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像午后透过百叶窗洒进来的光,不刺眼,却能瞬间点亮我整个灰扑扑的世界。
我叫陈阳,一个自认为把生活规划得明明白白的室内设计师。
三十岁这年,我遇到了林晚。
她像午后透过百叶窗洒进来的光,不刺眼,却能瞬间点亮我整个灰扑扑的世界。
我们谈了半年,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街头巷尾的苍蝇馆子吃到人均上千的法式餐厅,我确认,她就是那个我想带回家给我妈看看,然后娶回家的姑娘。
回家的那天,天特别好。
我开着车,副驾上的林晚正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到耳后,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淡褐色的月牙形胎记,像一个温柔的吻痕。
我妈早就等在门口了,拉着林晚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这闺女,长得真俊!”
“快进来快进来,菜都做好了!”
我爸,陈建国同志,一个退休的老工长,向来严肃寡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林晚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在他,已经算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了。
饭桌上,气氛热烈。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林晚夹菜,把她的碗堆成了小山。
“小林啊,多吃点,看你瘦的。”
“阿姨,够了够了,真的够了。”林晚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着红晕。
我爸话不多,但偶尔会搭几句,问问林晚的工作,听上去还算满意。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看来,这第一关,是稳稳地过了。
转折发生在一道菜上。
我妈端上一盘糖醋排骨,这是我的最爱,也是她的拿手好菜。
林晚夹起一块,咬了一口,眼睛瞬间就亮了。
“哇,阿姨,这个排骨太好吃了!跟我奶奶做的味道好像!”
她一激动,微微扬起了头,脖子伸长,那个月牙形的胎记就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餐厅的灯光下。
我爸正端着酒杯,准备和我碰一下。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晚的脖子。
然后,就定住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我清晰地看到,我爸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恐惧,甚至……是某种巨大悲痛的苍白。
他端着酒杯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
“哐当。”
酒杯从他指间滑落,摔在木地板上,没有碎,但半杯白酒泼了出来,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陈,你这是怎么了?”我妈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拿了抹布去擦。
林晚也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爸,又看看我。
“叔叔,您没事吧?”
我爸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死死地盯着林晚脖子上的那块胎记。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眼神,太复杂了。
我从来没在我爸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
那不是单纯的惊讶,那是一种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突然砸开棺材板,带着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的惊骇。
“爸?”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像是被惊醒了,猛地收回目光,浑身一颤。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妈,更没有看林晚。
他只是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我吃饱了。”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进了卧室。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留下我们三个人,在饭桌上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冰点。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我送林晚回家,她一路都很沉默。
快到她家楼下,她才轻声问:“陈阳,是不是……你爸爸不喜欢我?”
我心头一紧,赶紧握住她的手。
“瞎想什么呢?我爸那个人就是怪,一阵一阵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嘴上这么安慰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爸不是“怪”。
他是个极其克制和稳定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我妈对他几十年的评价。
能让他失态成那样,一定有天大的原因。
而那个原因,就藏在林晚脖子上那块小小的胎记里。
回到家,我妈正在收拾残局。
“妈,我爸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只碗放进橱柜。
“我也不知道。你爸他……自从进了房间就没出来过,我敲门他也不应。”
“不可能没原因的!”我提高了音量,“他就是看到林晚脖子上的胎记之后才不对劲的!那块胎记到底怎么了?”
我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
“一块胎记能怎么了……可能是他今天身体不舒服吧。”
她在撒谎。
我跟她生活了三十年,她一撒谎,眼神就飘忽不定。
“妈,你看着我。”我走到她面前,语气严肃,“这事关我的终身幸福。林晚是个好姑娘,我不想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失去她。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我妈被我逼得没办法,眼圈红了。
“阳阳,不是妈不告诉你……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爸他……他心里苦。”
“苦什么?因为一块胎记?”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胎记!”我妈的声音也激动起来,“那块胎记,跟你爸的一段过去有关!一段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的过去!”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什么过去?”
“你别问了!”我妈摆着手,“总之,你……你跟那个姓林的姑娘,算了吧。”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妈,你说什么呢?就因为我爸一个莫名其妙的反应,你就要我跟林晚分手?”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我冲进我爸的房间,他正坐在窗边抽烟,屋里烟雾缭绕。
“爸,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他转过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没有解释。”
“什么叫没有解释?你今天为什么那么对林晚?就因为她脖子上的胎记?”
他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我抓狂。
“你说话啊!”我吼道。
“你和她,不合适。”他终于开口,一字一顿。
“为什么不合适?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哪里不合适?”
“我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固执,“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爸,就跟她断了。”
说完,他掐灭了烟,躺到床上,用后背对着我。
无论我再说什么,他都再没有一个字的回应。
我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的愤怒和不解无处发泄。
我摔门而出。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
我和我爸陷入了冷战。他不见我,不接我电话。我妈在中间唉声叹气,不停地劝我“听你爸的吧”,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另一边,我能感觉到林晚的小心翼翼和不安。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给我发消息前都要斟酌半天。
我心疼得要命。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让我的爱情,死得不明不白。
我必须弄清楚,那块胎记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林晚关于她身世的事情。
我知道她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奶奶长大。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坐在咖啡馆里,阳光暖暖的。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晚晚,你脖子上这个胎记,是天生的吗?还挺别致的,像个小月亮。”
林晚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笑了笑。
“是啊,天生的。我奶奶说,我爸妈去世得早,我被送到她身边的时候,身上什么信物都没有,就只有这个胎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你爸妈是怎么……”
“听我奶奶说,是意外。”林晚的眼神黯淡下来,“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他们在一个工地上班,好像是脚手架塌了,两个人都没能回来。”
工地。
脚手架。
二十多年前。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爸,就是干了一辈子工地的老工长。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滋生。
“哪个工地,你知道吗?”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林晚摇了摇头。
“太久了,奶奶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城南那边,一个叫什么……‘宏发’的建筑公司。”
宏发建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是我爸干了半辈子的单位。
所有的线索,都像拼图一样,开始在我脑海里慢慢拼接。
但拼出来的画面,让我不寒而栗。
我需要证据。
我不能只凭猜测。
我想到了一个人,我爸的老战友,也是他在宏发建筑几十年的老同事,张叔。
我找了个借口,提了两瓶好酒,去了张叔家。
张叔正在家看电视,见我来了,很高兴。
“哟,陈阳来了!稀客啊!”
酒过三巡,我把话题引到了我爸身上。
“张叔,我爸最近心情不好,总是一个人发呆。我想问问,他以前在单位,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张叔呷了口酒,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你爸那个人啊,什么事都爱自己扛着。要说刺激……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对他打击最大。”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事?”
“就是城南那个‘滨江花园’的项目。”张叔叹了口气,“那时候,你爸是项目总工长,我也是他手下的一个小队长。”
“为了赶工期,上面压得紧,大家连轴转。结果,一天晚上,出事了。”
“B栋的脚手架,塌了。”
张叔的声音低了下去。
“当场就砸下去两个人,一对小夫妻,是从外地来打工的,特别年轻。男的为了护着女的,被钢管砸中了头……唉,都没救回来。”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那……那对夫妻,有孩子吗?”
张叔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有。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娃娃。当时就放在工地的临时宿舍里,幸亏没带在身边。”
“后来呢,那个女娃娃怎么样了?”
“后来啊……公司赔了一大笔钱。听说孩子被老家的奶奶接走了。你爸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垮了。天天晚上喝酒,说对不起那家人。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停职调查了小半年。”
张叔顿了顿,又说:“其实那事儿也不能全怪他,是那批钢管的质量有问题。但你爸那脾气,你懂的,他觉得就是他的责任。”
“那……那个女娃娃,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记号?”张叔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好像……是听人说过,那孩子脖子上,有个月牙形的胎记。”
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林晚,就是当年那对遇难夫妻留下的孤儿。
而我的父亲,是那场悲剧的直接责任人。
难怪。
难怪他看到林晚的胎记会失态成那样。
那块胎记,不是什么信物。
那是他二十多年来,午夜梦回时,不断折磨着他的罪证。
是他无法摆脱的心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张叔家的。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收音机里放着情歌,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是林晚纯真的笑脸,一会儿是我爸苍老痛苦的面容。
我该怎么办?
告诉林晚真相?
告诉她,你深爱着的男人的父亲,就是害死你父母的“凶手”?
我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我们的爱情,还能继续吗?
还是瞒着她,跟我爸决裂,带着她远走高飞?
可那是我爸啊。
那个从小把我扛在肩头,用粗糙的手掌教我写字,用沉默的行动撑起整个家的男人。
他已经背负着这个秘密,痛苦了二十多年。
我怎么忍心,再在他心上插一把刀?
我把车停在江边,点了一根烟。
江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那么决绝地让我和林晚分手。
他不是讨厌林晚。
他是在惩罚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这个“罪人”,没有资格成为林晚的公公。
他觉得,我们陈家,亏欠林家的。
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仇人的女儿。这在他看来,是一种荒谬的、无法接受的羞辱和亵渎。
他想用这种方式,斩断这段孽缘,保护我,也保护林晚。
可他不知道,他的这种“保护”,对我和林晚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伤害。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我想起林晚跟我说,她奶奶告诉她,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这些年,每年都会有一笔匿名的汇款寄到家里,不多,但足够她完成学业,补贴家用。
那笔钱,会不会……是我爸寄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回了家。
客厅的灯还亮着。
我爸坐在沙发上,背影佝偻,像一座被风霜侵蚀的石像。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我走到他面前,把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
“爸。”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滨江花园,B栋,二十三年前的夏天。”
我说了十二个字。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嘴唇发白,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对夫妻,留下的那个女儿,就是林晚。”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沙发上,双手抱着头,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我爸哭。
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了二十多年的伤口,终于被人揭开,所有的痛苦、悔恨、自责,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没有去安慰他。
我知道,他需要发泄。
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阳阳,是爸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摇了摇头。
“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那个孩子……”他喃喃自语,“我不是人……我害死了她的父母……”
“事故的原因,张叔都跟我说了。是那批钢管有问题,不全是你的责任。”
“不!”他激动地打断我,“我是总工长!安全检查是我签的字!我为了赶工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当时再较真一点,再仔细一点,他们就不会死!”
他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这二十多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一闭上眼,就是他们俩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我派人去打听,知道那孩子被她奶奶接走了。我不敢去见她们,我没脸见她们。”
“我只能……每个月偷偷给她们寄点钱。我想赎罪……可我知道,我这点钱,换不回两条人命……”
“那天,我看到那孩子……看到她脖子上的胎记……我当时就懵了。我感觉老天爷在耍我,在惩罚我……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是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阳阳,你听爸的,跟她分了吧。我们家,欠她的。我不能让你娶了仇人的女儿,我死了都没法去见你爷爷奶奶。”
“爸。”我蹲下身,握住他冰冷粗糙的手,“这不是仇。这是一场悲剧。”
“你不懂!你不懂那种负罪感!”
“我懂。”我看着他,“我懂你这二十多年的煎ac. 我也懂,你不是想拆散我们,你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那笔匿名的汇款,是你寄的吧?”
他愣住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我知道,我猜对了。
“爸,你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来忏悔,来弥补。你不是一个罪人,你只是一个犯了错,并且用半生来承担后果的普通人。”
“可是林晚她……”
“林晚有权利知道真相。”我打断他,“但这个真相,应该由你,亲口告诉她。”
我爸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
“不!不行!我不能见她!我没脸见她!”
“你必须见她。”我的语气很坚定,“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欠她的,不只是一句对不起。你更欠她一个真相。”
“而且,我也需要一个答案。”
我站起身。
“我需要知道,林晚在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后,还会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谁也不能替谁做决定。”
我给林晚打了电话。
我没有在电话里说太多,只是告诉她,我查到了一些关于她父母的事情,想和她当面谈谈。
我们约在第二天下午,还是那家我们常去的咖啡馆。
我爸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穿上了一件他几乎从不穿的、干净笔挺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上去,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审判。
去咖啡馆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节发白。
我们到的时候,林晚已经在了。
她看到我身后的我爸,有些惊讶,但还是礼貌地站了起来。
“叔叔好。”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拉着他在林晚对面坐下。
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晚晚。”我先开了口,“今天请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关于你父母,也关于我父亲的事。”
林晚看着我,又看了看坐立不安的我爸,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从二十三年前那场工地事故,到我爸看到她胎记后的反应,再到他二十多年来的忏悔和匿名汇款,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了她。
我每说一句,林晚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最后,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整个咖啡馆很安静,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流淌。
我说完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我爸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不敢看林晚的眼睛。
终于,林晚开了口。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以……我父母的死,是一场意外,但也不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我爸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是……是我的责任。”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林晚,声音沙哑,充满了痛苦,“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父母……”
他说着,这个在我心中如山一般坚毅的男人,突然从座位上滑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了林晚的面前。
“叔叔!”
林晚惊得猛地站了起来,想去扶他。
我没有动。
我知道,这一跪,是我爸欠了二十三年的。
“你打我吧,骂我吧。”我爸老泪纵横,“只要你能解气,怎么样都行。是我……是我害你从小没了爸妈……”
咖啡馆里有零星的目光投过来。
林晚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那个老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满眼痛苦的我。
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知道,这一刻,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一边,是她从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父母。
另一边,是她深爱着的男人,和这个男人背负着沉重罪孽的父亲。
她该如何选择?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她的判决。
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接受。
哪怕是,让我们从此成为陌路人。
过了很久,我听到林晚带着哭腔的声音。
“叔叔,您先起来。”
我爸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您先起来!”林晚的声音大了一些,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坚决。
我和她一起,费力地把我爸扶回了座位上。
林晚用紙巾擦了擦眼泪,她看着我爸,眼神复杂。
有悲伤,有痛苦,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恨意。
“那笔钱,真的是您寄的吗?”她轻声问。
我爸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寄了多少年?”
“二……二十三年……”
林晚沉默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我奶奶……在我上大学那年就去世了。”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晚晚,这个世界上,坏人不多,但犯错的好人很多。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那个一直在帮助我们的人,不要去恨他。他一定,比我们更痛苦。”
我爸听到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林晚抬起头,泪水划过她的脸颊。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
“陈阳,你让我……让我想想。我需要时间。”
“好。”我点了点头,心如刀割。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最仁慈的回答。
那天之后,林晚没有再联系我。
我也没有去打扰她。
我给了她一部新的手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号码,我说,你想好了,随时打给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我害怕,手机永远都不会再响起。
我爸的状态更差了。
他整个人都垮了,不吃饭,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我妈急得团团转,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知道,他在等林晚的“判决”。
那个判决,对他来说,比法律的制裁更重要。
一个星期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手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
“陈阳,是我。”
是林晚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在……我父母的墓地。”她说,“你能……过来一下吗?”
我几乎是飞车赶过去的。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公墓。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静静地站在两块相邻的墓碑前。
墓碑很新,是我爸前几天托人重新修葺过的。
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两个陌生的名字。
林晚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看上去,比之前更瘦了。
“我查了当年的新闻档案。”她没有回头,声音很平静,“那场事故,最后认定为材料不合格导致,宏发建筑赔偿,并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分。你父亲,被停职了半年。”
“其实,我应该恨他的。”
“但是……我恨不起来。”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没有关于我父母的任何记忆。我的童年,是奶奶,和那些匿名的汇款单陪我度过的。”
“我一直在想,那个默默帮助我的人,到底是谁。我幻想过很多次,他可能是一个善良的路人,一个远方的亲戚。”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关系。”
她苦笑了一下。
“奶奶说得对,他比我更痛苦。二十三年的时间,足够把一个人的心,反复碾碎成粉末了。”
“林晚……”我走上前,想抱抱她。
她退后了一步。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陈阳。”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我父母的悲剧,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我不想,让这个悲剧,再毁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爱你,这是真的。但是,每当我看到你,我就会想到你父亲,想到我那从未谋面的父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你的家人。”
“我们之间,隔着两条人命。这道坎,太深了。”
“所以,我们……还是算了吧。”
她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我的世界,瞬间崩塌。
“不……”
“陈阳,对不起。”她哭着说,“原谅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每天笑着去面对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人。”
“我们都需要时间,去和过去和解。也许……以后还有机会。但不是现在。”
她把那部我给她的新手机,放在了墓碑前。
“这个,还给你。”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我一个人,在那个空旷的公墓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落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回到家,像一个游魂。
我爸看到我一个人回来,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他什么都没问。
但他什么都懂了。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房间。
他递给我一个存折,和一本房产证。
“阳阳,这是爸这辈子攒下的所有东西。”
“房子,卖了吧。钱,都给那孩子。就当是……陈家最后的一点补偿。”
“然后,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爸……”
“听我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的力气,却像一片羽毛,“爸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能再毁了你。”
我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他。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我突然明白,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有一种赎罪,叫作成全。
我没有卖掉房子,也没有离开。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我的世界,好像永远地缺了一块。
我和我爸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们谁也不再提林晚的名字。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们两个人的心里。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用一个又一个项目麻痹自己。
我爸开始去社区做义工,打扫卫生,帮助孤寡老人。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没有尽头的赎罪。
一年后。
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南方小镇的电话。
是张叔打来的。
他说,他在那边旅游,好像……看到了林晚。
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我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买了最近一班的机票。
那是一个很美的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
我在张叔说的那条老街上,找了整整两天。
终于,在一个挂着“晚晴”牌子的茶馆里,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棉麻长裙,正在给客人泡茶。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阳光透过木格窗,洒在她身上,和一年前一样,温暖而宁静。
她瘦了,但眼神里,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从容。
我没有进去。
我只是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着她。
看着她对客人微笑,看着她低头整理茶叶。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有些距离,需要等待来跨越。
她选择离开,不是放弃,而是在寻找一种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我在那个小镇待了一个星期。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只是每天,都会去那个街角,远远地看她一会儿。
像一个守护着宝藏的,胆小的贼。
离开的那天,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用我自己的号码。
“我在你茶馆对面的桥上。如果你愿意见我,就走过来。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就走。”
我站在桥上,看着茶馆的门口。
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她没有出来。
我苦笑了一下。
是我太心急了。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猛地回头。
林晚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手里还端着一个刚洗过的茶杯。
她的眼圈红红的。
我们隔着三米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
一年不见,恍如隔世。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好吗?”她轻声问。
我知道,她问的是我爸。
“不好。”我摇了摇头,“他老了很多。”
林晚的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在这里,开了一家茶馆。”她指了指身后的牌子,“我奶奶姓秦,所以叫‘晚晴’。”
“挺好听的。”
“这里很安静。”她说,“适合……想事情。”
“想明白了吗?”我鼓起勇气问。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向我走来。
一步,一步。
最后,她站在我面前,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
她的手指,冰凉。
“陈阳。”
“嗯?”
“我想我奶奶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
“我也是。”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和她,我和我爸,我们三个人,要如何面对彼此。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知道,我们都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在那个江南小镇的石桥上,紧紧地抱着彼此。
仿佛要将这一年的思念,全部揉进对方的身体里。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我知道,天黑之后,还会有日出。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花开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