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色的硬壳纸,烫金的大学校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我的手心烫得生疼。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爹的坟头草已经半人高了。
红色的硬壳纸,烫金的大学校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我的手心烫得生疼。
我娘没哭,也没笑。
她只是坐在门槛上,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张纸,指甲里还嵌着黑泥,那是前一天去地里刨食剩下的。
“儿啊,有出息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像被风吹散的烟。
我没接话。
我看着我们家那四面漏风的土坯房,看着锅里那几根能数清的野菜,看着我娘鬓角新增的白发。
出息?出息要用钱来铺路。
我们家,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像一座我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把通知书压在了箱底,挨家挨去借钱。
大伯摸着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说他儿子要娶媳妇,彩礼还差一大截。
三叔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说他家里的猪病了,刚赔了一大笔。
村东头的王婶,更是隔着门缝就把我打发了。
“张源啊,不是婶不帮你,谁家日子不紧巴?”
我站在村里那条唯一的土路上,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希望这东西,原来是这么容易被踩灭的。
晚上,我跟我娘说:“我不读了,我出去打工。”
我娘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堵得慌,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李寡妇找上了门。
我们村都叫她李寡妇,她男人前些年去矿上干活,没再回来。
她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女儿,叫小琴。
李寡妇在我们村是个异类,她不爱串门,不爱说闲话,见了人只是淡淡地点个头,眼睛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劲儿。
她那天晚上来的时候,提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
“张源在家吗?”她声音不高,但很清楚。
我娘赶紧把她迎进来。
她没坐,就站在屋子中央,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
“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
我点了点头,没吭声。
“也听说,你家拿不出钱。”
我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我娘局促地搓着手,“桂花,让你见笑了……”
李寡妇摆了摆手,打断了我娘的话。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供你。”
我和我娘都愣住了。
整个屋子安静得只剩下煤油灯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我以为我听错了。
“婶……你说啥?”
“我说,我供你上大学。”李寡妇重复了一遍,眼神像两颗钉子,直直地钉进我的眼睛里,“学费,生活费,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我脑子“嗡”的一声。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道理我懂。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问:“为啥?”
李寡妇的目光转向了门外,夜色浓得像墨。
“我只有一个条件。”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什么力量。
“等你毕业了,你得娶我女儿,小琴。”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娶小琴?
那个总是低着头,见了人就脸红,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女孩?
我甚至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只记得她脸上总有几颗小雀斑。
这算什么?
拿我的未来,去换一个前程?
这和卖身有什么区别?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带着一种被羞辱的愤怒。
“婶,我……”
我想拒绝,我想说我张源就算一辈子在泥里刨食,也不做这种交易。
可我一转头,就看到了我娘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杂着祈求、羞愧和绝望的眼神。
她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我到了嘴边的话,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李寡妇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钱,有新有旧,还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这里是五千,你先拿着交学费。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她把钱塞到我娘手里,那沓钱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娘手上,也砸在我心上。
“你不用现在就答应我。”
李寡覆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桂花!”我娘追了出去,想把钱还给她。
“拿着吧。”李寡妇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就当……我提前给的彩礼。”
那天晚上,我和我娘一夜没睡。
那五千块钱就放在桌子上,像一个巨大的诱惑,也像一个无声的审判。
“儿啊,”我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娘没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我娘哭。
她这辈子,太苦了。
第二天,我拿着那笔钱,去了李寡妇家。
她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小琴正坐在院子里择菜,看见我,脸“刷”地就红了,头埋得更低。
我走到李寡妇面前,把钱放在桌上。
“婶,这钱我不能要。”
李寡妇正在纳鞋底,头也没抬,“嫌少?”
“不是。”我深吸一口气,“我不能拿我一辈子的事做交换。”
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的平静。
“一辈子?你现在连一年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一辈子?”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得我心口疼。
“你觉得委屈?”她问。
我没说话,但我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
“张源,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懂一个道理。”
“穷人的委屈,不值钱。”
“你现在觉得娶小琴是委屈,等你毕了业,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租不起房子,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委屈。”
“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给你一条路。”
“一条能让你挺直腰杆做人的路。”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院子里的小琴,手里的菜叶子都快被她掐烂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回去再想想吧。”李寡妇低下头,继续纳她的鞋底,“想通了,就来拿钱。想不通,就把钱还我,我绝不勉强。”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她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村里晃荡。
我看着那些和我同龄的伙伴,要么已经外出打工,要么准备娶妻生子,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那是我曾经以为的,我自己的未来。
可现在,有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摆在我面前,只是路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卖身契”。
我好几次都想冲到李寡妇家,把钱摔在她脸上。
可我一回家,看到我娘日渐佝偻的背影,那股子骨气就瞬间泄了。
我是我娘唯一的指望。
如果我垮了,她也就垮了。
开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娘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儿啊,去吧。”
她把那包钱塞进我的行李,“别想那么多,李家婶子不是坏人,小琴也是个好姑娘。”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两个滚烫的鸡蛋揣在怀里。
我拿着李寡妇的钱,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村庄,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不再完全属于我自己了。
大学生活像一个万花筒,新奇、炫目,让我这个从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眼花缭乱。
我拼了命地学习,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拿最高的奖学金,做各种兼职,家教、发传单、在食堂帮工。
我只是想,能少用一点李寡妇的钱。
每个月,她都会准时把钱打到我的卡上,不多不少,正好够我一个月紧巴巴的生活。
她从来不问我钱是怎么花的,只是偶尔会打电话来,问一句:“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婶。”
“那就好,别分心。”
然后就是沉默。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问我有没有想小琴,有没有记着那个约定。
但她从来不说。
这种沉默,比任何催促都更让我窒息。
我和小琴也通电话,大概一个月一次。
通常是我打过去。
“喂?”她的声音总是怯生生的。
“是我,张源。”
“哦。”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绞尽脑汁地找话题,问她家里怎么样,身体怎么样。
她总是回答“挺好的”,“还行”。
我跟她说学校的趣事,说图书馆有多大,说城市的夜晚有多亮。
她就“嗯”,“哦”地听着。
我感觉自己像在对着一口枯井说话,听不到一点回响。
有一次,我拿了第一笔奖学金,给她买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寄回去。
那是我在夜市上挑了很久的,不贵,但我觉得颜色很衬她。
她打电话过来,还是那两个字:“收到了。”
“喜欢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嗯。”
我有些泄气。
我甚至开始怀疑,她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除了“未来的丈夫”之外的期待。
大二那年,我遇到了林月。
她是我们系的系花,家在省城,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医生。
她就像一束阳光,明媚、热烈,毫不费力地就照进了我阴暗逼仄的世界。
是她主动追的我。
她说她喜欢我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喜欢我抱着书在图书馆里一看就是一天的专注。
我拒绝了她。
我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没告诉她,我的世界里,早就被预定了一个女主角,哪怕她从未真正登场。
林月却不放弃。
她会给我占图书馆的座位,会把她妈妈做的红烧肉带给我吃,会拉着我去听各种我从没听过的音乐会。
她像一颗小太阳,一点点融化我心里的冰。
我最终还是沦陷了。
和林月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恋爱可以是这样轻松、甜蜜的事情。
我们会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会为了电影里的情节争论不休,会一起规划我们的未来。
她说,等我们毕业了,就让她爸爸给我介绍工作,我们一起在这个城市里安家。
我听着她的规划,心里一半是甜蜜,一半是恐慌。
我像一个窃贼,偷来了本不属于我的幸福。
我不敢告诉她李寡妇和小琴的存在。
我只能编造一个谎言,说资助我的是一个远房亲戚,一个孤寡老人,我需要报答她。
林月信了。
她还夸我善良,懂得知恩图报。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是疯长。
每次接到李寡妇的电话,我都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罪犯。
“张源,快放假了吧?”
“嗯,快了,婶。”
“回来吗?”
“……回。”
挂了电话,林月问我:“又是你那个亲戚?”
我点点头。
“她对你真好。”林月说,“等放假了,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她吧,顺便也谢谢她。”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不用了。”我慌忙拒绝,“我们那……山沟里,路不好走,你去了会不习惯的。”
林代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她没再坚持。
那个寒假,我怀着一种上坟般的心情回了家。
村子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败了。
我先回了自己家,我娘看到我,高兴得合不拢嘴。
但当我把给她的钱和东西拿出来时,她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源儿,你……没忘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心里一烦,“忘不了。”
第二天,我去了李寡妇家。
小琴也在。
她好像长高了一点,头发也留长了,但还是那么瘦,那么沉默。
看见我,她依旧是迅速低下头,脸颊泛红。
李寡妇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
“在学校,处对象了没?”她突然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水杯差点没拿稳。
“没……没有。”我撒了谎。
李寡妇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的五脏六腑。
“没有就好。”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婶信你。”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觉得自己卑劣无耻。
小琴从屋里拿出一条围巾,是我寄回来的那条。
她一直没戴,叠得整整齐齐。
她把围巾递给我,“这个……太红了,我戴不好看。”
我看着那条崭新的围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拒绝着我。
那顿饭吃得无比压抑。
李寡妇不停地给我夹菜,小琴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履行一种沉重的仪式。
回到学校,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林月。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面对她的笑容。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纯粹和美好。
林月很敏感,她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张源,你到底怎么了?”她把我堵在图书馆门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的担忧和困惑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说不出口。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的人生,早在踏入大学校门之前,就已经被抵押了出去?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一边享受着她的爱,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背叛另一个女孩?
“我没事。”我只能这么说,“最近学习压力大。”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撒一个如此明显的谎。
大三那年,我娘病了。
是老毛病,肺不好,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
这次特别严重,咳得都喘不上气了。
我连夜坐火车赶回家。
是我给李寡妇打的电话,让她帮忙先把我娘送到镇上的医院。
我到医院的时候,李寡妇正守在病床前,给我娘喂水。
小琴也在,蹲在角落里,默默地削着苹果。
看到我,李寡妇站了起来,“回来了?”
“婶,谢谢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什么,一家人。”她淡淡地说。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医生说,我娘需要住院观察,费用不低。
我把兼职攒下的钱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
是李寡妇,二话不说,又去取了钱,把住院费交了。
她把缴费单递给我,说:“别担心钱的事,有我。”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有千斤重。
在医院照顾我娘的那段时间,我和小琴的接触多了起来。
我们轮流守夜。
深夜的病房里,只有仪器微弱的滴答声。
“你……在学校,还好吗?”她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我有些意外,“挺好的。”
“那就好。”
又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个……给你打电话的女孩,是你对象吧?”
我浑身一僵。
有一次林月给我打电话,正好被来送饭的小琴听到了。
我当时含糊地遮掩了过去,没想到她一直记在心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承认,还是否认?
“她……人很好吧?”小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她一定很漂亮。”
“……”
“比我漂亮。”
我心里一酸,猛地抬头看她。
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如果不是那么瘦,那么怯懦,其实……也算是个清秀的姑娘。
“小琴,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用说,我懂。”她打断了我,“哥,你是个好人。”
她叫我“哥”。
不是“张源”,是“哥”。
这个称呼,像一把软刀子,在我心上划开一道口子,不疼,但流血。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她说,“这事,本来就不是你能选的,我也不是。”
“我娘她……就是想让我有个依靠。”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没关系。”
“等……等到了那天,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你就跟我娘说。”
“我……我不会怪你的。”
她说完这番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寂静的夜里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心里的愧疚,达到了顶峰。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交易里唯一的受害者。
我委屈,我挣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被绑架了。
可我忘了,小琴,她也是受害者。
她甚至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我娘出院后,我回了学校。
我和林月的关系,陷入了冰点。
我不再主动找她,她发来的信息,我也回得很慢,很敷衍。
我用这种冷暴力,试图逼她离开。
我很鄙视这样的自己,懦弱,又残忍。
林月终于受不了了。
她在我宿舍楼下,等了我一整晚。
“张源,我们谈谈。”她的眼睛红红的,写满了委屈和不解。
“我们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哪怕是判我死刑,也让我死个明白。”
我看着她,心里痛得像被撕裂。
我多想抱住她,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所有的一切。
可我说不出口。
我说出真相,不仅会失去她,还会让她看到我最卑劣不堪的一面。
“林月,”我听到自己冷酷的声音,“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我的肉里。
“没有为什么。”我狠下心,“不合适。”
“不合适?”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张源,你追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合适?我们在一起两年,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我沉默。
我的沉默,在她看来就是默认。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张源,我瞧不起你!”
她哭着跑开了,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脸上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知道,我亲手毁掉了我生命里,最温暖的一束光。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我拿到了一家不错的公司的offer,就在省城。
辅导员找我谈话,夸我有前途。
同学们向我道贺,羡慕我能留在这个城市。
没有人知道,我即将要奔赴的,是一场早已注定好结局的审判。
毕业典礼那天,我穿着学士服,拍了照。
照片上的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给李寡妇打了电话。
“婶,我毕业了。”
“好,好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行,我让你小琴妹妹去车站接你。”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卡取出来,掰成了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那里面,存着我和林月所有的回忆。
该了断了。
回村的路上,我心里一片荒芜。
我设想了无数种摊牌的场景。
我说,婶,我不娶小琴,我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还你的钱。
她会怎么反应?
是会破口大骂,还是会拿着刀追着我砍?
或者,她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哭着求我,别当陈世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关,我必须过。
车到镇上,我远远就看到了站在车站门口的小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
她好像又瘦了,风一吹,裙子空荡荡的。
看到我,她还是习惯性地低下头,但没有像以前那样脸红。
“哥。”她叫我。
“嗯。”
我们一路无话。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那条路,我走了无数遍,这一次,却觉得格外漫长。
快到村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
“哥,”她转过身,看着我,“你……是不是不想结这个婚?”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胆怯,只有一种认了命的平静。
我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她笑了笑,那笑容,像秋天里最后一片飘落的叶子。
“你不用说对不起。”
“我都知道。”
“你在学校里的事,那个叫林月的女孩,我都知道。”
我震惊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
“村里有出去打工的人,在省城看到过你们。”她说,“他们回来告诉我娘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她们早就知道了。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隐瞒,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我娘……她没说什么?”我颤声问。
“没说。”小琴摇了摇头,“她就当我不知道,我也就当她不知道。”
“我们都在等你。”
“等你回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无地自容。
我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审判。
“小琴,我……”
“哥,你听我说完。”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个婚,我不结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嫁给你了。”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不想要一个心里装着别人,娶我只是为了报恩的丈夫。”
“我虽然穷,虽然没文化,但我也有自尊。”
“我不想我这辈子,活在你的同情和愧疚里。”
“那样,比守一辈子寡,还难受。”
我看着她,这个一直以来在我印象中沉默、怯懦、毫无存在感的女孩,此刻,她的身上,仿佛散发着一种刺眼的光芒。
那光芒,让我自惭形秽。
“那你娘那边……”
“我娘那边,我去说。”她说,“你欠我家的钱,我也不要你还了。”
“就当……就当我娘,资助了一个有出息的大学生。”
“你走吧。”
她转过身,不再看我,“回你的城市去,找你的林月姑娘去吧。”
“别再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一步步走远。
我的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我没有走。
我去了李寡妇家。
李寡妇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慢地摇着。
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
看到我,她既不惊讶,也不愤怒。
“小琴都跟你说了?”她问。
我“嗯”了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婶,我对不起你。”
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李寡妇没扶我,也没骂我。
她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失望,有无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凉。
“起来吧。”她说,“跪着也没用。”
“张源,我问你,我供你上大学,是不是错了?”
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没错,婶。错的是我。”
“我没想过让你当陈世美。”她说,“我只是……只是想给小琴找个依靠。”
“她爹走得早,我一个寡妇,护不了她一辈子。”
“村里的人怎么看我们娘俩,你不是不知道。”
“我想着,你是个读书人,有良心,有担当,把小琴交给你,我放心。”
“可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你在城里见了世面,读了书,眼界高了,看不上我们这山沟沟里的丫头,也正常。”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的心。
“婶,钱,我一定会还。”我哽咽着说,“我给你打欠条,我挣了钱,第一个就还给你,连本带利。”
李寡妇摇了摇头。
“钱,我不缺。”
她站起身,走进屋里,拿出一个布包。
“这是你爹当年下矿,矿上赔的钱。”
“我一分没动。”
“我本来想着,等你和小琴结了婚,用这笔钱,在城里给你们付个首付。”
我彻底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她供我读书的钱,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甚至是借来的。
我从来没想过,她守着一笔“巨款”,却过着全村最清贫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记住,你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我想让你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叫责任。”
“可现在看来,我还是想错了。”
她把那个布包,放在我面前。
“这些钱,你拿走吧。”
“不用还了。”
“从此以后,你和我们家,两清了。”
我看着那个布包,感觉它比一座山还重。
我怎么能拿?
我拿了,就真的成了一个人尽可唾的白眼狼。
“不,婶,我不能要。”我把布包推了回去,“钱,我必须还。这是我欠你们的。”
“不是欠,是债。”
小琴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的眼睛也是红的。
“张源,这笔钱,不是恩情,是债。”
“是我娘拿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做赌注,投给你的债。”
“现在,赌局结束了,我们输了。”
“但你,必须把本金还回来。”
她的话,让我浑身一震。
我明白了。
她们不要我的报恩,也不要我的愧疚。
她们要的,是清清楚楚的了断。
“好。”我站起身,擦干眼泪,“我还。”
“给我三年时间。”
不,我说。
“给我十年。”
“十年之内,本金,利息,我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
“这十年,我就当是在为自己赎罪。”
李寡妇看着我,又看了看小琴,最终,点了点头。
我没有回城。
我把公司那边的工作辞了。
我没脸再去找林月。
我在镇上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在一个私立的补习班。
工资不高,但我省吃俭用,每个月都能攒下一笔钱。
我每个月都会把钱送到李寡妇家。
她从不收,我就放在她家门口的石磨上。
第二天,钱就会不见。
我知道,她收下了。
我和她们母女,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见面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但我知道,那根无形的线,还牵着我们。
小琴没有再相亲。
她用我放在石磨上的第一笔钱,去县里报了一个裁缝班。
她很有天赋,学得很快。
一年后,她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
她的手很巧,做的衣服样式新,又合身,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她不再是那个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小姑娘了。
她会和客人讨价还价,会爽朗地大笑。
她脸上的雀斑还在,但在我眼里,却变得生动起来。
我们偶尔会在镇上碰到。
她会对我笑一笑,叫一声“张源哥”。
那笑容里,没有了过去的怯懦和认命,只有坦然和舒展。
我也回以一笑。
我们之间,隔着一笔债,也隔着一段无法回头的过去。
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娘的身体,在我的照料下,渐渐好了起来。
我的债,也在一点点地减少。
第五年的时候,我提前还清了所有的钱,包括我私自加上去的高额利息。
我把最后一个信封放在石磨上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从明天起,我和她们,就真的两清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她们有任何交集。
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备课,有人敲门。
是小琴。
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
“我娘包的,让我给你送点过来。”她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谢谢。”我接过篮子。
“钱……都还清了。”我说。
“嗯,我知道。”她点了点头,“我娘数过了,一分不差。”
“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可能……会离开这里吧。”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沉默了一会儿。
“张源哥,”她突然抬起头,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你觉得……我现在的铺子,怎么样?”
“很好。”我说的是实话,“生意很好,你做的衣服,镇上的姑娘都喜欢穿。”
“那……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目光灼灼,没有丝毫躲闪。
这些年,她变了太多。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别人生存的藤蔓,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
“你……”我喉咙有些发干,“你很好。”
“那……”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你还愿不愿意,娶一个开裁缝铺的姑娘?”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像窗外的月光,温柔,又明亮,“我不想再等了。”
“我娘说,当年那个约定,是你欠我的。”
“现在,我想把它讨回来。”
“张源,你愿意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交易,没有算计,只有最纯粹的,一个女孩对未来的期许。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站在车站门口等我的瘦弱身影。
想起她在深夜的病房里,对我说“我不会怪你的”时候,微微颤抖的肩膀。
想起她拿着我送的红围巾,说“太红了,我戴不好看”时,落寞的神情。
原来,那根线,从来没有断过。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缠绕在我的心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重重地。
“我愿意。”
我看到,她的眼圈,也红了。
后来,我问小琴,为什么还要选择我这个“劣迹斑斑”的人。
她正在给我缝补一件衬衫的袖口,头也没抬。
“因为你还钱了。”她说。
“啊?”
“一个男人,可以犯错,可以糊涂,但不能没有担当。”
“你用了五年时间,还清了一笔本可以赖掉的账。”
“这说明,你骨子里,还是那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而且,我娘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投资了这么多年,总得连本带利,都收回来才行。”
我看着她狡黠的笑容,也忍不住笑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闻着她发间好闻的味道,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没有再回省城。
我在镇上的中学,成了一名正式的老师。
小琴的裁缝铺,越开越大。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眼睛像她,鼻子像我。
我偶尔会想起林月。
听说她毕业后就出了国,再也没有回来。
我心里有愧,但没有悔。
人生没有回头路,每一步,都算数。
我用了十年时间,走出了那座叫“贫穷”的大山,也走回了那个最初的原点。
我失去了我曾经以为的全世界。
却也得到了,真正属于我的,整个世界。
来源:情深月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