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米饭是昨天中午点的外卖,在冰箱里睡了一觉,变得像一盘小石子,又冷又硬。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一碗隔夜的蛋炒饭搏斗。
米饭是昨天中午点的外卖,在冰箱里睡了一觉,变得像一盘小石子,又冷又硬。
我用勺子费力地戳着,感觉自己像个在采石场劳作的苦工。
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北京。
我以为是推销保险或者理财的,划开,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对方的声音很客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热情。
“请问是林未老师吗?”
我愣了一下。
“老师”这个词,除了我大学毕业后短暂代过课的那几个月,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我。
“我是。”我说,勺子还在那盘蛋炒饭里戳着。
“林老师您好,我是华星影业的项目负责人,我叫陈卓。”
华星影业。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在我脑子里弹了一下。国内影视圈的巨头之一。
“哦,你好。”我依然没什么情绪。
毕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的,林老师。我们公司对您在‘绿江文学网’上连载的小说《尘埃之上》,有非常浓厚的兴趣。”
勺子“当”的一声,掉在了桌上。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这声脆响,漏跳了一拍。
《尘埃之上》,我写了三年的小说。
它不火,真的。
收藏数刚过五万,评论区冷冷清清,每天靠着几个老读者插科打诨维持热度。
我靠着每个月几千块的全勤奖和读者打赏,勉强维持着我这个三线城市自由撰稿人的体面。
“兴趣?”我有点口干舌燥,重复着他的词。
“是的,我们经过市场评估和剧本研讨,一致认为《尘埃之上》非常具有影视化改编的潜力。我们想购买它的全版权。”
全版权。
这三个字像三颗炸雷,在我耳边依次炸开。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感觉有点晕眩,像是那碗蛋炒饭吃坏了肚子。
“你……你不是骗子吧?”我问,声音都在抖。
电话那头的陈卓笑了,笑声很爽朗。
“林老师,我们是正规公司。合同和相关资质文件,我马上会让法务发到您邮箱。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希望您能尽快来一趟北京,我们当面聊。”
我挂了电话,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十几圈。
地板被我踩得吱吱作ga。
然后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拍了拍脸。
镜子里的女人,三十岁,脸色蜡黄,黑眼圈浓重,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一副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样子。
她就是《尘埃之上》的作者。
她,就是我,林未。
我打开电脑,邮箱里果然躺着一封来自华星影业的邮件。
附件里是厚厚的一叠PDF文件,合同草案,公司营业执照,各种我不懂但看起来就很厉害的证明。
我把合同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显得那么不真实。
尤其是那个报价。
后面跟着的一串零,让我反复数了好几遍。
我感觉自己像个中了彩票的赌徒,心脏在狂跳,手脚却冰凉。
我给我唯一的闺蜜,在老家当会计的周晓晓打了个电话。
“我……我的小说,好像要被卖出影视版权了。”
“哪个?你那个《尘埃之上》?卖了多少?够你买几斤猪肉?”她在那头一边敲计算器一边问。
我报了个数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计算器的声音也停了。
过了足足半分钟,周晓晓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林未,你再说一遍?多少?”
“你赶紧去把那个骗子拉黑!现在骗子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哭笑不得。
“是真的,合同都发我邮箱了。”
“我操!”周晓a爆了一句粗口,“你等着,我马上请假,我陪你去北京!你这个脑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三天后,我和周晓晓坐在了飞往北京的飞机上。
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二次坐飞机。
第一次是大学毕业旅行,去的厦门。
周晓晓捏着我的胳膊,比我还紧张。
“未未,你说他们会不会是那种皮包公司啊?把我们骗过去噶腰子?”
我看着窗外的云层,心里一片茫然。
“应该……不会吧。”
华星影业的总部,在北京最繁华的CBD。
独栋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阳光下闪着金钱的光芒。
我和周晓晓站在楼下,像两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
陈卓,那个项目负责人,亲自下来接我们。
他很年轻,三十岁出头,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精明干练。
“林老师,周小姐,一路辛苦。”他笑着和我们握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突然有了一点真实感。
会议室很大,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车流。
桌上摆着依云矿泉水和精致的果盘。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一口水都没敢喝。
主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穿着深色的中式盘扣上衣,手里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就是华星影业的老总,张承。
圈内人称,张总。
陈卓介绍我们的时候,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那种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林小姐,”张总开口了,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你的小说,我看过了。”
他把“小说”两个字咬得很轻,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故事的核,还行。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太散,太文艺,节奏也慢。不符合我们市场的需求。”
我攥紧了拳头。
《尘埃之上》讲的是一个女法医,在追查一系列连环杀人案的过程中,揭开自己身世之谜的故事。
我写了三年,里面的每一个案件,每一个细节,都查阅了大量的资料。
我塑造的女主角,她坚韧,独立,但也脆弱,有缺陷。
她不是完美的,但她是我心中最真实的人。
“张总,我不认为我的小说节奏慢。”我忍不住开口,“我注重的是逻辑和细节的铺陈,情感的递进,而不是一味的强刺激。”
张总看我的眼神,带上了一丝玩味。
“林小姐,你懂市场吗?你懂观众吗?”
他把手里的核桃往桌上重重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
“现在的观众,看剧都是开1.5倍速的。你前三集抓不住他,他就弃剧了。你跟我谈什么情感递进?谁有耐心等你递进?”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周晓晓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我一脚,示意我别吭声。
“版权,我们可以买。价格,也可以给到行业内的头部。”张总靠在椅子上,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问。
“这部剧的编剧,必须由你来担任。”
我愣住了。
“我?”
“对,你。”张总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arcs的笑容,“你不是最懂你的故事吗?那就由你来亲自操刀,把它改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我瞬间明白了。
他不是在夸我,他是在给我下套。
让我自己,亲手毁掉自己的作品。
如果我答应,我就成了他们控制剧本最方便的工具。
如果我不答应,这笔交易可能就此告吹。
那串诱人的零,就会从我眼前消失。
我看着张总那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
“张总,”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只是个写小说的,我不会写剧本。”
“可以学嘛。”张总笑呵呵地说,“我们会给你配一个经验丰富的策划团队,给你请最好的剧本医生。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没坏处。”
他的语气,像是在施舍。
周晓晓在桌下死死地掐着我的大腿。
我知道她的意思。
忍。
为了那笔钱,忍。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得起了毛边的帆布鞋。
我想起我那个漏水的出租屋,想起我吃了三天的蛋炒饭,想起我妈打电话时小心翼翼问我钱够不够花。
“好。”
我听到自己说。
“我答应。”
签完合同的那天晚上,周晓晓拉着我去吃了顿奢侈的日料。
“未未,你牛逼!”她喝了点清酒,脸颊酡红,“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富婆了!你可以把你们那个破小区的房子全买下来!”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吃着。
“我不高兴。”我说。
“为什么?钱都到手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周晓晓不解。
“我觉得我在卖孩子。”
周晓晓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嗨,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改个剧本吗?他让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呗。反正你小说还是你那个小说,又没人动它。剧是剧,书是书,两码事。”
“你不懂。”
她确实不懂。
《尘埃之上》的女主角,叫江杫(zhǐ)。
这个名字,是我翻了很久的字典才找到的。
枳,一种生长在南方的植物,果实酸涩,不堪食用,但它的枝干上长满了尖刺。
这就是我對江杫的设定。
她的人生充满了苦涩,但她用一身的刺,保护着自己内心的柔软。
她是我。
也不是我。
她是我理想中,那个更勇敢,更坚强的自己。
现在,他们要我亲手拔掉她的刺,给她喂糖。
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我成了编剧。
“知名”两个字,是后来媒体加上去的。
一开始,我只是个被塞进项目组的“原著作者”。
我的头衔是,第一编剧。
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是个吉祥物。
剧本的第一次策划会,在一个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举行。
除了我,还有总制片人张总,导演李牧,以及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策划”。
李牧导演四十多岁,戴着鸭舌帽,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但眼神很亮。
据说他拍过几部评分很高的文艺片,但票房都不怎么样。这次接拍《尘埃之上》,算是他向商业市场的妥协。
“林老师,久仰。”他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张总清了清嗓子,会议开始了。
“关于《尘埃之上》的改编,我们团队经过初步讨论,有几个想法,今天拿出来和大家碰一碰。”
一个姓王的策划推了推眼镜,打开了PPT。
“首先,是女主角江杫的人设。我们觉得,原著里的人设,太‘硬’了,不够讨喜。”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建议,可以弱化她法医的专业性,增加一些‘傻白甜’的元素。比如,她虽然专业能力很强,但在生活中是个小白,会平地摔跤,会搞错方向,需要男主角来拯救。”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让江杫平地摔跤?
那个能独自在深夜解剖台上工作十二个小时的江杫?
“我不同意。”我立刻说,“江杫的‘硬’,是她的保护色,是她的经历塑造的。如果改成傻白甜,整个人物就垮了。”
王策划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老师,我们这是在做剧,不是在写小说。电视剧的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喜欢看的是什么?是代入感。一个过于强大的女主角,会让她们产生距离感。她们更希望看到一个虽然有缺点,但能被男主角无条件宠爱的女主角。”
“为什么女性观众就一定要代入傻白tian?为什么女性就不能欣赏一个强大的同性?”我反问。
“这是市场数据告诉我们的。”王策划把“数据”两个字说得理直气壮。
我气得想笑。
“那男主角呢?”我问,“你们打算怎么改?”
“男主角,我们希望能把他打造成‘完美男友’。”另一个姓刘的策划接过了话头。
“原著里,男主角陆渊是一名刑警队长,性格沉稳,但有点糙,甚至有点大男子主义。我们觉得,可以把他改得更‘苏’一点。”
“比如,他可以是某个隐藏的富二代,为了理想才来当警察。他不仅帅,多金,还对女主角一见钟情,死心塌地。在女主角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他都能像天神一样降临,帮她摆平一切。”
我闭上了眼睛。
我的陆渊,那个会在案发现场因为一个烟头跟我吵半天的陆渊,那个会在我家楼下默默等我加班到深夜,只为递上一杯热牛奶的陆渊。
要变成一个只会“壁咚”和“刷黑卡”的油腻霸总?
“这已经不是《尘埃之上》了。”我冷冷地说,“你们这是在写一部全新的偶像剧。”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张总一直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
这时,他放下茶杯,看着我。
“林未,你现在不是作者,你是编剧。”
“编剧的职责,是服务于项目,服务于市场。”
“如果你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这个项目,我们很难合作下去。”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看着他,看着那两个策划,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李牧导演。
我明白了。
在这个房间里,我才是那个异类。
我的坚持,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打开电脑,点开《尘埃之上》的文档。
第一句话是:
“江杫第一次见到陆渊,是在一具被肢解的男尸旁边。”
我看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我新建了一个文档,命名为“《尘埃之上》剧本第一稿”。
我敲下了第一行字:
“阳光明媚的午后,江杫抱着一堆文件,匆匆忙忙地跑进警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敲完这行字,我趴在键盘上,哭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过着一种精神分裂般的生活。
白天,我在华星影业给我安排的“编剧工作室”里,和那两个策划一起,把《尘E之上》改得面目全非。
江杫成了一个会对着尸体尖叫,需要陆渊捂住眼睛安慰的“胆小”法医。
陆渊成了一个动不动就包下整个餐厅,只为和江杫吃一顿烛光晚餐的“霸道”警官。
我们给他们增加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契约恋爱”线。
我们给女二号,原本是江杫惺惺相惜的同事,增加了一堆陷害女主的恶毒戏码。
我们把原著里最核心的那个连环杀人案,改得漏洞百出,只为了给男女主角的感情戏让路。
每一次的剧本会上,我都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们说,这里要加糖。
我就写一场吻戏。
他们说,这里要冲突。
我就写一场误会。
我麻木地敲着键盘,感觉自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打字机器。
而到了晚上,我回到我租的那个小公寓。
我会打开我的小说。
从第一个字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像是在进行一种赎罪的仪式。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书是书,剧是剧。
我拿了钱,就得办事。
这是交易。
可是,我的心还是会痛。
那种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在我心上一下一下地割。
李牧导演找过我一次。
在公司的楼下的咖啡馆。
他递给我一杯美式,自己点了一支烟。
“难受吧?”他问。
我没说话,只是低頭喝着苦涩的咖啡。
“我刚入行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他吐出一口烟圈,“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字都不能改。”
“后来呢?”我问。
“后来,被现实抽了几个耳光,就老实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个圈子,不是谁有才华谁就能说了算的。是誰有钱,谁有资源,谁说了算。”
“那您为什么还要拍呢?如果您也觉得这个剧本很烂。”
李牧沉默了。
他看着窗外,很久才说:“我女儿要出国留学,学费很贵。”
“而且,”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想看看,在一堆垃圾里,能不能淘出一点金子。”
“林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有火。别让它熄了。”
“有时候,妥协,是为了等待一个反击的机会。”
我不太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但那天晚上,我删掉了那个面目全非的剧本。
然后,我写了两个通宵。
写出了一个全新的第一集。
我保留了原著的开场。
江杫和陆渊,在案发现场初遇。
没有阳光明媚,只有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和刺鼻的血腥味。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专业术语和彼此的试探。
没有傻白甜,没有天神降临。
只有两个专业人士,在他们各自的战场上,冷静而默契地交锋。
我也做了一些妥协。
我加快了节奏,把原著里需要三章才铺垫完的线索,集中在了一集里。
我还加了一个小小的“钩子”。
在第一集的结尾,江杫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个和她自己童年记忆相关的标记。
这是原著里没有的。
但它没有破坏人物,反而给江杫的行为动机,增加了一层悬念。
我把这一版的剧本,命名为“修改意见稿”,只发给了李牧导演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
也不知道他看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只是觉得,如果那团火真的要熄灭,至少,我要让它最后再亮一次。
我等了三天。
这三天,我度日如年。
我没有去公司,请了病假。
策划王哥给我打了两个电话,催我交稿,语气很不耐烦。
我没接。
第三天下午,我接到了李牧导演的电话。
“你来我工作室一趟。”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怀着一种“英勇就义”的心情,去了他的工作室。
那是一个位于郊区艺术园区的Loft。
里面堆满了各种电影海报,书籍,和模型。
李牧导演坐在一个巨大的显示器前,显示器上,正是我发给他的剧tian。
他没有看我,只是指着屏幕上的某一行字。
“这个标记,你想怎么往下发展?”
我愣住了。
他不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按要求写,而是在跟我讨论剧情。
我走过去,把我构思好的后续情节,跟他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激动,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李牧一直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转过椅子,看着我。
“想法不错。”
“但是,执行起来有难度。”
“张总那边,不会同意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扔给我。
“这是好莱坞编剧大师罗伯特·麦基的《故事》。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别光想着你要写什么,要去想,观众想看什么。然后,用你的方式,把你想要的东西,包装成他们想看的样子。”
“这不叫妥协,这叫技巧。”
那一刻,我看着李牧导演,感觉他那顶脏兮兮的鸭舌帽下,闪着智慧的光芒。
我抱着那本《故事》,像是抱着一本武功秘籍,回了家。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啃完了那本书。
我开始明白李牧导演的话。
我之前的愤怒和抗拒,源于我的“作者思维”。
我把我的作品,当成了一个不可侵犯的艺术品。
但影视剧,本质上是一种大众商品。
它需要遵循商业规律,需要考慮觀眾的接受度。
我的任务,不是去对抗这个规律,而是去利用这个规律。
我要学会戴着镣铐跳舞。
我开始重新修改我的剧本。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愤怒的林未。
我变成了一个“精明”的编ryu。
我保留了张总他们想要的“爽点”和“糖点”。
比如,陆渊的富二代身份。
我没有删掉它,而是把它變成了一個推动情节的工具。
陆渊之所以隱瞞身份当警察,是因为他和家里有矛盾,他想证明自己。
这个矛盾,成了他性格中的一个弱点,也成了他和江杫关系发展中的一个重要冲突点。
比如,他们想要的吻戏。
我写了。
但不是在浪漫的餐厅,而是在两个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追逐后,在狼狽不堪的后巷里。
那个吻,不是甜蜜,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宣泄,和彼此确认心意的悸動。
我学会了把他们想要的“工业糖精”,加工成我自己想要的“有机蔗糖”。
我还学会了“埋釘子”。
我會在剧本里,不动声色地埋下一些关键的伏笔。
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对话,不起眼的道具。
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闲笔。
但我知道,那些是我为保住故事核心,埋下的地雷。
等到将来,他们想删掉某条关键 storyline 的时候,就会发现,不行。
因为前面的很多情节,都是建立在这条线上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段时间,我像一个潜伏者,每天戴着面具去参加剧本会。
我学会了用他们的话语体系,去包装我的私心。
“李策划,我觉得这里加一场女主的哭戏,更能激发女性观众的保护欲,数据会更好看。”
其实,那场哭戏,是为了展现江杫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
“王策划,我们把男二号黑化的动机,设置成他对女主爱而不得,会不会更狗血一点?观众就爱看这个。”
其实,我是为了保住男二号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不想让他变成一个单纯的工具人。
他们很高兴。
他们觉得,那个“文艺女青年”林未,终于开窍了,变得上道了。
张总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几次。
“小林最近进步很大嘛,很有灵性。”
我微笑着接受他的表扬,心里却在冷笑。
剧本在磕磕绊绊中,完成了。
开机仪式那天,所有主创都到场了。
男主角,果然选了一个当红的流量小生,叫季阳。
他长得很精致,像个瓷娃娃,但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傲慢。
女主角,选了一个刚冒头的小花,叫宋冉。
她倒是很客气,一口一个“林老师”,叫得很甜。
我看着他们穿着戏服,站在一起。
男的帅,女的美。
像两张精美的海报。
但他们不是我的陆渊和江杫。
我心里很平静。
我已经尽力了。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电视剧开拍后,我作为编剧,也需要跟组。
我的主要工作,是随时应对现场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改剧本。
比如,某个演员今天状态不好,背不出大段台詞,那就得改成简单的对话。
比如,某个场景因为天气原因拍不了,那就得临时加一场室内戏。
我成了一个“补锅匠”。
季阳是改词最多的。
他总觉得我的台词“不顺口”,“不说人话”。
他喜欢自己临场发挥,加一些他认为很“苏”很“撩”的台詞。
比如,剧本里写的是,陆渊看着受伤的江杫,心疼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季阳会改成:“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每次听到,都想把键盘摔他脸上。
我去找李牧导演抗议。
李牧导演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忍忍吧。他是投资方塞进来的人,我们得罪不起。”
“你放心,后期剪辑的时候,我会想办法。”
有一天,拍一场重头戏。
是江杫通过解剖,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但这个线索,指向了她最敬重的老师。
那是江杫信仰崩塌的一场戏。
宋冉演得很努力。
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发抖。
但我觉得,不对。
江杫的崩溃,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崩溃,应该是安静的,毁灭性的。
是那种全世界都坍塌了,但她表面上依然平静如水,只有眼神里透出死寂。
那场戏NG了七八次。
李牧导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全场的气氛都很压抑。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拿着两瓶水,走到了宋冉身边。
她正在角落里,沮丧地揉着眼睛。
“林老师。”她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
“别叫我老师,叫我林未吧。”我把一瓶水递给她。
“你是不是觉得,我演得很烂?”她小声问。
“不是烂。”我说,“是不对。”
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聊起了江杫。
我没有跟她讲什么表演技巧,我只是跟她讲江杫的童年。
讲她如何在孤儿院里长大,如何为了一个馒头和人打架。
讲她如何拼了命地学习,才考上大学,成了法医。
讲那个老师,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不仅是老师,更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给予她温暖和肯定的人。
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宋冉一直安静地听着。
我讲完的时候,她哭了。
不是刚才那种声嘶力竭的哭,而是无声地流泪。
“我明白了。”她说。
下午,重新开拍。
宋冉站在解剖台前,看着手里的报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镜头推近,给到她的眼睛。
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簇火苗,慢慢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灰燼。
她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
但所有看着监视器的人,都感到了一种 chilling 的悲伤。
“过!”
李牧导演喊出这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沙哑。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那天之后,宋冉经常来找我聊天。
我们聊剧本,聊江杫,也聊我们自己。
我发现,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嬌滴滴的小花。
她很有想法,也很敬业。
她只是太年轻,经验不足。
在我的“怂恿”下,她开始在表演中,加入一些她自己的理解。
一些更贴近原著,更贴近江杫的小动作,小眼神。
季阳很不满。
他觉得宋冉不按“套路”出牌,让他接不住戏。
有一次,两个人直接在片场吵了起来。
“宋冉,你能不能按剧本演?你老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季阳把剧本摔在地上。
“我觉得我这么演,更符合人物!”宋冉也不甘示弱。
“你觉得?你觉得有什么用?这部剧是偶像剧!观众是来看我们谈恋爱的!不是来看你装深沉的!”
我听不下去了。
我走了过去。
“季阳老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气,“我觉得宋冉的處理没有问题。江杫这个人物,她不是恋爱脑。”
季阳转过头,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你谁啊?一个写字的,也敢来教我演戏?”
他的话很难听。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噤若寒蝉。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这部剧的编剧,林未。”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有权对剧本和表演提出我的意见。”
“编剧?”季阳笑了,笑得极其讽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一个被我们公司买断的枪手。拿着钱,办好事,就这么简单。别给自己加那么多戏。”
“你……”
“我什么我?”他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告诉你,林未,别惹我。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这个项目里待不下去。”
那一刻,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看着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突然就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
所有人都被我笑蒙了。
“你笑什么?”季阳皱着眉。
我止住笑,看着他,眼神冰冷。
“我笑你可怜。”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怜。”我重复了一遍,“你以为你有人气,有流量,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你连自己演的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你根本不尊重你的角色,也不尊重你的对手演员,更不尊重所有为这部剧付出心血的幕后工作人员。”
“你不是演员,你只是一个会动的商品。”
“而商品,总有过氣的一天。”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看季阳的脸色。
我怕我再看一眼,会忍不住真的把手里的保温杯砸过去。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陈卓的电话。
就是那个最初联系我的项目负责人。
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么客气。
“林未,你今天在片场,怎么回事?”
“你知不知道季阳是谁?他是我们这部剧S级的男主角!是收视率的保证!你得罪了他,对我们项目有什么好处?”
“张总很生气。他让我转告你,明天开始,你不用再去片场了。”
“后面的剧本,由王策划他们接手。”
我拿着电话,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好。”我说。
“你……”陈卓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干脆。
“我说,好。”我挂了电话。
我被踢出局了。
我终于不用再当那个精神分裂的“补锅匠”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解脱,还是失败。
我订了第二天回老家的火车票。
离开北京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拉着我的行李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我收到了李牧导演的微信。
只有一句话。
“等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回了一个“好”。
回到老家,我又过上了以前的生活。
每天码字,点外卖,偶尔和周晓晓出去逛逛街。
我没有再关注《尘埃之上》的任何消息。
我把它从我的世界里,彻底屏蔽了。
我开始写一部新的小说。
写一个美食博主,探寻各地美食的故事。
轻松,愉快,没有那么多沉重的东西。
我需要自我疗愈。
大概过了半年。
有一天,周晓晓突然拿着手机,尖叫着冲进我的房间。
“未未!快看!你的电视剧要播了!”
我愣了一下。
手机屏幕上,是《尘埃之上》的定档海报。
海报做得很精美。
季阳和宋冉,深情对望。
下面写着一行字:
“年度最受期待都市悬疑爱情剧”。
悬疑,被放在了爱情后面。
我笑了笑,没什么感觉。
“我不看。”我说。
“为什么不看啊?好歹是你‘生’的啊!”周晓ö不解。
“因为它已经被整容了。”
虽然嘴上说着不看。
但开播那天晚上,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视频网站。
周晓晓比我还积极,买了一大堆零食,坐在我旁边。
片头曲响起。
音乐很好听,很有悬疑感。
然后,第一幕出现了。
不是我写的那场阳光明媚的邂逅。
也不是张总他们想要的契约恋爱。
而是我最初发给李牧导演的那一版。
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刺鼻的血腥味。
江杫和陆渊,在尸体旁,冷静而专业地交锋。
节奏很快,信息量极大。
我愣住了。
周晓晓也愣住了。
“这……这不是你最开始写的那个版本吗?”
我没有回答她。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
我看到了很多我熟悉的东西。
那些我以为已经被删掉的细节,那些我埋下的“钉子”,那些宋冉自己加进去的小动作。
它们都在。
它们都被保留了下来。
当然,也有很多我不喜欢的东西。
季阳那张僵硬的脸,和他那些自作聰明的油腻台詞。
但我发现,很奇怪。
当他那些台词,和宋冉饰演的那个“对”的江杫放在一起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他的油腻,反而衬托出了江杫的清冷和专业。
他的“霸道”,在江杫的“不为所动”面前,显得有些可笑和幼稚。
弹幕里,很多人都在刷:
“哈哈哈,这个男主好装逼啊!”
“女主好飒!完全不鳥男主!”
“这对CP有点意思,女A男O?”
第一集结尾。
江杫在死者身上,发现了那个和她童年记忆相关的标记。
镜头给到她的特写。
眼神里,是震惊,迷茫,和一丝不易察arah的恐惧。
屏幕一黑,片尾曲响起。
弹幕炸了。
“我操!这个结尾!什么意思?”
“这个标记到底是什么?女主有什么秘密?”
“搞快点!我要看第二集!”
我坐在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
周晓晓捅了捅我。
“未未,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李牧导演的微信。
我打了一行字,又删掉。
删删改改好几次。
最后,我只发了两个字过去。
“谢谢。”
很快,他回复了。
“不用谢我。去谢宋冉,也去谢你自己。”
“还有,剪輯是个魔法。”
我看着“剪辑是个魔法”这几个字,突然就明白了。
李牧导演,他用他手里的剪刀,重新把这个故事,拼凑成了它应该有的样子。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在一堆垃圾里,淘出了金子。
《尘埃之上》火了。
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
它没有成为一部爆款偶像剧。
而是成了一部“非典型”的悬疑剧。
它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的讨论度居高不下。
观众们像拿着放大镜一样,逐帧分析剧情。
有人讨论案件的逻辑,有人分析人物的心理,还有人磕起了那对“女A男O”的CP。
宋冉因为江杫这个角色,一炮而紅。
她被誉为“新生代小花里的演技派”。
而季阳,也意外地“黑红”了。
他那些油腻的表演,被做成了各种表情包和搞笑视频。
很多人一边骂他,一边又觉得他和他演的那个“恋爱脑”陆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萌。
最让我意外的,是我的小说。
《尘埃之上》的原著,因为电视剧的热播,被重新翻了出来。
它的点击率和收藏数,呈几何倍数增长。
评论区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剧粉”涌入。
“天啊!原著比电视剧还好看!”
“原著里的江杫和陆渊,才是我的菜!”
“林未大大牛逼!电视剧魔改了好多,还好核心保住了!”
我的微博粉丝,一夜之间涨了几十万。
每天都有无数的私信涌进来。
有夸我的,有鼓励我的,也有向我道歉的。
其中,有一条私信,来自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季阳。
“林老师,对不起。”
“之前在片场,是我太自大,太无知。”
“我看了剧,也去看了你的原著。”
“我才知道,我把陆渊这个角色,演得有多肤浅。”
“谢谢你,没有放弃这个故事。”
我看着这条私信,心情很复杂。
我没有回复他。
电视剧的庆功宴,在北京举行。
我收到了邀请函。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去了。
我不是去庆祝成功的。
我是去见一些人。
宴会厅里,星光熠熠。
我穿着周晓晓给我挑的裙子,画着精致的妆,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很多人过来跟我打招呼,敬酒。
“林老师,恭喜啊!”
“林编剧,久仰大every!”
“林老师,下一部作品还跟我们华星合作吗?”
我看到了张总。
他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地穿梭在人群中。
他看到我,主动走了过来。
“林未啊,我就说嘛,你很有灵性。”他拍着我的肩膀,一副“我早就看好你”的样子,“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没错。《尘埃之上》这个项目,非常成功!实现了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双赢!”
我看着他,笑了笑。
“张总,您说得对。”
我没有跟他争辩。
没有意义。
我找到了李牧导演。
他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酒。
“李导。”我走过去。
“来了?”他抬头看我。
“嗯。”
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话。
我举起酒杯。
“谢谢您。”
他也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是你自己争气。”
我又看到了宋冉。
她被一群记者围着,闪光灯不停地闪。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跟记者说了声“抱歉”,然后朝我跑了过来。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林未姐!”
她现在不叫我老师了。
“谢谢你。”她说,“没有你,就没有江杫。”
“没有你,也没有。”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
庆功宴结束,我一个人走在北京的街头。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成了别人口中“知名编剧”。
但我知道,我还是那个林未。
那个喜欢在深夜码字,喜欢吃蛋炒饭的林未。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些东西。
一些更坚硬,也更柔软的东西。
我打开手机,点开了我的小说网站后台。
我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名字,叫《人間煙火》。
我敲下了第一行字:
“老板,来一碗蛋炒饭,多加个蛋。”
来源:巴黎rf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