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绿皮火车咣当了三十多个小时,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重装的,散发着一股隔夜烟草和泡面的混合气味。
1996年,南方的夏天黏腻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
我从广州出差回来,比原计划提早了两天。
绿皮火车咣当了三十多个小时,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重装的,散发着一股隔夜烟草和泡面的混合气味。
但心里是热的。
这次去广州,给厂里谈下来一笔大单,回去不仅有奖金,主任的位置也基本稳了。
我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另一个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给妻子陈兰买的真丝方巾。
湖蓝色的,上面印着细碎的白玉兰。我想象着她围上它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我们家住在厂区的家属楼,五楼。
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一股陈年的油烟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熟悉又让人安心。
我掏出钥匙,没急着开门。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铁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有声音,是电视机的声音,还有笑声。
陈兰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的磁性。
他们在聊天,聊得很开心。
我的手悬在半空,钥匙尖抵着锁孔,却怎么也插不进去。
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
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后跟。
我深吸一口气,楼道里浑浊的空气呛得我直咳嗽。
我清了清嗓子,然后猛地把钥匙插进去,转动。
“咔哒”一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我推开门。
客厅里,老旧的“熊猫”牌电视机正放着一部香港的喜剧片,周星驰在里面夸张地大笑。
陈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瓜子,正仰头笑着,眼角都笑出了细纹。
她旁边,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
大概四十岁出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那是我平时专用的那个青瓷茶杯。
我进门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笑声。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
陈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录像带。
“卫……卫民?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公斤的慌乱。
那个男人也站了起来,表情有些局促,但还是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没理他。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兰。
“我不该回来吗?”我问,声音干得像砂纸。
手里的塑料袋被我捏得“哗哗”作响,那条漂亮的湖蓝色丝巾,此刻像一条冰冷的蛇。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兰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把手里的瓜子壳扔进垃圾桶,“你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
“项目谈完了,就提前回来了。”
我把公文包重重地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电视里周星驰还在不知疲倦地大笑着,那笑声此刻听起来无比的讽刺。
“这位是?”我终于把目光转向那个男人,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
“哦,哦,这是王哥。”陈兰赶紧介绍,“王建国,我以前纺织厂同事的……一个远房亲戚。”
这个介绍含糊得可笑。
“王哥,这是我爱人,李卫民。”她又对那个男人说。
叫王建国的男人冲我伸出手,脸上挤出一个尽量友善的笑容:“你好,李师傅,经常听陈兰提起你。”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没有去握。
我的手还提着那个塑料袋。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建国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在裤子上擦了擦。
“我……我就是过来坐坐,看看陈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解释道,但眼神却不敢直视我。
“帮忙?”我冷笑一声,“我们家有什么需要你一个外人帮忙的?”
这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
陈兰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卫民,你怎么说话呢?”她走过来,想拉我的胳膊。
我甩开了她。
“我怎么说话了?我出差累死累活地在外面跑,回到家,老婆跟一个陌生男人在客厅里看电视,有说有笑,我还得客客气气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王建国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李师傅,你误会了,我跟陈兰没什么,就是……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我上下打量着他,“普通朋友能熟到用主人的杯子喝茶?普通朋友能在我家待到天都快黑了还不走?”
“我……”王建国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行了,你走吧。”我直接下了逐客令,“我们家不欢迎你。”
陈兰猛地拽了我一下,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李卫民!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感觉一股火直冲脑门,“你们俩把我当傻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过分?”
王建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拿起自己的外套,低声对陈兰说:“陈兰,那我先走了,改天再联系。”
“改天也别联系了!”我吼道。
王建国没再说话,快步走到门口,换了鞋,几乎是落荒而逃。
铁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电视里还在聒噪的背景音。
我走过去,“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我转过身,看着陈兰。
她站在那里,眼圈红红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说吧。”我说,“怎么回事?”
“没什么回事。”她别过头,不看我,“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一个朋友过来坐坐。”
“朋友?”我气笑了,“陈兰,你跟我结婚七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位‘朋友’?”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她突然也拔高了声音,像是被我逼到了极点。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好,好一个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我点点头,走到沙发边,把那个塑料袋扔在茶几上。
丝巾从袋子里滑了出来,那片温柔的湖蓝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这是给你买的礼物。”
我的声音平静下来,但这种平静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陈兰看了一眼那条丝巾,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陈兰,我们是夫妻。”我看着她,“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坦诚。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固执地重复着,“他就是我一个普通朋友,我们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我反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下午的时间,你告诉我什么都没做?”
“李卫民!”她尖叫起来,“你思想能不能不要那么龌龊!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是哪种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我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
她不说话,只是流眼泪,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无声无息。
我看着她哭,心里烦躁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我和陈兰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那时候我在机修分厂当技术员,她是纺织厂的女工,长得漂亮,性格也温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觉得她很可爱。
我们谈了半年恋爱就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和美。我在厂里是技术骨干,受领导器重,工资奖金都不少。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我下班回家,总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
厂里的人都羡慕我,说我李卫民有福气,娶了个好老婆。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可是今天,我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那个叫王建国的男人,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的家里,闯进了一个“外人”。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小房间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客厅里那个青瓷茶杯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结婚时,我爸专门从景德镇给我带回来的,我宝贝得不行,平时陈兰碰一下我都得说她。
可现在,一个陌生的男人,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用它喝着茶。
这比抓到他们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更让我觉得屈辱。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陈兰已经做好了早饭,稀饭,馒头,还有一碟咸菜。
跟平时一模一样。
我们俩沉默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
吃完饭,她默默地收拾碗筷。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
“你今天,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我还是没忍住。
她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该说的,我昨天都说了。信不信由你。”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陈兰,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觉得你没错是吗?”
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眼睛还是红肿的。
“我没错。我只是交个朋友,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朋友?那你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他是我们以前车间主任的亲戚,主任拜托我……”她说到一半,又停住了,摇了摇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信。”
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最是折磨人。
“你不说我怎么信?”我追问。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她反问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已经给我定了罪?”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我承认,从我推开门看到那一幕开始,我的心里就已经给她判了刑。
所有的理智和信任,在那一刻都崩塌了。
“那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站起身,“这几天我搬去厂里宿舍住,你也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吧。”
说完,我没再看她,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摔门而去。
下楼的时候,碰到隔壁的张婶。
张婶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嘴巴。
“小李,出差回来啦?看你这脸色,怎么跟老婆吵架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张婶,厂里有点急事。”
“哦哦,年轻人,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往心里去。”张婶絮絮叨叨地说。
我胡乱地点着头,快步走出了家属楼。
1996年的工厂,还保留着大集体时代最后的余温。
单身宿舍是筒子楼,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个个的小单间,厕所和水房都是公用的。
我跟宿舍管理员老刘打了声招呼,要了个空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皮都泛黄脱落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把东西放下,一屁股坐在床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陈兰的话,王建国的表情,张婶的劝告,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转。
我一遍遍地回放着昨天下午的场景。
他们俩坐在沙发上,那么自然,那么和谐。
陈兰笑得那么开心。
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了。
结婚久了,日子过得像一杯白开水,平淡,但也安稳。
我以为她跟我一样,满足于这种安稳。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那个王建国,到底是什么人?
陈兰说,是她以前纺织厂同事的亲戚。
两年前,市里的纺织行业不景气,陈兰所在的国营纺织厂效益一落千丈,最后搞改制,裁掉了一大批工人。
陈兰就在被裁的名单里。
那段时间她情绪很低落,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出门。
我劝她,没关系,我养你。
我们厂效益好,我的工资足够我们俩过上不错的日子。
后来,她也慢慢接受了家庭主D妇的身份,每天买菜做饭,把家里打理好。
我以为她已经习惯了。
难道,那个王建国,跟她下岗这件事有关系?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
我得搞清楚。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我没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陈兰的娘家。
丈母娘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我,很惊讶。
“卫民?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
“妈,我来看看您。”我把路上买的水果递过去。
“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丈母娘接过水果,拉着我进屋,“陈兰呢?没跟你一块儿来?”
“她……她在家呢。”我含糊地说。
“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丈母娘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我沉默了。
“你这孩子,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丈母娘叹了口气,“陈兰那脾气,我知道,有点倔,但心是好的。你多让着她点。”
“妈,我问您个事。”我决定开门见山,“陈兰以前在纺织厂,有没有一个姓王的车间主任?”
丈母娘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
“姓王的?好像……好像有。对,叫王爱国,是个男主任,对底下工人挺好的。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爱国,王建国。
这名字也太像兄弟了。
“那您知道这个王爱国,有个叫王建国的亲戚吗?”
“王建国?”丈母娘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我不敢跟丈母娘说实话,怕老人家担心。
从丈母娘家出来,我心里更乱了。
线索好像有了,但又好像更模糊了。
如果那个王建国真的是陈兰以前主任的亲戚,那他们认识,倒也说得过去。
可为什么陈兰要瞒着我?
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慌张?
我像一个魔怔了的侦探,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我偷偷回了一趟家。
陈兰不在。
我像个贼一样,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
我打开她的衣柜,一件件地看,希望能找到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
没有。
我拉开她的床头柜,里面放着一些她的小玩意儿,一本日记本。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拿起那本日记本,上面带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我犹豫了很久。
理智告诉我,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件非常不道德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我的妻子。
但情感上的猜忌和怀疑,像一只小手,不停地怂恿我。
最终,我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
我找到一把小镊子,对着锁孔捅了半天,居然真的把那把脆弱的小锁给捅开了。
我翻开日记本。
里面的字迹娟秀,是陈兰的字。
大部分记的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
今天买了什么菜,哪个邻居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我出差了,家里很安静。
我快速地往后翻。
终于,在一个多月前的一页,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王哥。
“今天又见到王哥了。他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听他讲外面世界的事情,感觉自己这几年都白活了。”
“王哥说,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一辈子围着灶台转。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王哥给我看了他服装作坊的照片,虽然不大,但很红火。他说,只要肯干,总有出路。我……我有点心动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日记里,“王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们一起去布料市场,一起讨论服装的款式,王哥还教她怎么用缝纫机做更复杂的样式。
日记里,充满了对王哥的崇拜,和对自己现状的不满。
“卫民回来了。他给我买了条丝巾,很漂亮。可是,我看着那条丝巾,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永远都只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他装扮的妻子,却从来没想过,我也想做点自己的事。”
“今天跟他大吵了一架。他怀疑我,用那种看贼一样的眼神看我。我好失望。我只是想做点事,证明我不是一个废人,为什么就这么难?”
“我不想跟他解释。他太大男子主义了,他不会理解我的。他只会觉得我在胡闹,会觉得我给他丢人。”
看到这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日记本“啪”地一声合上,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出轨。
她只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不仅没有发现,还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被欺骗的愤怒,有误解她的愧疚,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那个叫王建国的男人,在她心里,似乎比我这个丈夫更懂她。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烟灰掉了一地,我也没有心思去管。
我该怎么办?
冲回去,跟她道歉?
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说不出口。
我骨子里,就是个传统的男人。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我努力工作,让她衣食无忧,我觉得这就是对她最好的爱。
让她出去开什么作坊,抛头露面,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万一赔了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我李卫民?说我连老婆都养不活?
我的自尊心,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么做。
可是,日记里那些字,像针一样,一遍遍地扎着我的心。
“感觉自己这几年都白活了。”
“我不是一个废人。”
这些话,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心疼。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每天给我做饭洗衣,看起来温顺平和的陈兰,心里藏着这么大的风暴。
我在宿舍里躲了好几天。
白天在车间里埋头干活,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来麻痹自己。
晚上就一个人喝闷酒。
同事老张看我不对劲,过来劝我。
“卫民,你这几天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跟嫂子还没和好?”
我苦笑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老张,我问你个事。如果你老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出去折腾,搞什么自己的事业,你怎么办?”
老张愣了一下:“嫂子要出去干活?好事啊!现在这年头,多一份收入总是好的。你看咱们厂,都说效益好,谁知道哪天政策一变,说不行就不行了?”
“再说了,女人家,老闷在家里也不行,容易闷出病来。出去跟人打打交道,开阔开阔眼界,多好。”
老张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1996年,改革的浪潮已经席卷了全国。
“下岗”“待业”“铁饭碗”这些词,每天都在报纸上、电视里出现。
我们厂虽然暂时还风平浪静,但谁又能保证,这艘大船能一直平稳地开下去?
陈兰的危机感,也许比我更强。
她经历过一次下岗的阵痛,她害怕那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
而我,却还守着那点可怜的“大男子主义”,把她的上进和追求,当成了背叛。
我真是个混蛋。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很久。
我想起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挤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
冬天没有暖气,她每晚都给我提前暖好被窝。
我想起我生病住院,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我想起她每次看着我穿着新衣服去上班时,眼睛里那种骄傲和满足。
这个女人,把她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给了这个家。
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去怀疑她?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
我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出了宿舍。
我没有回家。
我凭着日记里零星的线索,开始找那个叫王建国的服装作坊。
日记里提到过,作坊在“红星路”附近,是一个旧仓库改造的。
红星路离我们家不远,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
那一片是老城区,有很多这样的小作坊。
我骑着车,在一条条巷子里穿梭。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我看到了一个挂着“建国服装”小牌子的院子。
院门开着,里面传来“哒哒哒”的缝纫机声音。
我停下车,走了进去。
院子里,七八个女工正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着,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布料和成衣。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在指导她们,正是王建国。
他看到我,明显愣住了。
院子里的女工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李……李师傅?”王建国迟疑地开口。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你别误会。”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我是来……了解一下情况的。”
王建国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从警惕,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是一种了然。
他让工人们继续干活,然后把我带到了旁边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些服装的设计图。
“坐吧,李师傅。”他给我倒了杯水,“喝水。”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搪瓷杯,没有接。
“我还是用我自己的杯子喝茶习惯。”我说。
王建国的手僵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把杯子收了回去。
“李师傅,那天的事,是个误会。我跟陈兰,真的没什么。”
“我知道。”我说。
这两个字,让王建国彻底愣住了。
他大概以为我会上来就挥拳头,或者至少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知道?”
“我看了她的日记。”我平静地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承认自己偷看妻子的日记,比承认自己打老婆还丢人。
王建国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好瞒的了。”
他给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确实是陈兰以前车间主任王爱国的堂弟。
王爱国退休后回了老家,前段时间知道王建国在市里开了个服装作坊,就写信给他,让他多关照一下以前厂里的老同事,看有没有能拉一把的。
陈兰就是其中一个。
“嫂子……哦不,陈兰,她是你爱人,她是个很要强的人。”王建国说,“她下岗后,心里一直不痛快,总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累赘。”
“她找到我,一开始只是想问问,能不能在我这里找个踩缝纫机的活干。”
“我跟她聊了聊,发现她对服装很有感觉,很有想法。我就劝她,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自己试试。本钱不大,先从小的做起。”
“她很犹豫,怕你不同意。她说你……嗯,比较传统,希望她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
王建国说得很委婉,但我听得懂。
他说我大男子主义,说我自私。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偷偷地……学习?”我问。
“也谈不上偷偷摸摸。”王建国说,“就是她想等自己学得差不多了,做出点样子了,再跟你说,给你一个惊喜。”
“结果,惊喜变成了惊吓。”我自嘲地笑了笑。
那天我提前回家,正好是王建国把一台二手的工业缝纫机给陈兰送到家里,顺便教她怎么调试。
弄完之后,天色已晚,陈兰留他吃晚饭,他没同意,就坐下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
然后,我就回来了。
一切都对上了。
日记里的内容,王建国的话,像两块拼图,严丝合缝地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真相就是,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疑神疑鬼、还伤害了自己妻子的混蛋。
“李师傅,陈兰她……她真的很在乎你。”王建国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她跟我提过很多次,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她怕你知道了会生气,会担心,所以才一直没敢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沉默了很久。
“她……想做什么?”我问。
“她想自己开个小摊,先从卖童装开始。她设计了几个款式,我看了,很好。她说现在家家都只有一个孩子,都舍得给孩子花钱。”
王建国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画纸。
上面是用铅笔画的童装设计图,有小裙子,有背带裤,旁边还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着尺寸和用料。
画得虽然不专业,但很用心,充满了童趣和爱意。
我看着那些图纸,仿佛看到了陈兰坐在灯下,一笔一划认真描绘的样子。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开个摊,需要多少钱?”我问。
“买布料,请人加工,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启动资金……大概需要两三千块钱吧。”王建-国说。
两三千块。
在1996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一个月的工资,加上各种奖金,也就五百多块。
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加起来,差不多也就这个数。
这是我们准备将来给孩子上学,或者家里应急用的钱。
我看着那些图纸,又想了想家里存折上的数字。
“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
“谢谢你,王哥。”
我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王建国也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李师傅,你……”
“我回去了。”我打断他,“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会跟她谈。”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骑上自行车,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银行。
我把家里那张两千三百块的定期存单取了出来,连本带息,一共两千四百二十七块五毛。
我把钱仔仔细细地装进一个信封,揣在怀里,那地方热乎乎的。
然后,我去了菜市场。
我买了陈兰最爱吃的鱼,还买了一大把她喜欢的小雏菊。
回到家属楼下,我抬头看了一眼五楼的窗户。
窗户开着,米色的窗帘在风里轻轻地飘。
那就是我的家。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
我用钥匙打开门。
陈兰正在拖地,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我们四目相对。
她瘦了,眼窝深陷,脸色也不好。
看到我,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又迅速地黯淡下去,低下头,继续拖地,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空气人。
我把手里的鱼和花放在桌子上。
她没有反应。
我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过拖把。
“我来吧。”
她愣住了,抬头看着我。
“你……”
“我回来了。”我说。
然后,我从怀里掏出那个装钱的信封,放在她手里。
“这是家里的所有积蓄,一共两千四百二十七块五毛。我今天都取出来了。”
陈兰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去找王建国了。”我说。
陈兰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信封差点掉在地上。
“我……我跟他……”
“你别怕。”我打断她,伸手,轻轻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
我说出了这三个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好像用尽了我半生的力气。
“陈兰,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太混蛋了,是我误会了你。”
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陈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哭得浑身颤抖,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害怕、失望,都哭了出来。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那么瘦弱,在我怀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聊到天黑。
我们把所有的话都摊开了说。
我告诉她,我害怕,我怕她被人骗,怕她辛辛苦苦攒的钱打了水漂,更怕……更怕她有了自己的世界,就不再需要我了。
她也告诉我,她害怕,她怕自己变成一个只会做饭的黄脸婆,怕自己跟不上我的脚步,怕有一天,我会嫌弃她。
我们俩,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因为害怕受伤,所以竖起了满身的尖刺,结果,却把对方扎得遍体鳞伤。
“这钱,你拿着。”我把那个信封重新塞到她手里,“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赔了,没关系,大不了我再挣。只要我们俩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陈兰捏着信封,看着我,眼睛亮得像星星。
“卫民……”
“别叫我卫民。”我打断她,“叫我老公。”
她“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里的气氛完全变了。
陈兰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家庭主D妇了。
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光彩。
她用那笔钱,买了布料,请了王建国作坊里两个手艺好的女工,利用下班时间帮忙加工。
客厅成了她的临时工作室。
那台二手的工业缝纫机“哒哒哒”地响着,取代了电视机的声音。
我下班回家,看到的不再是冷冰冰的饭菜,而是一个忙碌又充满活力的身影。
我有时候会觉得,这缝纫机的声音,比周星驰的笑声好听多了。
我没有袖手旁观。
我是搞技术的,对机械的东西天生就敏感。
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我研究了几天,给它上了油,换了几个磨损的零件,调试了一下,效率比以前高多了。
陈兰看着我满手油污的样子,笑得眼睛都弯了。
“李师傅,你可真是个宝。”
我也笑了。
“那是,你老公我,可是厂里的一级技工。”
第一个周末,陈兰的小摊,在市里最热闹的夜市开张了。
一张折叠桌,一根晾衣杆,上面挂满了她设计加工的漂亮童装。
她有点紧张,手心都是汗。
我站在她旁边,给她打气。
“别怕,你的衣服做得这么好,肯定有人买。”
我话音刚落,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就走了过来。
“老板娘,这件小裙子怎么卖?”
“十……十五块。”陈兰有些结巴地报价。
“十五?不贵啊。料子摸着也舒服。”年轻妈妈拿起一件粉色的小纱裙,在自己女儿身上比划着,“宝宝,喜欢吗?”
小女孩点点头。
“行,那就要这件了。”
第一笔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陈兰拿着那张热乎乎的十五块钱,手都在抖。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也看着她,心里充满了骄傲。
那天晚上,我们带去的一百多件童装,卖出去了三十多件。
收摊的时候,陈兰数着那些零零碎碎的票子,一遍又一遍,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卫民,我们挣钱了!我们挣了一百八十多块!”
一百八十多块。
相当于我一个星期的工资了。
“厉害啊,陈老板。”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回家的路上,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哼着小曲。
晚风吹起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比守着一份安稳的工资,要好一万倍。
陈兰的生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她的童装款式新颖,用料实在,价格也公道,很快就在夜市打出了名气。
很多人都成了回头客。
家里的客厅已经不够用了。
我们商量了一下,咬咬牙,在红星路附近,租下了一个十来平米的小门面。
王建国帮了不少忙,帮我们找铺面,联系装修,还把他的几个渠道介绍给了我们。
我对他,也从最初的敌视,变成了真正的感激。
我请他吃了顿饭,郑重地跟他道了歉。
他摆摆手,说:“李师傅,你能想通,支持嫂子,比什么都强。说实话,我挺羡慕你们的。”
小店开张那天,我们给它取名叫“兰心小筑”。
陈兰的兰,用心的心。
我用红纸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口。
上联是:巧手裁出千般爱。
下联是:慧心织就万缕情。
横批:生意兴隆。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我和陈兰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对联。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陈兰雇了两个小姑娘帮忙看店,她自己则专心负责设计和进货。
她越来越忙,也越来越自信。
她会跟我讨论最新的流行趋势,会跟我分析哪种布料更受市场欢迎。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崇拜和依赖。
那里面,多了一种叫做“势均力敌”的东西。
而我,也变了。
厂里的效益,果然像老张说的那样,开始走下坡路。
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而我,却不再那么焦虑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不再是我一个人在支撑这个家。
我的妻子,陈兰,她用她瘦弱的肩膀,跟我一起,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甚至,她比我扛得更多。
有时候,我去店里给她送饭,看到她跟客户讨价还价,那股子精明干练的劲儿,我都会恍惚。
这还是我那个温柔安静的妻子吗?
但当我看到她忙完之后,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拿起我带来的饭盒,一边吃一边跟我抱怨哪个供应商不靠谱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还是她。
她只是,长出了自己的翅膀。
而我,是那个曾经差点折断她翅膀,但最终选择为她托起一片天空的人。
1998年的夏天,我所在的工厂,最终还是没能撑住。
我下岗了。
拿到那笔微薄的遣散费时,我心里很平静。
厂里的同事们唉声叹气,怨天尤人。
我走出工厂大门,看到陈兰骑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摩托车,在门口等我。
那是她用自己挣的钱买的。
“上车。”她拍了拍后座,冲我一笑,“李师傅,以后我养你啊。”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我跨上摩托车,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好啊。”我说,“那以后,我就给你当专职司机兼修理工了。”
她发动了摩托车。
“坐稳了!”
摩托车“突突”地向前驶去,把身后那座灰色的工厂,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风吹过耳边,我把脸埋在她的后背上。
我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还有阳光的味道。
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如果那天,我没有选择相信她,没有选择支持她,今天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们早就离婚了。
也许,我们还在一起,但彼此怨恨,互相折磨,在那个充满了猜忌和失望的家里,度过余生。
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在那个人生的岔路口,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婚姻是什么?
也许,不是我养你,或者你养我。
而是我们,一起,养活我们共同的家,和我们共同的梦想。
就像此刻,她载着我,我抱着她。
我们不知道前面的路会通向哪里。
但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来源:雨落思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