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八岁那年,抱着我爹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在冰冷的神女庙前枯坐了整整一夜。
神女和魔神闹了别扭,他一怒之下,就将我们全村虐杀殆尽。
神女和魔神提了分手,他转头便降下天火,屠了整整一座城。
我八岁那年,抱着我爹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在冰冷的神女庙前枯坐了整整一夜。
直到晨曦撕破黑暗,我才终于想明白一个血淋淋的道理。
原来,我们这些凡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他们神魔之间情爱拉扯时,随手丢弃的、微不足道的筹码。
魔神曾冷笑着说:“凡人如蝼蚁,生而死,死而生,所受的苦痛皆是命该如此。”
既然如此,那他今天命该死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手中,也是他的命数。
凡人界中,流传着一句妇孺皆知的话——神女爱众生。
在魔神将我全村屠灭之前,我,也曾对此深信不疑。
当神女终于赶到时,我的村庄早已沦为尸山血海。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却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我的魂魄几乎要被魔神捏碎,和乡亲们一同消散,是神女落下了一滴心头血,才强行将我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她面带薄怒,手中神剑直指魔神心口。
“杀了他!求你,杀了他!”
我娘亲的残躯就在魔神脚下,我爹的头颅滚落在不远处的神女庙前。
村民被肢解的尸骨在泣血,他们无法安息的冤魂在空中悲鸣。
我瘫倒在血泊里,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柄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怨毒地催促着神女,让她为这枉死的数百口人报仇。
然而,她的剑尖仅仅刺入半寸,便在魔神那带着嘲弄的眼神中,不忍地停住了。
魔神发出了猖狂的大笑,他那一身玄色衣袍无风自动,黑烟翻滚间,他用一种近乎情人的口吻低语:
“你看,你根本不忍心杀我。你还敢说,你不爱我?”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们遭遇这场灭顶之灾,仅仅是因为神女不肯爱他。于是,他就用她声称所爱的“众生”,来逼她低头。
我猩红着双眼,用孩童沙哑的嗓音质问她:
“为什么不刺深一点?为什么不刺下去!”
“你是神女!你享受着苍生的香火供奉,你就该有维护苍生的职责!”
“他是邪魔!他杀了这么多人,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神女那悲悯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她最终只是垂下眼帘,轻飘飘地丢下三个字:
“你不懂。”
话音未落,她便化作一道轻烟,追着魔神离去的方向而去。
那年,我才八岁。我的确不懂。
我抱着爹冰冷的头颅,望着满地亲人的断肢残尸,望着那逐渐干涸、发黑的血迹,在神女庙前枯坐了一夜。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我们如此虔诚地供奉她,她却能眼睁睁放任魔神,屠戮她的信徒。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神女庙,落在那尊金粉裹身的神女像上时,我抬起头。
神女那张绝世的面容上,依旧带着一丝悲悯众生的神性。
我突然笑了。
原来,“神女爱众生”,不过是一句天大的笑话。
时隔六年,我再次见到了那个魔神。
而此时的我,已经成了一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
全村被屠,唯独我一人诡异地活了下来。
世人将我视为不祥的象征,生怕我会给他们带来同样的厄运,就连城外的善堂都不敢收留我。
痛失双亲,孤苦无依,我只能靠乞讨为生,苟延残喘。
那天,我正蹲在破败的街角,狼吞虎咽着好不容易讨来的半个馊馒头。那馒头又干又硬,划得我喉咙生疼。
就在这时,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的直觉让我猛地抬起头。
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扭曲,仿佛一块被打碎的琉璃。
一只惨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撕裂了虚空,魔神那张俊美无俦却让我恨不得寝皮食骨的脸,出现在了这座城池的上空。
他那墨黑的大氅如同不祥的云霭,遮天蔽日。
我浑身一颤,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
这六年来,哪怕我饥寒交迫,受尽了世人的欺凌与白眼,但那片血海深仇,我没有一天敢忘记。
无数个午夜梦回,我总是会反复回到爹娘和全村人被虐杀的那一天。
我总是看见,我爹那颗头颅流着血泪,绝望地仰望着神女庙的穹顶。
我必须找到杀死他的办法。
我找了很久,几乎走遍了凡人界的每一个角落,询问过许多隐世的得道高人。
但他们都告诉我,放弃吧,认命吧。
仙凡之别,犹如云泥。凡人妄图弑神,不过是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我不放弃,也绝不认命。
直到我听见一个传说——在凡人界与修真界的交界处,有一座“无回山”。
只要能翻过那座山,就能抵达修真界,寻得一线踏上修仙之途的可能。
只是,无回山上危险重重,毒瘴遍地,恶兽横行,更有食人的妖魔鬼怪,无所不有。
踏入那座山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无人知晓究竟有没有人成功翻越过,也无人知晓这传说的真伪。
我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动身去无回山,还没寻到杀死他的办法,他竟然会再度现身。
他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神睥睨着城中那些正惊恐不安、仰望他的凡人。他脸上的神情,比那一日屠村时,显得更加疯狂与偏执。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某个不存在的人说话,语气轻蔑又困惑:
“我知道你没死,你一定是躲起来了,装死在骗我。”
“我其实一直不懂,不过是一群蝼蚁,生而死,死而生,所受的苦痛皆是他们卑贱的命数。你到底爱他们什么,又怜悯他们什么?”
“但没关系。你既然这么爱这群蝼蚁,那你一日不现身,我就杀光一城。你十日不现身,我就屠尽一国!”
我的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胸腔中的恨意几乎要炸开。我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些对危险还无知无觉的人群大喊:
“快跑!都快跑啊!”
然而,已经晚了。
魔神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天火如流星般坠落。
无情的天火在这座繁华的城池中,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烧死了城里的每一个人。
而我,因为体内那滴神女的心头血,再一次活了下来。
我麻木地走在废墟中。我看见悲戚的妇人紧抱着孩子烧焦的尸体,无声地哭号。
我看见年轻的丈夫为了保护妻子,被倒塌的巨石砸成了肉泥。
我看见年迈的老奶奶守着瘫痪的老爷爷,两人相拥着被烧成了灰烬。
我再一次,亲眼目睹了人间炼狱。
一座城池,数万凡人,就在魔神那一挥手、一弹指之间,彻底灰飞烟灭。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不过短短一月,凡人界三十座城池被毁,三个国家因此覆灭。
凡人在魔神面前,真的脆弱如蝼蚁,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凡人界哀鸿遍野,尸山血海。
人们在绝望中悲号、惶恐。
他们不明白,他们不知道,魔神降下这灭世般的灾厄,肆意杀戮,为的只是逼迫神女现身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理由。
凭什么?
纵然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眼中,我们凡人身如蝼蚁,命如草芥,渺小得他们轻轻一脚就能碾死一片。
可我们依旧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我们会痛,会哭,会恐惧。
凭什么我们的命运,要被他们的喜怒哀乐随意摆布?
我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背起行囊,走向了那座传说中的无回山。
无回山,山势陡峭,连峰入云。
苍茫的密林延绵不绝,山脉终年缭绕着五彩斑斓却剧毒无比的瘴气,如一道天堑,横贯在凡人界与修真界之间。
我历尽千辛万苦抵达山脚时,才发现,想要翻越无回山去修真界的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他们中,有的是像我一样身负血海深仇,早已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有的,则是野心勃勃,向往着求仙问道、一步登天之辈。
无回山有进无回,此言非虚。
我们结伴进山,不到半个月,光是那些无孔不入的毒瘴和层出不穷的恶兽,就杀死了一半的人,更别提那些隐藏在暗处、专食人血肉的妖魔怪。
或许是那滴神女心头血的缘故,那些能瞬间毒死壮汉的瘴气,对我毫无影响。
但我每天依旧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危险而受伤,也时常忍饥挨饿,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然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最可怕的考验,是人心。
这些前一刻还相互扶持、结伴进山的人,为了生存,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在下一刻抢走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或者在危急关头,将你推出去抵挡妖魔的利爪。
甚至在食物极度稀缺时,还有人杀了同伴,食其肉,饮其血,只为充饥。
在这条路上,我被人救过,也救过别人;我被人出卖过,也亲手杀死过威胁我的人。
同行的人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她很瘦,干瘪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得异常艰难。
她实在太孱弱了,大多数时候都找不到食物,只能靠着清晨的露水和胡乱吞咽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充饥。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在进山的第一天就会倒下。
可是一天天过去,很多比她年轻、比她强壮的人都早已化作了山中的枯骨,
她却还在咬牙坚持着往前走,哪怕双脚被山石磨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弃。
两个月后,她到底还是倒下了。
其他人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便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走远了。
在这危机四伏、人心叵测的无回山,最不该有的,就是妇人之仁。
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拿出我仅存的一枚野果,送到了她的嘴边。
她望着那枚果子,浑浊的双眼中露出了饿极之人才有的贪婪绿光。她张大了口,却在即将咬下去的那一刻,停住了。
她长长地叹息着,对我摇了摇头:
“姑娘,算了。老婆子我……就算吃了这果子,也翻不过这座山,去不了那修真界了,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你还有机会,你自己留着吧。”
我看着她脸上已经显现出的死气,知道她大限已至。我沉默地坐在她身边,陪她最后说几句话:
“婆婆,你都这把年纪了,为何非要去修真界?”
老婆婆苦笑了一下,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浮现出与她孱弱外表不符的怨毒:
“因为我有一个疑问,我想去天上,求一个答案。”
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年轻时,曾在一户姓沈的大户人家当乳娘。她奶的那个小少爷,真实身份,是修真界来凡间历劫的仙人。
小少爷在历劫结束、回归仙位之后,某一天,却突然从修真界杀了回来,指名要带走府里的一个丫鬟。
可那个丫鬟,此时早已嫁人,并且刚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位仙人小少爷,竟当场杀死了丫鬟的丈夫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灭了丈夫满门,然后才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直到那时,老婆婆才知道,原来那个丫鬟,也是个来历劫的仙子。她和小少爷在修真界本就是一对。
她的历劫本未结束,可那位小少爷,哪怕是在历劫中,也不能容忍她为他人妇,为他人生儿育女,所以才强行出手,打断了她的历劫。
我皱紧了眉头:“那婆婆你……是想去找那个小少爷,还是那个丫鬟?”
老婆婆发出一阵如同夜枭般的冷笑,浑浊的双眼迸发出刻骨的恨意:
“我找他们两个!我全都要找!”
“我要当面问一问他们,我儿子做错了什么?我的家人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他们这样无辜枉杀!”
“他们两个仙人瓜田李下,珠胎暗结。若不是我儿子心善,为了保护那丫鬟的名节,娶了她,她早就因为未婚先孕被主家沉塘了!”
“难道就因为他是仙人,就可以在凡间为所欲为,视人命如草芥吗!”
她不解,她怨愤,她不平!
正是这股执念,撑着她在这无回山,一步一步坚持到了现在。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个她始终紧抱着的包袱,露出了里面那具小小的、已经发黑的婴儿骸骨。
“姑娘,如果你……如果你真的翻过了这无回山,去了修真界,可不可以……帮我把这具骸骨,带给那两个人。”
“那个贱丫鬟,她明知真相,却不敢说出来,只因为担忧那个小少爷,知道自己误杀了亲生骨肉会痛心……”
“那我就偏要让他知道!我要让他知道自己亲手做了什么!他必须跟我一样痛!痛不欲生!”
老婆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收下了那具婴儿骸骨,用布包好,背在身上,继续往前走。
无回山的天气四季不定,时而炎热如三伏酷暑,时而又酷寒若三九严冬。
同行的幸存者,死去的越来越多。
在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山火和一场能冻死人的暴雪之后,出发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剩下我,与一位形容枯槁的中年道人。
我们一起,坚持到了通往修真界的最后一道门槛——幻境。
幻境降下了冰冷的意志:我们二人,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在翻越无回山的这一路上,这位道人曾出手帮过我,我也曾在他被妖兽围攻时救过他。
可到了最后这一刻,幻境却要我们自相残杀。
道人一身的道袍早已破烂不堪,脸色是被毒瘴长期侵蚀的青黑。他手中有剑,他很强,但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
而我,因神女那滴心头血的庇护,哪怕一路不停地受伤,根基却未受损,依旧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他没有对我拔剑,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望着我,沙哑地问:
“小姑娘,你为何非要去修真界?”
我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道:“我去,弑神。”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知是觉得我狂妄,还是觉得我可笑,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笑声过后,道人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曾有一位仙子,投身到他的国家——庆国历劫,成为了护国将军的女儿。
她受尽了万千宠爱,享尽了庆国给予她的荣华富贵。可她,却爱上了敌国的太子。
为了讨好她的情人,她不惜通敌叛国。
在敌军攻城之时,她说服了整个将军府叛逃,亲手大开了城门,导致庆国城池接连失守,最后……国破家亡。
可笑的是,那敌国太子心中早有明月,并不爱她。
甚至为了给他的白月光治病,他亲手剜出了她的心脏,放干了她全身的血。
她死了。
而那敌国太子,却在她死后幡然悔悟,也剜出自己的心脏,放干了血,为她殉情。
太子死后,魂归仙界,才知道自己也是来历劫的仙人,与那位仙子本就是情深似海。
他不愿承认自己曾在凡间对她做下的恶行,于是,他从仙界降下瘟疫,灭掉了两个国家的所有凡人,只为了……抹除他们之间这一段“污点”。
道人亲眼看见自己出生长大的国家一夕之间满目疮痍,看见一个个无辜的凡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化为脓血。
他的道心,在那一刻便迷惘了。
为何仙人如此不仁,视凡人为刍狗!
他此行,便是想去修真界,为那枉死的百万生灵,讨一个公道!
道人苦笑着,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我进无回山前,曾为自己卜过一卦。”
“大凶。是有去无回之卦。”
“可我不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必有遁去其一。我不信天道不曾给我庆国那百万人,留下那一线生机。”
他抬眼看我,将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递给了我: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天命留给我的那个‘一’。”
“小姑娘,你比我强。我就算去了修真界,也只敢奢望着求一个公道,我……不敢有你那样的弑神之心。”
“所以,我注定无法再往前走。能翻越这无回山的,只有你。”
“杀了我。若你想走出这座无回山,就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我郑重地接过了那把剑,却反手将它背在了背上。
我摇了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杀你,就走不出这无回山。”
道人只是欣慰地笑:
“小姑娘,让我最后送你一卦吧。”
他随手在地上摘了五十根蓍草,取掉其中一根,用余下的四十九根,为我起卦。
卦象方出,他便摇头叹息:“大凶,亦是有去无回之卦。”
我抬起头,望了一眼那灰蒙蒙的、压抑的天:
“我也不信这天道,不曾给我留下一线。”
“若是它当真没有,那我自己,就是那个‘一’。”
道人抚掌大笑:“不错!说得好!你去吧!”
言罢,他垂头阖眼,盘膝而坐,当场坐地羽化。
他化作了飞灰。
眼前的幻境骤然扭曲破碎,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光门,显现在我面前。
我,终于到达了修真界。
然而,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
神女,陨落了。
我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完整的消息。
原来是魔神与神女赌气,故意去与一位魔女亲近。
那魔女因爱生妒,竟设计将神女骗入了上古战场——葬神渊,害死了她。
魔神不肯相信神女已亡,闹得六界腥风血雨,只为逼她现身,其中,又以凡人界最为凄惨。
若非神女的师兄,清衍仙尊,从上古残卷里,找到了复活神女之法,魔神甚至想要让六界所有生灵,都去给神女陪葬。
复活神女,需先为她聚魂,再寻一个神魂契合之人,献祭自身,成为神女神魂的容器。
聚魂倒是容易,可这容器,却难如登天。
仙凡妖魔,男女老少,魔神试了无数个。
但神女的神魂太过强大,根本无人可以承受,那些被选中的“容器”,最终无一例外,尽数爆体而亡。
我去了魔神殿,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见到了他。
我告诉他,我,愿意成为复活神女的容器。
他当然不记得我。
他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小的村庄,不记得那场微不足道的屠杀。
他更不记得,他曾经当着我的面,饶有兴致地肢解了我的所有亲人。
他不记得我这个唯一的幸存者。
又或者说,他那双高傲的眼睛,从不曾认真看清过,惨死在他手下的那一张张无辜而绝望的面孔。
他和神女,是这六界唯二的真神。除神女外,其余众生,在他眼中皆为尘埃。
他高坐在魔神殿那白骨铸就的王座之上,用一种极尽轻蔑的眼神睥睨着我:
“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
“你连修仙的资格都没有,也配当她的容器?”
此言一出,魔神殿里那些隐伏在阴影各处的妖魔,都发出了诡异的桀桀怪笑,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它们只待魔神一声令下,就要扑上来,将我这新鲜的血肉吞噬殆尽。
我顶着那山一般的威压,平静地开口:
“我曾受过神女一滴心头血。”
魔神那双冰冷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微变。
他惨白的手指隔空一挑。
一道魔气划过,我的脸颊瞬间破开一道口子,鲜血不受控制地流出。魔气裹挟着那滴血液,飞到了魔神的指尖。
他闭目感知了片刻,确认过我的血液里,的确有神女的气息。
他睁开眼,杀意稍敛:“你所求为何?”
成为容器之人,在复活神女之后,便会魂飞魄散,彻底在六界中消亡,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再有。
这世上,有几个人会这么伟大,愿意如此牺牲自我?
魔神先前强迫挑中的那些容器,一个个都是天赋异禀、万中无一的修炼奇才。
若非被魔神强行掳来,反抗不得,他们谁不想早日得道飞升,与天地同寿?
我恭顺地垂下眼眸,摆出了最虔诚、最狂热的信徒姿态,回答:
“我别无所求。神女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她最忠诚的信徒。”
清衍仙尊早已为神女聚拢了残魂,将其蕴养在仙界的天池圣莲之中。
听说我一个区区凡人,九死一生翻越了无回山,抵达修真界后,不妄图求仙问道,
反倒自愿献祭,成为复活神女的容器时,清衍仙尊那张清冷如月的容颜上,也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丝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打量了我一眼,便吩咐我步下天池,尝试去接触那朵圣莲,引神女的魂魄入体。
天池之水,冰冷刺骨。我刚一入水,就被冻得四肢僵冷,牙关都在不住地打战。
然而,不等我靠近,天池中心那朵含苞待放的圣莲,忽然泛起了七彩神光。
圣莲缓缓绽开。
那炫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神光,从莲心直射而出,瞬间将我整个人包裹其中。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我的七窍、我全身的毛孔,无孔不入地、疯狂地钻入我的体内,最终汇集在丹田之处。
我全身的血管,在这过程中,都胀痛得仿佛随时会爆开。
我痛呼一声,再也站立不住,整个人沉入了池中。
清衍仙君迅速将我捞起。他望着我的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诧异:
“她是第一个。第一个还未接触圣莲,神魂就主动选择的人。”
魔神闻言大喜:“成了?”
要知道,之前的那些容器,没有一个能挺过“引魂入体”这一关。
清衍仙尊低眉,只见我虽然痛苦得面目狰狞,浑身不住地抽搐,可笼罩在我身上的神光正越来越淡。
而天池中的那朵圣莲,已然神光散尽,彻底开败。
他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成了。”
引魂入体后,还需服灵药千日,神女方可借我的肉体复生。
清衍仙尊将我带回洞府,日日亲自用灵火煎药,命仙童送予我服用。
服药后,我都会经历两个时辰如同抽筋刮骨的痛苦,但每一次我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时日久了,清衍仙尊看我的目光倒是少了些清冷,多了些佩服和怜惜。
每当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时,他就坐在我身旁抚琴,琴音琤琮,如潺潺流水自我心尖流过,舒缓了我的痛苦。
我整整痛了一个月,他也为我抚了一个月的琴。
有时,我在疼痛中模模糊糊看着他低眉抚琴的模样。
青衫磊落,出尘超凡,如那山巅不可攀折的雪莲。
一个月后,我的身体适应了灵药,逐渐也就不痛了。
除了定时服药,我大多数时间都很自由,可以随意走动。
清衍仙尊的洞府位于落霞峰。
峰上草木葳蕤,怪石林立,飞瀑喧豗,走兽飞鸟,灵药异卉,皆为凡人界不曾见过的珍奇。
我是肉体凡胎,感受不到修真界充沛的灵气,但时常能看见仙人御着法宝,如同凡人界话本里写的那般腾云驾雾而过。
魔神隔一段时日,会来看一看我的情况。
我所服灵药皆是他用尽手段寻来。
他是魔界至尊。
清衍仙尊是仙道魁首。
本该仙魔不两立。
如今却为了复活神女通力合作。
修真界皆言,神女爱众生,这才以死感化魔神,换得仙魔两道休兵止戈。
可我分明在魔神对着留影石思念神女音容时看见,那日在葬神渊,神女死在魔神怀中,满眼皆是爱恨嗔痴,未见苍生。
她流着泪,恨恨对他说:
“我知道这是陷阱,我就是故意来的,我要你千年万年都记得,是你用情不专害死了我!”
服药的第二个月,跟着仙童送药来的,多了一人。
神女唯一的徒弟白鹤仙君。
“你就是受了我师尊心头血的凡女?”
他打量我的眼神与魔神很像,如同在藐视一只蝼蚁,充满着嫌弃:
“真丑,还好师尊复生后,会变回她原本的模样。
“听说你近来与我师伯清衍仙尊很是亲近?
“那你给我记好了,能成为师尊的容器是你的福气,别在修真界待久了就生出别的心思。”
他阴狠地冲我笑:
“我从凡人界归来的途中,路经一个小镇。
“镇上的信徒不敬神明,居然任由神女庙荒废。
“于是,我把那里的人都杀了。
“对那些不诚的信徒,我从不心慈手软。”
我藏在袖中的拳头猛地握紧,强迫自己微红的眼中不要露出恨意,假作惊恐:
“可清衍仙尊不是总说,仙魔殊途,魔才会滥杀凡人,仙人以惠泽众生为己任?”
白鹤仙君不屑地嗤笑一声,掐着我的下颌逼我仰起脸,桀骜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
“那你听好了,我这样的仙人是会杀人的。
“再说了,只要我不说,谁会知道?
“就算你说出去,谁会信?”
他很满意我瑟瑟发抖的模样,逼着我把碗底的药渍一点不落地舔干净。
他说,这些灵药皆为六界珍宝,我这样的凡人,若非成了神女的容器,连看都没资格看一眼,一滴也不许我浪费。
其实修真界如他这般蔑视我的仙人很多。
仙子们仰慕清衍仙尊和白鹤仙君,嫉妒我能得他们照顾。
在她们眼中,我一介低贱凡人实在不配,时常为此给我使绊子。
仙君们则贪恋我随着复生术,越来越像神女的容颜,妄图借由玷污我,来满足间接占有神女的私欲。
看,这群仙人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并无不同,一味沉湎于爱恨嗔痴之中。
他们又凭什么道貌岸然,高坐云台,假作悲天悯人之态,蔑视我们凡人的生死?
对于这些欺我的仙人,魔神一旦发现,会直接让他们灰飞烟灭。
白鹤仙君则会任由他们羞辱折磨我,直到最后关头,才现身制止,并乐此不疲地玩着这种戏弄我的把戏。
我知道,他想让我知道,修真界不是我一介凡人可以生存的地方,借此警告我不要生出别样的心思。
只有清衍仙尊会认真教我,如何保护自己。
在我第三次故意带着一身伤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微微叹息,从芥子囊里拿出一本阵法书,赠予我。
我凡胎凡骨,没有灵根,无论剑道、符道、丹道,都无法修炼,但我的血液里融合了神女心头血。
只要以我的血引动阵法,没有灵力也可杀人。
我学得很仔细,很认真。
其中有一道诛仙阵。
我问:“听闻神女死在葬神渊一道上古战场遗留的阵法下,莫非就是这诛仙阵?”
清衍仙尊摇头:
“神女和魔神,与普通仙人不同,他们是六界应阴阳而生唯二的真神,生来不死不灭,相生相克。
只有他们能彻底杀死彼此,否则神魂迟早有归位的一天。
“诛仙阵是杀不了他们的。
“葬神渊那道上古阵法叫作灭神阵,也是世间唯一可灭神的阵法,入阵者神形俱灭,连魂魄都不会留下。”
我不解:“那神女为何还能聚魂复生?”
清衍仙尊回答:
“因为葬神渊的灭神阵并不完整,故而留下一线生机。”
似是被我好学的模样取悦,他含笑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若好奇,洞府内的藏书可随意翻看,布阵的灵材也随你取用。”
这是他对我这将死之人的一点怜悯。
可也仅止于此。
就像他始终认为,牺牲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换取神女复生是理所应当。
就像我服用的灵药中有一味,名曰:万魂花。
只有凡人界万魂聚集之地,方能生出。
可魔神每次送药来,清衍仙尊从来未曾问过一句:
为了得到这千日服用的万魂花,到底死了多少凡人?
他与魔神,与神女,与白鹤仙君,本质上并无不同。
服药的第二年,清衍仙君说他近来境界滞溺,需要去凡人界历劫。
六界的时间流速各不相同。
修真界十日,凡人界一年。
等他历劫一甲子归来,正好是神女复生之时。
我问:“为何仙人总要去凡人界历劫,更有甚者,历劫上百次?”
他答:
“是为了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仙人入世,是为了出世,不入红尘,又如何勘破红尘。
“我修的是无情道,若要无情,先要有情。”
我:“什么是无情道?是不能有一丝感情吗?”
清衍摇头:
“无情道并非绝情绝爱这等狭隘之道,而是斩断一切七情六欲后,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不可独爱一人,不可独爱一身的大爱无私之道。”
“所谓大道无情似有情,人道有情似无情,有时偏私于一人有情,等同于对他人无情,这是无情道大忌——”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什么,兀自沉默出神。
“那……你走后,我要是再被欺负了,能去凡人界找你说说话吗?”
我试探地看着他,又自觉不妥地苦笑:
“我忘了,我不像你们仙人可以随意进出凡人界。”
清衍仙尊望着我的眼中,怜惜之意更甚,送了我一面凡尘镜。
这是可随意出入凡人界的法宝。
他说,我若在洞府孤单了,可以去凡人界找他说说话。
不过历劫中的他,未必认得我就是了。
我千恩万谢地收下。
清衍仙尊去历劫后,安排仙童每日为我煎药,又交代白鹤仙君照看我。
随着千日过半,我的容貌已然大改,与神女几乎没有不同。
不仅魔神每次见我,都会盯着我发呆许久,就连白鹤仙君也时常会望着我出神。
服药的第九百六十五日,白鹤仙君多饮了仙酿,醉醺醺地拉着我不撒手,小声喊着:
“师尊。”
我笑:
“仙君真的很敬重神女呢。
“仙君曾说过,不会放过任何对神女不诚的信徒。
“我还在凡人界时,曾见一村子不敬神女,令神女庙荒废多年。”
白鹤仙君那双满含醉意的丹凤眼一凛,抓着我的手紧了几分:
“哦?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我摇头:“当时太小,已记不得,不过若是能回凡人界,兴许我能找到那地方。”
他冷笑着拽起我,轻轻松松撕裂虚空,带着我出现在凡人界:
“你可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若你以为回了凡人界就能逃跑,我保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笑:“怎会,仙君多虑了。”
我带着他回到了家乡的小村庄,落在神女庙前。
他走进神女庙,就见庙内四处漏风,屋顶破损,荒草丛生,蛇虫鼠蚁作乱,神女像上金漆早已剥落得斑驳不堪,登时大怒:
“此处凡人果然不敬我师尊,竟令她的神庙荒废至此!”
他环视着神女庙外空无一人的村庄:
“村里的人都去哪了?”
我微笑:“都死了。”
荒废的何止神女庙,当年的惨案让这个村子早被废弃不用。
他一怔:“什么意思?”
我淡淡回答:
“这里的人,早在我八岁那年就被魔神杀死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望着他身后的神女像:
“听闻神女修的是苍生道。
“可那日,魔神屠村,她就眼睁睁看着,甚至舍不得多伤魔神分毫。
“她背叛了我们,她背叛了她的信徒,她背叛了她的道,又怎配让苍生供奉?
“神女爱众生?
“简直伪善又可笑!”
“蝼蚁敢尔!”
白鹤仙君寒下脸,隔空抬手一挥,想教训我。
我静静看着他,不闪不避,毫发无伤。
他这才发现,自己使不出一点灵力。
我划破指尖,滴血于地。
整座神女庙瞬间亮起交错的红光,隐藏的阵纹骤然显现出来。
白鹤仙君惊怒地瞪着我:
“诛仙阵?你怎会?”
我依旧笑:
“仙君好眼力,阵法书上说,除真神外,入此阵者,定会神形俱灭,烟消云散,不入轮回。
“我一直想试一试,是不是真的。”
得到凡尘镜后,我一次未曾去看过清衍仙君。
屡屡秘密出入凡人界,只为在这座神女庙布下这诛仙阵法,引白鹤入局。
“你说凡人不敬神女,你就杀光他们给你师尊出气。
“既然如此,神女背叛了我们,你身为她的徒弟,我杀你报仇,亦是应当。
“纵然你今日死在这里,反正只要我不说,就无人会知道。
“仙君你说,对不对?”
诛仙阵刺目的红光映红了白鹤的双眼,映得他那张愤怒又惊惧的面孔愈加狰狞。
阵法在疯狂地掠夺他的灵力,撕扯他的神魂。
他几度想要冲出阵法,却只换得遍体鳞伤。
他痛苦地大叫,再也维持不住高高在上的姿态,跪伏于地,哆嗦着向我乞求: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杀我!”
我微微偏头,打量着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模样,与他们这些神仙口中的蝼蚁并无不同。
丑陋,肮脏,卑微,渺小。
原来神仙也与我们凡人一样,贪生怕死,欺软怕硬。
我冷漠地看着他倒在阵法里抽搐挣扎。
冷眼看着他的乌发一寸寸变得雪白,看着他原本英俊中带着几分邪佞的年轻面容迅速老去,最终成了鸡皮鹤发的老翁。
他绝望的哀号声,像极了那日魔神天火焚城时,我听见的惨呼,像极了村民被肢解时的悲鸣。
他流着血泪的面容,像极了我爹那日的惨状。
他的背后是低眉垂眸的神女像。
他的面前是与神女面容别无二致的我。
我们无动于衷地俯视着他的惨痛,就如同他曾经俯视那些被他视作蝼蚁的凡人。
最终,阵法吸干了他的灵力,现出仙鹤原形,被彻底剿灭生机后,又消散于六界。
连半片羽毛都不曾留下。
诛仙阵的红光熄灭。
我抬眸,如同八岁那年一样仰望着神女像。
神女绝世的面容一如当年那般带着悲悯众生的神性。
我快意无比地笑起来:
“原来杀死一个仙人,也不是那么难。”
白鹤仙君的失踪,没在修真界引起波澜。
他修的是逍遥道,本就行踪不定,来去自在。
纵然被人发现,他死在凡人界,也无人会怀疑到我身上。
一介凡人,单是翻越无回山就九死一生,如何有能力在凡人界来去自如?
除了还在历劫的清衍仙尊,无人知晓我有凡尘镜。
只是清衍仙尊和白鹤仙君都不在,距离神女复生还有一月有余,魔神担心会有人阻挠,干脆亲自在洞府住下,盯着我。
有他在,那些欲行不轨的仙人倒是安分了不少。
毕竟魔神心狠手辣,绝不会像清衍仙尊和白鹤仙君那样宽容他们。
千日将近,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神女的神魂在我体内逐渐复苏。
她的思想,她的灵魂,有时会在某一个瞬间主导我。
午夜梦回,我越来越分辨不清,梦里的我是我,还是她。
终于到了千日。
神女即将复生的消息传遍修真界。
无数仙人于破晓腾云驾雾而来,只为瞻仰神女复生,恭迎真神归位。
我第一次穿上修真界最精美的法衣,扮作神女从前模样立于众仙和魔神面前。
在他们的注视下,饮下最后一碗灵药。
我的躯体经过灵药的千日改造,早已完全契合神女神魂,再也不会在服药后疼痛。
随着灵药发挥作用,神女神魂在我的丹田凝结出小小的人形,又钻入识海,试图将我的魂魄驱赶出去。
我的身体如同那日引魂入体般,开始泛着七彩神光,将我整个人衬托得超凡脱俗,天地失色。
众仙惊喜地齐声高呼:
“恭迎神女归位!”
随着神女逐渐掌握身体的控制权,我望着魔神的眼神越来越柔情似水,越来越含嗔带怨。
他面露欣喜,神色愧疚又温柔,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曾听闻,相爱之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认出彼此,哪怕对方换了一具肉体。
可我想,魔神与神女大约是不够相爱,至少他没有认出我此刻充满杀意的眼神。
在他张开双臂,试图将我拥入怀中的一刹,我用中年道人赠我的那柄剑狠狠刺向他心口:
“你去死!”
这是谁都未曾预料的变故。
在众仙震惊的目光中,魔神的眉目冷下来,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住剑尖:
“小小蝼蚁,不自量力——”
下一瞬,他自负的冷笑卡在喉中。
这柄看似平平无奇的剑,轻易地刺穿他的手掌,不受阻碍地刺进他的心脏。
“这剑?”
我笑:
“是不是觉得剑上的气息很熟悉?
“你可还记得凡人界被灭的庆国?”
神女与魔神是六界应阴阳而生唯二的真神,生来不死不灭,相生相克。
除了灭神阵外,六界之中,只有他们能杀死彼此。
这柄剑,是中年道人用神女和魔神在凡人界历劫时遗留的心脏锻造,再以他们的血液淬火而成。
融合了他们二人的血肉与神力,是杀死魔神的绝佳利器。
神女神魂在我丹田彻底复苏时,我就感觉到这具身体同时得到了神女的神力。
在这一刻,我就是神女,神女就是我。
我九死一生翻越无回山,苦心孤诣,承受千日服药之痛,甘愿献祭自身,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拥有弑神的能力。
被我强行压制在识海里的神女神魂,爆发出尖锐的怒吼:
“啊啊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伤他!你怎么敢的!”
我冷着脸,把全部神力贯注在剑上,狠狠贯穿魔神的身体。
我成功了。
魔神难以置信地看着心口,汩汩的鲜血顺着剑身滑落在地。
他的身体仿佛瞬间漏了风,浓郁的魔气爆发一般涌出伤口,如同他的生命在汹涌着被抽离。
自他降生在这六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虚弱。
高高在上如他,定然从未料到,有一天居然会栽在他不屑一顾的蝼蚁手中。
他倒在了蝼蚁脚下。
我的识海剧烈刺痛起来,再也压制不住神女的神魂,只能任由她完全占据身体。
我半透明的魂魄在众仙的注视下,缓缓脱离肉体,缥缈在半空中,即将消散。
神女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把神魂溃散奄奄一息的魔神抱在怀里,对着他心口那柄剑和四散的魔气手足无措。
她怒视着我:
“你怎么敢!怎么敢用我的手杀他!”
我居高临下地回视神女,冷冷道:
“他屠杀我全村,在凡人界毁城灭国无数,六界不知多少生灵死于他手。他是魔,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诛杀他,本就是你身为神女的天则!”
神女仰着头,眼中满是憎恨,那张清丽绝世的面容明明包裹在炫目的神光之下,却狰狞得如同恶鬼。
她说出了与魔神屠城那日一模一样的话:
“你们不过一群蝼蚁,生而死,死而生,所受苦痛皆是你们命该如此!是天道轮回,是天意,是命数!
“你们怎配与他相提并论!
“你居然敢为了一群低贱的蝼蚁杀他,那我便毁灭这六界苍生,给他陪葬!”
这就是我们凡人年年月月殷勤供奉的神女。
这就是所谓的神女爱众生。
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望着面前众仙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
他们似乎也想不到,原来他们所景仰所推崇的神女,从未以六界苍生为己任。
原来满口悲天悯人的她,竟有这样一副自私凉薄、罔顾众生的丑陋面孔。
我在他们当中,看见了刚刚历劫归来的清衍仙尊。
他回来得巧,神女方才那刻毒的字字句句,他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他向来淡然出尘的脸上,第一次失了清冷,满是错愕。
神女话音落下的刹那,刺目的红光自她脚下骤然蔓延,古老繁复的阵纹以她为中心,如囚笼般将她困在其中。
鲜红的阵纹转瞬爬满神女和魔神全身,他们的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全是一道道扭曲交错的红光和古老文字。
乍然看去,仿佛将他们整个人割裂成许多细块。
清衍仙尊猛地抬头看我。
“灭神阵?!”
众仙中有人惊呼一声。
神女死在灭神阵中一次,自然最清楚这阵法的威力。
她看着脚下充满杀机的阵法,看着爬满全身刺目的阵纹,如同那日的白鹤仙君一般,因神魂被撕扯而发出痛苦的哀号:
“不,这不可能!这六界间怎会有完整的灭神阵?!”
在我刚到修真界,去魔神殿之前,先一步去过葬神渊。
传闻魔神将害死神女的魔女,囚禁在葬神渊的一个洞窟中日夜折磨。
我找到那个洞窟时,魔女已死。
但她在石壁上留下了补完灭神阵的阵法。
神女不敢置信地摇头:
“不,就算是灭神阵,你一介凡人所布之阵怎配杀我!”
我的魂魄已然很淡,俯视着灭神阵中苦苦挣扎的神女笑了起来:
“你可还记得凡人界的沈家?”
可还记得她与魔神在凡人界历劫时,她为他生下,却被魔神误杀的那个婴儿。
一介凡人的确不能让灭神阵发挥最大的威力。
可我以神女和魔神的血液画阵,以他们残留的心脏碎片布阵,
再以拥有他们血脉的那具婴儿骸骨为阵眼,完成的便是这专为她与魔神准备的灭神阵。
老婆婆在无回山把那具婴儿骸骨交给我时说,她要他们跟她一样痛!
如今,我做到了。
我一字一句为她断罪:
“你身为正道神君,受六界苍生供奉,却放任邪魔屠戮生灵,为一己私情,妄图灭世,如何敢窃居神位,享无尽香火!
“杀人者,人恒杀之。
“弃人者,人恒弃之。
“魔神滥杀凡人,就注定要死于我这个凡人之手。
“你背弃了自己的信徒,就注定要被我这个信徒所背弃!”
“不!”
神女忍着神魂撕裂的痛苦,向着清衍仙尊伸出手:
“师兄救我!”
我冰冷的视线对上清衍仙尊:
“尊者曾言,你修的是无情道,是斩断七情六欲,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的大爱之道。
“你入道之后,当真未曾有过一己偏私?
“你说,你去历劫是为了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我不问你是否见天地见众生,只问你可曾真正看清过你自己?
“所谓复生术,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夺舍邪术,我说得可对?”
清衍仙尊的脸色随着我每一句质问,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他从前常说,他的师妹有大爱,是为维护六界苍生而生,故而牺牲某些人救神女,是为六界,为苍生,而非私情故。
可他当真未有一丝私情吗?
清衍仙尊注视着灭神阵中向他求援的神女,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痛色,抬手于身前结了一个法印:
“众仙听令,与我一同诛邪魔,灭神!”
一直沉默的众仙齐齐抬手,在身前结出一个与清衍仙尊一模一样的法印。
万千灵力一起注入灭神阵。
灭神阵红光大盛,几乎映红了一方天际。
灼目的红光里只看得见四散的魔气和七彩神光逐渐被阵法绞杀。
神女凄厉的惨叫声带着极致的怨恨:
“纵然我是神,又凭什么不能拥有七情六欲!
“在这修真界,谁没有私情,谁没有私欲,谁又敢说自己真的心怀苍生!
“你们不过与我一样虚伪,一样自私,一样凉薄,又凭什么来审判我!”
众仙心神震荡,面露羞愧,却无一人退缩。
直到灭神阵的红光熄灭,阵中的神女与魔神神形俱灭,六界唯二的真神已不复存在,再无复生可能。
我望着空无一物的灭神阵,想起我爹流着血泪的头颅,想起天火中无处逃生的凡人,想起无回山上的老婆婆和中年道人,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
大仇得报,虽死无悔。
在魂魄彻底消散前,我抬眸看向灭神阵外以清衍仙尊为道的众仙:
“你们这些仙人上可窥天机,下可掌众生,自诩通天彻地,无所不能。
“于你们而言,凡人不过蝼蚁,是可以肆意摆布践踏的存在,故而对我们毫无怜悯之心。
“可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总有你们算不到的万一。
“今日是我,来日也还会有另一个蝼蚁是这个万一。”
蝼蚁可以撼天,凡人亦可弑神。
【后记】
神女与魔神被诛灭那日,天地震荡,地动山摇,震怒的天道降下的雷罚几乎毁灭整个修真界。
天罚之后,新的天地规则诞生,六界各自生出小天道和天道结界。
自此,无论神仙妖魔,只要去了凡人界都会被压制修为。
若在此界作恶,必受此界天罚。
曾为修真界魁首的清衍仙尊,在带领众仙灭神之后,道心破碎,终究没能飞升,于百年后陨落于雷劫之中。
在他陨落之地,遗留了一份手稿,记载了一个凡人弑神的故事。
那凡人不曾留下姓名,亦无画像流传,她魂飞魄散时,年仅十九岁。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