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抓着他干枯的手,那上面布满了老年斑和输液留下的针孔,像一张旧地图。
我爸快不行了。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浓得像是要把人的肺都腌入味。
我抓着他干枯的手,那上面布满了老年斑和输液留下的针孔,像一张旧地图。
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了转,落在我脸上。
“小溪……”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毛边。
我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
“爸,我听着呢。”
“有件事……憋了一辈子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种临终遗言的场面,我在电视剧里看过八百遍,但当它真实发生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耳鸣。
“爸,您别说胡话,您会长命百岁的。”我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眼泪先掉了下来。
他笑了笑,那笑容扯动了脸上的褶子,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菊花。
“傻孩子……听我说完……”
他喘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不是我亲生的。”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炸了。
消毒水的味道,仪器的滴答声,走廊里的脚步声,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把我震得头晕目眩。
“你是我……从雪地里抱回来的。”
“你亲爸……是京城的大人物……姓沈……叫沈宗年……”
沈宗年。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了我的脑子。
我爸说完,眼睛就慢慢闭上了,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也渐渐平息。
连接着他的那台仪器,发出尖锐而绵长的蜂鸣。
我爸走了。
带着他一辈子的秘密,和我二十六年人生的惊天颠覆。
葬礼办得很简单。
我爸就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没什么亲戚,来的都是些老邻居和他的老同事。
我穿着一身黑,机械地鞠躬,道谢。
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他们以为我只是失去了父亲。
他们不知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叫林溪。
或者说,我一直以为我叫林溪。
我爸叫林建国。一个顶普通的名字。
我们住在一个三线城市的旧家属院里,房子是单位分的,两室一厅,墙皮都泛黄了。
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
至少,他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整个葬礼,我都像个提线木偶,魂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脑子里全是那句“你不是我亲生的”。
我看着遗像上我爸憨厚的笑脸,心里又酸又堵。
他骗了我二十六年。
可我竟然一点都恨不起来。
我只觉得荒谬,像是在看一出跟自己没关系的荒诞剧。
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我一个人瘫在沙发上。
屋子里还残留着香烛的味道。
我爸的遗像就摆在客厅正中,他还在对着我笑。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
“爸,你玩儿我呢?”我喃喃自语。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他走了,而是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根的人。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开始翻箱倒柜。
我爸说,他把当年的东西都收在一个铁盒子里,放在床底下。
我以前打扫卫生的时候见过那个盒子,上了锁,我爸从不让我碰。
我以为里面是什么宝贝。
现在想来,那里面是我的“身世”。
我没钥匙,找了把锤子,对着那把小小的铜锁,狠狠砸了下去。
“哐”的一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锁开了。
我打开盒子,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
最上面是一件小小的、已经泛黄的婴儿襁褓,料子很好,上面还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
襁褓下面,是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很老的描红信笺,字迹娟秀,看得出写信人是个有文化的女性。
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沈家宗年,此生无缘,唯有一女,托付于君。望君善待,视若己出。此乃我毕生所求,亦是此女一线生机。勿寻,勿念。”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个地址。
京城,西城区,柳荫胡同,沈宅。
我的手在抖。
这封信,就像一个判决书,彻底宣判了我过去二十六年人生的虚构性。
信的旁边,还有一块小小的玉佩,半月形,上面雕着繁复的云纹。
我把它握在手里,玉佩冰凉,却好像带着一丝温度。
我突然想起,我爸临终前,还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
“那块玉……是信物……去找他吧……别像我……窝囊一辈子……”
我把信和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去京城。
找那个叫沈宗年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不是为了去认亲,不是为了去攀什么高枝。
我只是想去问一句。
凭什么?
凭什么生下我,又要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
我那个所谓的“亲生母亲”,信里写得那么决绝,什么“一线生机”,说得好像自己是什么悲情女主角。
去他妈的悲情。
你们风花雪月,凭什么让我来买单?
我爸林建国,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为了我这个“捡来的孩子”,一辈子没再娶,又当爹又当妈,吃了多少苦。
他才是最无辜的。
我得为他讨个说法。
也为我自己这二十六年不明不白的人生,讨个说法。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几件换洗衣服,我爸留下的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有那个装着我“身世”的铁盒子。
我买了去京城的火车票,硬座。
二十多个小时。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味道,吵吵嚷嚷,拥挤不堪。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里一片茫然。
以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这条铁轨,虽然普通,但清晰明确,一直往前延伸。
现在,前面是一片浓雾。
我旁边坐着一个大妈,很健谈,问我去京城干嘛。
我说,找人。
她立刻来了兴致,“找亲戚啊?”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吧。”
“京城好啊,大地方!你亲戚家住哪儿啊?”
我说,“西城。”
大妈一拍大腿,“哎哟,那可是好地方!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
我没再说话,把头转向窗外。
有钱的?大人物?
沈宗年。
我在手机上搜了这个名字。
跳出来的结果让我呼吸一滞。
沈宗年,盛世集团董事长,著名企业家,慈善家。
照片上的他,大概六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眼神锐利,气度不凡。
他出席各种高端论坛,和一些我只在新闻上见过的大人物谈笑风生。
盛世集团。
我当然知道。
国内数一数二的地产和科技巨头,业务遍布全国。
我们这个小破城市里最贵最高档的楼盘,就是他们家开发的。
我爸曾经指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小区对我说,“小溪,你看,有钱人都住那种地方。”
我当时还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钢筋水泥。”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爹,就是盖这种房子的人。
而我,住在我爸单位分的破房子里,连物业费都要算计着交。
火车咣当咣当,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我终于到了京城。
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高耸入云的大楼,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瞬间就没了踪影。
我按照手机导航,坐地铁,换公交,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叫“柳荫胡同”的地方。
跟我想象中的胡同完全不一样。
这里没有大杂院,没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胡同很宽,两边都是灰墙黛瓦的独门独院,门口停着一水的豪车。
安静得不像话。
我找到了信上的地址。
沈宅。
那不是一个院子,那是一片宅子。
朱红色的大门,门口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高高的院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门口站着穿制服的保安,跟电影里一样。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扇门,腿有点软。
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身上这件T恤还是网上打折买的,洗得都快掉色了。
我跟这里,格格不入。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个铁盒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我的盔甲。
我走过去。
“你好,我找人。”
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察的轻蔑。
“找谁?有预约吗?”
“我找沈宗年。”
我直接报出了名字。
保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听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林溪,我没有预约。你跟他说,林溪找他,他就知道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保安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然后,他对我摇了摇头。
“先生今天不见客。”
“我不是客。”我急了,“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他看了就明白了。”
我把那个小小的半月形玉佩递过去。
保安看了一眼,没接。
“女士,请你离开,不要在这里妨碍我们工作。”
他的语气开始不耐烦了。
我站在那儿,像个傻子。
周围偶尔有车开过,车里的人会投来好奇的一瞥。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准备放弃的时候,大门旁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像X光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那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地摊上待价而沽的便宜货。
“你就是林溪?”她开口了,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我点了点头。
“我是沈宗年的太太,刘婉清。”她自我介绍道,“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我心脏漏跳了一拍。
沈宗年的太太。
那她……
我看着她保养得极好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我想见沈宗年。”我固执地重复。
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
“小姑娘,我知道现在骗子多,花样也多。但编故事编到沈家头上,你胆子不小。”
“我不是骗子。”我把手里的信和玉佩举到她面前,“这是证据。”
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种东西,潘家园一天能造出一百个。”
她的轻蔑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劝你,拿着你的东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儿自取其辱。”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我妈是谁?”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她脚步一顿。
但她没有回头。
小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我隔绝在外。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这就是“大人物”的家。
连门都进不去。
我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柳荫胡同。
我在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房间小得可怜,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发黄的天花板,一夜无眠。
那个叫刘婉清的女人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盘旋。
“自取其辱。”
是啊,我可能就是在自取其辱。
人家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我算什么?
一个二十多年前的“错误”?
我凭什么跑来打扰人家?
我爸让我来,是希望我能过上好日子。
可我现在连人家的面都见不到。
第二天,我又不死心地去了。
结果还是一样。
保安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神,直接摆手让我走。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沈宅门口徘徊。
第三天,我再去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一辆黑色的宾利从大门里开了出来。
车开得很慢,后座的车窗降下了一半。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的侧脸。
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长得很漂亮,气质高傲。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皱着眉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跟她妈刘婉清如出一辙。
充满了审视和不悦。
车子很快就开走了。
我猜,那应该就是沈宗年的女儿,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
而我,像个要饭的,在她家门口站了三天。
巨大的落差让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和愤怒。
我决定不走了。
我就在这儿耗着。
我每天就坐在马路对面的台阶上,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
我什么也不干,就盯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我就不信,沈宗年能一辈子不出来。
第四天下午,我正啃着干巴巴的面包,那扇小门又开了。
这次走出来的,是前几天那个开宾利的女孩。
她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扎着高马尾,青春逼人。
她径直向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很好听,但语气很不客气。
“我想见沈宗年。”我仰头看着她,重复着这几天说了无数遍的话。
“我爸很忙,没空见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我是不是莫名其妙,让他自己来判断。”
她“嗤”地笑了一声,抱着胳膊,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我听我妈说了。怎么,拿着块破玉就想来攀亲戚?你以为这是在演电视剧吗?”
“你想要多少钱?”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钱包,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扔在我脚下。
“这些够你坐车滚回你那穷乡僻壤了吧?”
那几张钱,像几片红色的叶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像几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脸上。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腿一麻,差点摔倒。
我死死地盯着她。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一字一句地说。
“那你是来干嘛的?来认爹?你配吗?”她的言辞越来越刻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穿得跟个村姑一样,还想进我们沈家的门?”
“沈家?沈家很了不起吗?”我被她彻底激怒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了不起就可以随便生孩子,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也急了,伸手就来推我。
我一把打开她的手。
“我有没有胡说,你回去问问你那个好爸爸!”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保安。
“沈小姐,您没事吧?”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赶走!永远别让她再出现在这里!”她指着我,气急败坏地喊。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地架住我。
我拼命挣扎。
“你们放开我!沈宗年!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懦夫!”
我像个泼妇一样大喊大叫。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但我顾不上了。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就在我被拖着往胡同口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住手。”
保安停下了动作。
我回头。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中式盘扣的对襟褂子,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身后,跟着一脸不悦的刘婉清。
“爷爷!”那个女孩跑过去,委屈地告状,“您看她!她在这儿闹事!”
老人没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的目光很深邃,像是能看透人心。
他打量了我很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佩上。
我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玉佩。
“孩子,”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跟我进来吧。”
刘婉清的脸色瞬间变了。
“爸!您怎么能让她进去!来路不明的……”
“我让你闭嘴。”老人冷冷地打断了她。
刘婉清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我跟着老人,第一次踏进了沈家的大门。
那是一个巨大的四合院,雕梁画栋,一步一景,比电视里的王府还要气派。
我跟在老人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书房里,坐着一个男人。
正是照片上的沈宗年。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憔悴一些,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看到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闪躲,还有一丝……愧疚?
“宗年,”老人沉声说,“你自己看吧。”
沈宗年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目光也落在了那块玉佩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想要触摸,却又不敢。
“这玉……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
我没说话,从铁盒子里拿出那封信,递给他。
他接过信,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刷”地一下白了。
他拿着信的手抖得厉害,仿佛那薄薄的一张纸有千斤重。
“是她……是她的字……”他喃喃自语,眼眶竟然红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完全无情的混蛋。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旁边那个女孩,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沈钰,忍不住问道。
刘婉清也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沈宗年。
“宗年,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沈宗年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爸,婉清,小钰……你们都坐下吧。”
“她是我的女儿。”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亲生女儿。”
尽管我已经猜到了,但亲耳听到他承认,我的心脏还是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沈钰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刘婉清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没有倒下。
“沈宗年!你!”她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都坐下!”老爷子又是一声断喝,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沈宗年给我拉了一把椅子。
“孩子,你先坐。”
我没动。
我不想坐。
我只想站着,听他把这个故事讲完。
“你妈妈……她叫苏晚。”
沈宗年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悠远。
“那是在七十年代末,我下乡插队的时候认识她的。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最有才华的姑娘,会画画,会写诗。”
“我们……相爱了。”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后来,恢复高考,我考上了京城的大学,回了城。而她,因为家庭成分问题,没能离开。”
“我答应她,等我一毕业,就回去娶她。”
“但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婉清。
“我家里,早就给我安排了婚事。就是和婉清。我们两家是世交,也是生意上的伙伴,联姻,对两家都有好处。”
“我反抗过,但是没用。在那个年代,家族的意志,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抗衡。”
“我被迫结了婚。”
“结婚后第二年,我偷偷跑回去找她。我想跟她解释,我想带她走。”
“可是,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
他的声音哽咽了。
“她已经怀孕了。就是你。”
“她不肯跟我走。她说,她不能让我背上抛妻弃子的骂名,不能毁了我的前程。”
“她一个人,悄悄地把你生了下来。”
“等我再得到她的消息时,是你出生后一个月。她托人带了这封信和玉佩给我,信上说,她把孩子送给了一户好心人,她自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让我不要再找她。”
“我疯了一样地找她,找你们。但是人海茫茫,我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没有找到。”
“我只知道,抱走你的人,姓林,是个刚退伍的军人,妻子前不久病逝了。”
“就是你爸爸,林建国。”
故事讲完了。
一个俗套的,被时代和家族拆散的爱情故事。
听起来很感人。
可我只觉得可笑。
“所以呢?”我冷冷地开口,“你的意思是,你也是个受害者?”
“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们沈家的‘利益’,我妈就得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偷偷生下我?”
“然后我就得像个皮球一样,被送来送去?”
“你找了?你动用了所有关系?沈宗年,你是盛世集团的董事长!你告诉我你找不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给你自己的无能和懦弱找借口?”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根本就没尽力找!或者说,你找到了,但你不敢认!”
“因为你怕!你怕影响你的好名声,你怕惹你这位高贵的太太不高兴,你怕动摇你这来之E不易的豪门地位!”
“我……”他被我说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你闭嘴!”刘婉清突然尖叫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教训我先生!”
“他把你送走,是为你好!让你跟着你那个穷鬼养父,总比跟着一个没名没分的妈强!”
“我妈没名没分,是被谁害的?”我毫不示弱地回敬她。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老爷子再次喝止了争吵。
他走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泪光。
“孩子,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和你母亲。”
“你母亲,是个好姑娘。是宗年,没福气。”
“现在你回来了,就好。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
我看着这一屋子各怀鬼胎的人,觉得无比讽刺。
那个骂我“村姑”的沈钰,用一种混合着嫉妒和敌意的眼神瞪着我。
那个高高在上的刘婉清,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我。
那个看起来深情又无奈的沈宗年,满嘴的苦衷和身不由己。
这就是我的“家”?
“我不稀罕。”我冷冷地说。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认祖归宗,更不是为了要你们沈家一分钱。”
“我就是想来问个明白。”
“现在,我明白了。”
“我爸,叫林建国。他已经死了。他才是我的父亲。”
“至于你们,”我环视了一圈,“跟我没关系。”
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沈宗年叫住了我。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你。这里面有点钱,你先拿着,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补偿?
我看着手里的卡,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永远都觉得,钱可以解决一切。
我扬起手,把那张卡狠狠地甩在他脸上。
“我说了,我不稀罕你们的臭钱!”
“我爸林建国,虽然穷,但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他全部的爱!他把我养大,教我做人要有骨气!”
“你们呢?你们除了给了我这条命,还给了我什么?屈辱吗?”
我冲他吼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冲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我一路狂奔,跑出了柳荫胡同。
直到跑得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了,我才扶着路边的一棵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二十多年的委屈,失去养父的痛苦,被亲生家庭羞辱的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
天已经黑了。
京城的夜晚,灯火璀璨,霓虹闪烁。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回到了那个破旧的小旅馆。
老板娘看我眼睛红肿,还好心地问我,“姑娘,遇上事儿了?”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没合眼。
我以为,把话说清楚,我就能解脱了。
可我没有。
我心里更堵了。
沈宗年那张写满“苦衷”的脸,刘婉清那副刻薄的嘴脸,沈钰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转。
还有我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苏晚。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为什么要把我送走?为什么说“勿寻,勿念”?
第二天,我退了房。
我准备回家了。
这个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待。
就在我拖着行李箱准备去火车站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京城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林溪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沈家那个老爷子。
“是我。”
“孩子,你别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们……能再见一面吗?就我跟你,我们单独谈谈。”
我沉默了。
我本能地想拒绝。
但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好。”
我们约在一家茶馆。
很清静的地方。
老爷子已经到了,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苍老了。
“孩子,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坐下。
“昨天……吓到你了吧?”他叹了口气。
我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换做是我,我也怨。”
“宗年他……他不是个坏人,但他是个懦夫。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活在家族的责任里,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至于婉清,”他摇了摇头,“她就是那个脾气,被家里惯坏了。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守了一辈子。”
我冷笑了一声,“所以,他们都有苦衷,就我是活该?”
“不,不是的。”老爷子急忙摆手,“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亲。”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母亲……当年留下的东西。”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本日记。
还有很多画。
画上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眉眼英挺,笑起来很好看。
是年轻时的沈宗年。
每一张画的角落,都写着一个小小的“年”字。
我翻开那本日记。
娟秀的字迹,记录了一个少女从怀春到绝望的全过程。
她记录了她和沈宗年的相遇,相爱。
记录了她收到他从京城寄来的第一封信时的喜悦。
记录了她发现自己怀孕时的惊慌和无措。
也记录了她得知他结婚时的心如死灰。
“他说,他会回来娶我。我信了。”
“原来,所有的誓言,都抵不过现实。”
“我该怎么办?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
“我不能毁了他。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我听说,山那边的林家,男人刚从部队回来,媳妇就病死了,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也跟着去了。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我去找了他。他是个好人,很老实。我把孩子托付给他,我说,这是我捡来的。他信了。”
“我给他留了信和玉佩。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孩子想找亲生父母,就把这个交给他。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
“因为她的父亲,给不了她一个家。”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吾女,愿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此生不复相见。”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我不是被抛弃的。
我是被用一种决绝的方式,保护了起来。
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了我她能给的一切。
一个清白的身世,一个安稳的童年,一个爱我的父亲。
而她自己,却背负了一切。
“你母亲……后来怎么样了?”我哽咽着问。
老爷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把你送走后,就离开了村子。我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十年前,宗年才查到……她当年离开村子后不久,就因为一场大病……去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坟在哪儿。
“孩子,”老爷子看着我,老泪纵横,“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但沈家欠你的,我们会还。”
“跟我回家吧。你是沈家的血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合上日记,把它和那些画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子里。
我抬起头,看着老爷子。
“不了。”
我摇了摇头。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也谢谢您,让我看到了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沈家是沈家,我是我。”
“我叫林溪,我爸是林建国。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至于沈家欠我的……”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就当我爸林建国,替你们还了吧。他给了我二十六年的父爱,这笔账,你们永远也还不清。”
说完,我站起身,对着老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爷爷,保重。”
我叫了他一声“爷爷”。
不是因为沈宗年,而是因为他让我了解了我的母亲。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茶馆,没有再回头。
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坐在车上,我把那个小木盒抱在怀里。
这里面,是我母亲的一生。
也是我身世的全部答案。
我没有怨了。
也没有恨了。
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我没有早点知道真相,遗憾我没能见我母亲一面。
也遗憾,我那个懦弱的亲生父亲,错过了一个那么爱他的女人。
回到家。
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爸的遗像,还在对着我笑。
我走过去,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了遗像旁边。
“爸,我回来了。”
“我没要他们的钱,没给您丢人。”
“我妈……她是个很好的人。您放心,以后,我连着她的份,一起孝敬您。”
我跪在地上,对着我爸的遗像,磕了三个头。
生活,还要继续。
我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我爸的遗物都整理好。
然后,我辞掉了那份我早就干腻了的设计工作。
我用我爸留下的和我自己攒下的一点钱,在我们家属院门口,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就像我母亲日记里画的那样,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我给花店取名叫“晚溪花坊”。
晚是苏晚的晚,溪是林溪的溪。
日子过得平淡,但也充实。
每天跟花花草草打交道,心情也变得宁静。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跟京城的沈家,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我的花店门口,停下了一辆黑色的奥迪。
车上下来一个人。
沈宗年。
他比半年前看起来更老了,头发白了大半,精神也很差。
他走进我的花店,看着满屋子的花,有些局促。
“你……这里很漂亮。”他找了个蹩脚的开场白。
我没理他,继续修剪着手里的玫瑰。
“我……我下个月就不在盛世了。”他低声说,“我把董事长的位置,交给我弟弟了。”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老爷子身体不好,我准备带他,还有婉清,去国外疗养。”
“走之前,我想再来看看你。”
我放下剪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看我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不劳您费心。”
我的语气很冷淡。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只是……想把这个东西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文件袋。
“这是什么?”
“你母亲……苏晚的墓地,我找到了。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这是具体的地址和墓地的产权证明。”
“还有,我以她的名义,成立了一个艺术基金会,专门资助那些有才华但家境贫困的年轻人。基金会的所有收益,受益人都是你。”
我看着那个文件袋,没有接。
“我说了,我不要你们沈家的任何东西。”
“这不是沈家的东西。”他把文件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欠你母亲的。也是作为一个父亲,欠你的。”
“收下吧。就当是……了却我一个心愿。”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个文件袋,站了很久。
最终,我还是拿起了它。
我去了江南。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那个小镇。
我母亲的墓,在一个很安静的陵园里,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刻着“爱妻苏晚之墓”几个字,落款是“沈宗年”。
我把一束白色的兰花,放在墓前。
就像我襁褓上绣的那朵一样。
“妈,我来看你了。”
我跪在墓前,把那本日记,一页一页地读给她听。
读着读着,我又哭了。
“您放心,我过得很好。我爸……林建国,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现在,自己开了家花店,能养活自己。”
“我以后会经常来看您的。”
离开陵园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墓碑。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至于那个基金会,我没有拒绝。
但我把受益人,改成了我养父林建国的名字。
我用这笔钱,以林建国的名义,在我们市里,资助了很多像我一样,家境贫穷但努力上进的学生。
偶尔,我会收到沈老爷子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是他亲手写的“平安”两个字。
沈宗年和刘婉清,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钰有一次给我打过电话,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她说她准备出国学画画了,她说,她看了我母亲的画,很受触动。
我们没有多聊,就挂了。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或者说,走上了一条新的轨道。
每天,我在“晚溪花坊”里,修剪花枝,招待客人,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落在那些娇艳的花瓣上,也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林溪了。
我是林建国的女儿,也是苏晚的女儿。
我的根,一半在那个养育了我二十六年的小城,一半在我母亲那短暂而炙热的生命里。
至于那个所谓的“京城大人物”,他只是我生命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来源:云来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