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屏幕上跳出银行的短信提示时,窗外的天光正从鱼肚白转向明亮。转账成功。八千元整。收款人,谢景深。
01 第八笔汇款
手机屏幕上跳出银行的短信提示时,窗外的天光正从鱼肚白转向明亮。转账成功。八千元整。收款人,谢景深。
这是第八笔了。从去年景深在上海那家“听上去就很气派”的设计公司转正开始,我每个月一号,雷打不动,都会把这笔钱打过去。我,谢建国,一个在无锡老国营厂干了一辈子技术员的退休老头,今年五十七岁。除了这套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和一点养老金,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我那个在上海打拼的儿子。
我点开微信,熟练地找到儿子的头像——一片深邃的星空,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拍的还是网上找的。我给他发了条消息:“景深,钱打过去了,注意身体,别太累。”
过了十几分钟,那边才回过来一个字:“好。”
后面跟了个“收到”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就像往平静的湖里扔了块石头,连个水花都没看见,就那么沉下去了。我知道他忙,上海那种地方,时间都是掰成秒来算的。可再忙,跟老父亲多说两个字的时间,总该有吧?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到一边,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冰箱里是昨天特意去熟食店买的无锡酱排骨,色泽酱红,油光锃亮。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块块码进真空袋,用塑封机把口子封严实。这是景深从小最爱吃的,上海什么都有,但这个味道,他肯定想。
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是景深。我心里一喜,赶紧擦了擦手接起来。
“爸。”儿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疲惫。
“哎,儿子,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我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昨晚加了个班。”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那个……你下次别寄东西了,我这边什么都方便,想吃自己会买的。”
“你买的能跟家里的一个味儿吗?”我不以为然,“我给你寄的都是最好的,再说也不费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他那边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还有其他同事压低声音讨论工作的杂音。隔着一根电话线,一个鲜活又陌生的世界扑面而来。
“……行吧。”他最后妥协了,语气却更显疏离,“爸,我这边还有个会,先不说了啊。”
“等等!”我急忙叫住他,一句话在嘴边滚了好几滚,才问出口,“景深,你……在那边都挺好的吧?钱够不够用?不够跟爸说。”
“够了,爸,你给的太多了。”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抱怨,“真的够了。”
电话挂断前,我好像听到他那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很轻,但他立刻就挂了,快得让我来不及细问。
我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焦虑填满了。
太多了?一个在上海陆家嘴那种地方上班,穿着体面西装,出入高档写字楼的年轻人,一个月八千块,怎么会多?我那些老同事的儿子,在无锡本地上班,一个月工资都不止这个数。我给他的,不过是想让他在那个吃人的城市里,活得体面一点,轻松一点。
可他的心思,我怎么就越来越不懂了呢?
我看着桌上打包好的酱排骨,那酱红的颜色,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刺眼。我总觉得,我用尽力气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可他和我之间,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我能看见他,他也能看见我,但我们说的话,做的事,好像总也碰不到一处去。
这层玻璃,比无锡到上海一百二十八公里的高铁轨道,还要长,还要冷。
02 老头们的茶馆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一壶碧螺春,去了运河边上的老茶馆。这是我们这群退休老头雷打不动的据点。茶馆里水汽氤氲,混杂着茶叶的清香和老伙计们闲聊的嘈杂。
“老谢,来啦!”老李头嗓门最大,他以前是我们厂工会的,最爱张罗事,“快坐快坐,今天我带了新炒的瓜子。”
我笑着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滚烫的茶水入喉,驱散了清晨的一点凉意,却没能抚平心里的褶皱。
“看你这愁眉苦脸的,又想你那宝贝儿子了?”老李呷了口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
“嗨,瞎操心。”我摆摆手,却忍不住开了口,“昨天给他打电话,听着声音不对劲,好像感冒了,问他两句就说忙,挂了。”
“上海嘛,正常。”旁边的老王接话,“我外甥女也在上海,说那地方就是个陀螺,停不下来。你们家景深有出息,在大公司,忙点好,忙点证明受重用。”
这话我爱听。我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刻意压制却又忍不住的炫耀说:“可不是嘛,他们公司在陆家嘴,就是电视上最高的那几栋楼里。我跟他说,别太拼,身体是本钱。他还嫌我啰嗦。”
“你就知足吧,老谢。”老李把瓜子盘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们家那小子,就在本地,天天见面,可你看他那点工资,一个月五千出头,除了养活他自己,还能干啥?指望他?我跟你嫂子还得倒贴。你倒好,现在是儿子养你的时候了,你还反过来给他钱。”
“话不能这么说。”我立刻反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他在上海,不是在无锡。那地方,租个房子就得多少钱?吃穿用度,样样都贵。我这八千块钱,就是让他手头宽裕点,别在同事面前丢了面子。年轻人,正是要用钱打开局面的时候。”
这是我的理论,一套我给自己建立起来的、坚不可摧的逻辑。儿子在全中国最繁华的地方,代表着我们老谢家的脸面,这张脸,绝不能因为钱的事,有半点褶皱。
“你呀,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老王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活法,跟咱们不一样。你觉得是为他好,他说不定还觉得是负担呢。”
“负担?”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刻坐直了身子,“我自己的儿子,我给他钱,能有什么负担?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为他为谁?”
茶馆里安静了一瞬,老伙计们都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不解。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是啊,在他们眼里,我儿子谢景深,名牌大学毕业,在上海有份光鲜的工作,是我谢建国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我本该是他们中最轻松、最得意的那一个。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份得意背后,藏着多少不安。
我不再说话,默默地喝着茶。茶水渐渐凉了,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来。老王那句“他说不定还觉得是负担呢”,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景深那句“爸,你给的太多了”,还有他那疲惫又疏离的语气,一遍遍地回放。
难道,真是这样?
我越想越坐不住。我得去看看。亲眼去看看。看看他的公司到底是什么样,看看他住的地方舒不舒服,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过得像我给他钱时所期望的那样好。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我要去上海。不能提前告诉他,就这么去。我要亲眼看一看,我儿子真实的生活。
我猛地站起身,把杯里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对一脸错愕的老李他们说:“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走出茶馆,运河上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我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火车票代售点。
我要最近的一班车。去上海。
03 开往魔都的列车
从无锡到上海,高铁只要二十九分钟。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双肩包,里面除了两件换洗衣服,就是那盒沉甸甸的酱排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江南水乡的粉墙黛瓦,很快就被连绵的厂房和高耸的居民楼取代。
我的心也像这列车一样,跑得飞快,带着点失控的慌张。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去上海了。景深刚上大学那会儿,我送他去报到,被地铁里汹涌的人潮吓了一跳。后来他毕业,找到工作,我又去过一次,帮他搬家。那次,他租的房子在郊区,虽然远,但好歹是个正经的一室一厅,阳光能照进屋里。
他说,爸,你放心,我先在这里过渡一下,等我转正了,工资高了,我就搬到市中心去,离公司近一点。
后来,他真的转正了,也真的搬家了。他说搬到了市中心,一个很好的小区。我问他要不要我过去帮忙,他说不用,找了搬家公司,方便得很。
我信了。我每个月给他打钱,想象着他在那个“很好的小区”里,过着窗明几净的生活。下班后,他或许会去楼下的健身房跑跑步,周末会约上三五好友,去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这才是上海白领该有的生活,才配得上我儿子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我的景深,从小就争气。邻居家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能背下整首唐诗。考试永远是班里前三名。考上上海那所重点大学的时候,我们厂里还特地给我发了奖金,街坊邻居见了面,没有一个不羡慕的。
他是我这辈子最完美的作品。我精心打磨他,供他读书,给他我能给的一切。如今,他这件作品被陈列在上海这个最华丽的展厅里,我绝不允许他身上有任何因为缺钱而产生的瑕疵。
列车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旅客们,前方到站,上海虹桥站……”
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走出车站,一股混杂着人流、食物和尾气的燥热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耳边是各种方言和拖着行李箱的滚轮声。这个城市,永远都是这么行色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我很忙,别挡路”。
我按照景深之前给我的地址,摸索着去坐地铁。他把新家的地址发给我,是为了让我方便给他寄东西。他说:“爸,你记一下,万一有什么急事也能找到我。”
我当时还笑他,我能有什么急事。现在看来,一语成谶。
地铁里,人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我被挤在一个角落,怀里紧紧抱着我的双肩包,生怕把里面的排骨给压坏了。身边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们低着头,神情漠然地刷着手机,耳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我的儿子,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每天也在这拥挤的铁皮罐头里,被人群推着向前,脸上也是这样麻木的表情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
根据手机导航,我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个地址。可当我站在那栋楼前时,我彻底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很好的小区”?
这分明是一栋看上去至少有三四十年历史的老式居民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楼道口乱七-八糟地停着几辆电动车,空中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各种电线。
我反复核对着手机上的地址和眼前的门牌号,没错,就是这里。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我有一种预感,那扇我即将推开的门背后,藏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儿子。
04 702的鸽子笼
我有一把景深新家的备用钥匙。
他搬家后,特地快递给我的。他说:“爸,你拿着,安心。”我当时还觉得他多此一举,现在却庆幸自己收下了。
我站在702的门口,那扇暗红色的木门上,漆已经掉了好几块。我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门开了,一股混杂着泡面调料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这根本不是一室一厅,这只是一个被隔断强行分割出来的单间。整个房间,可能还不到十五平米。一张单人床就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床上堆着没来得及叠的被子和几件衣服。床边是一张小小的电脑桌,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还堆着各种文件和画稿。桌子旁边,是一个简易的衣柜,柜门虚掩着,里面的衣服塞得满满当当。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透进一点点可怜的光。唯一的采光,来自那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可那个所谓的阳台,也被防盗网封得严严实实,上面晾着几件还没干的T恤和袜子,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
我走进去,脚下差点被一个行李箱绊倒。墙角堆着几个没来得及扔的泡面桶和外卖盒子。我拉开电脑桌前的椅子,想坐下,却发现椅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和半包已经开封的饼干。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被塞得过满的储物柜,混乱,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电脑桌下的一个纸箱上。那是我上个月给他寄来的,上面还贴着快递单。我走过去,打开纸箱。
里面是我精心挑选的家乡特产,茶叶、笋干,还有一罐我亲手做的牛肉酱。它们就那么原封不动地躺在箱子里,似乎从未被打开过。而在纸箱旁边,靠着墙角,还有一个熟悉的泡沫保温箱。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走过去,打开了那个保温箱。一股酸腐的气味立刻钻进我的鼻子。
里面是我上次寄来的酱排骨,因为长时间没有放进冰箱,已经完全变质了,上面甚至长出了一层灰绿色的霉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小心翼翼打包,满怀期待寄来的,我以为能让他尝到家乡味道的排骨,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不放进冰箱?他甚至……连打开看一眼都没有。
我关上箱子,默默地把它拎起来,连同墙角的垃圾一起,装进了垃圾袋。我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把脏衣服收进洗衣篮,把床铺整理好,擦了擦桌子上的灰。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楼道里传来疲惫的脚步声,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门被推开,谢景深拖着一身的疲惫走了进来。他低着头,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正在手机上回复着什么。当他抬起头,看到坐在屋里的我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狼狈。
“爸?”他失声叫道,手里的公文包“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来了。”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看到他眼圈下面浓重的青黑色,看到他衬衫领口洗得有些发白的褶皱,看到他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倦意。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盒被遗忘的排骨。
他不是不想吃,也不是不爱吃。而是他太累了,累到连打开一个箱子,把食物放进冰箱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他根本不忍心一个人,在这间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里,享用那份代表着“家”的、热气腾腾的食物。
那会让他显得,更加孤独。
05 说不出口的价码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们父子俩之间。
景深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屋子,把地上的公文包捡起来,把桌上的文件码整齐,动作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局促。
“爸,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说了,你还会让我来吗?”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搬到了市中心很好的小区吗?”
我的语气很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是混杂着羞愧和倔强的复杂表情。“这里……交通方便。”他辩解道,声音干涩。
“交通方便?”我冷笑一声,站起身,环视着这间狭小的屋子,“景深,这就是你说的‘挺好的’?这就是我每个月给你打八千块钱,让你过的生活?”
我的声音终于没能控制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我不是气他骗我,我是气他这样作践自己。
“你看看这里,这叫人住的地方吗?连个窗户都没有!你每天就吃那些垃圾食品?我给你寄的排骨呢?啊?你为什么不吃?就让它在箱子里放烂?”我指着门口的垃圾袋,质问他。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说话啊!”我走上前,逼视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的钱不够?不够你为什么不说?你跟我装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你爸没本事,给不了你更多?”
“不是的!”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也嘶哑了,“不是因为钱!”
“那是因为什么?”
“我……”他嘴唇哆嗦着,眼圈越来越红,“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不让我担心?”我气得笑了起来,“你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住在这种鬼地方,还跟我说不想让我担心?谢景深,你是不是觉得你爸是个傻子?”
我的话像一把刀,彻底刺破了他最后的伪装。
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就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浑身颤抖。
“爸,对不起……”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没你想的那么有出息……”
他终于崩溃了。他告诉我,他所在的那家“气派”的公司,其实只是一家初创的小公司。他是设计师,听上去好听,其实就是个画图的,每天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周末也随时待命。
他的工资,扣掉五险一金,拿到手只有六千块。
“六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他低下头,声音里满是羞耻,“上海的房租太贵了,我这个鸽子笼,一个月就要四千。剩下的两千,吃饭、交通、通讯,根本不够。”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你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我怎么说?”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痛苦,“从小到大,我都是你的骄傲。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你都说你儿子在上海陆家嘴上班,是大公司的白领,有出息。我怎么能告诉你,你的儿子其实就是个廉价的画图工,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每个月还要靠你给的钱才能活下去?”
“我说的那些,是让你有压力的吗?”
“是!”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是压力!爸,你给我的那八千块钱,不是生活费,是压在我心口的一块石头!我拿着你的养老钱,在这里追逐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梦想,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是个啃老的寄生虫!”
他一边哭,一边说,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压力、不甘和自我怀疑,全都倾泻了出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儿子的控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我给他的钱,是他的底气,是他的铠甲,能让他在那个冰冷的城市里站得更直。我从没想过,这份沉甸甸的父爱,竟然变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以为我懂他,我以为我给了他最好的。
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不懂他的人。我用我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他,却从未真正走进他的世界,看一看他到底在为什么而战,又在为什么而苦。
06 一碗小馄饨
那一夜,我们父子俩谁都没有睡好。
房间太小,连一张折叠床都放不下。我让他睡床,我蜷在椅子上对付一晚。他不同意,最后我们俩都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直到天亮。
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昨天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耗尽了我们所有的力气,也留下了一道尴尬的鸿沟。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起了床。景深还在床上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凭着记忆找到了附近的一家菜市场。清晨的市场,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我买了一点新鲜的猪肉、馄饨皮和几根翠绿的小葱。
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我把厨房里那个小小的电磁炉擦洗干净,开始剁肉馅。笃、笃、笃……刀刃和砧板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安静的早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把肉馅剁得极细,加上盐、一点点糖和葱花,调成馅料。然后,我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馄含皮,用筷子尖挑一点肉馅放在中央,手指灵巧地一捏,一兜,一个圆滚滚、带着漂亮小尾巴的无锡小馄饨就包好了。
这是景深小时候最爱吃的早餐。那时候,他妈妈还在,每个周末的早上,我们都会一起包馄饨。他负责捣乱,把面皮弄得哪儿都是,我和他妈妈就笑着看他闹。
热气在小小的厨房里升腾起来,带着肉和面的香气,驱散了屋子里的沉闷和潮湿。
景深是被香味弄醒的。他揉着眼睛走出卧室,看到我正站在电磁炉前,往翻滚的汤里下馄饨。他愣住了,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醒了?去洗把脸,马上就能吃了。”我没有回头,语气尽量保持着平淡。
他没说话,默默地走进了卫生间。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就出锅了。汤里撒了点葱花和虾皮,几滴麻油飘在上面,香气扑鼻。我把碗端到那张既是书桌也是餐桌的小桌子上。
景深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吃吧。”我说。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晶莹剔透的小馄饨,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就在馄饨入口的那一瞬间,他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没有声音,没有抽泣,就是那么大颗大颗地,砸进了汤碗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地,把一整碗馄饨都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又硬又疼的石头,仿佛被这碗馄饨的热气,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
我不需要再说什么“爸支持你”或者“别太辛苦了”之类的废话。他也不需要再跟我说“对不起”或者“让你失望了”。
所有说不出口的理解、心疼和歉意,都在这碗馄饨里了。
他吃的是馄饨,我给的,是家。
07 归途
回无锡的时候,还是坐的高铁。
景深把我送到车站,坚持要给我买商务座。我没同意,最后还是买了二等座。进站前,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信封。
“爸,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不厚,大概有三四千块。
“你这是干什么?”我把钱往他怀里推。
“这是我这个月刚发的一个项目奖金。”他没有接,眼神却异常坚定,“不多,你先拿着。以后,你别再给我打钱了。我自己……可以的。”
他说“可以的”那三个字时,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掷地有声的力量。
我看着他,眼前的儿子,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脆弱,露出了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坚韧的内核。
我没再推辞,收下了那个信封。我知道,我收下的不是钱,而是他的决心和成长。
列车缓缓开动,景深站在站台上,一直朝我挥手,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上海。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我的眼中,不再是冰冷的钢铁森林,而是一个个由梦想和汗水构筑的战场。我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最勇敢的士兵。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景深发来的微信。
“爸,我今天跟老板提了一个新的设计方案,他很欣赏,让我放手去做。我会努力的。下个月,我争取不用加班,回无锡看你。”
后面还有一句话。
“你给我打的钱,我存起来了,一分没动。等以后,我给你在太湖边上买个大房子。”
我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眼眶有些发热,我赶紧抬起头,望向窗外。
车窗玻璃上,映出了一个老头子的笑脸。
我忽然明白了。
我懂不懂他的心思,其实没那么重要。他过得好不好,也不是用住在多大的房子、拿多少的工资来衡量的。
重要的是,他正在为自己想要的生活,拼尽全力。而我能做的,不是用钱给他铺就一条看似平坦的道路,而是在他疲惫的时候,给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这就够了。
来源:鸿运说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