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冲了出来,头发有些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出差前,我习惯性地拉下家里的总电闸。
这是一个多年的习惯,安全,也省心。
我拖着行李箱,刚锁上门,楼下的门“哐”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冲了出来,头发有些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是楼下的刘姐。
她一把拦在我面前,气喘吁吁,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
“你干什么?”她质问我,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锥子。
我愣了一下,指了指门锁:“锁门啊,刘姐,我出差。”
“我不是说这个!”她指着我的门,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是不是把电给断了?”
我更纳闷了:“是啊,出差十天半个月,关了总闸安全。”
这有什么问题吗?
刘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立刻,把电给我合上!”
我被她这副样子搞得莫名其妙。
“刘姐,这是我家的电闸,我关我家的电,碍着你什么事了?”
“碍着我什么事?”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让我极不舒服的绝望和蛮横,“我女儿正在为艺考冲刺,每天画画到凌晨!你家那盏灯,就是她的命!你把电断了,她怎么办?”
我彻底懵了。
我家那盏灯?
哪盏灯?
我家的灯怎么就成了她女儿的命?
“刘姐,你是不是搞错了?你女儿画画,用的是你家的电,跟我家的电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她开始不讲道理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你那根线,必须有电!你要是敢断电,我女儿要是考不上,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的耐心被她一点点磨光。
什么叫我那根线?
什么叫我负不负得起责任?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空气里弥漫着楼道里特有的、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她身上淡淡的油烟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刘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线。但我现在要赶飞机,麻烦你让一下。”
“不让!”她张开双臂,像一堵墙一样死死地堵在我面前,“今天你不把电给我合上,就别想走!”
我看着她那双通红的、不讲道理的眼睛,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唐又清晰的念头。
偷电。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我住的是老式居民楼,线路老化,管理混乱。以前就听说过有住户偷接邻居的电。
难道……
我看着刘姐,她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坚定而凶狠。
那是一种被戳穿了秘密,索性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偷电偷得这么理直气壮,还反过来威胁我?
“刘姐,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那根线?”我加重了语气,声音冷了下来。
她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
飞机的时间在催促,我没时间跟她耗下去。
我掏出手机,作势要拨号:“行,你不说是吧?那我就报警,让警察来跟你说。”
听到“报警”两个字,刘姐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她脸上的蛮横瞬间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慌乱和哀求。
“别!别报警!”她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哭腔,“小许,求求你,别报警。”
“那你就把事情说清楚。”
她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说不出口。
僵持着。
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我们两个人被包裹在昏暗里,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我妥协了。
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个被她挂在嘴边的、正在为艺考冲刺的女儿。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长什么样。
但我知道,艺考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就是全部的梦想。
如果因为我报警,毁掉一个孩子的未来,这笔账,我心里也过不去。
“算了。”我收起手机,拖着行李箱,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小许!”她在我身后喊。
我没回头。
“电……电你合上了吗?”她带着一丝侥幸问。
我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改签了第二天的航班。
有些事,不弄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晚上,我没有回家,在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下。
我给物业打了电话,说我家里可能漏水,麻烦他们帮我把总水阀关一下。
然后,我静静地等待。
我猜,如果她偷的是电,那她家很可能也偷了水。
果然,不到半小时,我的手机就响了。
是物业打来的。
“许先生,您楼下的刘女士反映,她家里突然停水了,情绪很激动,说是我们故意针对她。”
“你告诉她,是我让她家停水的。”我声音平静。
物业那边沉默了几秒,显然没搞懂这是什么操作。
“另外,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我家这个月的电费账单,和上个月,以及去年同期的对比。”
“好的,许先生,我马上查。”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是一个喜欢惹事的人,甚至有些怕麻烦。
但这件事,已经触及了我的底线。
很快,物业经理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惊讶。
“许先生,查清楚了。您家这个月的电费,比上个月多了将近三百块。跟去年同期相比,更是翻了一倍还多。这……这太不正常了。您最近是添了什么大功率电器吗?”
“没有。”
“那这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打断他,“我知道电用在哪了。”
我让他明天一早带个电工师傅过来,就说检查线路,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刘姐那张又凶狠又哀求的脸。
还有她口中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儿。
究竟是怎样的困境,能让一个母亲,用这种近乎绑架的方式,去偷窃邻居的光明?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回了家。
我没有开灯,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房子。
我站在窗边,拉开窗帘一条缝,观察着楼下的动静。
没过多久,物业经理带着电工师傅来了。
他们敲响了刘姐家的门。
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刘姐在门口激动地比划着,然后不情愿地让他们进了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
是物业经理。
“许先生,您方便下来一趟吗?事情……有点复杂。”
我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我家的电闸,依旧是拉下的状态。
我敲开刘姐家的门。
开门的是她。
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憔ें白,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绝望,然后侧过身,让我进去。
一股浓重的、颜料和松节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房子很小,很暗。
客厅里堆满了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电工师傅正站在一个角落里,指着墙上一根不起眼的、被涂成和墙壁一个颜色的电线,对物业经理说着什么。
那根线,歪歪扭扭地从墙角的一个小洞里钻出来,一直延伸到隔壁的房间。
那个房间的门关着。
“许先生,您看。”物业经理指着那根线,满脸的尴尬,“这根线……确实是从您家接过来的。我们刚才检查了电表,刘女士家的电表,最近半个月几乎没走过字。”
真相大白。
我看着刘姐,她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着围裙的一角,一言不发。
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房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女孩的头探了出来。
她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色苍白,瘦得厉害,下巴尖尖的。
一双眼睛却大得惊人,黑白分明,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怯懦,一丝迷茫,还有一丝被惊扰的倔强。
她看到屋子里这么多人,显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把门关上。
“星辰!”刘姐突然叫了她一声。
女孩的动作停住了。
她就是星辰。
那个为了艺考,需要偷一点光来画画的女孩。
“妈,怎么了?灯……灯怎么不亮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刘姐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噗通”一声,毫无征兆地,对着我跪了下来。
“小许!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你别报警,求求你别报警!”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磕头,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你报警,我就完了!星辰也完了!她的考试……她的前途……全都完了!”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连连后退。
物业经理和电工师傅也赶紧去拉她,可她就像疯了一样,死死地扒着地面,怎么也拉不起来。
门口的那个叫星辰的女孩,也完全呆住了。
她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母亲,又看看我们这些陌生人,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妈……”她冲了过来,抱着刘姐的胳膊,哭着说,“妈,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啊!”
“星辰,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没用!”刘姐抱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母女俩绝望的哭声。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我设想过很多种摊牌的场景,有愤怒的争吵,有尴尬的对峙,唯独没有眼前这一幕。
这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物业经理看着我,一脸的为难:“许先生,您看这……”
我还能怎么办?
我说:“刘姐,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刘姐不肯起,只是哭。
星辰抬起头,那双含着泪的眼睛看着我,充满了乞求。
“叔叔,求求你,你别怪我妈妈,都是我的错……”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对物业经理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她们单独谈谈。”
物业经理如蒙大赦,拉着电工师傅赶紧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哭声渐渐小了。
刘姐在女儿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敢看我。
我指了指那个房间:“我能进去看看吗?”
刘姐的身子僵了一下,点了点头。
星辰扶着她妈妈,给我让开了路。
我推开那扇门。
一股更浓烈的颜料味涌了出来。
房间很小,小到几乎只能放下一张画板和一张小床。
没有窗户。
这是一个被隔断出来的储物间,阴暗,潮湿,不透气。
墙上贴满了素描和色彩稿。
画得……非常好。
那些画里,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一种挣脱束缚的渴望。
画板上,是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
画的是一扇窗。
窗外,是璀璨的星空。
画板的正上方,悬着一盏光秃秃的灯泡。
一根电线,从灯泡的末端,连接到墙角的那个小洞。
就是这盏灯。
刘姐口中,女儿的“命”。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那盏冰凉的灯泡。
可以想象,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这个叫星辰的女孩,就是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靠着从我家偷来的这一点点光,一笔一笔地,画着她心中的星空。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我转过身,看着门口那对不知所措的母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刘姐的嘴唇动了动,小声说:“从……从上个月开始。”
“为什么?”
“我……我下岗了。”刘姐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羞愧,“她爸走得早,就我一个人拉扯她。她从小就喜欢画画,有天分。老师说,她是个好苗子,好好培养,一定能考上美院。”
“考上美院,就能出人头地,就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了。”
“为了供她学画画,我把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债。上个月,厂子效益不好,我被裁了。房租交不上,画画用的颜料和纸,又那么贵……”
她泣不成声:“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那天晚上,她画到一半,家里的电卡没钱了,屋里一下就黑了。她急得直哭,说那张画第二天就要交。我……我鬼迷心窍,想起了以前听人说,可以从楼上接线……”
“我对不起你,小许。我知道这是犯法,是缺德。可我看着她,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星辰扶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叔叔,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电是……我以为是妈妈想办法接的临时线路。”
我看着她,这个女孩的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画得很好。”我说,指了指那幅未完成的星空。
星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个。
“谢谢……”
“为什么画一扇窗?”
她低下头,小声说:“因为……这里没有窗户。我总觉得很闷,就想给自己画一扇窗,能看到星星的窗。”
我的心,又被戳了一下。
给自己画一扇窗。
我沉默了很久。
刘姐和星辰紧张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判决。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电费,”我终于开口,“加上之前欠物业的,一共多少钱,我帮你们交了。”
母女俩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我继续说,“这根线,先别拆了。”
刘姐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
“小许,你……”
“艺考还有多久?”我问星辰。
“二十三天。”她小声回答。
“这二十三天,电,你们继续用。”我说,“算我借给你的。”
“等考完了,你再把这扇‘窗’,还给我。”
刘姐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难以置信的感激。
她又要跪下,被我一把拉住。
“刘姐,别这样。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知道不容易。”
我看着星辰,认真地说:“但是,你要记住。光,不能靠偷。要靠自己,去把它挣回来。明白吗?”
星辰用力地点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明白。叔叔,谢谢你。我……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那个压抑的小屋。
回到自己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电闸前,把它合了上去。
“啪”的一声轻响。
我知道,楼下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灯,又亮了。
那趟差,我最终还是没去成。
我给公司打了电话,请了年假。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我没有再见过刘姐和星辰。
我们像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刻意地避开彼此。
楼道里再也没有响起过刘姐那尖利的嗓门。
一切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但我知道,她们就在楼下。
因为每天深夜,当我准备睡觉时,总能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沙沙”声。
那是铅笔或者炭笔,在画纸上摩擦的声音。
我知道,是星辰在画画。
靠着我“借”给她的光。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只是每天出门的时候,会“不小心”在楼道的消防栓上,落下一袋水果,或者一盒牛奶。
等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东西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家门口的地垫上,会多出一张小小的速写。
有时是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
有时是一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
有时,是楼下那只总在晒太阳的懒猫。
画得都很好,线条流畅,神态生动。
画的右下角,没有签名,只有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星星图案。
这是我们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
她用她的画,偿还着我借给她的光,也偿还着她母亲那份沉重的愧疚。
我把那些小画,一张一张地收好,夹在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里。
那本书的名字,叫《追风筝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离艺考越来越近。
楼下传来的“沙沙”声,也越来越密集,常常会持续一整个通宵。
我有些担心。
这么高强度的练习,身体会吃不消的。
果然,有一天深夜,我被楼下传来的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
是刘姐和星辰。
“你看看你画的这都是什么东西!还有三天就考试了,你给我画成这个样子!”刘姐的声音,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妈!你别逼我了!我画不出来!我真的画不出来了!”星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崩溃。
“画不出来?你说得轻巧!我们花了多少钱?我为了你,脸都不要了,去求人家!你现在跟我说你画不出来?”
“我压力太大了!我一拿起笔,手就抖!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传来星辰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穿上衣服,下了楼。
我站在刘姐家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刘姐。
她看到我,愣住了,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
星辰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的脸上,有一个清晰的红指印。
画板倒在地上,颜料洒了一地,狼藉不堪。
“小许,这么晚了,你……”刘姐有些尴尬。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星辰面前。
“跟我来。”我说。
星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一脸茫然。
刘姐也愣住了:“去哪?”
“去一个有窗户的地方。”
我带着星辰,回了我的家。
我很少让外人来我家。
我的家,更像是一个工作室。
客厅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只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台。
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还有一些没有成型的木料。
空气中,飘散着松木和清漆的味道。
我是一个小提琴制作师。
星辰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我从墙上取下一把小提琴,递给她。
那是我做的第一把琴,不完美,但对我意义非凡。
“会拉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没关系。”
我把琴架在自己的肩上,拿起弓。
我没有拉什么世界名曲。
我只是拉了一段最简单的,也是我最熟悉的旋律。
那是我小时候,我父亲教我的第一首曲子。
悠扬的,有些悲伤的琴声,在安静的夜里,缓缓流淌。
像月光下的溪水。
星辰静静地听着,眼神渐渐地,从迷茫,变得清澈。
一曲拉完,我放下琴。
“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琴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
“因为我父亲。”我说,“他是个很普通的木匠,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亲手做一把小提琴。但他没做到。他把这个梦想,留给了我。”
“我刚开始学的时候,跟你一样。急于求成,想做出世界上最好的琴。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做。木头刨坏了一块又一块,琴弦绷断了一根又一根。最后,我做出来的东西,连我自己都觉得,那不是琴,那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木头。”
“我差点就放弃了。”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公园,看到一个老爷爷,坐在长椅上,用一片树叶,吹出很好听的调子。他吹得很投入,很开心。周围的人,也听得很开心。”
“我忽然就明白了。”
“艺术,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别人的眼光,更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它就是一片树叶,一阵风,一缕阳光。”
“它是你心里想说的话,是你眼睛里看到的世界。”
“你画画,是为了什么?”我看着星辰的眼睛。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喜欢。”
“那就够了。”我笑了,“去画你喜欢的东西,画你心里的那片星空。忘了考试,忘了你妈妈,也忘了我。”
“去为你自己,画一扇窗。”
那天晚上,星辰在我家待了很久。
我们没有再说话。
她就坐在我的工作台前,看着我刨木头,打磨,上漆。
我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木屑在灯光下飞舞,像金色的尘埃。
她看得也很专注。
等她走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她站在门口,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谢谢你。”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光,又回来了。
艺考那天,我没有去送她。
我只是在家里,为她拉了一整天的琴。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但我想,她会懂的。
一个星期后,成绩出来了。
那天晚上,刘姐提着一大堆水果和营养品,来敲我家的门。
她一见到我,眼圈就红了。
“小许,谢谢你!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星辰考上了!专业分全省第三!文化课只要过线,就稳了!”
我笑了:“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不,没有你,就没有她的今天!”刘姐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硬要塞给我,“这里面是电费,还有……还有一点点心意,我知道不多,但你一定要收下!”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刘姐,电费我就收下了。心意,就算了。”
我指了指门口地垫上的一幅画。
“这些,就是最好的报酬。”
那幅画上,画的是一把小提琴。
琴身上,映着一片璀璨的星空。
画的右下角,除了那个熟悉的星星图案,还多了一行小字:
“送给为我打开窗的人。”
后来,星辰顺利地进入了她梦寐以求的美院。
刘姐也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
虽然辛苦,但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们把欠我的电费,一分不少地还清了。
那根从我家接过来的电线,也被拆掉了。
星辰偶尔会回来看我。
她会给我带一些她在学校画的画,跟我聊聊她的大学生活。
她的画,越来越好。
不再只是压抑的星空和窗户。
她的画里,开始有了阳光,有了人群,有了五彩斑斓的世界。
她变得开朗了,自信了,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大二那年,她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
画展不大,就在学校的一个小展厅里。
我去看了。
展厅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画。
就是她当初在我家门口留下的那幅,画着小提琴和星空的画。
画的下面,有一段文字介绍:
“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有一束光,照亮了我的世界。它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它来自楼上邻居家的一根电线,和一把会唱歌的小提琴。这束光告诉我,即使身处没有窗户的房间,也要努力为自己,画一片星空。”
“谨以此画,献给我生命里的那束光。”
我站在画前,看了很久很久。
展厅里人来人往,很嘈杂。
但我却仿佛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那琴声,穿过人群,穿过岁月,温暖着我的整个胸膛。
我走出展厅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没有打伞,就那么走在雨里。
雨水打在脸上,凉凉的。
心里,却是暖的。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问星辰,为什么要画一扇窗。
她说,因为她想看到星星。
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在寻找一扇能看到星星的窗呢?
有时候,这扇窗需要我们自己去画。
有时候,我们也可以成为别人窗外的那颗星。
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光。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小提琴工作室,生意不好不坏。
刘姐依旧在超市里忙碌着。
星辰在她的艺术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们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三个人,各自过着平凡的生活。
但我们都知道,有一根无形的线,曾将我们的命运,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那根线,开始于一次不光彩的偷窃。
却结束于一场温暖的救赎。
它让我们明白,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不是计较得失,而是那份推己及人的善良,和在黑暗中,愿意为对方点亮一盏灯的慈悲。
后来,我搬家了。
离开那个老旧的小区时,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栋楼。
我想象着,在那个曾经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一个女孩,正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下,画着她心中的整个世界。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拖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新的生活。
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行囊里,都会永远珍藏着一片璀est的星空。
和一把,会唱歌的小提琴。
大学毕业后,星辰留校做了助教,同时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
她的作品,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一些艺术杂志和展览上。
我偶尔会在网上看到她的消息。
照片里的她,长发披肩,笑容温和,眉宇间,是洗尽铅华的从容和自信。
再也不是那个躲在门后,怯生生地看着陌生人的小女孩了。
我为她感到高兴。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是她最新的画作。
背面,总是那句熟悉的话:
“送给为我打开窗的人。”
下面,是一个亮晶晶的星星图案。
有一年冬天,我生了一场病,住了半个月的院。
出院那天,外面下着大雪。
我一个人办了手续,慢慢地往外走。
医院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星辰。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手里撑着一把伞。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让她看起来,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叔叔。”她看到我,笑着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我听刘姐说的。”她说。
我这才想起来,我住院的事,只跟几个老邻居提过,其中就包括刘姐。
“她本来要来的,超市临时有事走不开,就让我替她来看看你。”星辰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走吧,我送你回家。”
雪下得很大,车开得很慢。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们聊了聊近况。
她说她准备开一个自己的画室,教小孩子画画。
我说我的琴行,最近接了一个大单子,要给一个交响乐团定制一批乐器。
我们都过得很好。
车开到我家楼下。
“上去坐坐吧。”我邀请她。
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的新家,比以前那个大了不少。
客厅里,依旧摆着那个巨大的工作台。
只是窗户,又大又明亮。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公园里,被白雪覆盖的树林。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
她捧着茶杯,暖着手,目光落在了墙上。
墙上,挂着一排小小的画框。
里面,是当年她留在门口地垫上的那些速写。
一只麻雀,一片落叶,一只懒猫……
还有那幅,画着小提琴和星空的画。
它们被我用最珍贵的木料,做了画框,小心翼翼地挂在这里。
“你还留着……”星辰的眼圈,有些红了。
“当然。”我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放下茶杯,走到画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画框的边缘。
“叔叔,你知道吗?我后来,画了很多很多画。有的卖了很高的价钱,有的得了奖。但是,在我心里,没有一幅画,比得上这些。”
“因为这些画里,有光。”
我笑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送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支派克钢笔。
“我用我卖画挣的第一笔钱买的。”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写东西。”
我确实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拿出钢笔,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谢谢。”我说。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叔叔,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放弃画画了。”
“我可能会随便找一份工作,嫁人,生子,然后一辈子,都活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我可以为自己,画一扇窗。”
“是你,让我看到了,窗外的星空。”
窗外,雪还在下。
屋子里,温暖如春。
我们聊了很久。
从艺术,聊到生活,从过去,聊到未来。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送她下楼的时候,雪已经小了很多。
路灯下,雪地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叔叔,我能抱你一下吗?”临走前,她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双臂。
她走上前,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
很温暖。
“保重身体。”她说。
“你也是。”
她转身,撑开伞,慢慢地走进了风雪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米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角。
我回到家,坐在工作台前。
窗外的雪,又大了起来,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我拿出星辰送我的那支钢笔,和我的日记本。
我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今天,我窗外的星(星),回来看我了。”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我以为,我和星辰的故事,就会以这样一种温情的方式,慢慢地延续下去。
我们是朋友,是忘年交,是彼此生命中,一束特殊的光。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刘姐的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
“小许!你快来!星辰……星辰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星辰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
刘姐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星辰为了赶一个画展的稿子,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
今天早上,她去画室给星辰送饭,发现她晕倒在画架旁,怎么叫都叫不醒。
旁边,还有呕吐的痕迹。
急救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小时。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敢去想任何坏的结果。
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终于,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和刘姐,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的话锋一转,“情况,不容乐观。”
“病人长期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导致了急性脑出血。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她的右手……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什么……什么后遗症?”刘姐颤抖着问。
“她的右手神经受到了压迫和损伤,可能会出现肌肉萎缩,手指僵硬,无法进行精细操作等情况。”医生顿了顿,说出了最残忍的一句话,“也就是说,她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画画了。”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刘姐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我扶住她,叫来护士,把她安顿好。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了医院的天台上。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这个灰蒙蒙的城市,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那个那么努力,那么有才华,刚刚才为自己画出一片星空的女孩。
为什么命运,要对她如此残忍?
拿走一个画家的手,那比杀了她,还要让她痛苦。
星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我和她妈妈,守在床边。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抬起手,摸摸她妈妈的脸。
然后,她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右手,被包裹在厚厚的纱布里,一动也不能动。
她用左手,费力地,想要去扯掉纱布。
我和刘姐,赶紧按住她。
她看着我们,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疑问。
我们谁也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医生,告诉了她真相。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听到那个消息时,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从希望的顶峰,瞬间坠入万丈深渊的,彻底的,死寂。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空了。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光。
从那天起,星辰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不哭,不闹,不吃,不喝。
就那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精致的洋娃娃。
刘姐每天以泪洗面,想尽各种办法,求她,哄她。
她都毫无反应。
医生说,这是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的世界,那扇她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窗,被命运,无情地,用一块黑布,给蒙上了。
我每天都去医院看她。
我给她讲我做琴的故事,给她读我最喜欢的书。
我把我的小提琴,也带到了病房。
我为她拉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拉过的那首曲子。
琴声,依旧悠扬。
但她的眼睛,依旧空洞。
我知道,我的光,已经照不进她那片黑暗的世界了。
一个月后,星辰出院了。
她的右手,虽然经过康复治疗,但还是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灵活。
别说画画,就连握笔,都很困难。
她把自己,彻底地关了起来。
她不开灯,不拉窗帘,不见任何人。
刘姐急得白了头,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去看她。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拒绝和我交流。
我站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看着那个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心疼得无法呼吸。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毁了。
我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
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我拿出了一块,我珍藏了很久的,最好的枫木。
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我一直舍不得用。
我决定,用它,为星辰,做一把独一无二的小提琴。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
我没日没夜地,画图纸,选料,切割,打磨。
木屑,像雪花一样,落满了我的头发和肩膀。
我的手上,磨出了一个个血泡。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把我的所有思念,所有祝福,所有希望,都倾注到了这把琴里。
我希望,它能有灵魂。
我希望,它能代替星辰那只无法再握笔的手,去描绘她心中的世界。
我希望,它能重新,为她唱出,那片星空。
两个月后,琴,做好了。
琴身,是温暖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琴的背板上,我用最精细的雕刻工艺,刻下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还有一扇,小小的窗。
我抱着这把琴,再一次,敲响了星辰的房门。
这一次,我没有等她开门。
我直接,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星辰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听到我进来,连头都没有抬。
我没有开灯。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把那把新做好的琴,轻轻地,放在她的腿上。
她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她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颤抖着,抚摸着琴身上,那片熟悉的星空。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琴身上。
那是她出事以来,第一次哭。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轻声说,“我都知道。”
“但是,星辰,手不能画了,不代表,你的世界,就从此没有了色彩。”
“你看,”我指着那把琴,“它也可以画画。”
“用声音去画。”
“画出风,画出雨,画出你心中的,喜怒哀乐。”
“你为自己画的第一扇窗,被关上了。没关系。”
“我再帮你,开一扇。”
“这一次,它是一扇,会唱歌的窗。”
她抱着那把琴,把脸深深地埋在琴身里,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她需要这场痛哭。
等她哭够了,哭累了。
她抬起头,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叔叔,”她沙哑着嗓子,说出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句话,“我……我还可以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以。”
“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
从那天起,我开始教星辰拉小提琴。
她的右手,虽然不能进行精细的绘画,但经过艰苦的康复训练,已经可以勉强地,握住琴弓。
这个过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
她的手指,因为僵硬,常常不听使唤。
一个最简单的音符,她要练习成千上万遍。
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
泪水,打湿了琴弦。
好几次,她都想放弃。
但每当她看到琴身上那片星空时,她又会咬着牙,坚持下去。
我一直陪着她。
我教她识谱,教她指法,教她如何用心,去感受音乐。
我告诉她,每一个音符,都是一种颜色。
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可以画出,世界上最美的画。
一年后。
在一个社区举办的小型音乐会上。
星辰,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抱着那把刻着星空的琴,第一次,站上了舞台。
她有些紧张,脸色苍白。
她看了一眼台下的我,和她妈妈。
我们对她,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然后,她举起了琴弓。
悠扬的,有些生涩,但却充满了感情的琴声,缓缓地,在小小的礼堂里,响了起来。
她拉的,是一首她自己写的曲子。
曲子的名字,叫《会唱歌的窗》。
那琴声里,有挣扎,有痛苦,有绝望。
但更多的,是希望,是重生,是冲破黑暗的,那份执着和勇敢。
我听着那琴声,看着台上那个,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女孩。
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知道,我的星辰,回来了。
她不仅,为自己,重新开了一扇窗。
她还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光。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星辰睁开眼睛,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水,也挂着,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在她的身后,那扇会唱歌的窗外,是整个宇宙的,璀璨星河。
来源:勇者光束5f99eC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