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周五下午快下班时打来的,我正对着一张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建筑效果图,脑子里一团乱麻。
电话是周五下午快下班时打来的,我正对着一张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建筑效果图,脑子里一团乱麻。
手机屏幕上“小舅子”三个字跳出来的时候,我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划开接听,还没开口,李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冲了出来,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热乎劲儿。
“姐夫!忙着呢?”
我“嗯”了一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离电脑屏幕远点,感觉那张图的饱和度快把我眼睛刺瞎了。
“那个……周末车用不用啊?”他小心翼翼地问,语气里带着试探。
来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嗨,这不是跟朋友约好了去邻市的温泉山庄玩两天嘛,我们这边四个人,挤一辆车太憋屈,想着你那车宽敞。”
我的车,一辆刚过磨合期的SUV,不大不小,是我这两年拼死拼活攒下来的家当,平时我老婆开着蹭一下都得念叨半天,生怕在哪儿给我刮了。
我本能地想拒绝。
“我周末可能要……”
“哎呀,姐夫,我知道你爱车,我保证!绝对给你当亲儿子一样供着!轻踩油门,匀速行驶,绝对不给你豁!”李军在那头拍着胸脯,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唾沫横飞的样子。
我还没想好措辞,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我老婆李月探进头来,对我做了个口型。
“我弟?”
我无奈地点点头。
她立刻喜笑颜开,对着我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拜托拜托”的表情。
我还能说什么?
对着电话,我感觉自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行吧。什么时候要?”
“太好了姐夫!我就知道你最大方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我今晚下班就过去拿钥匙,行不?”
“嗯。”
“对了姐夫,你车加多少号的油啊?我肯定给你加满了还回来!”
“95的,别加错了。”我特意叮嘱了一句,心里那点不安还在扩大。
“放心吧!我懂!”
挂了电话,李月笑嘻嘻地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
“就知道我老公最好了。”她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手在我肩膀上捏了捏。
我没说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烫得我一哆嗦。
“你弟那开车技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李月脸上的笑容淡了点。
“哎呀,他现在稳重多了。再说了,不就是开去邻市嘛,全程高速,能有什么事?”
“他上次开你爸那车,倒车的时候把后保险杠撞树上了,忘了?”
“那是以前!你怎么老翻旧账啊?他都多大人了,心里有数。”李月的声音高了一点,带着点被冒犯的委屈。
我不想跟她吵。
尤其是在公司。
“行了行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他小心点。”我摆摆手,把话题岔开,“你这咖啡,糖是不是放多了?”
李月白了我一眼,没接话,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她有点不高兴了。
在她眼里,我似乎永远对她弟弟带着一种有色眼镜。
可天地良心,那不是偏见,那是无数次“狼来了”之后积累下的血泪教训。
晚上,李军果然准时到了我家小区门口。
我下楼送钥匙,车就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
夜色里,我那辆灰色的SUV安安静-静地趴着,像一头温顺的野兽。我刚洗的车,车漆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姐夫!”李军远远地就冲我招手,他穿了件新夹克,头发抹了油,精神抖擞。
我把钥匙递给他,又忍不住开始唠叨。
“慢点开,尤其是晚上。”
“高速上别跟车太近。”
“车里的东西别乱动,中控那个屏幕别瞎划拉,我导航都设好了。”
“还有,停车的时候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别……”
“知道了知道了,姐夫你现在怎么跟我妈一样啰嗦。”李军不耐烦地打断我,一把接过钥匙,“放心吧,保证完璧归赵!”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熟练地打着火。
发动机发出一声沉稳的轰鸣,那是我最熟悉的声音。
他降下车窗,对我咧嘴一笑:“谢了姐夫!回来请你吃饭!”
说完,一脚油门,车子“嗖”地一下就蹿了出去,在小区狭窄的道路上划出一道不太稳当的弧线,很快消失在拐角。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停车位,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个周末,我过得坐立不安。
周六加班,对着电脑屏幕,脑子里却总是闪现出各种车祸现场的画面。
李军开车爱聊天,爱扭头,爱单手扶方向盘。
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一遍又一遍。
“你弟他们到哪儿了?”
李月回得很快:“刚给我发了朋友圈,到温泉山庄了,你看看。”
我点开朋友圈,果然,李军发了九宫格。
第一张就是他靠在我车前盖上的自拍,手搭在车标上,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温泉山庄的大门。
我的心往下一沉。
靠在车前盖上?不知道会划伤车漆吗?
我放大图片,仔仔细细地看那个车标,好像……是有点印子。
但我又不确定,可能是光线问题。
往下的图片,是他们泡温泉、吃大餐、在房间里打牌的各种欢乐场景。
看起来,他们玩得很高兴。
车,好像只是一个把他送到目的地的工具,完成了使命,就被扔在了一边。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心里一阵烦躁。
是我太矫情了吗?
车不就是个代步工具吗?借给亲戚用一下,至于这么提心吊胆吗?
我试图说服自己,可那种不安就像野草,在我心里疯狂地长。
好不容易熬到周日下午。
李军打电话过来,说他们准备回来了,大概晚上七八点到。
“姐夫,你那车真棒!开起来太爽了!动力刚刚的!”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注意安全。”我只能干巴巴地回这四个字。
“放心!对了,说好了给你加满油,我回来的路上就去加!”
挂了电话,我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他还记得加油这事。
晚上七点半,我的手机又响了。
“姐夫,我到你小区门口了,你下来拿车?”
“好,马上。”
我穿上外套下楼,李月跟在我身后,“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我弟。”
我们走到小区门口,我的车正稳稳地停在路边,双闪一闪一闪的。
李军和他那几个朋友靠在车边抽烟聊天,看到我们,他赶紧把烟掐了。
“姐,姐夫!”
我快步走过去,第一眼不是看人,而是绕着我的车走了一圈。
左边,没问题。
右边,没问题。
车头,车尾,仔仔细细地看。
好像……没什么划痕。
车身有点脏,沾了些泥点,这是正常的。
我稍稍放下了心。
“看你紧张的,说了没事吧。”李月在我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李军把钥匙递给我,脸上带着那种邀功似的笑容。
“姐夫,给你!完璧归赵!顺便,你看一眼油表。”
我拉开车门,插上钥匙,通了电。
仪表盘亮起,油表指针稳稳地指向最右边的“F”。
满的。
他真的给加满了。
“怎么样?”李军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我办事,你放心!”
他那几个朋友也在旁边帮腔。
“军哥够意思!说加满就加满!”
“就是,陈哥你这小舅子没得说!”
李月也笑了,拍了拍李军的胳膊:“算你小子有良心。”
我心里那点不舒服,被这满满一箱油给冲淡了不少。
也许,真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他毕竟是我小舅子,再不靠谱,这点事还是拎得清的。
“行,知道了。”我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的声音……好像有点不对。
没有以前那么顺滑,带着一丝轻微的、不连贯的“突突”声。
像是人得了感冒,嗓子眼堵着一口痰。
我皱了皱眉。
“怎么了?”李月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也许是我的错觉。车子停了两天,冷启动,有点小动静也正常。
“那我们先走了啊姐夫!改天吃饭!”李军冲我们挥挥手,带着他那群朋友,嘻嘻哈哈地打车走了。
我开着车,载着李月,慢慢往我们那栋楼的地下车库驶去。
车子在低速行驶时,那种“突突”的感觉更明显了。
每一次轻踩油门,车身都会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抖动。
像是在筛糠。
“你有没有觉得车有点抖?”我问李月。
“有吗?”李月正在看手机,头也没抬,“没感觉啊。是不是你心理作用?”
心理作用?
我开这车快两年了,它放个屁我都知道是响的还是闷的。
这绝对不是心理作用。
我把车停进车位,熄了火。
心里那股被压下去的不安,又变本加厉地冒了出来。
我坐在驾驶座上,没动。
李月解开安全带,“走啊,回家了。”
“你先上去吧,我再看看。”
“一辆破车,有什么好看的,看把你宝贝的。”她嘟囔着下了车。
等她走了,我重新把车通上电。
仪表盘上没有任何故障灯亮起。
我又发动了一次。
“突、突突……嗡……”
声音确实不对。
我打开车门,一股若有若无的、陌生的味道飘了进来。
不是汽油那种熟悉的、刺激性的味道。
是一种更厚重、更油腻的气味。
像……柴油。
一个荒唐的、让我浑身冰凉的念头,猛地从我脑子里蹿了出来。
不会吧?
不可能。
这年头,谁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也会提醒的啊!
我拼命地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车里疯狂地寻找证据。
手套箱,空的。
车门储物格,空的。
遮阳板,空的。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手在副驾驶座位底下,摸到了一个纸团。
我把它拿出来,展开。
是一张皱巴巴的加油站发票。
我借着车内微弱的阅读灯,眯着眼看清了上面的字。
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半。
地点是邻市回来路上的一家……中国石化加油站。
加油品类那一行,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
0号柴油。
金额,385元。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血,一瞬间全涌到了头顶。
手里的发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差点扔出去。
柴油。
他给我的汽油车,加了一整箱的柴油。
难怪油箱是满的。
难怪他那么得意。
难怪车会抖。
难怪有那股奇怪的味道。
所有的“不对劲”在这一刻全都找到了答案,像一块块拼图,在我眼前拼出了一副让我怒火中烧的画面。
李军,我那个不学无术、头脑简单的小舅子,开着我的车,大摇大摆地开进加油站,对着加油员豪气干云地喊:“加满!加最便宜的那个!”
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柴油和汽油的区别。
他只知道,他把油箱加满了。
他完成了承诺。
他觉得自己特别够意思。
我坐在冰冷的车里,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我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脚底板一路烧到了天灵盖,把我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我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李军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姐夫?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在KTV里,背景音嘈杂得要命。
“李军。”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他妈给我的车加了什么油?”
那边沉默了一下。
“加油啊!95的啊!我加满了!”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放屁!”我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我问你加了什么油!你他-妈-的-给-我-加-了-柴-油!”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嘈杂的音乐声都好像消失了。
过了几秒钟,李军结结巴巴的声音传来:“柴……柴油?不能吧……我跟加油站的人说加最……最满的……”
“发票就在我手里!0号柴油!李军,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我……我不知道啊姐夫……柴油……汽油……不都差不多吗?不都能跑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无辜。
差不多?
我气得想笑。
我真想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把他那个塞满浆糊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
“差不多?我差你大爷!你知道汽油车加了柴油会有什么后果吗?你知道这车得大修吗?你知道修理费要多少钱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每一个字都带着火。
“啊?这么……这么严重吗?”李军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姐夫,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以为柴油劲儿大,还便宜……想着给你省钱……”
省钱?
我听到这两个字,气得肝都疼了。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谬的笑话。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过来!”我对着电话咆哮。
“姐夫……我……我回不来啊,我跟朋友在……”
“我不管你在哪!我给你一个小时,你要是见不到人,李军,我跟你没完!”
我没等他回话,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副驾驶座上。
我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心疼的。
这辆车,是我工作的第一个十年,对自己唯一的交代。
从每一个零件的选配,到每一次的保养,我都亲力亲-为。
它对我来说,早就不只是一辆车了。
它是我奋斗的证明,是我疲惫生活里的一个小小避难所。
现在,这个避难所,被我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舅子,亲手给毁了。
我慢慢冷静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再开了。
一米都不能再开了。
加了柴油的汽油车,如果继续行驶,会对整个油路系统、喷油嘴、甚至发动机本身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我必须立刻把它弄到修理厂。
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叫了拖车。
然后,我坐在车里,等着。
等拖车,也等李军。
大概四十分钟后,李月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哭腔。
“陈峰!你把我弟怎么了?你凭什么冲他吼?他都吓坏了!”
我一听这兴师问罪的口气,刚刚压下去的火又“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我怎么他了?李月,你现在应该问问你那个宝贝弟弟,他对我这辆车做了什么!”
“不就是加错油了吗!他也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吗?为了一辆破车,这么跟你小舅子说话?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
他二十六了!一个整天游手好闲,做着发财大梦的巨婴!
“李月,我不想跟你吵。”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下来,自己看。”
“看什么?我不下去!陈峰我告诉你,我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好啊。”我冷笑一声,“那你就等着跟他一起给我修车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李军惹了祸,李月的第一反应,永远不是问清是非对错,而是下意识地维护她的弟弟。
在她眼里,李军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不懂事的孩子。
而我,作为姐夫,就应该无限地包容他、迁就他、替他收拾烂摊子。
凭什么?
就凭我娶了她吗?
拖车比李军先到。
穿着蓝色工装的拖车师傅,看着我的车,又看了看我,一脸同情。
“小伙子,又是借车给亲戚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八成是加错油了吧?这阵子我们拖了好几辆了,都是这毛病。”师傅一边熟练地操作着挂钩,一边跟我搭话。
“是啊,加了柴油。”
“唉,这帮人,自己没车,什么都不懂,还爱瞎逞能。”师傅摇摇头,“这一下可得花不少钱了,整个油路都得清洗,喷油嘴、火花塞、汽油滤芯都得换,严重点的,发动机都得拆开看看。”
师傅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拉着。
就在我的车被缓缓拖上拖车平板的时候,李军和李月终于出现了。
李军耷拉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月则是一脸怒容,快步走到我面前。
“陈峰!你什么意思?叫拖车干什么?有必要搞得这么大阵仗吗?”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你觉得应该怎么样?开着它去修理厂,然后让发动机直接报废吗?”
“那也不能直接叫拖-车啊!邻居看到了怎么想?”她还在纠结面子问题。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李月,现在是面子重要,还是我这十几万的车重要?”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李月被我问得一噎,说不出话来。
她转向李军,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他一把:“你!还不快跟你姐夫道歉!”
李军往前挪了两步,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姐夫……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打断他,“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以为你给我省钱了?李军,你二十六了,不是六岁!做事情之前能不能用你那核桃仁大小的脑子想一想?”
我的话很重,一点情面都没留。
李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李月急了:“陈峰!你够了!他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修车吗?多少钱?我们赔!”
“你赔?”我看着她,“你拿什么赔?用我给你的生活费赔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李月的脸上。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陈峰……你……你混蛋!”
她拉着李军,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去追。
拖车师傅在旁边看着这场家庭闹剧,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伙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吧,先去修理厂。”
我点点头,拉开拖车的副驾车门,坐了上去。
拖车缓缓启动,我的车跟在后面,像一具被抬走的尸体。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越来越远的小区,心里一片荒芜。
这个家,好像也跟这辆车一样,需要大修了。
修理厂的灯光惨白惨白的。
老板老王是我朋友,一个靠谱的老师傅。
他打着手电,围着我的车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用仪器测了测,最后拔出油尺闻了闻。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阿峰,你这……麻烦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很严重?”
“柴油的燃点比汽油低,但黏度大,不易挥发。你这车,虽然开的距离不长,但发动机已经启动运转了。柴油进到燃烧室,燃烧不充分,会产生大量积碳,堵塞喷油嘴、火花塞、三元催化。更要命的是,柴油缺乏汽油的润滑性,会对汽油泵和整个供油系统造成磨损。”
老王说了一大堆我半懂不懂的专业术语,最后总结道:
“最乐观的打算,清洗整个油路,包括油箱、油管、汽油泵,更换喷油嘴、火花塞、汽油滤芯。这套下来,连工带料,至少一万五。”
一万五。
我一个月的工资。
“这还是乐观的。”老王补充道,“要是柴油对发动机内部的传感器或者活塞环造成了损伤,那就得拆发动机了。那费用,就没边了。”
我感觉一阵眩晕。
“先……先按最乐观的方案修吧。”我声音沙哑地说。
“行。车先放我这,我明天一早就让师傅们开工。估计得三四天。”
我点点头,跟老王道了谢,一个人走出了修理厂。
深夜的街头,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叫了辆网约车回家。
车里,司机放着一首伤感的网络情歌。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
李月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她没睡。
她在等我。
我换了鞋,没看她,径直想回卧室。
“陈峰。”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多少钱?”她问。
“初步估计,一万五。”我平静地说。
我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如果发动机有损伤,上不封顶。”我又补了一刀。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弟他……他刚毕业没多久,工作也不稳定,他拿不出这么多钱……”
“所以呢?”我转过身,看着她,“所以就该我拿?就因为他是我小舅子,他犯了错,就该我这个姐夫来买单?这是哪家的道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打断她,积压了一晚上的情绪彻底爆发了,“李月,你扪心自问,从我们结婚到现在,我亏待过你,亏待过你家里人吗?你爸妈有个头疼脑热,我哪次不是开车送他们去医院?你弟三天两头换工作,没钱吃饭了,找谁?过年过节,我给你们家的红包,比给我自己爸妈的只多不少!我做这些,图什么?不就是图个一家人和和美美,相互尊重吗?”
“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是你弟把我当傻子,把你对他的纵容当成理所当然!我得到的是我十几万的车被他当成玩具一样糟蹋!我得到的是出了事,你第一时间不是关心我的车,我的损失,而是跑来指责我对你弟弟太凶!”
“在你心里,到底是我这个老公重要,还是你那个扶不起的弟弟重要?!”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丝悲凉的颤音。
李月被我吼得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累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笔钱,必须李军自己出。一分都不能少。什么时候钱给我了,我什么时候去提车。这几天,我就住公司了。”
说完,我没再看她,转身走进卧室,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装进一个背包里。
当我拉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李月冲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陈峰,你别走……我们……我们好好谈谈……”她哭着说。
我掰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说,“李月,有些事,你该想清楚了。”
我关上门,把她的哭声和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一起关在了身后。
我在公司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第一天,李月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
她又发来几十条微信,内容从道歉,到恳求,再到指责我冷酷无情。
我看了,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需要冷静。
我也需要让她冷静。
这件事,不仅仅是一辆车,一万五千块钱的事。
它像一个脓包,被李军这个冒失鬼一针扎破,流出来的是我们婚姻里,我和她娘家之间,常年积压的、不对等的、畸形的关系。
如果这次我还像以前一样,心一软,自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了。
那么,下一次呢?
下一次会是什么?
是把我刚装修好的房子借给他办派对,然后弄得一片狼藉?
还是打着我的旗号出去借钱,然后让我来还?
没有底线的退让,换不来尊重,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的索取。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丈母娘打来的。
“阿峰啊,我是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和蔼,甚至带着点讨好。
“妈。”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听小月说了,车的事……唉,这事都怪李军!那孩子从小就缺心眼,办事不牢靠!我已经狠狠地骂过他了!你别生他的气,也别生小月的气,她也是护弟心切,没别的意思。”
她先是主动把责任揽过去,把李军一顿“批评”。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她的表演。
“那个……修车要多少钱啊?妈这里还有点积蓄,我先给你拿去,你先把车修好。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你跟小-月的感情。”
听起来,多通情达理啊。
如果我没跟她打过这么多年交道,我可能真的会感动。
但我太了解她了。
她这是以退为进。
她先是姿态放低,主动提出要“出钱”,让我不好意思再发作。
然后,等我接受了她的“好意”,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从“李军犯错,理应赔偿”,变成了“丈母娘体恤女婿,主动帮忙”。
我欠了她一个人情。
以后,我还怎么在李军的事情上硬气起来?
“妈,不用了。”我直接拒绝了她。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
“这……这怎么行呢?车不修怎么开啊?”
“钱,我会让李军自己想办法。这是他惹出来的祸,就必须由他自己承担后果。妈,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了。”
我的语气很坚决。
“阿峰,你这是什么话?”丈母娘的声调立刻就变了,和蔼的面具被撕了下来,“他哪有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就是他姐夫吗?一家人,帮一把怎么了?非要逼死他你才甘心吗?”
来了。
熟悉的道德绑架。
“妈,这不是逼他,是教他。教他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丈母娘气得说不出话来,“陈峰!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不就是觉得我们家穷,我们家拖累你了吗?当初小月要嫁给你,我就不同意!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是吧!”
“妈,您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心平气和地说,“总之,这件事没得商量。李军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什么时候原谅他。不然,以后你们家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再管。”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番话,算是彻底把丈-母娘给得罪了。
但我不后悔。
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恶人,我必须当。
第三天,老王给我打电话,说车修好了。
“万幸,发动机没事。就是清洗和更换零件花了点功夫。一共是一万六千八,我给你抹个零,一万六千五吧。”
“好,谢谢你,王哥。”
挂了电话,我给李月发了条微信。
【车修好了,一万六千五。把修理厂的地址和王哥的电话发给你了。让李军自己去结账提车。】
我没有说多余的话。
发完之后,我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一场狂风暴雨。
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公司画图。
我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工作上。
图纸上的线条,数据,比琢磨人心要简单得多。
傍晚的时候,公司前台突然打内线电话给我。
“陈经理,您弟弟在楼下找您,说是您让他来的。”
我弟弟?
我哪来的弟弟?
我心里一动,说:“让他上来吧。”
几分钟后,我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人,是李军。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眼窝深陷。
再也没有了那天借车时的意气风发。
他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很厚。
他走到我办公桌前,没敢看我,把信封放在桌上,往我这边推了推。
“姐夫。”他开口了,声音嘶哑,“钱……我凑齐了。”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动。
“哪来的钱?”我问。
“我……我把我的那些游戏机,还有收藏的手办……都卖了。还找朋友借了点。”他低着头说,“我知道不够,还差一些,我先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剩下的,我打工慢慢还你。”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他会哭着喊着让我妈或者我老婆来求情。
没想到,他居然自己想办法去凑钱了。
虽然方式很“他”,很孩子气,但至少,他行动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来。
突然,他“噗通”一声,对着我弯下了腰,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姐夫!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我混蛋!我没脑子!您别生我姐的气,也别不回家。都是我的错,您要打要骂,都冲我来!”
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顶,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我叹了口气。
“起来吧。”
他没动。
“我让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
他这才慢慢地直起腰,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我把那个信封拿过来,打开,从里面抽出了一沓钱。
有红色的百元大钞,也有零零散散的五十,二十,甚至十块。
看得出来,是东拼西凑来的。
我数了数,大概有八千多块。
“不够。”我说。
李军的脸一下子白了。
“姐夫,我……我真的尽力了……剩下的我一定会还,我给你写欠条!”
“我是说,”我看着他,慢慢地说,“你卖手办,找朋友借钱,这些都不够。你差我的,不是这一万六千五。”
李军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你差我一个安稳觉。这几天,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我的车在高速上爆缸。”
“你差我一个好心情。我这个周末,本来打算带你姐去看电影的。”
“你差我一个道歉。不是对我,是对你姐。因为你的不懂事,这几天我跟她吵架,冷战,家都快散了。”
“李军,你记住。钱的损失,是最小的损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情,一旦有了裂痕,再想弥补,比修车要难一百倍。”
我的话说得很慢,很平静。
李军呆呆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好像,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姐夫……我……”他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在我办公室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信封推回到他面前。
“钱,你先拿着。”
他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车,我去提。修理费,我先垫上。”
“姐夫,这不行!”他急了。
“你听我说完。”我打断他,“这一万六千五,不用你还了。”
李军彻底懵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从下个月开始,你每个月,从你的工资里,拿出两千块钱,交给你姐,让她存起来,当你们家的备用金。什么时候存够了这个数,什么时候算完。”
“而且,这笔钱,必须是你自己堂堂正正工作挣来的。不能问你爸妈要,不能找你姐要。你得让我,让你姐,让你爸妈看到,你是个能为自己负责的男人了。”
“你做得到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李军愣了很久很久。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然后,对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姐夫,我做得到。”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惯有的轻浮和不着调。
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坚毅。
那天晚上,我回家了。
李月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包,然后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她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上面卧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跟我刚结婚时,她给我做的第一顿饭,一模一样。
我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面。
她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我弟……今天来找我了。”她先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他把所有事都跟我说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吃面。
“陈峰,对不起。”她说,“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着他,不该……不该那么跟你说话。”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怼和委屈,只有真诚的歉意和疲惫。
“我只是……只是习惯了。”她苦笑了一下,“从小到大,他闯了祸,我妈就让我去顶着,去解决。我习惯了把他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忘了……他也该长大了。也忘了,你是我老公,你才是我最该维护的人。”
我放下筷子,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都过去了。”我说。
她反手握紧我,眼泪又掉了下来。
“以后不会了。”她哽咽着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第二天,我去修理厂提了车。
老王把车洗得干干净净,跟新的一样。
我发动车子,发动机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稳有力。
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
车,还是那辆车。
但感觉,又有些不一样了。
它经历了一次大修,一次“死亡”和“重生”。
我和我的家,好像也是。
从那以后,李军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他找了一份正经的销售工作,虽然辛苦,但他坚持了下来。
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雷打不动地转两千块钱给李月。
他不再整天幻想-着一夜暴富,开始脚踏实地地规划自己的未来。
他来看我们的时候,不再是空着手,会提着水果,或者给李月买支她喜欢的口红。
他会主动帮我洗车,擦得比我自己擦得都干净。
他再也没跟我提过一次“借车”的事。
有时候,我和李月开车带他出去,他坐在后排,会突然说:
“姐夫,你这车开起来真稳。”
我会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笑笑:“那当然。”
我知道,我们失去了一万六千五百块钱。
但我们好像,也得到了一些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一个男人的成长。
比如,一个家庭的界限。
比如,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对。
那张0号柴油的发票,我没有扔。
我把它夹在了我的驾驶证里。
偶尔,我会拿出来看一看。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亲情,需要温度,但更需要边界。
善良,需要付出,但更需要底线。
而一个成熟的家庭,不是没有矛盾,不是永远一团和气。
而是有能力,在每一次风暴过后,把破碎的东西,一点一点,重新修复起来。
并且,让它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固。
来源:淡泊的溪水DJhx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