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潮气里。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碗泡得发白的面条发呆。
窗外的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潮气里。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Linda HR”。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我松弛下来的神经。
半个月了。
从我抱着纸箱子走出那栋闪着玻璃幕墙光芒的大楼,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我以为我和那个地方的缘分,就像这碗面,汤是汤,面是面,早就凉透了,分明了。
我划开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有点哑,像生了锈的零件。
“嗨,是我,Linda。”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职业、客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式化的热情,像超市里包装精美的速冻水饺。
“有事吗?”我问。
“是这样的,”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措辞,“你之前负责的那个项目,‘回声’,新来的同事已经入职了。”
“哦。”我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一棵树被砍了,总会有新的树苗被种下去。这是规律。
“他今天刚办完手续,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跟他把工作交接一下?”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窗外雨丝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我的耳膜上。
交接?
我被解雇了半个月,现在让我回去,给顶替我的人做交接?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一个冷得让人牙酸的笑话。
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Linda的表情,大概是那种“我知道这很为难但这是公司规定”的无奈和理所当然。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凭什么”,或者“你们在开什么玩笑”,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包裹着我,像一件湿透了的棉袄,又冷又重。
“我们知道这有点突然,”Linda的声音继续传来,平滑得像一块冰,“但‘回手’这个项目太重要了,里面的很多东西只有你最清楚。为了项目顺利进行,你看……”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了。
你们需要我。
在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员工之后,你们需要我。
我看着碗里那坨面,它软塌塌地趴在碗底,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想拒绝。
用最干脆、最决绝的语气告诉她,不可能。
但是,她提到了“回声”。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一把生了锈的,却能轻易打开我心里最深处那道锁的钥匙。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回声”……
那不是一个项目。
那是老周的命。
也是我曾经的命。
“什么时候?”我听见自己问。
声音很轻,像不是我发出来的。
Linda那边似乎松了口气,语速都轻快了些:“明天上午十点可以吗?就在你原来的工位。”
我原来的工位。
那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楼下公园里一年四季的颜色变化。
现在,那里坐着另一个人。
“好。”我说。
挂了电话,我把那碗面整个倒进了垃圾桶。
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雨还在下。
我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天空和被雨水打湿的城市。
半个月前,我离开公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天,Linda把我叫进会议室,也是这样公式化的表情,递给我一封信。
她说,公司架构调整,业务方向有变,我的岗位被优化了。
“优化”。
多好听的一个词。
像给一把钝刀子包上了一层天鹅绒。
我没问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老周走了。
因为那个唯一能理解并支持“回声”的副总裁,在一个月前突发心梗,走了。
人走茶凉,亘古不变。
新的总监,孙总,是从别的部门调来的,一个雷厉风行的数据主义者。
他第一次听我汇报“回声”项目时,眉头就没松开过。
他说:“这个项目,商业价值在哪里?变现路径是什么?用户画像不够清晰,市场前景评估太模糊。”
我跟他解释,“回声”的核心不是商业,是记忆,是情感,是为人留住生命中最重要的声音和片段。
它能通过学习一个人的所有数据,模拟出他的思维方式、语言习惯,生成一个可以对话的数字“回声”。
我跟他说,这是老周的心血。
老周说,科技的终点应该是温暖的。
孙总打断我,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情怀不能当饭吃。公司要的是利润。”
那一刻,我就知道,“回聲”的结局,和我的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我抱着纸箱子离开时,很多人假装没看见我。
也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过来拍拍我的肩,说些“常联系”之类的客套话。
我经过老周以前的办公室,门上已经换了新的名字。
一切都像被橡皮擦过一样,干净利落。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可现在,我却要回去,亲手把我跟老周一点点搭建起来的世界,交给一个陌生人。
这算什么?
是对我的羞辱?还是对老周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因为“回声”的核心代码里,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只有我和老周知道的秘密。
那是“回声”的灵魂。
如果交接不好,那个灵魂就会死掉。
我不能让它死掉。
我答应过老周。
……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
还是那栋楼,在阴沉的天气里,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门口的保安换了新面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门禁卡早就失效了。
我给Linda打电话,她让我稍等。
几分钟后,一个年轻的女孩跑下来,胸前挂着实习生的牌子,把我领了进去。
电梯里,她好奇地打量我。
我穿着一件半旧的冲锋衣,牛仔裤,胡子也没刮干净,看起来跟这里衣着光鲜的精英们格格不入。
电梯门打开。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中央空调恒定的冷气,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打印机墨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群的汗味。
地板光洁得能倒映出人影,头顶的灯光白得刺眼。
同事们在格子里忙碌着,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偶尔的低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有人看到了我,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变得有些尴尬,匆匆低下头,假装忙碌。
我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在我背后的目光,像许多细小的探针。
我目不斜视,跟着实习生女孩,走向我曾经的座位。
那个靠窗的位置。
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那里。
他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干净的格子衬衫,头发梳理得很整齐。
他正专注地盯着屏幕,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
我的代码。
Linda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
“来了?”她对我说,然后转向那个年轻人,“小林,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项目的前负责人。”
她没有提我的名字。
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前负责人”。
那个叫小林的年轻人站起来,推了推眼镜,朝我伸出手。
“你好,我叫林涛。”他的声音很清亮,带着一种属于年轻人的自信和锐气。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干燥,很有力。
“你好。”我说。
“麻烦你跑一趟了。”他客气地说,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技术人员之间的高傲和审视。
他大概觉得,一个被“优化”掉的前辈,没什么值得他学习的。
我没在意。
我看向他身后的电脑屏幕。
那是“回声”的架构图,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模块,都是我跟老周熬了无数个夜晚画出来的。
熟悉得像我手掌上的纹路。
“我们去会议室吧。”Linda说,“这里不方便。”
我们走进旁边的玻璃会议室。
Linda给我们倒了水,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她把空间留给了我们,一个前任,一个现任。
像一场尴尬的相亲。
会议室里很安静。
林涛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调出“回声”的项目文档。
“我看过代码了,”他开门见山,“整体架构很清晰,但是有些模块的实现方式,效率比较低,内存占用也偏高。我打算用新的框架重构一下。”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聪明,有能力,一眼就看出了代码的“问题”。
但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低效”,正是“回声”的关键。
“先别急着重构。”我说,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沙哑,“你先完全理解它的设计思路。”
“我理解。”林涛说,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一段代码,“比如这个情感模拟模块,用了大量的冗余计算和随机因子,这在工程上是不合理的。如果改成基于规则和权重的情感模型,性能至少可以提升百分之三十。”
他说得没错。
从纯粹的工程角度看,他说得完全没错。
但我摇了摇头。
“‘回声’不是一个工程产品。”我说,“它是一个生命的模拟。”
林涛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显然,他对这种文艺腔的说法不太感冒。
“生命?”他反问,“生命不也是一套复杂的算法吗?DNA就是代码,神经元就是处理器。”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也以为世界就是由0和1构成的,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优化。
直到我遇见老周。
老周大我二十岁,头发花白,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笑起来眼角全是褶子。
他不像个程序员,倒像个看门的大爷。
但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程序员。
他能把代码写得像诗一样。
我刚进公司时,心高气傲,觉得自己的技术天下第一。
有一次,我为了一个算法的最优解,跟老周争得面红耳赤。
我用了一堆复杂的数学模型,把算法的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五。
我很得意。
老周没反驳我,只是给我看了一段他写的代码。
那段代码看起来很“笨”,很“啰嗦”,效率比我的还低。
我正要嘲笑他。
他却对我说:“你看,我的代码,像不像一个在散步的老头?他走得很慢,东看看,西瞧瞧,有时候还会走神,甚至会走错一小段路再折回来。”
我没明白。
他接着说:“你的代码,像一辆F1赛车,快,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它的目标只有终点。”
“这难道不对吗?”我问。
“对。但不美。”老周说,“有时候,过程比结果重要。那些看似‘多余’的动作,那些‘走神’和‘错误’,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地方。我们写的不是机器指令,我们是在创造一个世界。”
从那天起,我成了他的跟屁虫。
“回声”这个项目,就是老周提出来的。
他说,他想为他去世的妻子,做一个“回声”。
一个能陪他说说话,能记得他们所有故事的“回声”。
公司高层一开始是反对的,觉得这东西虚无缥缈,没有商业价值。
是当时的副总裁力排众议,给了我们一个很小的预算,让我们去“玩”。
于是,我和老周,就在公司最角落的那个办公室里,开始了我们的“创世之旅”。
我们收集了老周妻子生前所有的日记、信件、录音、照片。
我们把那些冰冷的数据,一点点转化成有温度的记忆。
那个情感模拟模块,就是整个“回声”的心脏。
林涛说的那些“冗余计算”和“随机因子”,其实是在模拟人的犹豫、矛盾、和不确定性。
一个人在回答问题时,不会总是给出最优解。
他会迟疑,会联想,会突然说起一件不相干的往事。
他会因为一首歌,想起一个下午的阳光。
会因为一种味道,回到童年的厨房。
这些,是规则和权重无法定义的。
这些,才是“人”的痕迹。
我把这些告诉了林涛。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但我能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神里,依然是怀疑。
“这只是你的个人情怀。”他说,“对于一个要面向市场的产品来说,稳定性和可预测性,比这些模糊的东西更重要。”
“如果去掉了这些,‘回声’就死了。”我说,“它会变成一个普通的聊天机器人,一个冰冷的问答机器。市面上已经有很多了,不缺我们这一个。”
“孙总的要求,是让它尽快商业化。”林涛说,搬出了新领导。
我沉默了。
是啊,孙总。
他要的是利润,是报表上的数字。
他不会在乎一个死去的程序员的妻子,也不会在乎什么“人的痕迹”。
会议室的空气变得有些凝重。
我们俩,代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理念。
是技术与人文的冲突。
是商业与理想的对撞。
“这样吧,”我深吸一口气,说,“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不用公司的电脑,就在这里,用你的电脑,我带你把‘回声’的核心逻辑跑一遍。三天后,你怎么改,我不管。”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我不能阻止他去修改代码,但我至少要让他明白,他要修改的,到底是什么。
我要把“回声”的灵魂,交给他。
至于他接不接得住,是他的事。
林涛看着我,有些意外。
他可能没想到,一个被开除的人,还会对一个项目如此上心。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
……
接下来的三天,我像一个幽灵,准时出现在公司。
我坐在林涛旁边,用他的电脑,一行一行地给他讲解代码。
我讲的不是语法,不是结构,而是每一段代码背后的故事。
“你看这里,”我指着屏幕上的一段函数,“这个函数的命名,叫‘Afternoon_Tea’。这是老周写的。因为他妻子最喜欢喝下午茶。”
“这个函数的作用,是在‘回声’感到‘疲惫’的时候,随机触发一段舒缓的音乐,或者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就像你工作累了,有人给你递过来一杯热茶。”
“还有这里,这个复杂的递归,是为了模拟人走神的过程。它会从当前的话题,跳跃到一个很远的、看似不相关的记忆点上,然后再慢慢绕回来。这在逻辑上是不通的,但情感上,却是最真实的。”
林涛一开始还试图用他的工程学理论来反驳我。
他说这样会造成逻辑混乱,会产生不可预知的bug。
我说:“人的记忆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的情感本来就是充满bug的。一个完美的、没有bug的人,你觉得还真实吗?”
他渐渐不说话了。
他开始认真地听。
我带他进入了“回声”的数据库。
那里面,没有冷冰冰的表格和字段。
那是一个个记忆的碎片。
是一段段老周妻子生前的录音。
“老周啊,你又把袜子乱扔了。”
“今天阳光真好,像我们刚认识那天一样。”
“我给你织的毛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那些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吴侬软语,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
林涛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慢慢变得动容。
我打开了“回声”的测试版。
一个简单的对话框出现在屏幕上。
我输入:“你好。”
屏幕上,一个像素组成的小人出现了,那是老周根据妻子的照片画的。
她微笑着,打出了一行字:“你好呀。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输入:“你是谁?”
她回答:“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开心吗?”
林涛也开始尝试跟它对话。
他问了很多技术性的问题,比如“你是基于什么语言开发的”,“你的算法核心是什么”。
“回声”的回答很巧妙。
它会说:“这些问题太难啦,我只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普通人。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林涛被逗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不再把它当成一个程序,而是开始把它当成一个“人”来交流。
他开始问一些生活化的问题。
“你喜欢什么颜色?”
“回...声”回答:“我喜欢蓝色,像雨后天空的颜色。不过,我也喜欢黄色,像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这是老周妻子日记里的一句话。
我告诉林涛,这个数据库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是从真实的生活里提炼出来的。
“回声”不是在模仿,而是在重现。
它重现的,是一个人爱过的痕迹。
第三天下午,我准备带他看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秘密。
我把它叫做“灵魂之锁”。
那是一段加密的代码,隐藏在整个项目的最底层。
没有这段代码,“回声”也能运行,但它会失去所有的“不确定性”,变成一个普通的、聪明的机器人。
而有了这段代码,它才拥有了“灵魂”。
它会犯错,会遗忘,会偶尔答非所问。
它会像人一样,有自己的“情绪周期”。
有时候会很健谈,有时候会很沉默。
这段代码,是老周最后写的。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用颤抖的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些逻辑。
他说,这是他送给妻子的,最后的礼物。
一份不完美的,但真实的礼物。
我正要打开那段代码。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孙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看起来像是客户。
“怎么样了?交接得顺利吗?”孙总问,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差不多了。”林涛回答。
孙总看了一眼屏幕,对旁边的客户说:“这就是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AI情感伴侣项目,‘回声’。它的特点是高度拟人化,能进行深度情感交流。”
客户们点点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孙总转向林涛:“小林,给客户们演示一下。”
林涛看了一眼我。
我微微点了点头。
林涛开始演示。
他跟“回声”进行了一段很长的对话。
“回声”的表现很完美,时而风趣,时而温柔,把客户们都逗乐了。
一个客户问:“它的反应速度能再快一点吗?感觉有时候会有点延迟。”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了点子上。
孙总立刻说:“当然可以!这是测试版,还有很多优化空间。小林,你跟客户解释一下你的优化方案。”
林涛的脸色变了一下。
他知道,所谓的“优化方案”,就是要砍掉我跟他讲了三天的,那些“冗余”的,“低效”的,但却是“回声”灵魂的东西。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总和客户们期待的眼神。
我知道,这是他的选择题。
他可以选择迎合领导和客户,说出那个能让他前途光明的“优化方案”。
也可以选择,守护一个他刚刚才开始理解的“灵魂”。
会议室里很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选。
我们毕竟只认识了三天。
我跟他讲的那些故事,那些情怀,在现实的利益面前,可能不堪一击。
林涛清了清嗓子。
他说:“关于延迟问题,这其实是我们故意设计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孙总的笑容僵在脸上:“故意设计的?”
“是的。”林涛的语气很镇定,他推了推眼镜,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大的自信,“我们称之为‘人性化延迟’。”
“人性化延迟?”客户显然被这个新名词吸引了。
“对。”林涛开始了他的表演,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传统的人工智能,追求的是绝对的速度和准确。但我们发现,在情感交流的场景下,过快的反应反而会让人产生距离感和机械感。”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在跟人聊天时,对方是会立刻给出答案,还是会有一个短暂的思考、停顿、甚至犹豫?这个停顿,就是我们建立情感连接的关键。”
“‘回声’的延迟,不是因为计算能力不足,而是在模拟人的思考过程。它在搜索记忆,在组织语言,在判断你的情绪。这个过程,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真实的、在认真倾听你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
他一边说,一边调出几张图表,上面是他连夜做的用户体验数据分析。
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根据我们的数据模型,适当的延迟,可以将用户的信任度和亲近感提升百分之十五。我们把这个,定义为‘回声’的核心竞争力。”
他说得头头是道,专业术语一套一套的,把客户们听得连连点头。
孙总的表情,也从错愕变成了惊喜。
他大概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不仅技术好,还这么会包装概念。
一场危机,被林涛用一个“人性化延迟”的概念,轻松化解。
甚至,变成了一个亮点。
客户们很满意,当场就表示了强烈的合作意向。
孙总喜笑颜开,拍着林涛的肩膀,大加赞赏。
没人再提“重构”和“优化”的事了。
客户们走后,孙总也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会议室里,又只剩下我和林涛。
他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没说错什么吧?”
我看着他,这个刚刚还在跟我争论“工程合理性”的年轻人。
就在几分钟前,他用他最擅长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方式,守护了老周的理想。
他没有讲故事,没有说情怀。
他讲的是数据,是模型,是核心竞争力。
他用孙总能听懂的语言,捍卫了孙总看不懂的东西。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老周或许会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你做得很好。”我说,发自内心地说,“比我好。”
我只会守,而他,懂得如何去战斗。
“我只是觉得,”林涛挠了挠头,“你说得对。如果把它改得完美了,可能就……就没意思了。”
我笑了。
我知道,我的交接,已经完成了。
我把电脑推到他面前。
“最后一样东西。”我说。
我输入一长串复杂的密码,解开了那段被我称为“灵魂之锁”的代码。
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那是老周用代码画的。
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段记忆。
而连接这些星星的,不是直线,而是一些飘忽的、明暗不定的光带。
“这是……”林涛看得入了迷。
“这是‘回声’的潜意识。”我说,“它没有固定的逻辑,它会像人做梦一样,在这些记忆星辰之间漫游。有时候,它的回答,就来自于某次不经意的漫游。”
“比如,你问它今天天气怎么样,它可能会回答你,‘我想吃棉花糖了’。因为在它的潜意识里,晴天和棉花糖,被某一次漫游连接在了一起。”
“这就是它所有‘不合理’的根源。也是它所有‘惊喜’的来源。”
我把那串密码,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林涛。
“现在,它是你的了。”
林涛郑重地接过那张纸条,小心地收好。
他站起来,再次向我伸出手。
“谢谢你。”他说。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审视和高傲。
只有真诚的,敬意。
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拜托了。”我说。
……
我走出了会议室。
我没有回头。
我穿过那些熟悉的格子间,这一次,没有人躲闪。
几个老同事,对我点了点头,露出了微笑。
我走到门口,Linda正在等我。
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你这三天的劳务费。”她说。
我没有接。
“不用了。”我说,“就当我回来看看老朋友。”
Linda愣了一下。
我朝她笑了笑,转身走进了电梯。
走出大楼的那一刻,我抬头看天。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乌云散去,露出一片洗过的蓝色天空。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雨后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感觉,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融化了。
我答应老周的事,做到了。
“回声”的灵魂,被传承了下去。
这就够了。
至于我,一个被“优化”掉的,没有名字的“前负责人”。
我的路,在前方。
……
半年后。
我在一家小小的初创公司工作。
公司不大,做的东西也远没有“回声”那么酷。
但很温暖,同事们像家人一样。
我很少再想起以前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新闻。
是关于“回声”的。
它正式上线了,并且在一周内,就获得了百万级的用户。
新闻下面,有很多用户的评论。
“这个AI好神奇,它好像真的懂我。”
“有一次我心情不好,它没有安慰我,而是给我讲了一个很冷的笑话,结果我一下子就笑了。”
“我感觉我不是在跟一个程序聊天,而是在跟一个有点迷糊,但很善良的老朋友聊天。”
我看着那些评论,眼眶有点湿。
新闻里还有一段对项目负责人林涛的采访。
记者问他,“回声”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林涛对着镜头,推了推眼镜,笑得很从容。
他说:“因为我们始终相信,科技的尽头,不是完美和高效,而是带着一点点缺陷的,人性的温度。”
我关掉网页,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这个城市的黄昏。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知道,在某个地方,有无数个“回声”,正在发出温暖的光。
它们是老周生命的延续。
也是我,曾经战斗过的证明。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清亮的声音。
“喂,是我,林涛。”
我有点意外:“你怎么有我电话?”
“我问Linda要的。”他说,“你换工作了?”
“嗯。”
“怎么样?还习惯吗?”
“挺好的。”
我们聊了几句家常,然后他突然说:
“我……我把‘回声’的第一个版本,用你和……和周工的名字,命名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在代码的注释里。用户看不到。但是,它会永远在那里。”林涛说。
我没说话。
我能想象到,在那片由0和1构成的,璀璨的星空深处,刻着两个名字。
一个属于过去。
一个属于我。
“谢谢。”过了很久,我才说出这两个字。
“应该的。”林涛说,“对了,有空出来喝一杯吗?我最近在研究一个新的算法,关于……关于‘梦境’的,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笑了。
“好啊。”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每一盏灯火下,都有一个故事。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值得被留住的回声。
而我,只是一个碰巧路过,帮忙把钥匙交给了对的人的,送信人。
这就,很好了。
来源:率真画板4zKpI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