场天大的风波,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成为我心里一个永远的秘密。
直到半年后。
那天,我去镇上赶集,卖我们家攒了半年的鸡蛋。
在镇上,我碰到了一个从县城回来的同乡。
他跟我说起县城里的新闻。
“你知道吗?县里最近抓了个女特务!”
“什么女特务?”
“听说是从外地流窜过来的,伪装成普通老百姓,想搞破坏。长得还挺俊的,可惜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长……长什么样?”我结结巴巴地问。
“听说是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得很。对了,还说她会说洋文呢!”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不会的。
不可能这么巧。
我疯了一样往县城跑。
几十里的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下来的。
等我跑到县城,天都黑了。
我找到了我姨婆家。
姨婆不认识我,我报了我娘的名字,她才想起来。
“你是陈根?”
“姨婆,我问你,前几个月,是不是有个叫陈婉的姑娘来投靠你?”
姨婆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人呢?她现在在哪里?”我抓住姨婆的胳膊,急切地问。
姨婆的眼圈红了。
“好孩子,你别问了。”
“她到底怎么了?!”我几乎是在吼。
“她……她半个月前,被抓走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为什么?为什么抓她?”
“说是……说是有人举报她,说她是地主家的女儿,是……是黑五类。”
举报?
谁举报的?
姨婆说,她也不知道。
只知道婉清被带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坐在姨婆家的门槛上,像被人抽走了魂。
是我害了她。
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把她送到县城,她可能就不会被发现。
是我,亲手把她推进了火坑。
我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的无能。
我在县城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我去了公安局,去了政府。
但没人理我。
我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谁会把我当回事?
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最后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我姨婆给了我几个窝头,让我赶紧回家。
“根儿,听姨婆一句劝,这事你管不了。你再查下去,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回了村里。
我大病了一场。
整整一个月,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我娘急得天天哭。
她以为我活不成了。
可我还是活了下来。
病好后,我像变了个人。
我不再是那个有点愣头青的少年了。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读书。
我求村里的小学老师教我认字。
我用烧黑的木棍,在地上,在墙上,一遍一遍地写。
林婉清。
陈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我要变强。
只有变强,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时间过得很快。
几年后,高考恢复了。
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我去了省城,读了师范。
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把我娘也接到了城里。
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
我的妻子,是我大学同学,一个温柔贤惠的城里姑娘。
她对我很好,对我的家人也很好。
我应该满足了。
可我的心里,总像是有个洞。
那个洞,是林婉清留下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
我托人查过,问过。
但都没有结果。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生命,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段地窖里的日子,是不是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直到那一年。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成了学校的教导主任。
有一天,一个从海外回来的华侨访问团,来我们学校参观。
校长让我负责接待。
我带着他们在校园里参观,给他们介绍学校的历史。
访问团里,有一个头发花白,气质雍容的妇人。
她一直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
当走到学校的宣传栏前时,她停下了脚步。
宣传栏里,贴着优秀教师的照片和简介。
第一张,就是我。
照片下面,写着我的名字:陈根。
她盯着我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我。
她的目光,穿过二十多年的岁月,落在我脸上。
那双眼睛,虽然有了皱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在柴房里,在地窖里,在那个分别的清晨,看过无数次的眼睛。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婉……婉清?”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笑了。
眼泪,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陈根。”
她叫我的名字。
还是那么好听。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学校的凉亭里,聊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了她后来的故事。
当年,她被抓走后,因为查不出什么实际的“破坏”证据,被关了半年,就送到农场去劳动改造了。
在农场,她吃了很多苦。
但她都挺过来了。
后来,政策变了。
她被平反了。
她辗转找到了她在海外的亲戚,出了国。
她在国外结了婚,生了孩子。她的丈夫是一个很有名的商人,对她很好。
这次回来,是跟着商贸团回国考察的。
她说,她也一直在找我。
但我们村子,早就因为修水库,整体搬迁了。
她找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她说。
“我也以为。”我说。
我们俩都沉默了。
二十多年的岁月,像一条河,横在我们中间。
我们都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惊恐无助的少女。
我也不再是那个愣头青一样的少年。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活。
“你……过得好吗?”她问。
“挺好的。”我笑了笑,“我当了老师,娶了媳-妇,生了个小子。我娘也跟着我享福了。”
“那就好。”她也笑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我们身上。
访问团要走了。
临走前,她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在国内的联系方式。以后……常联系。”
我接过名片。
名片上,印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是她丈夫的姓。
“你呢?”她问,“你还留着那个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
是那只金耳环。
二十多年了,它还像新的一样,闪着光。
她看着那只耳环,眼睛又红了。
“你真是个傻子。”
车队开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队消失在路的尽头,久久没有动。
我妻子来学校找我。
她看到我手里的金耳环。
“这是什么?”
“一个……老朋友送的。”
我把耳环收起来,牵起她的手。
“我们回家吧。”
“嗯。”
回家的路上,妻子跟我说起儿子学校里的趣事。
我听着,笑着。
阳光很好。
生活,也很好。
那件事之后,我们成了“朋友”。
她在中国停留的那段时间,我们见过几次面。
都是在公开场合,带着各自的家属。
她的丈夫,是一个很儒雅的绅士,对我非常客气。
我的妻子,也和她聊得很投机。
我们聊过去,但都默契地避开了那段最核心的记忆。
我们聊现在,聊孩子,聊工作,聊各自的生活。
像两个失散多年,又重新找回彼此的老朋友。
只有一次。
我们单独见了一面。
在她回国的前一天。
我们约在一家茶馆。
还是她先开的口。
“陈根,你知道吗?当年在县城,举报我的人,是你那个姨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她害怕。她怕我连累她。所以,她拿了我藏在棉袄里的钱和粮票,然后就去举报了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性的复杂,在那一刻,我才算真正看清。
“我不怪她。”婉清说,“在那种时候,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我怪我自己。”我说,“如果不是我把你送到她那里……”
“不。”她打断我,“你不要这么想。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那个柴房里了。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也是你,让我在最绝望的时候,看到了人性的光。”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根,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你的恩人。”
“我们只是……在那个冬天,互相取暖的两个人。”
她笑了。
“说得真好。”
那次见面后,她就回国了。
我们偶尔会通电话,或者写信。
但联系得越来越少。
我们都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那段记忆,就像那只金耳ring,被我珍藏在心底最深处。
它提醒我,我曾经那样勇敢过,也那样无助过。
它也提醒我,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也曾有过那样一束光。
又过了很多年。
我退休了。
我娘也去世了。
我的儿子,也已经成家立业。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从国外寄来的包裹。
是婉清的儿子寄来的。
信里说,婉清去世了。
是病逝的,走得很安详。
包裹里,是一本日记。
是婉清的日记。
从她逃出来的那天,一直写到她去世前。
日记的前半部分,是用中文写的。
字迹娟秀,记录了她逃亡路上的恐惧,和躲在我家地窖里的那段时光。
“今天,他又给我送来了白面馒头。他自己肯定都舍不得吃。他真是个傻子。”
“他教我我们那里的方言,说得很难听,但我很喜欢听。”
“他身上的汗味和烟草味,闻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心。”
“明天就要走了。我有点舍不得。”
日记的后半部分,是用英文写的。
我看不懂。
我让我的儿子给我翻译。
她记录了她在农场的生活,出国的经历,结婚生子。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我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又黑又潮湿的地窖。因为那里,有我生命里,最亮的光。”
我合上日记,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藏在我家地窖里的姑娘,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姑娘。
她走了。
我拿着那本日记,走到了我家的阳台上。
阳台上,养着一盆兰花。
是婉清后来托人送给我的。
她说,兰花的气质,像我。
君子如兰。
我笑了。
我算什么君子。
我只是一个,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凭着一点良心,做了一件对的事的普通人。
我把那只金耳环,和那本日记,放在了一起。
它们,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也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记。
我的一生,因为她,而变得不同。
我不知道,我的出现,对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只知道。
那一年,我偷偷藏起了一个逃难的地主女儿。
这件事,改变了我们两家的命运。
也改变了我。
让我从一个懵懂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懂得敬畏生命,懂得坚守良知的男人。
这就够了。
来源:风轻意更重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