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事经理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把那个小小的红色信封递给我时,甚至没用双手。
那封信很薄,薄得像一片枯叶。
人事经理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把那个小小的红色信封递给我时,甚至没用双手。
“林宇,辛苦了。”
她说。
我接过来,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只有两张纸币的轮廓。
一张,两张。
我甚至不用拆开,就能猜到它的厚度代表着什么。
回到工位,周围已经响起了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有人欢呼,有人叹气,更多的人是在不动声色地快速拆开,然后用眼角的余光互相窥探。
这就是我们公司,蓝鲸互动,年终奖发放的保留节目。
一场无声的、关乎尊严和价值的审判。
张伟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几乎是撕开了那个比我的厚实十倍不止的信封。
一沓红色的老人头被他夸张地摔在桌上,用手掌拍了拍,发出“啪啪”的脆响。
“嗨,不多,也就两个W。”
他扬着下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覆盖我们这半个开放式办公区。
周围立刻围上去几个平时跟他关系好的同事。
“可以啊伟哥,今年项目提成拿满了!”
“晚上是不是得请客啊?”
张伟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吹捧,目光却像巡航导弹一样,精准地锁定了我的位置。
他看到了我桌上那个孤零零的、可怜兮兮的红色信封。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
“哟,林哥,也发了?”
他故意站起身,端着他的保温杯,溜达过来,像是关心,更像是示威。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带着一丝戏谑,戳了戳我的那个信封。
“怎么这么薄?不会吧?”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声音陡然拔高八度。
整个部门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我这张小小的办公桌上。
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让我猜猜,”张伟拖长了音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五百?”
没人说话。
“三百?”
他笑得更开心了。
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不会是……两百吧?”
“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己先爆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杯子里的枸杞都晃荡起来。
周围的人群里,也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窃笑。
那笑声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看着张伟那张因为大笑而扭曲的脸,看着他因得意而泛红的眼角。
我的血好像一瞬间凉了下去,然后一股奇怪的热流又涌上来,不是愤怒,是那种终于解脱了的,荒唐的暖意。
我拿起那个信封。
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极其平静地撕开了它。
里面,果然是两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
红得刺眼。
我把那两百块钱抽出来,整齐地放在桌上。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张伟和所有人的目光,笑了笑。
“是啊。”
我说。
“两百。”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到张伟的笑声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大概是期待我的暴怒,或者羞愧,或者任何一种激烈的情绪。
但他什么都没等到。
我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小丑。
办公室里的空气变得更加诡异。
我把那两张钱,连同那个红色的空信封,一起扫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动作很轻。
然后,我转过身,面对着我的电脑。
屏幕上还开着我熬了三个通宵才做完的项目数据分析模型。
这个模型,下个季度能为公司至少带来三百万的利润增长。
而张伟,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每周的汇报会上,用我的PPT,念我的数据,然后接受领导的表扬。
我深吸了一口气。
闻到的是办公室里混杂着咖啡、外卖和廉价香水的浑浊空气。
我突然觉得无比厌恶。
我打开邮箱。
收件人:部门总监王海,抄送人事部、总经理办公室。
主题:离职申请。
正文:
本人林宇,因个人原因,申请离公。
只有一个错别字,我甚至懒得改。
我把“离职”打成了“离公”。
也好。
离开这个公家,这个自以为是的江湖。
我点击了发送。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用了五年的马克杯,一盆快要养死的绿萝,还有抽屉里几本专业书。
张伟还在我旁边站着,脸上的表情从嘲讽变成了错愕,又从错愕变成了某种幸灾乐祸的了然。
“切,玩不起啊?”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终于悻悻地走开了。
大概在他看来,我是因为受不了刺激,才恼羞成怒,用离职来当做最后的反抗。
太幼稚了。
太可笑了。
我没理他。
我把东西装进一个纸箱,整个部门的人都在用余光看我,但没人上来说一句话。
他们大概也觉得,我是一个因为两百块钱年终奖而辞职的傻子。
大概十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部门总监王海。
“林宇!你搞什么鬼?!”
电话一接通,就是他压着火气的咆哮。
“王总,我辞职。”我语气平淡。
“辞职?就因为年终奖?你脑子进水了?两百块钱怎么了?公司今年效益不好,大家都要有大局观!你一个老员工,这点觉悟都没有?”
王海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唾沫星子。
“王总,我已经把邮件发出去了。”
“你……”他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干脆,“你现在,立刻,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
我挂了电话,抱着我的小纸箱,走向总监办公室。
路过每一个工位,我都能感受到那些复杂的目光。
同情,鄙夷,好奇,幸灾乐祸。
像一场盛大的默剧。
我推开王海办公室的门。
他正烦躁地在踱步,看见我进来,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没坐,只是把纸箱放在地上。
“林宇啊,”他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年终奖这个事,确实是委屈你了。”
“但是你要理解公司,今年大环境不好,我们部门的KPI又没完成,我能给你争取到这两百,已经尽力了!”
他看着我,眼神“真诚”得像个演员。
我差点就笑出声。
我们部门的KPI,上个季度超额完成了150%。
其中至少有80%的业绩,来自于我负责跟进和维护的那几个大客户。
而那个所谓效益不好的公司,上个月刚在前台换上了价值二十万的胡桃木背景墙。
“王总,我不是因为钱。”
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追问,一脸“我真的很关心你”的表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他说得清吗?
说得清我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拿着半个人的工资吗?
说得清张伟是怎么把我的功劳一个个录入他的述职报告里的吗?
说得清每次项目出了问题,都是我通宵解决,而功劳簿上永远是别人的名字吗?
说不清的。
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听。
他只是想让我留下来,继续当那头任劳任怨的黄牛。
“就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王海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我油盐不进,也懒得再演戏了。
“林宇,我跟你交个底。”
他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摆出典型的领导派头。
“现在这个就业形势,你心里有数。你这个年纪,没做到管理层,出去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你现在回去,把邮件撤回,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下个月,我私人给你补两千块钱。”
他像是在施舍。
两千块。
买我的尊严,买我的劳动力,买我的闭嘴。
我摇了摇头。
“谢谢王总,不用了。”
“我的离职报告,麻烦您尽快批一下。工作交接我会做好的。”
王海的脸彻底黑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真是翅膀硬了!我告诉你林宇,离了蓝鲸这个平台,你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你是谁?地球离了你就不转了?我告诉你,想干你这个活的人,从这里能排到五环外!”
他指着窗外,气急败坏。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工位,我把纸箱放下。
所有人都假装在忙自己的事,但耳朵都竖着。
我坐下来,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
文档命名为:《内容运营部核心工作交接手册-林宇版》。
我开始敲字。
从第一个客户的背景资料、特殊偏好、历史合作记录开始。
到第二个客户的合同细节、付款周期、需要特别注意的雷区。
再到公司内部的数据分析系统后台密码、操作流程、以及我个人搭建的几个快捷抓取模型。
还有跨部门沟通的接口人、他们的脾气秉性、以及如何能让他们顺利配合工作的“潜规则”。
……
我敲得很快,键盘发出密集的“哒哒”声。
这些东西,三年来,一直装在我的脑子里。
它们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支撑着整个内容运营部的顺畅运转。
王海和张伟他们,习惯了这张网的存在。
他们习惯了有问题就喊“林宇,这个数据怎么回事?”
习惯了客户发飙就说“林宇,你去跟赵总解释一下。”
习惯了半夜三点发现系统崩溃,一个电话把我从床上薅起来。
他们以为这张网是理所当然的,是办公室的Wi-Fi,是免费的空气。
现在,我要把这张网,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脑子里抽出来,变成白纸黑字。
但我只会写“是什么”,和“怎么做”。
我不会写“为什么”。
我不会写,A客户的李总监喜欢在周五下午四点以后谈事情,因为那时候他心情最好。
我不会写,B项目的后台数据不能直接导出,需要用我写的那个小程序转码一次,否则会丢失关键字段。
我不会写,跟技术部的小张沟通时要先夸他的代码写得漂亮,他才会帮你优先处理需求。
这些,是这张网的“灵魂”。
是我用无数个加班的夜晚,无数次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电话,无数杯苦咖啡换来的经验。
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会留下。
我只给他们一个僵硬的、没有灵魂的骨架。
我整整写了一个下午。
从下午两点,一直写到晚上七点。
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
张伟走的时候,特意绕到我身后,看了一眼我的屏幕。
“哟,还真写交接文档啊?写这么详细干嘛?搞得自己多重要似的。”
他阴阳怪气地说。
我没回头。
等他走了,我才停下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文档已经写了三十多页。
密密麻麻,全是字。
我把它存好,加密,然后发给了王海和人事部。
邮件正文写着:
“王总,所有工作内容均已在文档中详细说明,请指派人员交接。按照劳动法,我下周五正式离职。”
发完邮件,我关上电脑,离开了这栋我待了三年的写字楼。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憋了三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很平静。
王海没有再找我。
他大概是看了那个三十多页的文档,觉得万事大吉了。
他指派了张伟来跟我做工作交接。
张伟拿着那个文档,像拿了本武功秘籍。
他每天坐在我旁边,装模作样地问几个问题。
“这个‘星辉集团’的对接人,就是文档里写的这个Amy?”
“对。”
“他们的数据报告,每周一发就行了是吧?”
“文档里写了。”
“那个……后台的‘潜客挖掘模型’,怎么用啊?我点了没反应。”
“文档里有操作步骤。”
他问得心不在焉,我答得也敷衍了事。
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尽快把我手里的几个大客户资源,名正言顺地转到他的名下。
他甚至已经开始用他自己的企业微信,去加那些客户的联系方式了。
我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悲。
他就像一个看到宝藏地图的傻子,却不知道地图上的路线,处处都是陷阱。
部门里的其他人,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的嘲笑和不解,渐渐变成了某种刻意的疏远。
我和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只有刚来不久的实习生小李,会在午休的时候,偷偷给我带一杯咖啡。
“林哥,你真的要走啊?”
她小声问我,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舍和担忧。
“嗯。”
“可是……你走了,好多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李是唯一一个,真正跟着我从头到尾做过一个项目的人。
她知道我的工作量,也知道那些看似简单的数据背后,有多少复杂繁琐的流程。
“没事的,我不是都写在文档里了吗?”我安慰她。
她撇撇嘴:“那不一样。”
我笑了笑,没再解释。
这一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浩打来的。
他是我大学的同窗,也是我当年睡在上铺的兄弟。
毕业后,他去了我们行业的另一家巨头公司,叫“赤海科技”。
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已经是他们市场战略部的总监了。
“我说,你终于想通了?”
电话里,陈浩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
“圈子就这么大,蓝鲸那边有个实习生,是我师妹。”
他说的应该就是小李。
“你那个三十多页的交接文档,现在在我们圈子里都传疯了。大家都在说,蓝死鲸鱼,活剥林宇啊。”
他用了个很形象的比喻。
“出来喝一杯?”他问。
“好。”
我们在一家日料店见了面。
陈浩还是老样子,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但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心疼。
“瘦了,也憔悴了。”他说。
我们喝着清酒,聊起了这几年的事。
我没说太多我的委屈,只是平铺直叙。
陈浩听着,不停地给我倒酒。
“三年前,你刚去蓝鲸的时候,我就跟你说,王海那个人,不行。你当时不信,说要自己闯闯看。”
他说。
我苦笑了一下。
是啊,年少轻狂,总以为自己能改变环境。
最后才发现,自己被环境改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还想闯吗?”陈浩看着我,眼神灼灼。
“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来我这里,赤海科技。职位、薪水,都比你在蓝鲸翻一倍。我给你一个团队,让你自己带。”
“第二,你如果想休息,我这边有个朋友在做投资,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你那个数据分析的能力,去做投研,绝对是降维打击。”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暖流。
这才是朋友。
在你落魄的时候,他不是来同情你,而是来给你递梯子。
“我选一。”
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不想休息。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王海说我离了蓝鲸什么都不是。
我想证明给他看,到底是谁,离了谁,什么都不是。
陈浩笑了。
“我就知道。”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合同我都带来了。”
我愣住了。
“你就不怕我选二?”
“你不会的。”陈浩很笃定,“我认识的林宇,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
“那两百块钱,不是打倒你的石头,是让你看清路的信号灯。”
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打开合同。
职位:高级数据策略专家。
薪资:是我在蓝鲸的三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配给15%的项目期权。
我抬头看着陈浩。
“这……”
“你值这个价。”陈浩打断我,“我跟我们老板聊过你,他看了你以前做的一个公开项目案例,就一句话:‘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挖过来’。”
“林宇,你的价值,你自己可能都低估了。但在懂行的人眼里,你是金子。”
那一刻,我眼眶有点发热。
三年的委屈,三年的压抑,三年的自我怀疑。
在陈浩的这几句话里,好像都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在合同上签了字。
“下周一,能来办入职吗?”陈浩问。
“可以。”我的离职流程,刚好在周五走完。
“好。”陈浩举起酒杯,“欢迎加入赤海。”
“还有个事,跟你说一下。”
他放下酒杯,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星辉集团的年度合同,快到期了吧?”
我心里一动。
星辉集团,是我在蓝鲸负责的最大的客户。
也是我们部门去年一半业绩的来源。
可以说,是整个内容运营部的命根子。
“嗯,下下周。”
“蓝鲸那边,是谁负责去续签?”
“应该是张伟。他已经把对接工作从我这里拿走了。”
陈浩点点头,露出一丝不易察 જગ的微笑。
“那就好。”
“我们赤海,也准备去竞标星辉的这个单子。”
他说。
我瞬间明白了。
“你们想……”
“没错。”陈浩看着我,“林宇,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告诉我,星辉集团真正的痛点是什么。不是他们挂在嘴上的那些,而是他们藏在心里,连他们自己都可能没意识到的那些。”
“蓝鲸能给他们的,我们都能给。蓝鲸给不了他们的,我们也要给。”
“这一仗,我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我看着陈浩,他眼里的野心和战意,像一团火。
也点燃了我心里的那团火。
“好。”
我说。
周五,是我在蓝鲸的最后一天。
我交还了工牌和电脑,人事给了我一张离职证明。
整个过程,冷漠而高效。
王海没露面。
张伟也没来送我。
只有小李,在我走到公司楼下的时候,追了出来。
她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礼品袋。
“林哥,这个送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新的马克杯。
上面印着一行字:The Best is Yet to Come.
“林哥,祝你前程似锦。”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也是,加油。”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再见了,蓝鲸。
再见了,我三年的青春。
周一,我走进了赤海科技的办公楼。
和蓝鲸的拥挤嘈杂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专业而高效。
明亮的落地窗,宽敞的工位,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屏幕,空气中只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陈浩带我办理了入职,把我介绍给了团队的成员。
没有想象中的排挤和提防,每个人都对我报以友善和专业的好奇。
“这位是林宇,我们新来的高级数据策略专家。以后大家在数据模型和用户洞察方面,可以多向他请教。”
陈浩的介绍简单直接。
下午,我参加了第一个会议。
就是关于星辉集团的竞标项目启动会。
会议室里,坐着市场、销售、技术、创意的各个负责人。
每个人面前都放着厚厚一沓关于星辉的资料。
“好了,各位。”陈浩作为项目总负责人,开了口,“资料大家应该都看过了。星辉是行业的头部企业,也是我们觊觎已久的客户。这次他们和蓝鲸的合同到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蓝鲸那边,我们得到的消息是,由一个叫张伟的人负责续约。这个人,能力平平,善于钻营。”
陈浩说着,看了我一眼。
“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蓝鲸毕竟服务了星辉三年,有很深的基础。”
“现在,我想听听各位的初步想法。”
接下来,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开始轮流发言。
市场部提出要加大品牌宣传,让星辉看到赤海的实力。
销售部提出可以给出一个比蓝鲸更优惠的价格。
创意部展示了几个初步的方案,视觉效果很惊艳。
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但听在我耳朵里,总觉得隔了一层。
他们说的,都是星辉想听的。
但不是星辉真正需要的。
等所有人都说完,陈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林宇,你跟了星辉三年,你怎么看?”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
我清了清嗓子。
“各位的方案都很好。但我觉得,我们可能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星辉集团,现在最缺的,不是更便宜的价格,也不是更炫酷的创意。”
“他们最缺的,是安全感。”
“安全感?”创意总监是个留着小胡子的文艺青年,他有些不解。
“对,安全感。”
我站起身,走到白板前。
“我负责星辉的这三年,跟他们的市场总监赵总,打过无数次交道。”
“赵总这个人,极度厌恶风险,也极度厌恶‘意外’。”
“他要的,不是‘惊喜’,而是‘确定’。”
“蓝鲸的服务,表面上看,没什么大问题。但实际上,内部流程混乱,人员变动频繁,导致很多细节执行上,经常出现偏差。”
“比如,上上次的活动,因为蓝鲸内部沟通失误,导致宣传物料晚到了一天,差点造成重大事故。最后是我熬了两个通宵,重新协调物流,才勉强补救回来。”
“这件事,赵总嘴上没说,但他心里一定记下了。他会觉得,蓝鲸的团队,不稳定,不靠谱。”
“还有,他们的数据报告。蓝鲸给他们的数据,都是结果数据。比如,活动带来了多少曝光,多少转化。”
“但赵总真正想要的,是过程数据。他想知道,这些曝光和转化,是从哪里来的?哪些渠道效率最高?哪些用户群体最活跃?下一次活动,应该如何优化预算分配?”
“这些,蓝歪做不到。不是技术上做不到,而是他们的服务意识,根本没到这个层面。他们只想尽快完成KPI,交差了事。”
我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出星辉集团内部的组织架构,以及他们市场部各个小组之间的利益关系。
“赵总下面有三个副手,分别负责品牌、渠道和用户增长。这三个人互相竞争,都想在赵总面前表现。”
“我们给出的方案,不能只是一个笼统的方案。必须是一个能同时满足这三方需求,甚至能帮助赵总,更好地管理他这三个下属的方案。”
“比如,我们的数据系统,能不能开放一个定制化的后台给他们?让品牌副总能看到舆论声量,渠道副总能看到投放ROI,用户增长副总能看到用户生命周期价值。”
“让他们每个人,都能在我们的系统里,找到自己想要的‘功劳’。”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再是一个乙方。我们是他们的‘武器库’,是他们内部斗争和向上汇报的‘弹药’。”
我说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手里的那沓资料,和我说的这些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学生的读后感。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陈浩第一个鼓起掌来。
“啪!啪!啪!”
紧接着,整个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创意总监那个小胡子,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不解变成了崇拜。
“林老师,我服了。这哪是做市场,这简直是搞心理学和组织行为学啊!”
“没错,”陈浩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就是我说的,懂行的人。”
“各位,”他转向众人,“推翻之前的所有方案。从现在开始,整个项目,以林宇的思路为核心,重新制定策略!”
“我们的目标,不是续约,是取代!”
“不是竞争,是碾压!”
那一周,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
在我的主导下,赤海的团队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我们没有去谈价格,没有去炫技。
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磨那个为星辉量身定制的“数据策略驾驶舱”上。
每一个模块,每一个按钮,每一个数据呈现的方式,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敲。
我们模拟了赵总和他三个下属可能有的所有使用场景和心理活动。
周五下午,我们带着最终的方案,走进了星辉集团的大楼。
巧的是,我们在大厅,正好遇上了同样来提案的蓝鲸团队。
带队的,正是意气风发的张伟。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身后跟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下属。
看到我,和我们赤海一行人,张伟先是一愣。
随即,他脸上露出了那种我非常熟悉的,混合着轻蔑和嫉妒的笑容。
“哟,这不是林宇吗?”
他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我。
“跳槽了啊?混得不错嘛,都来跟老东家抢饭碗了。”
他身后的两个下属也跟着干笑。
我还没说话,陈浩先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
他递出自己的名片。
“赤海科技,市场战略总监,陈浩。”
陈浩的气场,比张伟高了不止一个段位。
张伟的气焰,瞬间就矮了半截。
他悻悻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脸色更难看了。
“原来是陈总监,久仰久仰。”
“没什么久仰的。”陈浩淡淡地说,“我们是来给星辉解决问题的。希望你们也是。”
说完,他不再理会张伟,带着我们走向电梯。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张伟在他身后低声咒骂了一句。
“叛徒,走着瞧!”
我摇了摇头。
他还是没明白。
这场战争,从我写下那三十页交接文档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提案会议在星辉集团最大的会议室进行。
赵总和他的三个副手,以及其他相关部门的十几个人,悉数到场,表情严肃。
按照抽签,蓝鲸先讲。
张伟走上台,打开了他的PPT。
那PPT的模板,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我以前做的。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
讲蓝鲸过去三年,为星辉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就。
讲他们新一年的服务,会增加多少新的资源包。
讲他们可以给出一个多么优惠的续约价格。
他讲得口干舌燥,激情澎湃。
但台下的赵总,和他身边的几个副手,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翻一下手里的资料。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赵总的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非常有节奏地敲击着。
我知道这个小动作。
这是他不耐烦的标志。
张伟显然没有注意到。
他还在吹嘘他的“宏伟蓝图”。
讲到数据部分的时候,他卡壳了。
他PPT上的一张图表,数据来源标注不清。
渠道部的那个副总,一个很较真的中年女人,立刻提出了疑问。
“张经理,你这个35%的用户增长,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们的后台数据,好像跟这个对不上。”
张伟的脸,瞬间就白了。
“呃……这个,是我们内部的算法模型……”他支支吾吾。
“什么算法模型?能解释一下吗?”副总追问。
张伟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哪里知道什么算法模型。
那个数据,是我以前给他,他抄到PPT上的。
他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最后还是赵总摆了摆手,替他解了围。
“好了,下一个环节吧。”
张伟如蒙大赦,匆匆结束了他的演讲。
他下台的时候,怨毒地瞪了我一眼。
好像是我让他出的丑。
然后,轮到我们了。
我没有上台。
上台的是陈浩。
但陈浩只说了一句话。
“赵总,各位领导,我们今天不讲PPT。我们想给大家看一个‘活’的东西。”
说完,他把操作权限,交给了我。
我把我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投屏到了巨大的幕布上。
屏幕上,是我们为星辉定制的“数据策略驾驶舱”的登录界面。
背景是星辉集团的Logo,简洁,大气。
“赵总,这是我们为星辉量身打造的一个实时数据决策系统。”
“您现在看到的,是总览界面。”
我一边说,一边输入了管理员账号。
屏幕上,瞬间展开了一副巨大的数据星图。
星辉集团的全年营销数据,被可视化成了宇宙星辰。
每一个项目,都是一颗行星。
每一条传播路径,都是一道星轨。
每一次用户互动,都是一次闪烁。
整个会议室,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叹声。
“这套系统,打通了你们现有的所有数据源。它不仅能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更能告诉你们‘为什么发生’,以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比如,赵总您最关心的,是整体的投入产出比和品牌健康度。”
我在屏幕上点击了“品牌声誉”模块。
一个动态的词云图立刻出现,实时显示着全网对星辉的评价。
旁边,是几个关键的预警指标。
“一旦负面声量超过阈值,系统会自动报警,并追溯源头,为你们的公关应对,争取宝贵的时间。”
赵总的身体,明显地向前倾了倾,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感兴趣的光芒。
“现在,我们切换到渠道负责人的视角。”
我登出了管理员账号,换了一个账号登录。
界面瞬间切换。
星图消失了,取而代的是一张精准的渠道投放地图。
“王副总,”我看向那位较真的中年女士,“您最关心的是每个渠道的ROI。在这个界面,您可以看到每一分钱花在了哪里,带来了多少回报。甚至可以进行A/B测试,智能优化您的投放策略。”
王副总的眼睛亮了。
她甚至拿出了手机,对着屏幕拍了一张照。
“用户增长负责人,李副总,”我切换到第三个账号,“您可以看到完整的用户画像、生命周期价值,以及流失预警。系统甚至可以根据用户行为,自动推送个性化的挽留策略。”
“而赵总您,作为管理者,可以通过您的最高权限账号,看到他们每个人所看到的一切。并且,系统会为您生成一份整合的、带有决策建议的周报,直接发送到您的邮箱。”
“您不再需要听他们无休止的汇报和争吵。您只需要看数据,做决策。”
我说完,放下了鼠标。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他们看着那个大屏幕,就像在看一个来自未来的科幻电影。
而坐在对面的张伟,脸色已经从白色,变成了灰色。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赵总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陈浩,也没有看我。
他走到了幕布前,伸出手,仿佛想触摸那片虚拟的数据星图。
“这个系统……”他喃喃自语,“这个系统,叫什么名字?”
陈浩微微一笑。
“它没有名字。”
“因为,它就是星辉集团的一部分。”
“它不属于赤海,它属于你们。”
“我们不提供服务,我们只提供赋能。”
这句话,是整个方案的点睛之笔。
彻底击中了赵总内心最深处的那份“掌控欲”和“安全感”。
赵总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
然后,他走回座位,拿起桌上的那份蓝鲸的续约合同,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陈总监,”他说,“我们不谈续约了。”
“我们谈谈,如何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赢了。
走出星辉大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们团队的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场景。
陈浩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烟。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我吸了一口,吐出烟圈。
“不是还不错。”陈浩看着我,“是非常牛逼。”
“林宇,你今天,给整个行业,都上了一课。”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只是想起了那个下午,我想起了那个薄薄的红色信封,和那两百块钱。
我想起了王海那句“离了蓝鲸,你什么都不是”。
我想起了张伟那张嘲讽的脸。
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只是把过去三年,我在蓝鲸,在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深夜里,思考和积累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些东西,在蓝鲸,一文不值,只配换来两百块的羞辱。
但在赤海,在懂它价值的人眼里,它就是千军万马。
第二天,是周六。
我难得地睡了一个懒觉。
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收到了几十条未读消息。
大部分,都来自于一个我很久没打开过的,叫做“蓝鲸内容运营部”的微信群。
群里炸了。
我点开一看,满屏都是震惊和哀嚎。
“!星辉的单子,被赤海抢走了!真的假的?!”
“是真的!刚收到邮件,公司要求我们部门重组!”
“什么叫重组?就是裁员啊!”
“张伟呢?张伟人呢?他不是去续约了吗?”
“听说张伟昨天回来,就被王总叫进办公室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直接没来上班!”
“王总呢?王总也没动静!”
“我靠,我刚才去茶水间,听到人事在打电话,好像在说……我们整个部门,要被整体砍掉!”
“什么?!!”
“不会吧!那我们怎么办?”
群里一片鬼哭狼嚎。
我默默地看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这时,小李给我发来了私信。
“林哥,出大事了。”
“我看到了。”
“林哥,星辉那个单子……是不是你做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们团队一起做的。”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发来一长段话。
“林哥,你走后,部门全乱了。张伟根本搞不定那些客户,天天发脾气骂人。数据后台他也玩不转,好几次把报告都搞错了。王总天天开会骂我们,说我们都是废物,连你一个人都顶不了。”
“昨天星辉的消息传来,整个公司都震动了。听说董事长发了天大的火,今天一早,王总就被免职了。张伟因为在交接星辉数据的时候,违规操作,导致部分核心数据泄露,公司正在走法律程序,要起诉他。”
“我们部门……没了。人事刚刚发了通知,一半的人被裁,另一半,被分流到其他部门打杂。”
“林哥,我突然觉得,你那两百块钱的年终奖,像个笑话。又像个预言。”
看着小李的文字,我眼前浮现出蓝鲸办公室里,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
那些嘲笑我的,疏远我的,同情我的面孔。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但他们,真的无辜吗?
或许吧。
他们只是这个冷漠、僵化的体系里,一个个麻木的零件。
当支撑整个机器运转的核心轴承被抽走后,机器的崩溃,是必然的。
我只是那个,亲手抽走轴承的人。
“小李,”我回复她,“你怎么样?”
“我……我被裁了。”
“来赤海吧。”我说,“我跟陈浩说一声,我们这里正好缺一个数据分析助理。你很合适。”
“真的吗?林哥!”
她发来一个喜极而泣的表情。
“真的。”
放下手机,我走到窗边。
外面阳光正好。
我突然觉得,那两百块钱,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它没有给我买来一顿黄焖鸡。
它给我买来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星期后,我在赤海的茶水间,遇到了来办入职的小李。
小姑娘换了身新衣服,脸上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光彩。
“林哥!”
她看到我,开心地打招呼。
“感觉怎么样?”我问。
“太好了!”她用力点头,“这里的人都好厉害,也好专业!而且……而且他们发的年终奖,是写在合同里的!年底双薪起步!”
她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笑了。
就在这时,我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是……是林宇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疲惫不堪,又带着一丝乞求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王海。
“王总?”
“哎,别叫我王总了。”他苦笑一声,“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你……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他的声音,卑微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沉默了几秒钟。
“好。”
我说。
我们约在了一家星巴克。
他比上次见面,老了至少十岁。
头发花白,眼袋浮肿,身上那件曾经笔挺的西装,也变得皱巴巴的。
他给我点了一杯最贵的特调。
“林宇啊,”他搓着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我对不起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那两百块钱的事,是我不对。是我……是我有眼无珠。”
“我不该听张伟的挑唆,不该……不该那么对你。”
“现在,公司把我开了。张伟……张伟可能要坐牢。”
“整个部门,都散了。”
他说着,眼圈红了。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宇,我知道我今天来找你,很冒昧。”
“但是……你看,你现在在赤海,风生水起。能不能……能不能跟你们陈总监说一声,给我个机会?”
“我不求做总监,做个普通的职员就行。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没有工作啊……”
他几乎是在哀求了。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指着我鼻子骂我“什么都不是”的男人。
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
“王总,”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你知道吗?在我离职前,我熬了三个通宵,做了一个数据模型。”
他茫然地看着我。
“那个模型,如果正常上线,下个季度,能为蓝鲸多赚三百万。”
“而我的年终奖,是两百块。”
“你觉得,这是钱的问题吗?”
他愣住了,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继续说,“这是尊重的问题。”
“你,还有蓝鲸,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创造价值的人。”
“你们只看得到职位,看得到权力,看得到那些虚假的PPT和汇报。”
“你们看不到,那些在深夜里闪烁的代码,那些在脑海里推演了无数遍的逻辑,那些为了一个细节跟客户磨破嘴皮的沟通。”
“你们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蓝鲸有今天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完,站起身。
“咖啡我喝了,谢谢。”
“至于工作,我帮不了你。”
“你好自为之吧。”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他一眼。
走出咖啡馆,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突然想起了陈浩的那句话。
那两百块钱,不是打倒我的石头。
是让我看清路的信号灯。
而那些曾经嘲笑我、鄙夷我、践踏我的人,还被困在那个他们亲手制造的,黑暗的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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