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宇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爸妈收拾阳台上的花草。上海的初夏,风里已经带着黏糊糊的湿气,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了半天,我才腾出手来接。
那一碗没喝完的红糖水
那串永远不会再响的风铃
陈宇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爸妈收拾阳台上的花草。上海的初夏,风里已经带着黏糊糊的湿气,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了半天,我才腾出手来接。
“大哥,”陈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隔着八年的光阴,客气又生分,“是我,陈宇。”
我“嗯”了一声,把一盆枯死的茉莉搬到旁边。那盆花是妹妹林薇生前最喜欢的,她走后,妈一直精心伺(shi)候着,可今年春天,到底还是没能发出新芽。
“我……我要结婚了。”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后天。”
我的手指猛地一僵,掐断了一根鲜绿的吊兰茎,汁液沾了一手。
“哦,”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字,“恭喜。”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我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还是那副温吞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模样。八年了,他好像一点没变。
“后天办完仪式,中午,我想带她……来家里看看爸妈。”他终于把话说完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陈宇,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结婚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也早就没资格管了。但你带着新太太,上我们家的门,算怎么回事?是来示威,还是来往爸妈心口上捅刀子?”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急地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林薇的房间,我们动都没动过。她的照片,还摆在客厅。你让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踏进这个家,坐在她坐过的沙发上,喝她用过的杯子,你觉得合适吗?”
电话那头又没了声音。我能感觉到他的窘迫和无力。但我心里的火,烧得比窗外的太阳还旺。
妹妹林薇,我的小薇,去世八年了。急性脑膜炎,从发病到走,不过一个星期。快得像一场梦,梦醒了,家里就永远少了一个人。
那一年,她和陈宇结婚才两年。
小薇是画画的,身上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气。陈宇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从苏北小城考到上海来的老实人,木讷,但对小薇是掏心掏肺的好。小薇半夜想吃城隍庙的蟹粉小笼,他能骑两个小时的电瓶车去买回来,到家还是烫的。小薇画画没灵感,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吃不喝,他就在门口守着,手里永远捧着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
我们全家都觉得,小薇嫁给了爱情。
她走后,陈宇像是被抽走了魂。葬礼上,他一滴眼泪没掉,只是抱着小薇的遗像,眼神空洞得吓人。之后整整一年,他都住在我们家,睡在小薇的房间里,抱着她的枕头。爸妈劝他,我也劝他,让他搬回自己的家,开始新生活。他只是摇头。
他说:“这里有她的味道。”
后来,他终于搬回了和小薇一起住的那套两居室。我去看过他几次,房子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小薇在时的样子。窗台上挂着她亲手串的贝壳风铃,阳台上摆着她画到一半的油画,画架上还沾着未干的颜料。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琥珀,把时光封存在了小薇离开的那一刻。
我们都以为,陈宇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他守着那份回忆,守着那间屋子,像个虔诚的殉道者。亲戚朋友给他介绍对象,他都客客气气地回绝了。时间长了,大家也都歇了这份心。
我们一家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有些许安慰的。你看,我们的小薇多有福气,找到了一个这么爱她、这么长情的男人。他的存在,仿佛在不断证明着,小薇从未来开过。
可现在,这个殉道者,要去娶别人了。
而且,还要在结婚当天,把新娘带到我们家来。
这算什么?一场迟到了八年的告别仪式?还是对我们这些还活在过去的人,最残忍的提醒?
“陈宇,”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如果还念着一点旧情,就别这么做。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算我求你。”
“大哥,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直接挂了电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没敢跟爸妈说这件事。妈盛了一碗汤给我,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公司有点烦心事。
妈叹了口气,眼神飘向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副小薇最大的照片。照片上,二十六岁的她,穿着白裙子,在海边笑得像个孩子,风吹起她的长发,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星星。
“也不知道,陈宇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妈喃喃自语,“好久没来看我们了。这孩子,实心眼,别是还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
我扒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实心眼?他马上就要做新郎官了。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走到小薇的房间门口,门没锁,我轻轻推开。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书桌上,还摆着她和陈宇的合影。照片里,陈宇憨憨地笑着,满眼都是我那个精灵古怪的妹妹。
我忽然觉得,陈宇就像那串挂在他们家窗台上的风铃。小薇在的时候,风一吹,叮叮当当,全是好听的声音。小薇走了,风停了,那串风铃就挂在那儿,成了个不会响的死物。
我们所有人都习惯了它的安静。现在,突然有另一个人要来摇响它,我只觉得刺耳。
一件大红色的新娘敬酒服
后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一早就跟公司请了假,守在家里,心里像揣着个火药桶。爸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爸去公园遛弯,妈在厨房里哼着越剧准备午饭。
我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妈看我反常,问我:“小涛,你今天不上班啊?是不是不舒服?”
我含糊地应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
十点半,门铃响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谁啊这是?”
我抢先一步,冲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陈宇。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八年了,我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精神。可我看着,只觉得陌生和刺眼。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一张干净秀气的脸,眼睛很大,看到我时,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紧张。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中式敬酒服,那红色,像一团火,灼痛了我的眼睛。
这就是他的新娘。
“大哥。”陈宇的声音有些干涩。
女孩也跟着他,小声地叫了一句:“大哥。”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我看着陈宇,一字一句地问:“你还是来了。”
陈宇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他身边的女孩,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了缩。
“爸妈呢?”他问。
“你还知道问爸妈?”我冷笑一声,“陈宇,我昨天在电话里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这时候,妈已经走到了我身后,看到了门口的两个人。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是茫然,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女孩一身的红衣上。
“阿宇……”妈的声音在发颤,“这是……”
陈宇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还是那个女孩,往前走了一小步,对着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阿姨,您好。我叫苏沁。”
我妈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手扶住了门框,才没让自己晃倒。
我心里的火“腾”地就烧了起来,一把将陈宇拽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苏沁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脸色也白了。
“大哥,你让我跟爸妈说。”陈宇挣开我的手,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决绝。
他越过我,走到我妈面前,扶住她的胳it膊。
“妈,”他这一声“妈”,叫得自然又熟稔,仿佛这八年从未离开过,“我结婚了。这是我的妻子,苏沁。我带她来给您和爸敬杯茶。”
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看着陈宇,又看看那个叫苏沁的女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
这时,我爸遛弯回来了,看到门口这阵仗,也是一愣。
“怎么了这是?”
我把事情简单一说,我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他看陈宇的眼神,也带了明显的愠怒。
“阿宇,胡闹!”我爸低喝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带她来这里,不合适!”
“爸,”陈宇没有退缩,他拉着苏沁,走到客厅中央,“我知道今天来,你们会生气。但是这杯茶,我一定要敬。”
他说着,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了两个红色的敬茶杯,又从厨房拎来了热水瓶。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让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苏沁一直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她看起来那么年轻,甚至比小薇去世时还要年轻几岁。我无法想象,陈宇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决定娶这么一个女孩。难道八年的深情,真的能说忘就忘吗?还是说,那一切都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
陈宇倒好了两杯茶,放上红枣和莲子。他把其中一杯递给苏沁,自己端起另一杯,然后,拉着她,直直地跪在了我爸妈面前。
“爸,妈,请喝茶。”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妈在无声地流泪,爸的脸绷得像一块铁。我站在一边,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个叫苏沁的女孩,也举着茶杯,声音带着哭腔:“爸……妈……请喝茶。”
我爸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吼道:“我不是你爸!你走!你们都给我走!”
苏沁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溅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啊”地一声轻呼,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陈宇立刻丢下自己的茶杯,抓起她的手,紧张地查看:“怎么样?烫到哪了?”
他那副紧张关切的模样,和我记忆里他照顾小薇的样子,渐渐重合。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够了!”我冲过去,一把打掉陈宇手里的杯子。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红色的茶水流了一地,像血。
“陈宇,你演够了没有!”我指着他的鼻子,浑身都在发抖,“你如果真的这么爱她,就带她去你们的新家,去酒店,去任何地方!别在这里,别在小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演这出戏给我们看!我们不稀罕!”
陈宇抬起头,眼睛红了。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默默地把苏沁从地上拉起来,护在身后。
那个动作,那个保护的姿态,彻底引爆了我心中压抑了八年的所有情绪。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一家都欠你的?”我口不择言,“因为你守了小薇八年,所以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就要眼睁睁看着你忘了她,还要笑着祝福你?陈宇,你别做梦了!你滚!带着你的新老婆,马上从我家滚出去!”
你连一双干净袜子都没有
我的怒吼在客厅里回荡,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爸妈被我的失控吓住了,一时忘了反应。苏沁躲在陈宇身后,肩膀微微颤抖。
而陈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和疲惫。那种眼神,让我的心莫名一悸。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大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其实……我比你更难受。”
“你难受?”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难受,所以你急着娶新人?你难受,所以你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七年前。
那是小薇走后第二年的冬天,一个阴冷的下午。我去看陈宇,给他带了些妈包的饺子。一开门,一股酸腐的泡面味混着没倒的垃圾味就扑面而来。
屋子里乱得像个垃圾场,外卖盒子堆在墙角,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陈宇就坐在那堆垃圾中间,头发油腻腻地打着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我把饺子放在桌上,帮他收拾屋子。我在一堆脏衣服里,找不到一双干净的袜子。一双都没有。
我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陈宇,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把一堆脏衣服扔在他面前,“小薇要是看到你这样,她会安心吗?你这是在折磨谁?折磨你自己,还是折磨我们这些还关心你的人?”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答应过我的,”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小薇刚走的时候,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好好活着,连着她的份一起。可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在作践自己!你连一双干净袜子都没有!”
那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他当时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看了我很久,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大哥,你让我再缓一缓。我……我走不出来。”
我心软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怕你想不开。陈宇,小薇不在了,你还有我们。我们还是一家人。”
他听完,眼泪掉了下来。那是小薇走后,我第一次见他哭。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周都去看他,帮他收拾屋子,拉他出去吃饭,逼着他刮胡子、换衣服。我像是接过了小薇的担子,把他当成了我的亲弟弟。
我以为,他会永远是那个为小薇守着一座空城的人。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这份“家人”情谊,是建立在对小薇共同的思念之上。
可现在,他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那座城,他不住了。他要推倒重建,和另一个人。
“我没忘。”陈宇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大哥,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你记得?”我冷笑,“你记得你就会在今天,带着她来这里?陈宇,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自己解脱,你想过我们吗?想过我爸妈吗?”
“我就是想到了爸妈,才必须今天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有些事,必须有个了断。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了断?”我上前一步,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你的了断,就是忘了小薇吗?”
“我没有忘!”他突然也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像是磨破的砂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你以为我这八年是怎么过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更加愤怒,“我知道你守着她的房子,我知道你不见别的女人,我知道你每年清明都去给她扫墓!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陈宇,你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你就是变心了!承认吧!”
“我……”他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痛苦到了极点,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用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无尽的灰败。
他转过身,对苏沁轻声说:“我们走吧。”
苏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们,眼神复杂。她点了点头,扶住了陈宇的胳it膊。
就在他们转身要走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妈妈,突然开口了。
“等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我们都回头看着她。她擦干了眼泪,走到陈宇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包,递了过去。
“阿宇,”她说,“不管怎么样,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阿姨……没什么好给你的。这点钱,拿着,给新娘子买点东西。”
陈宇看着那个红包,身体僵住了。
“妈……”他哽咽着,叫了一声。
“拿着吧。”妈把红包硬塞到他手里,“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爸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过了头。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妈这是心软了。她终究还是把陈宇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
陈宇握着那个红包,手在抖。他对着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拉着苏沁,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妈的身体晃了晃,我赶紧扶住她。她靠在我身上,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
“我的小薇啊……我的囡囡……”
我抱着我妈,看着地上那摊破碎的瓷片和红色的茶水,心里空荡荡的。
我赢了吗?我把他骂走了,捍卫了妹妹的尊严。
可为什么,我一点胜利的快感都没有?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那个摔碎的茶杯一起,也碎掉了。
一个不需要钥匙的客人
陈宇他们走后,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妈哭累了,回房间躺下了。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客厅都烟雾缭绕。我默默地拿来扫帚和簸箕,把地上的碎片和污渍清理干净。
我的心情乱成一团麻。愤怒、悲伤、失望,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困惑。
陈宇最后那个眼神,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到底,不知道什么?
难道这八年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我迅速否定了。不可能。陈宇的生活,几乎是透明的。他除了上班,就是待在那间屋子里。他有什么事,能瞒过我们所有人?
一定是为自己的变心找的借口。对,一定是这样。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心里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我以为是推销电话,本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接了。
“喂,是林大哥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声。
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那个叫苏沁的女孩。
“你有什么事?”我的语气很冲。
“林大哥,您……您现在有空吗?我想和您单独见一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有些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您。”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冷冷地拒绝。
“是关于您妹妹……林薇姐的事。”她急急地说,“还有陈宇。求您了,大哥,就半个小时,好吗?”
听到小薇的名字,我的心猛地一缩。
沉默了半晌,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我就是想听听,他们到底能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我们约在了一家离我家不远的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苏沁已经在了。她换下了一身红衣,穿了件素净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更像个邻家女孩。她面前放着一杯柠檬水,双手捧着杯子,眼神有些不安地看着窗外。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说吧,”我开门见山,“你想说什么?”
她被我的直接吓了一跳,捧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大哥,今天的事,对不起。”她先是道歉,“我们不该在那种时候上门,惹叔叔阿姨伤心。”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面无表情。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我:“大哥,我知道您恨陈宇,觉得他背叛了林薇姐。但是,事实……不是您想的那样。”
“哦?”我挑了挑眉,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装,“那事实是怎样?你倒是说说看。”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哥,您还记得,林薇姐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画变得……有点奇怪的吗?”
我愣住了。
画画奇怪?小薇的画,一直都充满了灵气和想象力,天马行空,怎么会奇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大概在她去世前一年多,”苏沁努力地回忆着,“她的画,线条开始变得混乱,色彩也用得很大胆,甚至……有些吓人。您有印象吗?”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小薇走之前的那段时间,确实风格大变。她以前的画,色彩明亮,线条柔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但后期的几幅作品,色彩浓烈得近乎诡异,画面里的人物,表情扭曲,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她遇到了创作的瓶颈期,在尝试新的风格。小薇自己也笑着说,这是她的“后现代主义探索”。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警惕地看着她。
“因为,那些画,我都见过。”她说,“不仅是画,还有她的日记。”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苏沁没有直接回答,她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那串钥匙,我很眼熟。是陈宇和小薇那套房子的钥匙。
“大哥,您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吗?”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去了那里,您就什么都明白了。”
半个小时后,我跟着苏沁,重新站在了那套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房子门口。
这里,我曾经来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为了把陈宇从回忆的泥潭里拉出来。而今天,我却是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了这个回忆的起点。
苏沁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还和我记忆中一样。窗台上的风铃,阳台上的画架。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冻结了。
但是,空气中,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苏沁没有开灯,她径直走到卧室门口,推开了那扇门。
这间卧室,我只在小薇走后的第一年进来过。后来陈宇搬回来,我就再也没进去过,我觉得那是属于他们夫妻俩的私密空间,我不该打扰。
苏沁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亮起的一瞬间,我浑身都僵住了。
这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床,只有一张专业的医用护理床。床边的墙上,安装着医用的扶手和呼叫铃。床头柜上,摆放着各种我看不懂的医疗器械和药瓶。
整个房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小型的家庭病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在发抖。
苏沁没有说话,她走到墙角的衣柜前,拉开柜门。柜子里,挂着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个个贴着标签的收纳箱。
她从最底层,吃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子,放在地上。
箱子上,没有锁。
她打开箱盖,抬头看着我,轻声说:“大哥,您自己看吧。”
箱底的画,和画上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敞开的木箱里。
箱子里,不是我想象中的小薇那些漂亮的衣服,也不是她和陈宇的纪念品。
而是一沓一沓的画纸,和几本厚厚的日记。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画纸。
画纸上,用蜡笔涂抹着杂乱无章的色块,红的、黑的、紫的,像是一团打翻的颜料。在色块的中央,有一个用黑色线条勾勒出的人形,五官挤在一起,四肢扭曲,像是在极力挣扎。
这画,充满了狂躁和不安,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慌。
这绝不是我妹妹的画。我的小薇,她的画笔下,连一片落叶都带着诗意。
我又拿起第二张,第三张……
每一张,都是如此。混乱的线条,诡异的色彩,扭曲的人形。越往后翻,画面越是支离破碎,甚至连完整的人形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团团狂乱的涂鸦,像是孩童毫无理性的信手乱画。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这是什么?”我抬头问苏沁,声音嘶哑。
“这是林薇姐,最后一年半的作品。”苏沁的眼圈红了,“在她还能拿起画笔的时候。”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小薇她……她是急性脑膜炎……”
“那只是对外宣称的病因。”苏沁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悲伤,“林薇姐得的,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神经系统疾病。叫‘亨廷顿舞蹈症’。”
“亨……”我甚至念不出这个拗口的名字。
“这种病的初期症状,是情绪失控,记忆力衰退,还有,肢体不受控制地抽动,就像跳舞一样,所以叫舞蹈症。”苏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到后期,病人会逐渐丧失语言能力、行动能力,最后……连认知能力都会完全退化,变成一个……只剩下呼吸的婴儿。”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这种病,是遗传的。林薇姐的奶奶,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只是那时候,乡下的医疗条件差,只当是普通的中风瘫痪了。”苏沁继续说,“林薇姐是在结婚后的一次体检中,偶然查出来的。医生说,这个病,目前无药可医。从发病到最后,大概是三到五年。”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炸雷同时响起。
遗传病……奶奶……
我想起来了,我奶奶晚年的时候,确实脾气变得非常古怪,手脚也总是不停地抖,家里人都以为是帕金森。
“小薇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因为她太爱你们了。”苏沁也哭了,“她最崇拜你这个哥哥,最心疼爸妈。她无法想象,让你们看着她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不再是你们记忆里那个聪明、漂亮的小薇。那对她来说,比死亡更可怕。”
“所以,她求陈宇,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陈宇一开始不同意,他想带着她,和全家人一起面对。可是林薇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她那么骄傲,那么爱美。她用最决绝的方式逼着陈宇答应了她。”
“她告诉陈宇,如果他把真相说出去,她就立刻从这里跳下去。”苏-沁指了指窗外。
我的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
“那之后的一年多,是陈宇陪着她,走完了最后的路。”苏沁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一开始,只是情绪不稳定,画画风格大变。后来,她开始拿不稳画笔,手会不受控制地抖。再后来,她开始走路摔跤,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陈宇辞掉了他那个很有前途的设计工作,找了个可以在家办公的兼职,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她。他怕她摔倒,怕她呛到,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害怕。”
“他把卧室改成了病房,学会了打针,学会了插胃管,学会了处理她失禁后的秽物。林薇姐后期认知不清,会打他,骂他,甚至不认识他。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他说,只要她还在,就算不认识他了,这个家也还是完整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七年前那个下午。那个乱得像垃圾场的屋子,那个胡子拉碴、连一双干净袜子都没有的陈宇。
我当时骂他作践自己。
我错了。
他不是在作践自己。他只是……没有时间。
他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顾那个正在被疾病一点点吞噬的爱人了。他哪里还有时间去洗袜子,去刮胡子,去为自己做一顿像样的饭?
那股酸腐的泡面味,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他只能趁着小薇睡着的片刻,匆匆泡一碗面对付一下。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哥哥,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人”,在他最艰难、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却只看到了他表面的邋遢,还用最伤人的话,去指责他,去质问他!
“那你呢?”我抬起头,看着苏沁,“你又是怎么……”
“我是一名专业的家庭护士。”苏沁说,“在林薇姐最后的三个月,陈宇一个人实在撑不住了。他通过中介,请了我。那时候,林薇姐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
“我只照顾了她三个月。但是陈宇,他守了她整整两年。”
“林薇姐走的那天,很安详。陈宇抱着她,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他对我说,‘苏沁,谢谢你。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告诉所有人,她是急性脑膜炎走的。’”
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痛得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在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他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之前那几百个日日夜夜里,流干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间屋子维持原样。这不是什么爱情的纪念馆,这是他为小薇守住的、最后的战场。他怕一动,就会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
我终于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来。
他不是来示威,不是来告别。
他是来……求一个解脱。
他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背负着我妹妹最后的遗愿,像一个孤独的行者,在黑暗里走了整整八年。他不敢告诉我们真相,因为他答应了小薇。他也不敢轻易开始新生活,因为他怕我们误会,怕我们觉得他薄情。
他被困住了。
直到今天,他才想用这种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来撞开这个困住他的牢笼。他宁愿被我误解,被我辱骂,也要完成这场仪-式。
他不是要了断和小薇的过去。
他是要了断自己那段,生不如死的过去。
一座无字的墓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屋子的。
走出楼道,外面阳光灿烂,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却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那么遥远。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苏沁的话,眼前浮现的,是陈宇那双哀伤疲惫的眼睛,还有箱底那些扭曲的、充满了痛苦的画。
我这个哥哥,当得有多失败。
我只看到了妹妹生命中最绚烂的绽放,却对她凋零前最痛苦的挣扎,一无所知。
我只看到了妹夫表面的“深情”,却对这份“深情”背后,那炼狱般的牺牲,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用自己那套可笑的道德标准,去绑架他,去审判他。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宇的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大哥。”他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你在哪?”我问。
他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是他们今天办婚宴的地方。
“我马上过去。”我说完,挂了电话,拦了一辆出租车。
婚宴大厅里,宾客满座,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陈宇和苏沁。他们正在给宾客敬酒,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可我看得出来,陈宇的笑,没有到达眼底。
我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看到我,陈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身边的苏沁,也紧张地看着我。
周围的宾客,都好奇地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我只是看着陈宇。
我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起两杯倒满的白酒,递了一杯给他。
“陈宇,”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杯,大哥敬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没有接。
“之前是我混蛋。”我端起自己手里的杯子,声音有些哽咽,“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对你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对不起。”
说完,我仰起头,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陈宇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身边的苏沁,也捂住了嘴,眼泪掉了下来。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我递给他的那杯酒。他的手,抖得厉害。
“大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谢谢你替我们照顾小薇”?太轻了。说“这些年你辛苦了”?也太轻了。
任何语言,在他那八年地狱般的付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个我叫了十几年妹夫的男人,这个我误解了这么多年的亲人。
他突然端起酒杯,也像我一样,一饮而尽。
然后,他放下酒杯,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大哥,”他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抱着他消瘦的肩膀,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是啊,都过去了。
小薇的痛苦,过去了。他的煎熬,也该过去了。
那晚,我留下来参加了他们的婚宴。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没有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我只是告诉他们,陈宇不容易,我们都错怪他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代我们,跟他说声新婚快乐。”
我知道,他们懂了。
婚宴的最后,我看着陈宇拉着苏沁的手,站在台上,感谢所有来宾。聚光灯下,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
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守着的那八年,就像一座为小薇立下的、无字的墓碑。墓碑上,刻满了他无声的爱,和不为人知的牺牲。
而今天,他带着他的新娘来到我们家,不是为了推倒这座墓碑。
他是想请我们这些家人,为这座墓碑,刻上最后一行字——
“安息吧,我爱的人。请允许我,走向我自己的新生。”
来源:月下拾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