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着电视里,南方,那个叫深圳的地方,高楼一天一个样,马路上跑的都是钱。
那年我二十岁,在北方一座小城的钢厂里拧螺丝。
每天,我的世界就是扳手、螺母,还有空气里永远散不去的铁锈味。
师傅们说,一眼就能看到退休的日子,是福气。
我看着他们被砂轮磨平了指纹的手,觉得那不是福气,是判刑。
我爹也这么说,端着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还想咋样?
我想咋样?
我看着电视里,南方,那个叫深圳的地方,高楼一天一个样,马路上跑的都是钱。
我不想一辈子闻铁锈味。
我表哥,王胜利,在深圳“发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跟浸了蜜一样,说遍地是机会,随便弯腰都能捡到金子。
“小川,来不来?哥带你发财。”
我信了。
我揣着工作两年攒下的七千块钱,那是我老婆本,是我爹妈的养老钱,是我对未来的全部赌注。
绿皮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
我没舍得买卧铺,硬座车厢里,汗味、泡面味、脚臭味,混成一股让人晕眩的“人间烟火”。
但我心里是热的。
我觉得自己是奔赴战场的将军,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地图。
下了火车,一股湿热的浪潮猛地拍在我脸上。
北方的干爽瞬间成了遥远的记忆。
空气黏糊糊的,带着海腥味和植物腐烂的味道,吸进肺里都沉甸甸的。
王胜利来接我。
他穿着一件花衬衫,领口敞着,露出一条粗金链子,油头梳得锃亮。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川,你可算来了!”
他带我去了家富丽堂皇的海鲜酒楼,点了一桌我见都没见过的菜。
龙虾的红壳子,在我眼里比钢厂的火花还耀眼。
“哥,这得多少钱?”我小声问。
“钱?”他把一只虾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在深圳,最不值钱的就是钱。”
那晚,他跟我说了一个“项目”。
说是从香港那边倒腾一批最新的电子表,转手就能翻三倍。
他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内部渠道”,什么“独家货源”。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发财”两个字。
“本钱还差一点,就差一万。”他叹了口气,看着我,“小川,这是个坎儿,迈过去,咱兄弟就起飞了。”
我脑子一热。
我想起了厂里单调的日光灯,想起了我爹妈盼我出息的眼神。
我把那个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拿了出来。
“哥,我只有七千。”
他眼睛一亮,一把拿过去,在我肩上重重捶了一下。
“够了!剩下的哥来想办法!你等着分钱就行!”
第二天,他说要去东莞提货。
他说那边乱,不让我跟着。
他让我找个小旅馆住下,等他电话。
我等了。
第一天,我把旅馆周围的巷子都逛遍了,想象着未来开什么车,买什么房。
第二天,我开始有点心慌,一遍遍地看手机,信号满格。
第三天,我给他打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遍,两遍,十遍。
冰冷的电子女声,像一把锥子,一下下扎进我的心脏。
我冲出旅馆,跑到我们吃饭的那个酒楼。
服务员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不认识什么王胜利。”
我又跑到他带我住过的那个所谓“朋友家”,邻居说,那房子早就没人住了。
天黑了。
深圳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
我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灯,感觉自己像一颗被甩出轨道的石子,渺小,无助。
七千块。
我的全世界。
没了。
旅馆的房费到期了。
我被老板娘连人带包扔了出来。
包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后半夜下起了雨,不大,但足够浇灭我心底最后一点火星。
我开始流浪。
白天,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城市的街头游荡,躲着穿制服的保安。
晚上,就找个桥洞或者没完工的工地缩着。
我学会了翻垃圾桶。
跟野猫野狗抢食。
人的尊严,在饥饿面前,一文不值。
有一次,我看到一家快餐店的后门,一个服务员拎着一大桶剩饭出来。
我冲了过去。
“给我点吃的吧,求你了。”
他嫌恶地看了我一眼,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滚滚滚!要饭要到别处去!”
桶里的饭菜,混着油水,扣在我头上。
周围传来哄笑声。
我没动,任凭那些黏腻的液体顺着头发流到脸上,流进脖子里。
我只是饿。
我饿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缩在一个歌舞厅的后巷。
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男男女女的狂笑。
那是一个与我隔绝的世界。
我靠着墙,闻着空气里飘来的廉价香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胃里一阵阵抽搐。
一个女人从后门走了出来。
她很高,很瘦,穿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吊带裙,外面随便披了件男士的大外套。
她靠在另一边的墙上,点了一根烟。
火光一闪,照亮了她浓妆艳抹的脸。
眼影是夸张的蓝色,口红是刺目的红。
但她的眼神,很冷,很疲惫。
她注意到了我。
她夹着烟的手指了指我。
“喂,新来的?”
我没说话。
她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
“看你这熊样,也是被骗光了钱的倒霉蛋吧?”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她没再理我,自顾自地抽烟。
一根烟抽完,她把烟头在墙上摁灭,转身要走。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可能是饿昏了头。
我对着她的背影,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能……给我点吃的吗?”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我。
那眼神,不带同情,也不带鄙夷,就是纯粹的打量,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我凭什么要给你?”
“我……”我语塞了。
是啊,凭什么呢?
她忽然笑了,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
“这样吧,你学狗叫,叫三声,我带你去吃面。”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我死死地咬着牙,盯着她。
她也盯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挑衅。
时间仿佛静止了。
后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远处传来的隐约的音乐声。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咕噜——
很大声。
她脸上的玩味瞬间凝固了,然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妆都花了。
“行了行了,别绷着了,跟个小狼崽子似的。”
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起来吧,算我倒霉,今天心情好。”
我没动。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怎么?还想在地上长蘑菇?”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甲上涂着脱落了一半的红色指甲油。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力气大得惊人。
她叫阿梅。
她带我去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粉面店。
店里灯光昏暗,桌子油腻腻的。
“老板,一碗牛腩粉,加肉加蛋。”她对着厨房喊。
然后她把菜单推到我面前,“想吃什么,自己点。”
我看着菜单上那些名字,喉咙发紧。
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吃正经饭是什么时候了。
“……跟你一样就行。”
她没再问,又要了一碗一模一样的。
面很快就上来了。
大块的牛腩,金黄的煎蛋,翠绿的葱花,漂浮在浓郁的汤汁上。
热气腾腾。
我拿起筷子,手都在抖。
我埋头就吃,狼吞虎咽,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但我顾不上了。
我只想把这碗面,连同碗,一起吞下去。
一碗面下肚,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胃里暖烘烘的,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
我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她问,她自己的那碗几乎没怎么动。
我点了点头,脸有点红。
“我叫阿梅。”她说。
“我叫……周川。”
“周川。”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没什么表情,“哪儿人?”
“北方的。”
“哦。”她点了下头,“看出来了,傻乎乎的。”
我没反驳。
她说对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回家?”
回家?
我怎么回去?
身无分文,灰头土脸。
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全厂的人都会笑话我。
我摇了摇头。
“没钱。”
“也是。”她像是早就料到了,“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怀揣着发财梦来,最后连底裤都输掉。”
她的语气很淡,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你……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我?”她笑了,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在这里混吃等死呗。”
我们沉默了。
店里的老式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
“走吧。”她站起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币拍在桌上。
我跟着她走出去。
夜更深了。
街上几乎没人了,只有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
“你住哪儿?”她问。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园长椅。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看我。
“你就住那儿?”
我嗯了一声。
她又沉默了。
她站在路边,抽了第三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算了。”她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高跟鞋尖碾灭。
“跟我来吧。”
我愣住了。
“去哪儿?”
“我家。”她说得轻描淡写,“总不能真让你睡大马路,看着碍眼。”
我跟着她,穿过几条黑暗潮湿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霉味和饭菜馊掉的味道。
这就是深圳的另一面。
繁华背后的褶皱。
她的家在三楼。
楼道很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我们几乎是摸黑上去的。
她掏出钥匙,打开一扇破旧的铁门。
一股混杂着香水、烟草和泡面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看完。
一张床,一张堆满化妆品的桌子,一个衣柜,墙角扔着几个行李箱。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看不见天。
“就这么个狗窝,你睡沙发。”她指了指靠墙的一个勉强能称之为沙发的东西。
那其实就是几个垫子拼起来的。
“洗手间在那儿,自己去洗洗,臭死了。”她嫌弃地捏了捏鼻子。
我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的我,头发纠结,满脸污垢,眼窝深陷,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自己的脸。
冰凉的水,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我不是在做梦。
我被一个舞女收留了。
我洗完澡出来,她已经换了睡衣,正坐在床边卸妆。
卸了妆的她,看起来年轻了很多,也憔셔了很多。
没有了蓝色眼影和红色口红,她的脸显得苍白,眼下的黑眼圈很重。
她从衣柜里扔给我一条旧毛毯。
“凑合用吧。”
“谢谢。”我小声说。
这是我今晚对她说的最多的词。
她没理我,继续用卸妆棉擦脸。
我躺在“沙发”上,盖着那条有淡淡烟味的毛毯。
很硬,硌得我骨头疼。
但这是我半个多月来,第一次躺在屋顶之下。
我能听到她在床上翻身的声音,能听到她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隔着几步远的黑暗,我们是两个被这座城市抛弃的孤魂。
我以为我很快就会睡着。
但我没有。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剥落的墙皮。
屈辱、迷茫、不安,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感激,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我不知道阿梅为什么会收留我。
我只知道,我还活着。
在这个陌生的,吃人的城市里,我还活着。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天还没亮,窗外只有对面楼道里昏黄的灯光。
阿梅还在睡。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那条毛毯叠好。
我看到房间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燃气灶,上面放着一口锅。
旁边有个塑料袋,里面有几包泡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一包,走到了洗手间。
我用洗脸池接了水,倒进锅里,点着了火。
我把面煮好,盛在唯一的那个大瓷碗里,放在桌上。
然后我开始打扫房间。
地上有烟头,有瓜子壳,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污渍。
我用一块破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
我把她散落在各处的化妆品摆整齐。
把她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叠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是想为这碗泡面,这张“沙发”付出点什么。
我不想当一个纯粹的寄生虫。
阿梅醒来的时候,我刚刚把最后一块地板擦干净。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愣住了。
然后她看到了桌上的那碗面。
“你弄的?”她问。
我点了点头。
她没说话,走过去,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咸了。”她说。
“哦。”
“不过,还能吃。”她又说。
她很快就把那碗面吃完了,连汤都喝了。
“手脚还挺麻利。”她擦了擦嘴,看着我,“以前在家干过活?”
“在厂里干过。”
“哦。”她点了支烟,“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摇了摇头。
我能有什么打算。
“我不能白养着你。”她说得很直接,“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我知道。”我低着头,“我可以出去找活干。”
“你?”她上下打量我,“你这样子,谁敢要你?身份证呢?”
我想起我的身份证,连同钱包,一起被偷了。
我再次沉默。
“算了。”她叹了口气,“我这里缺个打杂的,你要是愿意,就先留下来。”
“打杂?”
“嗯,买个饭,打扫下卫生,我晚上回来给我烧个热水什么的。”她顿了顿,“没工钱,管你吃住。”
“我干!”我立刻说。
我求之不得。
就这样,我在阿梅的“狗窝”里住了下来。
成了一个名副un其实的“家庭主夫”。
她的生活昼夜颠倒。
每天下午三四点才起床,化一个多小时的妆,然后出门。
直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才回来。
回来时,总是满身酒气和烟味,一脸疲惫。
她会把高跟鞋甩在门口,把包扔在床上,然后瘫倒在沙发上。
“周川,水。”
这是她每天回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就会递上早已晾好的温水。
她喝完水,有时候会直接睡过去,有时候会呆坐一会儿,抽根烟。
大多数时候,我们没什么交流。
我负责她的一日三餐。
其实只有两餐,她的早餐,和我的三餐。
她每天会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去买菜。
我学会了跟菜市场的阿姨讨价还价,为了一毛两毛钱争得面红耳赤。
我用这二十块钱,变着花样地给她做饭。
我知道她喜欢吃辣,就去买最便宜的朝天椒。
我知道她胃不好,就学着给她熬粥。
她从来不夸我,也从来不骂我。
她只是吃。
吃完,把碗一推,就去化妆,或者睡觉。
我渐渐了解了她的世界。
她工作的那个地方,叫“夜色”歌舞厅。
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
她不是舞女,她是“陪酒公主”。
陪客人喝酒,唱歌,摇骰子。
有时候,她回来的时候,脸上或者胳膊上会有淤青。
她从不解释。
我也从不问。
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的距离。
我住在她的屋檐下,分享着她的空间,却从不触碰她的生活。
有一次,她半夜回来,吐得稀里哗啦。
我扶着她,给她拍背。
她吐完,靠在我身上,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压抑,无声。
“周川,我累了。”她喃喃地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给她递上一杯水。
她喝了水,情绪平复了一些。
“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答不上来。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活着图个啥。
“我老家是湖南的。”她忽然说起了她的事,“家里穷,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读到初中就出来打工了。”
“在电子厂干过,在餐厅端过盘子,后来……就来了这里。”
“来钱快。”她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嘲。
“我想攒点钱,回家开个服装店,再也不出来了。”
她看着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第一次,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能。”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干净的笑,不带风尘,不带疲惫。
“傻小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想找一份工作。
我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躲在她的庇护下。
我开始偷偷地往外跑。
我去了工地,人家看我瘦得跟猴似的,直接摆手。
我去了餐厅,人家看我没有身份证,连门都不让进。
四处碰壁。
我终于明白,没有身份,在这个城市里,我就是个黑户,是个透明人。
一天晚上,我在外面晃到很晚才回去。
一进门,就看到阿梅坐在桌边,脸色阴沉。
桌上放着一盘已经冷掉的菜。
“去哪儿了?”她问,声音很冷。
“我……出去走了走。”
“走了走?”她冷笑一声,“周川,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里是收容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我就是想出去找点事做!”
“找事做?你能做什么?你有身份证吗?你有人要吗?”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在我心上。
“我不想白吃你的,白住你的!”我吼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大声说话。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白吃白住?”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高半个头。
她逼视着我。
“你以为我让你住下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当保姆的?”
“你以为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就是为了吃你那几顿破饭的?”
“周川,你是不是个傻子?”
我被她问懵了。
“那你……为什么?”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叹了셔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被老乡骗光了钱,睡过天桥,翻过垃圾桶。”
“那时候,有个扫地的大叔,每天都会偷偷给我留一个馒头。”
“他什么都没图,就是看我可怜。”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让你住下,不是可怜你。”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变成下一个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家乡,我的钢厂,我的发财梦。
聊她的童年,她的初恋,她的服装店梦。
我们像两只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尖刺,靠近彼此。
第二天,阿梅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家藏在城中村深处的大排档。
老板是个跛脚的中年男人,姓李。
“李哥,这是我弟,周川。”阿梅指着我说,“脑子不太好使,但手脚勤快。你这里不是缺个洗碗的吗?让他试试。”
李哥打量了我一番。
“没身份证?”
阿梅塞给他一包好烟。
“李哥,通融一下。出了事我担着。”
李哥点点头。
“行吧。一天五十,管两顿饭。干不好立马滚蛋。”
我有了第一份工作。
洗碗。
从下午五点,一直洗到凌晨两点。
油腻的盘子堆得像山一样高。
洗洁精把我的手泡得发白,起皱。
腰酸得直不起来。
但我心里是踏实的。
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了。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1500块钱。
我捏着那叠有些潮湿的钞票,手心都在出汗。
我回到家,阿梅还没回来。
我把钱放在桌上,用她的口红盒压着。
然后我用我自己的钱,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她最喜欢喝的啤酒,和一包鸭脖。
那天晚上,她回来看到桌上的钱,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工资。”我说,“房租,饭钱。”
她看着我,没说话。
她拿起钱,数了数,然后从中抽出五张,剩下的推给我。
“房租饭钱,一个月五百,够了。”
“这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她不容置疑地说,“剩下的钱,你自己存着。去补个身份证,或者……买张回家的车票。”
她拿起啤酒,打开,喝了一大口。
“周川,你跟我不一样。”她说,“你还有路可以走。”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把钱拿回来。
我知道,这是她的底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在大排档洗碗,她在歌舞厅陪酒。
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短暂交汇,然后又各自奔赴自己的黑夜。
但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拉近。
她会跟我抱怨客人的难缠,我会跟她说大排档后厨的八卦。
她感冒了,我会跑几条街去给她买药。
我被盘子划破了手,她会笨拙地给我贴创可-贴。
我们越来越像……家人。
我开始存钱。
我把每一分钱都小心翼翼地攒起来。
我想,等我攒够了钱,就帮她。
帮她开那个服装店。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麻烦,说来就来。
出事那天,我正在后厨洗碗。
大排档的一个服务员匆匆跑进来。
“川子,不好了!你姐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丢下盘子就往外冲。
“夜色”歌舞厅门口,围了一群人。
我挤进去,看到阿梅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揪着头发。
男人我认识,是“夜色”的经理,人称豹哥。
“妈的,臭婊子!让你陪王总喝两杯,你他妈装什么清高?”
豹哥一边骂,一边扇了阿梅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阿梅的嘴角,流出了血。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是冷冷地看着豹哥。
“豹哥,我只陪酒,不出台。这是规矩。”
“规矩?老子的拳头就是规矩!”豹哥又扬起了手。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冲了上去,一把推开豹哥。
“你干什么!”我挡在阿梅身前,冲着豹哥吼。
豹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哟,这是哪儿来的英雄?”他指着我,对旁边的人说,“这小白脸谁啊?她养的?”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你放开她!”我死死地盯着他。
“放开她?”豹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行啊。她欠我五万块钱,你替她还了,我立马放人。”
五万?
我懵了。
“我什么时候欠你五万了?”阿梅在我身后说。
“上个月你弟住院,不是从我这儿借了三万?利滚利,现在五万,不多吧?”豹哥慢悠悠地说。
我回头看阿梅。
她脸色惨白,嘴唇都在抖。
我这才想起来,上个月,她回了一趟老家。
回来后,情绪一直很低落。
原来,是她弟弟出事了。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我现在没钱。”阿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没钱?”豹哥笑了,“没钱就用人抵债。王总说了,只要你陪他一晚,这五万块,一笔勾销。”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拽阿梅。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所有的理智都断了。
我抄起路边的一个空啤酒瓶,就朝豹哥的头上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
啤酒瓶碎了。
豹哥的头上,鲜血直流。
所有人都惊呆了。
豹哥摸了一把头上的血,看着我,眼神像是要吃人。
“你他妈的……找死!”
他和他手下的几个人,朝我扑了过来。
拳头,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被打倒在地,蜷缩起来,护住头。
我感觉我的骨头都要断了。
但我没有求饶。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豹哥。
混乱中,我听到阿梅的尖叫。
“别打了!别打了!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打我的人停了下来。
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到阿梅跪在地上,抱着豹哥的腿。
“放了他,求你了,放了他……钱我来想办法……”
她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卑微,如此绝望。
我的心,碎了。
豹哥一脚踹开她。
“想办法?行啊。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五万块钱,少一分,我就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他指着我,恶狠狠地说。
“我们走!”
豹哥带着他的人走了。
只留下我和阿梅,还有一地狼藉。
阿梅爬过来,扶起我。
“周川,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滚烫。
我想说我没事,但一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血。
我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左臂骨折。
阿梅把我送到了一个小诊所。
医生简单给我处理了一下,花了我们身上所有的钱。
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我们相对无言。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都怪我冲动。”
“不。”她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是我连累了你。”
“五万块……我去哪儿弄这五万块……”她抱着头,喃喃自语。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三天。
我们只有三天时间。
第二天,阿梅又化上了浓妆,准备出门。
我知道她要去干什么。
我拉住了她。
“别去。”我说。
“不去怎么办?”她甩开我的手,“难道真看着你被打死吗?”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你?”她看着我,像看一个说胡话的孩子,“你能有什么办法?去抢银行吗?”
“你相信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愣住了。
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坚定。
她最终没有出门。
我们俩在那个小屋子里,坐了一天。
像是在等待审判的囚犯。
晚上,我去了大排档。
我不是去洗碗的。
我找到了李哥。
我跪在了他面前。
“李哥,求你,借我五万块钱。”
李哥吓了一跳。
“川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把我扶起来。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豹哥那个人,我知道,心黑手辣。你们惹上他,麻烦大了。”
“李哥,我知道五万不是小数目。我给你打欠条,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一辈子给你洗碗都行!”
李哥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川子,不是我不帮你。我这小本生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过……”李哥话锋一转,“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敢不敢干。”
“什么办法?”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码头那边跑船的。”李哥压低了声音,“他们有时候会带点‘东西’,需要人手帮忙接一下货。”
我心里一惊。
“东西”?
我明白那是什么。
是走私。
“干一次,一万。”李哥说,“但是,很危险。被抓到,至少三年。”
我沉默了。
一边是阿梅的绝境,一边是万丈深渊。
我没有选择。
“我干。”我说。
李哥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后天晚上。”
后天,正好是豹哥给的最后期限。
我回到家,没有告诉阿梅。
我只是对她说,我找到办法了,让她放心。
她将信将疑,但没有再追问。
那两天,过得异常平静,又异常煎熬。
我们俩都很有默契地不提那件事。
我们像往常一样,一个做饭,一个吃饭。
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诀别的味道。
第三天晚上。
我跟阿梅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周川,你小心点。”
我笑了笑。
“放心吧。”
我转身出门,没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按照李哥给的地址,来到了码头。
深夜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几声汽笛。
海风很冷,吹得我骨头疼。
我见到了李哥的那个“亲戚”。
一个精瘦的男人,皮肤黝黑,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他给了我一个麻袋,和一副手套。
“待会儿船靠岸,会扔下来五个这样的袋子。你负责把它们搬到那辆面包车上就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破旧面包车。
“记住,手脚要快,不要出声。”
我点了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
一艘小渔船,关了灯,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船上的人,扔下来五个一模一样的麻袋。
很沉。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个一个地往面包车上搬。
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
就在我搬最后一个麻袋的时候。
刺眼的灯光,突然从四面八方亮起。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了夜空。
“不许动!警察!”
我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
被抓了。
那个精瘦的男人,反应极快,跳上渔船就跑了。
只剩下我,和那辆装满了“东西”的面包车,被团团围住。
我被按在地上,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我没有反抗。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在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了李哥。
他站在远处的人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李哥和豹哥,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放过我们。
他们想要的,是让阿梅彻底绝望,是让我彻底消失。
我被带到了派出所。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人赃并获。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
“我想打个电话。”
警察同意了。
我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阿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像刚哭过。
“阿梅,是我。”
“周川?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她急切地问。
“我……”我深吸一口气,“我可能……回不去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你别哭。”我说,声音有些沙哑,“我给你留了点钱,在床垫下面。你拿着,离开这里,回老家去,开你的服装店。”
“我不要!我不要钱!我就要你回来!”她哭喊着。
“听话。”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我挂了电话。
我怕再听下去,我会崩溃。
我以为,我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
等待我的,将是三到五年的牢狱之灾。
然而,三天后,我被释放了。
一个警察告诉我,有人替我把所有事情都扛了。
我走出派出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看到了阿梅。
她站在马路对面,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
我朝她走过去。
她却转身就跑。
我追了上去。
我不知道追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跑什么?”我喘着气问。
她不说话,只是挣扎。
“你看着我!”我吼道。
她终于抬起头。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什么为什么?”她躲闪着我的目光。
“为什么要替我顶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梅!”我加重了语气,“豹哥他们呢?那五万块钱呢?”
她沉默了。
“是王总,对不对?”我猜到了。
她浑身一颤。
“你陪他了,是不是?”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终于崩溃了。
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
“他们说,要么让你去坐牢,要么……我陪他。”
“周川,我脏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
我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你不脏。”我说,“脏的是这个世界。”
“该被千刀万剐的,是那些。”
那天,我们在那个肮脏的小巷子里,抱头痛哭。
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我们不能再在深圳待下去了。
这个城市,对我们来说,充满了噩梦。
我用我藏在床垫下的那点钱,加上她剩下的一点积蓄,买了去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票。
一个离深圳不远,却安静很多的小城。
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们身上。
阿梅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很安详。
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睡得这么安稳。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霓虹灯,都渐渐远去。
我来的时候,以为是来淘金的。
我输得一无所有。
但好像,我又得到了一些比金子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到了新的城市。
我们用身上所有的钱,在一条老街上,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我们开了一家服装店。
就叫“阿梅服装店”。
店很小,装修也很简单。
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店。
阿梅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去批发市场进货,把衣服一件件挂好,熨平。
我负责看店,算账,打杂。
生意不好不坏。
足以糊口。
我们住在店后面的小隔间里。
虽然拥挤,但很温馨。
我们不再有昼夜颠倒的生活。
我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去江边散步。
看夕阳把江面染成金色。
她很少再化妆,也很少抽烟。
她素着一张脸,穿着我们店里卖的棉布裙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叫王胜利的表哥。
想起那个叫豹哥的男人。
想起那段在深圳流浪的日子。
那些记忆,像一道道疤痕,刻在我心里。
但它们已经不疼了。
它们只是在提醒我,我曾经走过怎样的路,才来到今天。
一天晚上,我们盘点完一天的收入,阿梅突然问我:
“周川,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
“后悔什么?”
“后悔来南方。”
我看着她,在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美丽。
我笑了。
“如果没来南方,我还在钢厂里拧螺丝。”
“如果没来南方,我就不会遇见你。”
我握住她的手。
“所以,我不后悔。”
“哪怕被骗得身无分文,哪怕被人打断骨头。”
“我都不后悔。”
因为我失去的,是虚无缥缈的发财梦。
而我得到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牵着我走完下半生的你。
她也笑了。
眼眶里,有泪光在闪。
那年,我去南方闯荡,以为能捡到金子。
结果,我捡到了一个姑娘。
我的金子。
来源:有趣的生活家ZC1vvU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