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忘了结发之情,忘了朝堂风雨,忘了这十五年间的柴米油盐,唯独死死记着一件事 —— 要将苏晚鸢扶正,立为正妻。
成婚十五载,季京淮终究还是忘了。
他忘了结发之情,忘了朝堂风雨,忘了这十五年间的柴米油盐,唯独死死记着一件事 —— 要将苏晚鸢扶正,立为正妻。
我捏着袖中早已备好的和离书,缓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无波:「昨日你亲口说的,愿与我和离。」
他眼底泛红,指尖抖得厉害,却还是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鲜红的指印。墨迹未干,我便转身向外走去,不愿再多看这季府一眼。
「姐姐留步!」苏晚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婉,「好歹等煜哥儿下学归来,见上一面再走吧?」
我回眸,瞥见她身后气喘吁吁跑来的少年,那张与我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满是急切。我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淡漠:「不必了。他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对他,却早已没了半分牵挂。」
1
话音落下,我抬步继续前行,只想尽快逃离这囚禁了我十五年的牢笼。
「母亲!」
少年快步追上来,挡在我身前,澄澈的眼眸里翻涌着不解与怨怼:「您为何非要这般决绝?父亲只是病了,等他痊愈了……」
他话说到一半,便哽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整个季府上下谁不清楚,季京淮与我成婚十五载,不过是碍于婚约与家族颜面,心中从未有过半分真心。昨日他与友人出游,不慎坠马昏迷,醒来后神智混沌,唯有一句话说得无比清晰:「此生,我只认苏晚鸢为妻。」
其余种种,尽数遗忘。
「煜哥儿,」我看着眼前十四岁的少年,声音放柔了些,「你父亲与苏姨娘情投意合,如今我离开,正好成全他们,你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他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算计与凉薄。
「可是…… 可是孩儿不想您走!」他眼圈红得厉害,伸手想拉我的衣袖,又怯怯地收回,「您能不能…… 为了我留下来?」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当年嫁入季府,一半是遵父母之命,一半是年少时的痴心错付;可这十五载苦苦支撑,全是为了他。
可他自降生那日起,便被季京淮强行抱给了无法生育的苏晚鸢抚养。我这个生母,反倒成了府中可有可无的影子。
我伸出手腕,对他说:「再替我把一次脉吧。」
他自幼跟随徐太医学医,熟读医书,遍识百草,医术早已小有所成。
煜哥儿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腕间,眉头渐渐拧紧,眼神凝重起来,指尖微微发颤,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沙哑:「怎么会这样?这毒…… 不是早就解了吗?」
我心中了然。当初他为了研制解药以身试毒,昏迷不醒,我心急如焚,便也跟着试药,不慎中了这无解之毒。
彼时苏晚鸢也喝了那碗药,同样中了毒。我曾以为,她是放心不下煜哥儿,才甘愿冒险。可直到她走到我面前,轻声问出那句:「这世间只有一味解药,你说,煜哥儿醒了之后,会给你这个生母,还是给我这个养了他这么多年的养母?」
我才恍然大悟,这从头到尾,都是苏晚鸢布下的局。她赌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煜哥儿对她的依赖,更是季京淮对她的偏爱。
即便煜哥儿心存犹豫,季京淮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殒命?
结果正如她所料。煜哥儿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将那唯一的解药,给了养育他十四年的苏晚鸢。
这场以命相搏的博弈里,注定要有人牺牲,而那个人,只能是我。
「这毒能不能解,你心里最清楚,不是吗?」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声问道。
他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肩膀微微颤抖。曾经他那般笃定地说,定会寻到法子治好我,可这世间事,向来不如人愿。
「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想再困在这季府里,守着一群不值得的人。」
我绕过他,径直登上早已等候在门外的马车。马蹄声哒哒作响,掩盖了身后少年低低的呢喃,那句模糊的「不值得的人……」,终究没能传入我的耳中。
2
一路北上,西北边境战事吃紧,沿途并不安宁。
「小姐,听闻这一带常有流寇出没,咱们可得多加小心。」清露握紧了腰间的长剑,神色警惕。她与银霜是母亲生前为我挑选的护卫,自幼习武,身手不凡。
「辛苦你们了,跟着我这般颠沛流离。」我看着她们,心中满是愧疚。
两人相视一笑,语气轻松:「小姐说笑了,能陪您去西北看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们的家乡就在西北,那里有巍峨的群山,有广袤的沙漠,与我自幼生长的江南烟雨截然不同。这些都是她们闲暇时讲给我听的,我虽记在心里,却从未真正见过。
直到半年前,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执念,想去看看她们口中的西北风光。
我掀开轿帘,窗外的景致早已褪去江南的温婉,换成了北方的辽阔苍茫,天穹低垂,云层厚重。
「小姐,您看那边!」银霜突然指向不远处的草丛。
夜色渐浓,月光下,一个少年直直地躺在草丛中,身上的血迹将周围的青草染成了深褐色,触目惊心。
「是汉人,先救上来再说。」我当机立断。
少年伤势极重,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身上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鞭痕。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医馆,大夫诊视过后连连摇头:「救不活了。这些鞭痕看着不深,实则淬了剧毒,伤及五脏六腑,无力回天了。」
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要这样客死他乡吗?我心中不忍,对大夫说:「您尽力救治便是,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
大夫收了银子,便着手处理伤口。没想到天刚蒙蒙亮,那少年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珠转动了几下,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小姐,他好像在说什么药名?」清露凑上前听了半晌,转头对我说道。
因着煜哥儿学医的缘故,我这些年也跟着看了不少医书,认得不少草药。我俯下身仔细倾听,将他断断续续说出的药名一一记下,问道:「这些药,能解你身上的毒?」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求生欲,让我莫名有些触动。
大夫接过我写下的药方,皱着眉打量了半晌:「这药方倒是奇特,莫不是这孩子昏迷中胡言乱语?」
「不妨试试。」我说道。
大夫依言去配药,好在这些药材并不稀有,寻常药铺都能寻到。少年连服了十余日药,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到了第二十日,已然能清醒地与人交谈了。
闲谈中得知,他名叫梁湛,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一直跟随一位游方郎中学医。前几日,胡人掳走了郎中,逼着他为胡人的将军治病,郎中宁死不从,便被活活烧死了。
他看着我,眼神澄澈而坚定:「夫人,您是不是也中了毒?」
不等我回答,他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闭目凝神诊脉,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怕他为难,笑着安慰道:「我这毒,连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你不必放在心上。」
中毒之后,季京淮曾遍请金陵名医,甚至不惜重金请来了宫中御医为我诊治,可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病情始终没有好转。
梁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傲气:「原来那些太医,也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我有些诧异。
他抬眼看着我,一脸笃定:「夫人的毒并非无解,只是需要些时日,费些功夫罢了。」
银霜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几分警告:「你可别吹牛,若是治不好我家小姐,我可饶不了你。」
梁湛毫无惧色,朗声道:「若是治不好夫人,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把脑袋割下来给你!」
我被他这股少年意气逗笑了:「那便拜托你了。」
我们在医馆附近租了一处小院,既方便梁湛养伤,也便于他为我调理身体。
夜里,我炖了些滋补的汤端去给他,见他还在灯下研读医书,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眉头微蹙的模样,竟与年少时的煜哥儿有几分相似。我忍不住轻声提醒:「夜深了,明日再看吧,仔细伤了眼睛。」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汤碗上,眼眶渐渐湿润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他说,那位郎中虽教他医术,却性情暴戾,动辄对他打骂,从未有过半分温情。
「梁湛,」我看着他,心中生出几分怜惜,「若是你不嫌弃,便认我做义母吧。」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您…… 可是我只是个穷苦百姓,怎能……」
「傻孩子,天下哪有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穷苦呢?」我柔声说道。
他突然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母亲!」
「快起来,湛哥儿。」我伸手将他扶起。
自那以后,梁湛便日日围在我身边,一声声「母亲」叫得格外亲热。银霜和清露每每见了,都忍不住笑着捂起耳朵。
这日,梁湛出门买药,却迟迟没有归来。银霜出去寻了好几趟,直到夜幕降临,才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小姐,不好了!梁湛买药时,和京城来的特使的儿子打起来了!」
「什么?」我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急忙起身,「快带我过去看看!」
赶到事发地点时,只见几个官差正将梁湛死死按在药铺门口的地上。
「母亲!」梁湛看到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官差按得更紧了,「是我先动手打的他,与母亲无关,你们不许伤害她!」
官差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腰间的玉佩上,语气缓和了些:「夫人莫怪,我家公子买药是为了给府中夫人治病,令郎上来便抢夺,实在是失礼了。」
「你胡说!」梁湛急声道,「这药明明是我先付了钱的!」
争执间,药铺里走出一个少年,看到我时,脸上满是惊愕:「母亲?」
我抬眼望去,那少年,竟是煜哥儿。
3
煜哥儿快步走到我面前,语气中满是不解与担忧:「您怎么会在这里?」
「先把人放了。」我说道。
煜哥儿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挥手示意官差松开梁湛。
「且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官差们见状,纷纷跪倒在地行礼。这般大的排场,除了昨日刚抵达此地的季京淮季特使,还能有谁?
他缓缓走来,目光落在我脸上,久久没有移开,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身侧站着的,正是苏晚鸢 —— 如今,该称她为季夫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看着他,自离开季府至今,已有大半年光景,他清瘦了许多,可音容相貌,依旧是我初见时的模样。
那年初春,他站在我院中的柳树下,与父亲闲谈,身姿挺拔,温润如玉。父亲说,那便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人。
季京淮的父亲遭先帝贬谪,客死异乡,季家就此没落。父亲一生正直,从未想过悔婚,而我,又恰好对他一见倾心。
刚嫁入季府的那段日子,我们也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否则,也不会有煜哥儿。
可就在我怀上煜哥儿不久,季京淮的母亲便以我身怀六甲不便伺候为由,逼着他纳苏晚鸢为妾。季京淮起初百般不愿,甚至为此在宗祠跪了一天一夜。
我心疼他,便自作主张,将苏晚鸢接入了府中。
后来我才知晓,这不过是他们母子二人演的一场戏。苏晚鸢与他青梅竹马,只是家世贫寒,对他的仕途毫无助益,故而他才遵母命娶了我这个能为他带来助力的世家女。
偏偏命运弄人,我怀上煜哥儿还不足五个月,父亲因直言劝谏,遭先帝斥责,回到府中后气急攻心,竟撒手人寰了。母亲本就体弱,经此打击,更是一病不起。
我原以为,即便没了父亲的庇护,季京淮也会待我如初,我们会像父亲母亲那般恩爱一生。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去世后,季京淮对苏晚鸢的偏爱便愈发明显,甚至在我临盆当夜,不顾我的虚弱,强行将刚出生的煜哥儿抱给了苏晚鸢。
他说,苏晚鸢身子不好,无法生育,我与他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
那是我拼了半条命,生了三天三夜才换来的孩子啊,却被他轻飘飘一句话,送给了别人。
父亲离世,母亲卧病,季京淮却在朝堂上步步高升,我在季府,彻底没了依仗。为了阻止我与苏晚鸢争抢孩子,他更是向陛下请旨,带着苏晚鸢和煜哥儿去了青州任职,这一去,便是五年。
再次见到煜哥儿时,他已被苏晚鸢教养得彬彬有礼,见了我,规规矩矩地行三跪九叩之礼,唤一声「母亲」。可他看向我的眼神,却满是疏离与冷漠。
「你知道凉城在哪里吗?」
季京淮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
「出了城门,不到三十里便是。」我淡淡说道。
他点了点头,语气愈发凝重:「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来这里?难道你不知道,凉城如今正在打仗,你这是要去送死吗?」
他的力气极大,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疼得我皱起了眉头。
「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我挣脱开他的手,语气冰冷。
季京淮正欲开口,苏晚鸢突然捂着心口,娇弱地呻吟起来:「夫君,我…… 我好难受……」
季京淮立刻转身扶住她,语气瞬间柔和下来,转头对煜哥儿吩咐道:「药已经买到了,还不快带回府中,给你小娘服下。」
「是。」煜哥儿面露忧色,当即命人去取药。
梁湛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身边的官差,扑过去将药紧紧护在身下,红着眼睛嘶吼道:「这药是我的!是我给母亲治病的药!你的小娘金贵,难道我的母亲就活该去死吗?」
煜哥儿抬手想要去抢,动作却突然顿住,目光复杂地看向了我。
季京淮瞬间明白了什么,冷笑几声:「我当你明知此处战乱不休,却还要执意前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苏晚鸢眼睛猛地睁大,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姐姐,难道你早就知道我需要这味药,特意让人提前买走,想要置我于死地?」
这味药,梁湛在城中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多亏了药铺掌柜与梁湛的师父是旧识,才从西域药贩子手中高价购得。
煜哥儿也满脸惊诧地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怪:「母亲,您怎么能这样做?小娘她…… 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季京淮冷冷地注视着我,语气中满是鄙夷:「你果然还是老样子,心肠歹毒,冷血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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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样子?」我缓缓走上前,目光直视着他,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样子?你不是说,从前的事情,你都忘干净了吗?」
他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有些闪烁:「我…… 我是听旁人说的。」
「呵。」我轻轻嗤笑一声,并未打算拆穿他的伪装。
他出事的前一夜,苏晚鸢正因想做平妻之事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他便坠马失忆,偏偏忘了所有,只记得要扶正苏晚鸢。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许掌柜。」我转头看向药铺掌柜。
许掌柜连忙走上前来:「夫人有何吩咐?」
「我想问你,这味药,是梁湛先付的钱,还是这位季公子先付的钱?」我问道。
许掌柜是个生意人,自然不敢得罪季京淮这样的朝廷命官,低着头,迟迟不敢回话。
「季大人,」我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季京淮,「您的官威,倒是不小,竟能逼得老百姓不敢说实话了。」
季京淮打小就立志要承袭父业,做个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好官。此刻听我这般言语带刺地反问,他先是狠狠瞪了煜哥儿一眼,随即转向许掌柜,语气冷冽却掷地有声:「你只管把实情说出来,不必有顾虑。」
许掌柜身子微微一颤,又怯生生地瞥了眼煜哥儿与苏晚鸢,这才压低了嗓音,结结巴巴地回话:「是…… 是梁湛公子先付的药钱。」
「既然如此,」我唇边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直直射向煜哥儿,「钱货两清,交易已了,季公子凭什么扣着人不放?难不成是想强取豪夺不成?」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这年头时局动荡,胡人的侵扰让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如今又见朝廷官员这般行事,像是要欺凌平民,人群中渐渐起了些骚动,不满的低语声此起彼伏。
季京淮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盯着我:「你要这药,究竟是做什么用?」
我没有直接回应他,转而看向煜哥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煜哥儿,你且告诉你父亲,我要这药,是为了什么?」
我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苏晚鸢忽然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吟,脸色惨白如纸,虚弱地说道:「姐姐莫要为难孩子了,妾身福薄,即便就此去了,也不足为惜。」
说罢,她抬手紧紧捂着心口,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便要支撑不住。
「我……」煜哥儿张了张嘴,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烈火灼烧般艰难,「母亲为何非要这药,儿子…… 儿子当真不知。」
站在我身旁的银霜连忙伸手扶住我的胳膊,眼圈已然泛红,带着几分急切与痛心质问:「公子,您怎能说这样的话?您明明清楚,这药是小姐的救命之物啊!」
煜哥儿深深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神色,既不敢回应银霜的诘问,更不敢抬头与我对视。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荒谬的笑意。真是糊涂了,我竟会指望从他口中听到半句实话。
苏晚鸢缓缓直起身,走到煜哥儿身前,轻轻将他护在身后,语气带着几分困惑与迟疑:「方才那位少年说,这药是要拿去救他母亲的性命,可姐姐又说这药是你自己要用…… 这前后说法不一,我们到底该信谁的呢?」
我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梁湛,本就是我的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
「母亲!」煜哥儿猛地抬起头,嘴唇毫无血色,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带着颤抖,「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才是您亲生的儿子啊!」
「你是苏晚鸢的孩子。」
这句话,是他八岁那年,当着我的面亲口说的。自那一日起,我便清清楚楚地知道,此生此世,他永远只会是苏晚鸢的儿子。而我,不过是季府名义上的主母,他按规矩唤我一声「母亲」,也仅仅只是出于礼数罢了。
「在季府时我是你嫡母,可如今我已经和你父亲和离,我与你,与你父亲,与整个季家,再无半点瓜葛。」
「母亲……」
我别过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妇,担不起季公子的一声母亲。」
「银霜,去把湛哥儿买的药拿过来。」
季京淮却伸手将人拦下:「你当真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要了?」
我抬头看他,内心如大火焚烧过的原野,灰败,平静:「季大人,当日我生产完屋内的血气还为散尽,你就逼着我说我的儿子死了,活下来的那个只能是苏晚鸢的孩子。如今我终于做到了,你该开心才是啊。」
季京淮手臂微微颤抖,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的苏姨娘娇喘一声,身子软软地坠下去,倒在地上,一副将死的模样。
「晚鸢?」
季京淮和季煜宣都慌了神,急忙将人抱进了药铺。
「我们走。」
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没敢拦我们。
我们回到院子,太平的过了几日,只是湛哥儿一直恹恹的。
「是不是那日伤到了,你没有告诉我?」
他摇摇头,看着我时眼中满是泪水:「您是因为我会医术才对我好的吗?您的儿子……也会医术。」
「自然不是,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我有缘,你从小没有父母,我是真的心疼你。」
我用帕子为他擦去脸上的眼泪,被他逗笑:「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啊?」
他突然红了脸,用袖子粗鲁地将眼泪擦干,转过头时依旧可怜巴巴:「其实这几天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您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收我为义子也没关系,您就是我娘,一辈子都是,我会孝敬您,对您好,护着您。」
我心里一阵暖意。
自从我的父母去世后,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在季府,我是高高在上的主母,却永远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湛哥儿,」我将孩子抱进怀里:「母亲也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我的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我看过去,季煜宣呆呆地站在门口,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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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急促的声响划破庭院静谧,季煜宣推门而入,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声音带着难掩的质问:「母亲,您说他是您唯一的孩子?那我呢?我在您心中算什么?」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抬眸看他,语气平静无波。
我的问话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他的心湖,他脸色瞬间惨白,神情痛苦得身体都绷直了,声音带着颤音:「母亲,您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对不对?我知道您还在气我 —— 气我不顾您的身体,执意要为小娘求药。可我真的有苦衷啊!您身上的毒本应在三个月前就发作,如今您不是好好的吗?」
我轻轻叹了口气,对他早已没了往日那般撕心裂肺的失望,只剩一片淡然:「你是苏晚鸢一手养大的,对她情根深种,我不怪你。可煜哥儿,我也是活生生的人, hearts 不是铁打的,不可能在你一次次选择放弃我之后,还始终站在你身后,毫无怨言地爱着你。」
「可我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您曾经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他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不解。
难道就因为这句承诺,他便可以这般毫无顾忌地伤害我吗?
我凝视着他那张与我有五分相似的脸庞,心中一片漠然,不愿再做过多辩解:「从前的话,你就当我食言了吧。」
季煜宣僵在原地,肩膀微微耸动,小声地啜泣起来。
「你今日特意找来,想必不是只为了说这些吧?」我开门见山,他向来不会无缘无故寻来。
「我是为了那药……」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梁湛已然按捺不住怒火,厉声打断他:「你还有脸来要药?你这般行径,与拿刀直接捅死我母亲有何区别?至少刀伤来得痛快,不会让她受这般长久的煎熬。」
这毒发作时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仿佛有千百只毒虫从心口开始啃噬,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种痛楚,我足足忍受了三年。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若是想凭着母子情分逼我给药,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语气坚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其实,我心中一直存着疑虑。
苏晚鸢身上的毒,当真如她所言那般凶险吗?她会为了算计我,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她对我的恨意,真的深到了这般地步?
自她入府,季京淮的宠爱便尽数倾注在她身上,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顶配,就连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也对她更为亲近。
我实在想不通,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这般恨之入骨,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清露见状,正准备上前将季煜宣请出门外,却见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道身影,周身萦绕着浓烈的怒气。
季京淮缓缓迈步走到季煜宣面前,目光阴鸷,语气里压抑着翻涌的怒火:「你方才说什么?你母亲身上的毒,至今仍未解开?」
当年我中毒后,季京淮大概是怕我毒发身亡的模样太过难看,有损季府名声,更怕落得个苛待发妻的骂名,便四处寻访名医,就连宫中太医也被他请来了府中。可折腾了许久,我的毒依旧没能根治。
后来我实在不堪其扰,便暗中买通了太医,让他告知季京淮,我的毒已经尽数清除。
往后每逢毒发,我便让银霜和清露随便编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心里清楚,我的生死,根本不值得季京淮费心思调查。我一旦离世,他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扶苏晚鸢上位,而太医也不会因此受到追责。
季煜宣低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季京淮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滔天怒火。
我心中疲惫不堪,看着眼前这父子俩,实在猜不透他们又在演哪一出戏。
季煜宣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颤抖着回答:「半,半年前…… 母亲离开季府的时候,我偷偷为她诊过脉。」
季京淮眉头紧蹙,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半年前?」
季煜宣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确认了他的说法。
季京淮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薄唇紧抿:「你当初执意离开,是不是就没打算再回去?」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紧:「若不是恰巧遇到湛哥儿,你此刻…… 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们都走吧,」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他们虚伪的嘴脸,「别让你们的虚情假意,玷污了我的院子。」
季京淮望着眼前这个早已褪去往日温婉、满身疏离的女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猛然惊觉,自己差点就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季煜宣,语气急促地追问:「你小娘…… 她知道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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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煜宣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她知道。」
季京淮踉跄着后退几步,伸手扶住一旁的石桌才勉强稳住身形,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随后猛地转身,快步冲出门去。
他骑着马一路疾驰,直奔苏晚鸢的住处。抵达后,他吩咐下人不得声张,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院子。
屋内,苏晚鸢正和她的贴身嬷嬷说话,声音隐约传来:「大人和公子都去为我讨药了,想来很快就能有结果。」
然而,苏晚鸢的眉头并未因嬷嬷的话而舒展分毫,反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希望他们此番前去,是真心为了我。」
嬷嬷一脸不解地问道:「姨娘,其实您根本不必以身犯险喝下那毒药啊。温氏已经和大人和离,还一个人跑到了这偏远之地,对您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苏晚鸢狠狠瞪了嬷嬷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怨怼:「若是真的毫无威胁,为何过了这么久,我依旧只是个姨娘?为何管家只是说了一句她冷血无情,季京淮就将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去庄子上做苦力?」
站在门口的季京淮,听着屋内的对话,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何尝不知道,当初假装失忆是一步险棋,可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清楚温汀兰一直恨着自己,既不想让这份恨意加深,又想成全苏晚鸢做平妻的心愿。苏晚鸢说得没错,煜哥儿已经长大了,到了议亲的年纪,庶子的身份终究会成为他的阻碍。
他原本打算,借着失忆的由头说服温汀兰同意扶正苏晚鸢。他了解温汀兰的性子,为了孩子,她或许会点头。可那样一来,她往后定然再也不愿见自己了。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小厮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 假装失忆。等苏晚鸢被抬为平妻后,他再装模作样地喝几天药,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失忆头上,想必温汀兰便不会再怪他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温汀兰竟然直接拿出了和离书,逼着他签字。
季京淮心中满是悔恨。当日他之所以愿意签下名字,是因为他笃定,温汀兰那般疼爱煜哥儿,只要煜哥儿还在季府,他们之间就还有转机。
可后来,当他派人打听得知,那封和离书,温汀兰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时,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夫妻十几年,他最了解温汀兰的性子,执拗得很,一旦认定的事情,就算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可明明她已经伤心欲绝地离开了,苏晚鸢却还不肯放过她,竟然不远千里追来,想要置她于死地。
想到这里,季京淮怒火攻心,猛地一脚踹开房门,伸手便将床上的苏晚鸢扯了下来。
苏晚鸢猝不及防,慌乱之中连忙说道:「大人,就算您要发怒,也该说个缘由,别让我做了个不明不白的枉死鬼啊!」
季京淮冷笑几声,眼神冰冷刺骨:「当年你为了煜哥儿试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汀兰中毒?」
苏晚鸢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要矢口否认,可她慌乱的神色早已出卖了自己。
季京淮心痛难忍,声音都带着颤抖:「这次你中毒,是不是也故技重施?你非要将她彻底害死,才肯善罢甘休?」
苏晚鸢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季京淮不再与她纠缠,转而看向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嬷嬷,当即下令,将人押下去严刑逼供。
不过半个时辰,嬷嬷便熬不住酷刑,将所有事情都招了出来。其中,便包括当年苏晚鸢故意设计损伤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无法生育,而后趁机将煜哥儿要到身边抚养的真相。
季煜宣回到府中,听闻父亲要对小娘用刑,心急如焚地赶了过来。刚一进门,便听到嬷嬷哭喊着说道:「这些年苏姨娘对煜哥儿百般照顾,根本不是真心疼爱,不过是为了让他与温氏彻底离心!煜哥儿小时候身子一直不好,也是苏姨娘暗中给他下了药!原本她是想直接害死煜哥儿,让温氏痛不欲生,是奴婢苦苦劝说,让她留下这个儿子,日后才有机会被抬为平妻啊!」
季煜宣猛地冲过去,一脚踹在嬷嬷胸口,怒声呵斥:「你这刁奴,竟敢在这里血口喷人,陷害我小娘!」
嬷嬷忍着胸口的剧痛爬起来,哭喊道:「哥儿,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陷害苏姨娘啊!难道您忘了,您八岁那年,苏姨娘让您喝的那碗银耳汤吗?」
季煜宣眉头紧紧皱起,那段记忆瞬间涌上心头。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喝下那碗银耳汤后不久,便腹中绞痛难忍,险些丧命。
后来,是小娘三步一叩首,一路跪拜到宝华寺,才求来了解药,救了他的性命。
当时他一直以为,那碗汤是母亲温汀兰送给小娘的,小娘见他放学回来满头大汗,心疼他才转送给了他。
他曾经想过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可小娘却拦住了他,说她心地善良,不愿看到他与亲生母亲彻底决裂,逼着他将此事咽了下去。
从那以后,每当看到温汀兰对自己露出慈爱的笑容,他便觉得那笑容虚伪至极,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碗剧毒的银耳汤。最终,他实在无法忍受,冲到了温汀兰的院子里,对她说出了最伤人的话:「此生此世,我只认苏晚鸢一个小娘!若不是因为你是季家主母,我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觉得你脏!」
此刻,季煜宣不敢去回想,当时温汀兰听到这句话时,眼中是何等的悲伤与绝望。她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泥塑,被他狠狠踩在脚下,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复原。
「那,那碗汤里的毒,不是温氏下的吗?」他声音颤抖,带着一丝侥幸问道。
嬷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解释:「汤确实是温氏送给苏姨娘的,可那毒,是苏姨娘后来偷偷加进去的!她那日的目标,就是要取哥儿的性命啊!」
季煜宣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直直地栽倒下去,幸好被身旁的下人及时扶住。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小娘那么疼我,怎么会这样对我……」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他一把推开身旁的人,踉跄着跪倒在苏晚鸢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小娘,您告诉儿子,她是在胡说八道,对不对?我是您一手拉扯大的,您怎么可能害我呢?」
苏晚鸢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慈爱与温柔,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恨意。
她恨季煜宣这双眼睛,与那个高高在上、让她嫉妒得发狂的温汀兰如此相似;她恨季煜宣这张脸,与那个负心薄幸的季京淮一模一样。
7
季京淮得知所有真相后,当即就要下令处置苏晚鸢。可转念一想,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眼神冰冷:「不必我动手处置你。你身中剧毒,用不了多久,便会被那蚀骨的疼痛折磨而死。汀兰曾经承受过的痛苦,我要让你加倍体验一遍。」
苏晚鸢却丝毫不惧,反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你以为用这种方式报复我,温汀兰就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你身边吗?季京淮,你真是太可笑了!你以为她真正恨的人是我?造成今日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苏晚鸢缓缓抬起头,看向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季京淮。自从他违背了对自己的誓言,迎娶温汀兰的那一刻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便总是带着这种俯视的姿态。
为什么?
苏晚鸢笑中带泪,心中满是不甘。只因为她是妾,是身份低微的奴婢,而他是位极人臣、身份尊贵的季大人,所以他们之间,便再也没有了平等可言吗?
可她不甘心!明明是他先负了自己,为什么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她?
直到此刻,她才幡然醒悟,自己真正恨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季京淮。可她不敢承认,只能一次次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恨的人是温汀兰,是温汀兰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不能恨季京淮。她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季京淮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心中的恨意总要找个宣泄的出口,而温汀兰,便成了那个最无辜的靶子。
「你既然占了我的身子,许了我承诺,就不该再对温汀兰动心;既然你选择迎娶温汀兰,给了她正妻的名分,就不该再让我进府受这委屈!」苏晚鸢的笑声愈发癫狂,「你以为给我奢华的生活,把别人的儿子抢过来塞给我,我就会开心,就会对你死心塌地、感恩戴德吗?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心,连狗都不屑一顾!你害了我一辈子,也毁了温汀兰一辈子!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将这所有的罪孽都一笔勾销吗?」
「把她拉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季京淮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怒吼着喊出了这句话。
季煜宣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切。不过短短片刻,他从小到大坚信不疑的所有事情,都轰然崩塌。
她们的恨,都有迹可循,都有源头。可他呢?他该去恨谁?
8
季京淮再次找上门时,梁湛正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轻声说道:「母亲,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喝完您身上的毒就能彻底清除了。」
我点了点头,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银霜连忙递过来一枚蜜饯,放进我嘴里,心疼地说道:「小姐,这些年您受的苦,总算要结束了。」
「还是回金陵吧,」季京淮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到了金陵,我请最好的太医为你诊治,这样我才能安心。」
这院子太过简陋,没有多余的仆从值守,只要门没有关严,便总会有不速之客闯入。
「季大人这般屡次私闯民宅,莫非是觉得,我这偏远之地的官府,就管不了你了?」我语气冷淡,带着几分讥讽。
他却像是没有听出我的嘲讽,反而笑了起来:「听你声音清亮,精神也好了许多,看来身体确实比之前好转不少。」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已经查明,这些年都是苏晚鸢那个女人在暗中陷害你。我已经处置了她,你曾经受过的苦,我一定会让她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够了!」我看着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恶心,「我与苏晚鸢之间的所有恩怨,归根结底,都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你贪心不足,什么都想要,我与她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她不会变成如今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我也不必受这十五年的煎熬。如今你却在这里沾沾自喜,说替我报了仇。若是真的想为我报仇,你最先该做的,是自刎谢罪。」
季京淮的手臂微微颤抖,声音变得沙哑:「我……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改日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他便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路逃回季府,季京淮脑海中反复浮现着温汀兰方才的眼神,那般冰冷,那般充满恨意,与苏晚鸢最后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她们都恨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让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不知何时,季煜宣已然站在了他的身后,声音冷淡地唤了一声:「父亲。」
季京淮回过头,看到他肩上背着一个行囊,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你这是要去哪儿?」
季煜宣的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只吐出两个字:「凉城。」
「是去那边做军医?」我望着他清瘦的眉眼,轻声问道。
他垂着眼帘,缓缓点了点头。
「你父亲…… 他知晓此事吗?」
又是一记颔首,他喉结动了动,低声应道:「知道的。」
话音刚落,季煜宣忽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带着无尽的悔意:「母亲,孩儿错了,以前那些浑事,都是孩儿不对…… 对不起您。」
我抬眼望了望天边,日头已西斜,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伸手替身旁的湛哥儿理了理衣襟,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肩头,鼻尖一阵发酸,强忍着哽咽催促:「快些上路吧,再耽搁,天黑前怕是到不了下一处驿站了。」
「那…… 孩儿走了。」季煜宣拭去眼角的泪,声音仍带着一丝沙哑,「母亲多保重。」
我不忍看他眼底的期盼,索性别过脸去,目光落在院外的老槐树上,没有应声。
两人并肩踏出院门,刚走出去几十步,湛哥儿便热络地搭上季煜宣的肩膀,不知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原本沉郁的季煜宣也勾起了唇角,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
「湛哥儿!」我忍不住扬声喊了一句。
两个少年同时回头,湛哥儿脸上还带着笑意,而季煜宣的眼神里,满是殷切的期盼,直直望着我。
「到了那边,一定要常写信回来。」我叮嘱道,声音里藏着难掩的牵挂。
「好嘞,母亲放心!」湛哥儿爽快应道。
季煜宣也紧跟着点头,轻声回了句:「知道了,母亲。」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被街角的屋檐遮住,再也看不见,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发慌。
往后的日子里,湛哥儿果然没让人失望,书信从不间断,字里行间满是军中的趣闻与平安。只是季煜宣,我自始至终没能收到他一封亲笔信。
唯有湛哥儿的信末尾,总会静静躺着三个字 ——「母亲安」,那笔锋沉稳,分明是季煜宣的笔迹。
他们离开没几日,府上来了一位陌生女子,手里捧着一沓厚厚的账簿,说是要亲手交给我。我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竟是季京淮这些年贪赃枉法、渎职徇私的种种罪证。
女子将账簿交予我后,没多言一句,便匆匆转身离去,步履急切。
身旁的银霜望着她的背影,蹙眉思索:「这背影,怎么瞧着这般眼熟?」
清露忽然一拍手,恍然道:「小姐,我想起来了!这是苏姨娘的远房表妹啊,前两年府里宴饮时见过一面的!」
「小姐,她突然送这些来,到底是何用意?」银霜不解地问道。
我指尖捏着那沉甸甸的账簿,纸页边缘已有些磨损,上面的每一笔记录,都像一把尖刀,刺破了过往的假象。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季京淮与父亲对天起誓的模样,他那时目光灼灼,语气坚定:「我此生定要效仿家父,清廉刚正,上不负陛下所托,下不愧黎民所望。」
如今看来,那些掷地有声的承诺,竟没有一句成真。
半年后,朝堂上传来震动人心的消息 —— 一向以廉洁自持闻名的季京淮,被人联名参奏贪污受贿,证据确凿。陛下龙颜大怒,本欲下旨满门抄斩。幸得季煜宣在军中潜心行医,救死扶伤,立下不少功劳,军中诸位将领感念其医德,联名上书为他求情。最终,陛下从轻发落,只查抄了季府,依法处死了季京淮,并未牵连远在凉城的季煜宣。
又是一年除夕,万家灯火团圆之际,湛哥儿的书信如期而至。信中说,他们在军中也过上了年,伙食格外丰盛,还吃上了难得的鸡蛋。
信的末尾,依旧是那熟悉的三个字,一笔一划,写得工整 ——「母亲安」。
来源:糖果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