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常年和图纸、电脑打交道,却并不显得文弱。
客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
很柔和。
照在茶几上那个丝绒面的小盒子上,折射出一点低调的光泽。
今天是我和郭磊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
没有大餐,没有鲜花。
只有这个盒子,和他脸上有点神秘,又带着点期待的笑容。
“打开看看。”郭磊把盒子往我面前又推了推。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常年和图纸、电脑打交道,却并不显得文弱。
我心跳有点快。
这种盒子,通常装的东西,都不便宜。
我们就是普通工薪阶层,每个月房贷车贷压着,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要是太贵的东西,得想办法劝他去退掉。
“乱花钱……”我小声嘀咕着,指尖有点颤抖地打开了盒子。
一道金灿灿的光,晃了一下我的眼。
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金镯子。
不是那种细细的线镯,是实心的泥鳅背,很有分量。
在暖黄灯光下,光泽温润,沉甸甸的,压在了我的心尖上。
我愣住了。
下意识地抬头看郭磊。
他笑得更明显了,眼角堆起了浅浅的褶子。
“喜欢吗?”他问,声音低沉温和。
喜欢吗?
这问题简直多余。
我苏晓,活了二十八年,身上唯一的金饰,是奶奶去世时留给我的一颗小小的金珠子,用红绳串着,戴在手腕上细得几乎看不见。
从小到大,我穿的都是表姐堂妹淘汰的旧衣服。
工作后赚的钱,大半都填给了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娘家。
金镯子?
我连想都不敢想。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鼻子发酸。
我赶紧低下头,怕眼泪掉下来。
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镯子表面,那坚实的触感告诉我,这不是做梦。
“你……你哪来的钱?”我的声音有点哑,“这个很贵吧?咱们这个月房贷……”
郭磊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连同那只镯子一起包在他温热的掌心里。
“别操心钱的事,年终奖比我预想的多一点。”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想给你买个好的。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一句“委屈你了”,让我强忍的眼泪终于还是没憋住,滚烫地滴落在他手背上。
是啊,委屈。
太多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又因为手上这份沉甸甸的金色,而被强行压了下去。
我用力摇头,想笑,又像是在哭。
“不委屈……你对我好,我知道……”
我迫不及待地把镯子套进手腕。
有点紧,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很快就被捂暖了。
我抬起手,对着灯光看。
真好看。
沉甸甸的踏实感,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
“我要发朋友圈!”我几乎是立刻掏出了手机,兴奋得像个小女孩,“我得让所有人都看看,我老公对我有多好!”
我得让那些总觉得我嫁得不好的人看看。
尤其是,让我妈看看。
我调整着角度,手腕纤细,衬得那只泥鳅背的金镯子越发显得扎实、贵气。
背景是家里的沙发一角,我得避开那些略显陈旧的家具,突出这抹金色。
郭磊没阻止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忙活。
他的眼神有点复杂,似乎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了然?甚至是一丝怜悯?
就在我找好角度,准备按下快门的时候,他忽然说话了。
“晓晓,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我停下动作,疑惑地看他:“打赌?赌什么?”
郭磊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的金镯子上,又移回我的脸。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反常。
“就赌你这条朋友圈。”他缓缓地说,“我赌你发出去之后,二十分钟内,你妈肯定会给你发消息。”
我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废话!我妈看到我老公送我这么贵的礼物,肯定要夸你啊!说不定还得提醒我别得意忘形,要好好过日子呢!”
虽然心里对我妈有诸多抱怨,但这种时候,我本能地觉得,她总该说句人话吧?
郭磊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不。她不会夸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我赌她会在二十分钟内,找你哭穷。”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心里咯噔一下。
像是一盆温水,突然被掺进了冰块。
那种兴奋的、想要炫耀的暖意,迅速消退,一种熟悉的、带着焦虑和压抑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你胡说什么呢!”我有些生气地提高了音量,“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这是我老公送我的礼物!她就算……就算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扫兴吧?”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
郭磊没有争辩,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笃定,笃定得让我心慌。
“赌不赌?”他问,“如果二十分钟内,你妈没来找你哭穷,就算我输。下个月家务我全包,外加带你出去旅游,地方你选。”
“如果……她来了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如果她来了,”郭磊伸手,轻轻碰了碰我手腕上的金镯子,眼神深邃,“那你以后,就得好好听我的,关于你家的事。”
空气好像凝固了几秒。
客厅的挂钟,滴答,滴答,走得异常清晰。
我看着我手腕上这抹崭新的、象征着幸福和重视的金色。
又想起过往无数次,我被那个家的电话搅得心神不宁、被那些“穷”和“难”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刻。
一种莫名的倔强和一丝隐秘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我不信。
我不信在我这么幸福的时刻,我妈会真的如此不堪。
我要证明给郭磊看,是他想多了,是我妈变了,或者……至少,这次会不一样。
“赌就赌!”我几乎是赌气般地说道,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起来。
选图,调光,配上文字:
“结婚五周年纪念,谢谢郭先生的惊喜[爱心]!被惦记的感觉真好[转圈]!”
后面还加了几个可爱的表情符号。
我深吸一口气,拇指悬在“发表”按钮上,看了一眼郭磊。
他冲我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
我按了下去。
朋友圈发送成功的小圆圈开始转动。
我下意识地刷新了一下页面。
很快,出现了第一个点赞,是同事小王。
接着,是闺蜜婷婷的评论:“哇!大金镯子!磊哥可以啊!羡慕死了!”
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带着点炫耀成功的得意,把手机屏幕转向郭磊:“你看,大家都是祝福……”
话还没说完。
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的预览。
发信人:妈。
时间,距离我发出朋友圈,大概只过了……十秒?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僵住。
郭磊显然也看到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我熟悉的无奈,还有一丝……验证了预言的沉重。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条消息。
我妈发来的是一段语音。
我甚至没有勇气立刻点开听。
仿佛那条短短的语音条,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抬头看郭磊,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一丝祈求。
郭磊温和地看着我,声音很轻:“听吧。总是要听的。”
我咬咬牙,点开了语音。
我妈那带着浓重口音,刻意拔高显得无比凄苦的声音,瞬间在安静的客厅里炸开:
“晓晓啊!我的闺女啊!你可算享福了哇!这大金镯子,得花不少钱吧?郭磊可真舍得给你花!哎呦,再看看你妈我哟,命苦啊……你弟弟小宝那边又出事了,人家逼债的都堵到门口了啊!你要是有钱,可不能眼看着你弟弟被人打断腿啊……你先转两万块给妈应应急好不好?妈求求你了……”
语音很长。
里面还夹杂着似乎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吸鼻子和哽咽的声音。
语音播放完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举着手机,僵在原地。
手腕上的金镯子,沉甸甸的,冰凉凉的。
刚才还觉得温暖耀眼的金色,此刻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牢牢地铐住了我。
它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祝福和羡慕。
它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精准地砸出了水下隐藏已久的、污浊的泥沙。
而且,快得惊人。
十秒。
仅仅十秒。
我甚至没能好好品味一分钟这难得的喜悦。
郭磊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去厨房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他把水杯塞进我冰凉的手里。
我看着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钻进我的脑海。
“你……”我的声音发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买这个镯子,是不是就为了……”
为了验证你的猜想?
为了让我看清现实?
郭磊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着我,目光里有心疼,也有一种让我无地自容的清醒。
“现在,你信了吗?”他轻声问。
信了。
我怎么能不信?
这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我眼前,用最快的速度,最丑陋的方式。
我看着屏幕上我妈那条语音消息后面鲜红的未读标记(听过了但没回复,系统依然显示未读),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却不再是幸福的泪水。
是屈辱,是愤怒,是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猛地扑进郭磊怀里,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手腕上的金镯子,硌在我和他的身体之间,冰冷而坚硬。
这个结婚纪念日。
这个金镯子。
这个赌约。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哭了很久,好像要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借着这个机会哭出来。
郭磊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他的肩膀很厚实,让我有种暂时的安全感。
哭到最后,没眼泪了,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噎。
眼睛肿得难受,心里更难受。
我抬起头,看着郭磊。
“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从你买这个镯子的时候,你就知道会这样。”
郭磊抽了张纸巾,帮我擦脸,动作很轻。
“不是猜。”他纠正我,“是知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知道你妈,还有你那个家,是个什么样子。”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这个镯子,就像一面镜子。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清楚。”
镜子……
是啊,照得真清楚。
照出了我的天真,我的愚蠢,和我那点可怜巴巴的、对亲情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看着手腕上的镯子,那沉甸甸的金色,此刻只觉得讽刺。
它好像不是在证明郭磊对我的好,而是在嘲笑我过去那么多年的付出,有多么不值。
“可是……为什么啊?”我喃喃地问,像是在问郭磊,又像是在问自己,“她是我妈啊……看到女儿收到礼物,哪怕不真心高兴,也不至于……非要在这个时候……”
非要在我觉得最幸福的一刻,精准地泼下一盆冰水。
郭磊拉着我坐到沙发上,我的手还是冰凉的。
他握着我的手,慢慢揉着。
“晓晓,你还不明白吗?”他叹了口气,“在你妈眼里,你过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过得比她,比你弟弟好。”
“你有了闲钱买金镯子,就等于你有了闲钱去补贴你弟弟。你炫耀幸福,就是在提醒她,你‘有余力’了,该继续为那个家付出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开我一直不愿意正视的现实。
是啊,多少次了?
我加班拿到项目奖金,兴高采烈地跟家里说,转头我妈的电话就来了,不是爸爸腰疼,就是弟弟要报什么培训班。
我升职加薪,请家里人吃饭,饭桌上,我妈夸我有出息,然后话锋一转,就是弟弟找工作需要打点,家里老房子要翻新。
就连我和郭磊当初买房,凑首付凑得焦头烂额,我妈非但没帮忙,还暗示家里困难,希望我“懂事”点,少给家里添麻烦。
每一次,每一次我人生中稍微有点好的事情发生,紧随其后的,必定是我妈那边的“坏消息”。
而每一次“坏消息”,都伴随着经济上的索取。
我以前总跟自己说,是巧合,是家里真的困难。
我用“孝道”、“亲情”这些词来麻痹自己。
我告诉自己,我是姐姐,帮衬家里是应该的。
我甚至怕郭磊不高兴,很多次都是偷偷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钱贴回去。
可现在,这面“金镯子”镜子,把这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没有巧合。
只有算计。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还是我妈。
这次是文字消息:“晓晓?看到消息了吗?妈知道你不容易,但这次真的是急事!小宝欠了赌债,人家说不还钱就要卸他一条胳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赌债。
又是赌债。
苏小宝游手好闲,嗜赌成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每次听到这种消息,我都会又急又气,然后在我妈哭天抢地的哀求中心软,想办法弄钱。
可现在,看着这行字,我心里除了冰凉,竟然生不出一丝波澜。
郭磊也看到了消息。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等我的反应。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郭磊,声音出奇地平静:
“老公,这个赌,我输了。”
“以后我家的事,我听你的。”
郭磊的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还有一丝心疼。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好。”
“那现在,”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了多年的浊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我该怎么办?回她什么?”
郭磊拿过我的手机,没有直接回复我妈,而是退出了聊天界面。
他点开了我的朋友圈。
我那一条炫耀金镯子的动态下面,已经有了几十个赞和评论。
大多是朋友同事的羡慕和祝福。
在一片和谐中,我妈在那条动态下面的留言,显得格外刺眼。
她没有点赞。
她的评论是:“哎呦,真金白银啊!晓晓你算是熬出头了!妈就放心了(微笑)”
那个括号里的“微笑”表情,在年轻人看来,充满了嘲讽和意味深长。
而在不了解情况的其他亲戚朋友看来,这或许只是一句普通的、属于长辈的、有点落伍的祝福。
只有我知道,这句“放心了”和我妈私信里的“不放心”,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她是演给所有人看的。
郭磊指着那条评论,冷笑了一下:“你看,场面话她会说,漂亮活儿她会干。私底下的脏事烂事,一件不少地找你。”
他看着我,“所以,我们也要学会,说场面话,干漂亮活儿。”
“什么意思?”我有点懵。
“意思就是,不要直接撕破脸。”郭磊把手机还给我,“你现在直接骂回去,或者哭穷,没用。他们只会说你没良心,说你嫁了人就忘了娘。我们要用他们的方式,来回敬他们。”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精明。
“你先别回她私信。晾着她。”
“然后,去她那条评论下面,公开回复她。”
“回复什么?”
郭磊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我听着,眼睛慢慢睁大。
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这简直不像是我那个一向沉稳、甚至有点木讷的老公会说出来的话。
“这样……行吗?”我有些犹豫。
“试试看。”郭磊鼓励地看着我,“记住,从现在开始,你要学的第一课,就是‘表演’。”
我定了定神,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了我妈那条评论下的回复框。
按照郭磊教的,我打字回复:
“谢谢妈[爱心]!磊哥也是省吃俭用才给我买的,说我为这个家辛苦了[感动]。妈您放心,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您和爸也要注意身体呀!”
语气乖巧,懂事,充满了正能量。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我是个知恩图报、孝顺体贴的好女儿。
点击,发送。
回复成功的那一刻,我感觉手心有点冒汗。
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体验。
不是在发泄情绪,而是在……布局?
几乎是在我回复成功的下一秒,我妈的私信又来了。
这次是直接打的电话。
手机的震动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屏幕上“妈”那个字,像催命符一样跳动着。
我紧张地看向郭磊。
郭磊示意我接,但按了免提。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我妈提高了八度、带着哭腔和急切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她评论里那副“放心了”的淡定:
“晓晓!你怎么不回妈消息啊!急死我了!你看到没有啊?小宝这次真的闯大祸了!两万块!今天必须拿到!不然那些人真会要了他的命啊!你赶紧的,先把钱转给我!就用你买镯子的钱就行!”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像连珠炮一样,根本不给我插嘴的机会。
而且,直接点名了“买镯子的钱”。
我握着手机,听着话筒里传来的,我那亲妈因为儿子欠了赌债而惊慌失措,却又理直气壮地向我要钱的声音。
再看看手腕上,这只用郭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的金镯子。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席卷了我。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安抚她,或者着急地询问细节。
我只是等她说完了那一大段,才用一种尽量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为难”的语气,开口:
“妈……”我拖长了声音,显得很无力,“那个镯子……不是用闲钱买的。”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什么意思?”
“是磊哥用他今年的项目分红买的……就那么多,买完镯子,就没剩什么了。”我继续按照郭磊教的“剧本”说,“我们家的钱,您也知道,房贷车贷压力大,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我手头……也挺紧的。”
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地向我妈“哭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能想象到我妈在电话那头皱起眉头的样子。
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已经变了,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疑:
“苏晓,你跟我来这套?你刚发的朋友圈,那金镯子实心的!得好几万吧?郭磊能一下子拿出几万给你买镯子,你现在跟我说两万块拿不出来?你骗鬼呢!”
“你是不是翅膀硬了,不想管你弟弟死活了?我告诉你,小宝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劈头盖脸的指责。
毫不掩饰的威胁。
以往听到这种话,我会又气又怕,会急于辩解,会屈服。
但今天,也许是那个赌约彻底打碎了我的幻想,也许是郭磊就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给了我力量。
我心里那片一直摇摇欲坠的、名为“亲情”的城墙,终于轰然倒塌。
只剩下冰冷的废墟。
我没有生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对着话筒,用带着哭腔,但逻辑清晰的声音说:
“妈,您怎么不信呢?磊哥是为了哄我开心,才咬牙买的。钱真的花完了。”
“而且,小宝欠的是赌债,这不是第一次了。您每次都这样惯着他,帮他还钱,他下次只会赌得更大。这是无底洞啊妈!”
“放屁!”我妈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他是你亲弟弟!你不帮谁帮?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苏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不然我就去你公司找你领导!我去找郭磊他们单位!我让大家评评理,看看你这个当姐姐的有多狠心!”
又是这一招。
一哭二闹三上吊。
最后永远是用“闹”来威胁。
若是以前,我肯定怕了。
我怕丢人,怕影响工作,怕郭磊难做。
但今天,我看着郭磊。
他对我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是继续妥协,还是……反抗?
我选择了后者。
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虽然手指还在抖,但语气尽量稳住:
“妈,您要是觉得去我公司闹有用,您就去吧。”
“正好,我也让我们领导评评理,看看哪个当妈的,天天逼着女儿拿老公的血汗钱,去给不成器的儿子还赌债。”
“至于郭磊单位,您也知道,他是搞技术的,领导看重的是能力。您去闹,最多让大家看个笑话,影响不了他什么。”
“但是,妈,您想清楚,真要闹到那一步,以后,我再也没办法从家里拿一分钱出来了。您和小宝,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大概完全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我会反抗。
我会威胁。
这超出了她所有的剧本。
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好几秒之后,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苏晓……你……你真是反了天了!”
说完,她猛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传来。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
我举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半天没动。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
我……我刚刚,是跟我妈撕破脸了吗?
郭磊拿过我的手机,放在一边。
他伸手,把我搂进怀里。
“说得很好。”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第一步,迈出去了。”
我靠在他怀里,浑身脱力。
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反而有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深深的后怕。
“她……她会不会真的来闹?”我担心地问。
“短期内不会。”郭磊分析道,“你把她吓住了。她得消化一下你的变化。而且,她得权衡,是真把你逼到绝路,一点好处捞不到划算,还是暂时退一步,以后再想办法更划算。”
他顿了顿,“不过,她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接下来,可能会换别的招数。”
“什么招数?”
“比如,让你爸给你打电话,打感情牌。或者,让家里的亲戚轮番来劝你,说你不对。”郭磊似乎对这套流程很熟悉,“总之,他们会用尽办法,让你重新变回那个听话的、好拿捏的苏晓。”
我听得头皮发麻。
只是一个开头,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后面的拉锯战,我不敢想象。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把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问。
郭磊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别怕。”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从今天起,我们两个,一起面对。”
“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我们也不能总是被动接招。是时候,该我们主动做点什么了。”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主动做什么?”
郭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我手腕上的金镯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算计。
“先不急。”他收回目光,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今天情绪波动太大,先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我慢慢告诉你。”
他站起身,去厨房给我热牛奶。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感觉。
有脱离掌控的恐惧,有对未来的迷茫,但隐隐的,还有一丝……挣脱枷锁的期待?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腕上的金镯子。
它依然沉甸甸,金灿灿。
但此刻,它的意义似乎又不同了。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礼物,一面镜子。
它更像是一个开关。
一个开启了我人生另一幕的开关。
而这一幕,注定充满了挣扎、博弈,和未知的风浪。
我不知道郭磊到底计划了什么。
但我知道,从那个赌约开始,从我发出那条朋友圈,从我母亲的消息在十秒后弹出来的那一刻起——
我的人生,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
梦里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我妈拿着刀追着我砍,骂我没良心。
一会儿是苏小宝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瞪着眼睛看我。
一会儿又是我爸,蹲在墙角,唉声叹气,说我让他寒心了。
我惊醒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浑身冷汗。
郭磊一直抱着我,在我惊醒的时候轻轻拍我,低声说“没事,我在”。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睡踏实了一会儿。
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身边是空的,厨房传来煎蛋的香味。
我坐起身,手腕上的金镯子滑落,碰到床头发出一声轻响。
我看着它,昨晚上的一切,不是梦。
我拿起床头的手机。
屏幕上有几十条未读微信。
大部分是来自一个叫“幸福一家人”的群。
那是我家的家族群,里面是我爸妈,我,苏小宝,还有几个姑姑舅舅。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点开群。
果然,炸锅了。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凌晨三点多,我妈发的。
是一段长长的语音。
我没点开听,光是看转文字出来的结果,就让我头皮发麻。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了个白眼狼……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去死啊……我的心口疼了一晚上……老苏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下面是我大姑的回复:“大嫂,你别急,慢慢说,晓晓不是那样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接着是我小舅:“晓晓怎么回事?听说小宝出事了?当姐姐的能帮就帮一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然后是我爸,只发了三个字:“唉,寒心。”
再往下翻,是几个亲戚七嘴八舌的询问和“劝和”。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苏晓你怎么能不管你弟弟?把你妈都气病了!太不懂事了!
没有一个人问,苏小宝为什么欠债。
没有一个人问,这两万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更没有一个人,提到那只金镯子。
他们只看到了我“不肯帮忙”,却选择性忽视了我“为什么不肯”。
仿佛我生来就该为苏小宝的人生负责。
我手指冰凉地往上翻。
看到了我昨天回复我妈的那条朋友圈评论。
“谢谢妈[爱心]!磊哥也是省吃俭用才给我买的……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在这片“祥和”的评论下面,是我妈在家族群里的哭诉。
多么讽刺。
郭磊端着早餐进来,看到我对着手机发呆。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屏幕,脸色没什么变化。
“意料之中。”他把牛奶递给我,“先吃饭。”
“他们……他们在群里这么说我……”我声音发颤,委屈得想哭。
“让他们说。”郭磊语气平静,“你越在意,他们越来劲。你现在要做的,是吃饭,上班,当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我……”我做不到。那些指责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晓晓,”郭磊按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记住昨晚的话。以后,你家的事,听我的。第一步,就是不要被他们的情绪绑架。他们哭,他们闹,是他们的事。你的生活,不能乱。”
他的眼神很坚定,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对,我不能乱。
我越是慌乱,越是解释,就越是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我强迫自己放下手机,开始吃早餐。
食不知味。
出门上班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有点肿。
我化了点淡妆遮盖。
戴上那只金镯子。
我要戴着它,提醒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
刚到公司坐下,手机就响了。
是我爸。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爸爸”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
和我妈不同,我爸平时话不多,有点懦弱,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妈做主。
他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这次,看来是“感情牌”出手了。
我看向坐在隔壁工位、正用口型问我“要不要咖啡”的郭磊。
他微微摇了摇头,用手机打了几个字递给我看:“开免提,录音。”
我愣了一下。
录音?
录和我爸的对话?
我心里有点抗拒。
那是我爸啊。
郭磊的眼神很坚持。
他无声地用口型说:“证据。”
我明白了。
他是要留下证据,防止他们以后颠倒黑白,或者做出更过分的事。
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来。
和自己的家人,竟然要走到这一步。
我接通了电话,按下了录音键,然后点了免提。
“爸。”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电话那头,是我爸熟悉的,带着点疲惫和沙哑的声音。
“晓晓啊……上班呢?”他开场总是这样,不直接切入主题。
“嗯,刚到。爸,您吃早饭了吗?”
“吃了,吃了点稀饭。”我爸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晓晓啊……你妈她……昨晚一晚上没睡,心口疼得厉害,天快亮了才眯着一会儿。”
我没有接话。
我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我爸见我不吭声,叹了口气,继续说:“你弟弟的事……你也知道了。他是不成器,该打!可是……可是毕竟是你亲弟弟啊。那些放债的,都不是好人,真闹出人命可怎么办?”
他的声音带着真切的焦急和恐惧。
“爸,”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小宝不是第一次了。您和我妈每次都说下次不管他,可每次都会帮他还钱。这样下去,他永远改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爸连连说道,语气充满了无奈,“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人家说了,三天内不还钱,就……就真要动手了!晓晓,算爸求你了,你先拿两万块出来,救救急,行不行?就当是爸跟你借的!以后爸攒钱还你!”
以后还?
这种话,我听了太多次了。
给苏小宝交学费的时候,是“以后爸还你”。
给苏小宝买手机的时候,是“以后爸还你”。
给苏小宝凑房子首付的时候,还是“以后爸还你”。
没有一次还过。
甚至,他们觉得理所当然。
“爸,我不是不想帮。”我按照和郭磊商量好的策略,开始“哭穷”,“我和郭磊的情况,您也知道。房贷车贷压力大,每个月工资所剩无几。磊哥买那个镯子,是把年底的分红全花了,现在手里真的没闲钱。”
“你怎么会没闲钱呢?”我爸的语气有点急了,“你一个月工资也不少啊?郭磊挣得也多!两万块对你们来说,挤一挤总是有的吧?晓晓,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又是这句话。
“见死不救”。
好大的一顶帽子。
我心里那股火,又有点压不住了。
“爸!苏小宝他是去赌博!是违法!是无底洞!这次是两万,下次可能就是二十万!我拿什么填?我把房子卖了吗?”
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大,旁边的同事好奇地看了一眼。
我赶紧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哽咽:
“晓晓……爸知道……是爸没本事,没教好儿子,让你受委屈了……”
“爸这辈子,没求过人……今天就求你这一回……你就帮帮你弟弟,帮帮这个家,行不行?”
“你要是不管……爸……爸真是没脸活了……”
他开始用“死”来威胁我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又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
道德绑架不行,就换情感勒索。
情感勒索不行,就用生命威胁。
如果是以前,听到我爸这种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声音,我肯定会心软,会自责,会觉得自己不孝。
但是今天,也许是昨晚的冲击太大,也许是郭磊就在旁边给我力量。
我听着我爸的“哀求”,心里除了悲哀,竟然异常的冷静。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妥协,也没有生气地反驳。
我只是用一种非常疲惫,非常无力的声音说:
“爸,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很难受。”
“钱,我真的没有。我和郭磊也要生活。”
“至于小宝……我建议您和我妈,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赌博是违法的,那些放高利贷的也怕警察。”
“报警?!”我爸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惊恐,“不能报警!报警了你弟弟这辈子就毁了!会有案底的!”
看,他们宁愿被高利贷逼死,宁愿一次次掏空我这个女儿,也舍不得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受一点法律的惩罚。
“那就没办法了。”我淡淡地说,“我能力有限,帮不了。您和我妈,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我没等我爸再开口,直接挂断了电话。
手心里全是汗。
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我看向郭磊。
他对我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用手机打字给我:“应对得很好。保持住。”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拒绝了。
我真的拒绝了。
没有想象中的天塌地陷,反而有一种……挣脱了什么的轻松感。
然而,这种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午,我正在处理一个棘手的报表,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我大姑。
我皱了皱眉,接通了电话。
“喂,大姑。”
“晓晓啊,忙不忙?”大姑的声音听起来很热情,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
“有点忙,大姑,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大姑笑了笑,“就是听说你妈身体不舒服,被你气的?还有小宝的事……怎么回事啊?”
果然来了。
“轮番劝说”开始了。
“大姑,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尽量简洁地解释,“小宝欠了赌债,不是第一次了。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纵容他。”
“哎呦,话是这么说没错。”大姑立刻接话,“小宝那孩子是不懂事,该骂!可是晓晓啊,咱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啊。你现在条件好了,老公又能干,送你那么大个金镯子(看,重点在这里),能帮衬就帮衬一把。你妈那个人,嘴是碎点,心是好的,你把她气出个好歹来,后悔的不是你自己吗?”
又是这一套。
先把苏小宝的错轻轻带过,然后强调“一家人”,再点出我“条件好”(因为金镯子),最后用“气病母亲”来施加压力。
我几乎能背下他们的台词了。
“大姑,”我打断她,“我的条件没您想的那么好。金镯子是郭磊的心意,不代表我们有钱。我们自己压力也很大。至于我妈……她是因为小宝的事着急,不是我气的。”
“你看你,还嘴硬。”大姑的语气有点不高兴了,“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你弟弟有难处,你当姐姐的伸手拉一把,不是应该的吗?难道真要看着他倒霉?你让你爸妈以后怎么活?”
“应该的?”我终于忍不住,声音冷了下来,“大姑,苏小宝三十岁的人了,他有手有脚,不去正经工作,整天赌博,欠了债就让父母和姐姐擦屁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
“我也有我的家要顾。如果今天是我欠了赌债,您觉得,苏小宝会‘应该’帮我还钱吗?”
电话那头,大姑被我问住了,一时语塞。
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讪讪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大姑也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
“谢谢大姑,我知道您好意。”我见好就收,但态度坚决,“但是这件事,我真的无能为力。您要是真为我们家好,就劝劝我爸妈,别再惯着小宝了。我还有工作,先挂了。”
不等她回应,我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我感觉身心俱疲。
像打了一场仗。
一个下午,我又陆续接到了小舅的电话,另一个姑姑的微信语音……
内容大同小异。
都是劝我“顾全大局”,劝我“别太计较”,劝我“想想父母的不容易”。
我统一采用了“哭穷 + 讲道理 + 果断结束通话”的策略。
我不再歇斯底里,也不再委屈辩解,就是冷静地陈述事实,然后明确拒绝。
郭磊一直在我旁边,时不时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到了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终于消停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郭磊都没怎么说话。
晚高峰的车流缓慢前行,车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着。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繁华的街景,心里却一片荒凉。
“累了?”郭磊伸手,握住我的手。
“嗯。”我点点头,“心累。比加班做一个月报表还累。”
我转头看他,“他们怎么会……这样?”
郭磊看着前方的路,声音很平静:“因为他们习惯了。习惯了你逆来顺受,习惯了你为那个家无限度地付出。一旦你开始说‘不’,他们就会用尽所有办法,想把你拉回原来的轨道。”
“那我……还能回去吗?”我轻声问。
郭磊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回不去了。晓晓,从你昨晚发出那条朋友圈,从你接起你爸的电话说出‘不’字开始,你就回不去了。”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而且,我们也不回去了。”
回到家,简单的吃了晚饭。
我洗了个热水澡,试图洗掉一身的疲惫。
从浴室出来,郭磊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
他对我招招手:“晓晓,过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郭磊把那个旧笔记本推到我面前。
“看看这个。”
我疑惑地打开。
里面不是日记,而是一笔一笔的……账目?
“2018年3月,晓晓工资5000,给家里转账3000,理由:小宝报驾校。”
“2019年7月,晓晓奖金8000,给家里转账5000,理由:爸住院(后核实为轻微感冒,住院三天)。”
“2020年1月,晓晓年终奖20000,给家里转账15000,理由:小宝订婚彩礼。”
“2021年10月,晓晓工资涨至7000,每月固定给家里2000,理由:生活费。”
“2022年5月,晓晓公积金提取50000,给家里转账40000,理由:小宝买房首付(约定还款,无下文)。”
“2023年至今,各种名目转账累计约38000……”
一桩桩,一件件。
时间,金额,理由。
有些理由后面,还用红笔做了备注,比如“核实为假”、“未还款”等。
我翻看着,手开始发抖。
这些数字,这些事,我都记得。
但当它们如此清晰、冰冷地罗列在一起时,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这么多年,我像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只知道埋头往前走,付出,付出,再付出。
却从未停下来,仔细算过这笔账。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郭磊:“你……你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从我们结婚后,你第一次偷偷给你妈打钱,却骗我说是买了新大衣开始。”郭磊看着我,眼神复杂,“我当时很生气,但更多的是心疼。我知道你为难,所以没有当场揭穿你。但从那时起,我开始记录。”
“我怕你有一天,被他们榨干了,还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想让你看清楚,你到底付出了多少。”
我看着那本厚厚的账本,眼眶发热。
这不是账本。
这是我过去这些年,被一点点蚕食的人生。
“这些……能说明什么?”我声音哽咽地问。
“说明很多。”郭磊合上账本,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几个音频文件。
文件名标注着日期和通话人:“2023XXXX父”、“2023XXXX母”、“2023XXXX_弟”……
“这是……?”
“录音。”郭磊点开一个,“从去年开始,每次他们给你打电话要钱,或者有重要的家庭谈话,我都有意识地在旁边录音。”
他播放了一段。
是我妈的声音,尖锐而刻薄:“苏晓我告诉你,这钱你必须出!不出我就死给你看!你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要不是我们老苏家养你,你能有今天?嫁了人忘了娘的东西!”
我听着这些熟悉又伤人的话,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郭磊关掉了录音。
“账本,录音,还有你之前一些诉苦的聊天记录截图。”郭磊指着电脑屏幕,“这些,都是证据。”
“证据……用来做什么?”我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郭磊看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
“晓晓,你觉得,经过今天这一天,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我摇了摇头。绝对不会。
“所以,我们不能只防守。”郭磊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敲了敲,“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软柿子。我们也有底线。如果把他们逼急了,这些证据,可能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我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想干什么?告他们吗?”
“不一定非要走到那一步。”郭磊说,“这只是一种威慑。让他们在胡搅蛮缠、到处散播谣言之前,掂量掂量后果。”
他顿了顿,“而且,晓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爸妈,尤其是你妈,敢这么理直气壮地一次次跟你要钱?”
我茫然地摇头。
“因为他们觉得,你的就是他们的。他们生了你,养了你,你的一切回报都是应该的。他们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的个体。”
郭磊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一直模糊的困惑。
是啊,在他们眼里,我只是苏家的女儿,是苏小宝的姐姐。
我不是苏晓我自己,不是郭磊的妻子。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拒绝一两次索要。”郭磊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们要从根本上,扭转他们的这种观念。”
“我们要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你,苏晓,首先是你自己,是我的妻子。然后,才是苏家的女儿。”
“你的钱,是我们小家的共同财产,没有义务,也没有可能,无限度地去填补另一个无底洞。”
我看着郭磊,看着他眼中那种运筹帷幄的光芒。
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的丈夫。
他平时沉默寡言,对我的家人也算客气。
我以为他是不在意,或者有点懦弱。
原来,他不是不在意。
他是在隐忍,在观察,在默默地为我筑起一道防线。
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了我反击的勇气和……武器。
“那……我们接下来,具体怎么做?”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
郭磊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冷冽。
“等。”
“等?”
“对。等他们出招。”郭磊合上电脑,“你今天的强硬,已经打乱了他们的阵脚。他们需要时间反应。下一步,要么是更激烈的逼迫,比如你妈真的来公司闹——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我们要有准备。要么,就是暂时的沉寂,然后换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比如,打感情牌,或者让苏小宝自己来找你。”
“苏小宝自己找我?”我难以想象。我那个弟弟,眼高于顶,从来都是伸手要钱,连句好话都懒得说。
“狗急跳墙。”郭磊淡淡地说,“当他发现父母榨不出油水,而你是唯一的希望时,他可能会放下他那可笑的‘自尊’。”
他拉起我的手,看着我手腕上的金镯子。
“晓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但是别怕。”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
我靠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暖和力量。
手腕上的金镯子,贴着他的身体,不再冰凉。
也许前路依旧艰难。
也许还有更多的风雨。
但我知道,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家族群安静了。
我妈没再打电话来哭天抢地。
我爸也没再发那种唉声叹气的消息。
连那些姑姑舅舅的“关怀”电话也消失了。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照常上班,下班,和郭磊一起做饭,追剧。
表面看起来,生活似乎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手腕上的金镯子,成了我一个隐秘的警示。
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那个赌约,想起我妈那秒回的信息。
它提醒我,不能再心软。
郭磊似乎很满意我现在的状态。
他不再主动提起我家的事,但会在我偶尔走神时,轻轻握一下我的手。
周五晚上,我们叫了外卖,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是一部搞笑的喜剧片,但我有点心不在焉。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预览。
发信人:苏小宝。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郭磊也看到了,他拿起遥控器,按了暂停。
电影里夸张的笑声戛然而止,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看看他说什么。”郭磊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我点开消息。
苏小宝发来的,不是文字,也不是语音。
是一个链接。
标题很惊悚:“惊!年轻男子因无力偿还赌债,被逼跳楼,现场惨不忍睹!”
链接下面,跟着一句话:
“姐,你看,这就是不还钱的下场。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了。[恐惧]”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
直接就是恐吓。
我的手指瞬间冰凉。
这种直白的、带着威胁意味的信息,比我妈那种哭诉更让我感到害怕。
苏小宝这个人,从小被惯坏了,自私,冲动,没什么脑子,但坏起来是没有底线的。
我把手机递给郭磊看。
郭磊扫了一眼,冷笑了一下:“黔驴技穷。开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我……我怎么回?”我声音有点发颤。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让我生理性的不适。
“别怕。”郭磊把手机还给我,“他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没办法了。他不敢真怎么样,他就是吓唬你,让你害怕,然后乖乖给钱。”
“可是……”
“没有可是。”郭磊看着我,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记住,对这种无赖,你表现出一点害怕,他就赢了。你要比他更硬。”
他拿过我的手机,开始打字。
我凑过去看。
他回复道:
“已截图。苏小宝,如果你觉得发这种恐吓链接有用,你可以继续。这些都会成为证据。另外,提醒你,赌博是违法行为,放高利贷也是。如果你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建议你报警,而不是威胁你姐姐。我们不会为你的违法行为买单。”
语气强硬,逻辑清晰,直指要害。
点击,发送。
我紧张地看着手机屏幕,手心冒汗。
郭磊这一下,几乎是直接撕破脸了。
果然,几秒钟后,苏小宝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手机铃声尖锐地响着,屏幕上“苏小宝”三个字像恶魔的召唤。
我看向郭磊,用眼神询问:接吗?
郭磊点了点头,再次按下了录音键和免提键。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苏晓!你他妈什么意思!”电话刚一接通,苏小宝暴躁的声音就炸开了,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你让谁报警?啊?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背景音很嘈杂,好像是在街上或者某个混乱的地方。
“我没想害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有点抖,“我是在给你指条明路。赌博是错的,借高利贷更是错上加错。只有报警,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解决个屁!”苏小宝破口大骂,“报警我就完了!你他妈是不是我姐?见死不救就算了,还落井下石?我告诉你苏晓,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又是这种话。
和他们妈一模一样。
“苏小宝,你冷静点。”我说。
“我冷静不了!”他吼道,“两万块!就两万块!对你来说就是少买个包的事!对你那个有钱老公就是一顿饭的钱!你们至于这么逼我吗?”
少买个包?一顿饭的钱?
我气得差点笑出来。
他根本不知道我和郭磊过着怎样精打细算的生活。
他眼里,只有我们的“光鲜”,并且认为这光鲜理所应当该分给他。
“我们没有逼你。”我重复道,“是你自己在逼自己。钱,我们没有。就算有,也不会给你去还赌债。”
“行!苏晓!你行!”苏小宝的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你够狠!你给我等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我知道你家在哪儿!我知道你公司在哪儿!我天天去堵你!我让你身败名裂!”
他开始赤裸裸地威胁了。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郭磊伸手拿过了我的手机。
他的声音冷静,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透过话筒传了过去:
“苏小宝。”
电话那头,苏小宝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他似乎没料到郭磊会在。
郭磊继续用那种没有一丝波澜的语调说:
“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录音了。包括你承认赌博,承认借高利贷,以及对你姐姐的人身威胁。”
“我现在正式警告你,如果你敢靠近我妻子一步,敢去她公司或者我们家附近骚扰,我会立刻报警,并且把这份录音,连同你之前发来的恐吓链接,一起交给警方。”
“你猜猜看,非法赌博,借高利贷,再加上威胁恐吓,够你在里面待多久?”
郭磊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苏小宝在电话那头,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变得惊愕和恐惧的样子。
他那种欺软怕硬的无赖,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动声色、却直击要害的强硬。
过了好几秒,苏小宝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气势明显弱了下去,但还在强撑:
“郭……郭磊?你……你吓唬谁呢!我……我跟我姐开玩笑的!”
“开玩笑?”郭磊的声音冷得像冰,“用跳楼新闻和上门堵人开玩笑?苏小宝,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最后说一次,离苏晓远点。你的债,你自己还。你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别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们。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郭磊根本不给苏小宝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干脆,利落。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我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郭磊把手机还给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他会不会真的狗急跳墙?”我还是不放心。
“大概率不会。”郭磊分析道,“他那种人,色厉内荏。吓唬一下比他弱的可以,遇到真正强硬、并且手握他把柄的,他就怂了。”
他顿了顿,“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几天上下班,我接送你。晚上没事别单独出门。”
我点了点头,心里踏实了一些。
有他在,真好。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一下。
不是电话,是微信。
还是苏小宝。
这次发来的是文字:
“行!你们狠!我算是看清你们了!以后我苏小宝是死是活,跟你们没关系!你们也别后悔!”
典型的无能狂怒,外加试图挽回一点可怜的面子。
郭磊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不用理他。拉黑也行。”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拉黑。
我想看看,他们还能演出什么戏。
然而,苏小宝的威胁刚刚平息,另一种“进攻”开始了。
周六上午,我和郭磊正在超市采购下周的食材。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本地的固定电话号码。
我有点疑惑地接通。
“喂,您好?”
“请问是苏晓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声,听起来很客气。
“我是,您哪位?”
“您好,苏女士。我是xx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对方自报家门。
街道办事处?
我更加疑惑了,我和街道办事处从无往来。
“王主任您好,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苏女士。”王主任的语气依旧客气,但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我们接到您母亲,李素芬女士的反映,说您这边……嗯……在赡养老人方面,出现了一些家庭矛盾是吗?”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血一下子冲了上来。
我妈!
她竟然闹到街道办事处去了!
她跟人家说什么了?
说我不管她?说我不孝?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着购物车的扶手,指节发白。
郭磊看出我的异常,用眼神询问我。
我用口型无声地说:“街道办事处!我妈!”
郭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示意我继续听,并把耳朵凑近了我的手机。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话筒说:“王主任,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和我母亲之间,是有些家庭内部的小矛盾,但应该谈不上需要街道介入的赡养问题吧?我父母有退休金,生活没有问题。”
“哦,这个我们了解过。”王主任说,“李女士主要反映的不是经济问题,是说您最近因为一些事情,对她态度恶劣,甚至气病了,她感到很寒心,希望我们能够从中调解一下。”
态度恶劣?气病了?
她可真会颠倒黑白!
我强压着怒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王主任,这完全是我母亲的一面之词。具体是什么矛盾,涉及到一些家庭隐私,我不太方便在这里细说。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不赡养她,也没有故意气她。相反,是她们的一些行为,严重影响了我的家庭生活。”
王主任在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苏女士,您别激动。我们街道也是本着化解家庭矛盾、促进和谐的目的。您看,您母亲年纪也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要不,您抽空来街道一趟,或者我们约个时间,去您家里坐坐,大家一起沟通一下?”
来家里坐坐?
我简直要气疯了。
她这是想干什么?把家丑闹得人尽皆知吗?
来源: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