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揣着两个刚出炉的烤红薯,心里头也跟那红薯似的,又烫又甜。
77年,北方的冬天来得又早又横。
风跟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疼。
我叫李卫东,二十三岁,红星钢厂轧钢车间的一名光荣的工人。
那天,我揣着两个刚出炉的烤红薯,心里头也跟那红薯似的,又烫又甜。
我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王厂长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头也没抬。
“小李啊,什么事?”
我把手里的介绍信申请,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推过去。
“厂长,我想……我想打个结婚报告。”
王厂长“嗯”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他拿起那张纸,眯着眼看。
也就几秒钟的功夫,他的脸色就变了。
“李卫东!”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大茶缸子都跳了一下。
“你脑子被机器夹了?还是让钢水给烫糊涂了?”
我站得笔直,没说话。
“林家?那个林教授家?右派!还没摘帽子的右派!你娶他女儿?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你!”
王厂长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你爹是老工人,根正苗红!你小子是厂里重点培养的青年骨干,眼瞅着就要提班长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整这一出?”
我低着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厂长,我跟晚秋是真心的。”
“真心?真心能当饭吃?真心能让你不被戳脊梁骨?李卫东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把这报告交上来,你这个班长别想了,往后所有的先进、评优,也都跟你没关系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想好了。”
王厂长气得直喘粗气,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头都在抖。
“你……你个傻小子!你这是自毁前程!你给我滚出去!滚!”
我没滚。
我只是弯腰,把那张申请表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身后的咆哮,我全当是耳旁风。
怀里的红薯,已经有点凉了。
我的心,却更烫了。
回到家,我妈正在纳鞋底。
昏黄的灯光下,她一针一线,纳得很仔细。
“回来了?吃饭没?”
我把结婚报告的事,跟我妈说了。
她手里的针,“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没捡,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
“卫东……你,你说啥?”
我重复了一遍。
我妈的嘴唇哆嗦起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儿啊,你这是要了妈的命啊!”
她一巴掌就打在我胳膊上,没多疼,但那声音特别脆。
“那是什么人家?那是右派!是坏分子!咱家三代贫农,你爹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落了一身病,才给咱家挣下这点清白名声!你……你娶他家的闺女,你让咱家的脸往哪儿搁?你让妈出门怎么见人?”
“妈,晚秋她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好姑娘能让你工作都丢了!你王叔都托人带话了,说你再这么拧下去,厂里就得给你处分!你个傻孩子,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啊!”
我妈哭了,一边哭一边捶我。
“咱家邻居,张婶家的儿子,人家找的也是工人,双职工,多好!李大爷家的闺女,嫁了个干部,多风光!你呢?你偏偏要去捡别人不要的!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凑!你是不是傻!”
“妈,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犟驴!”
那天晚上,我妈哭了一宿。
我在我那张小床上,也一宿没合眼。
窗外的风,刮得跟狼嚎似的。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林晚秋的情景。
那是在街道的煤渣路上。
她提着一个破了边的篮子,里面装着几块黑乎乎的煤饼。
一阵风吹过,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特别单薄。
几个半大的孩子,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边扔石子,一边唱着编排的顺口溜。
“右派的闺女,没人要……”
她低着头,走得很快,嘴唇抿得紧紧的。
一块石子,正好打在她脚踝上。
她踉跄了一下,篮子里的煤饼掉出来,摔碎了一块。
她蹲下身,默默地去捡那些碎渣。
手背上,全是冻出来的口子。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冲过去就把那几个孩子给轰跑了。
我帮她把煤饼捡回篮子里。
她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直到我把篮子递给她,她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
她的眼睛特别亮,像秋天的湖水,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可那湖水底下,藏着太多的东西。
委屈,倔强,还有一丝……不易察argin的惊慌。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从那天起,我就跟魔怔了似的。
总想再看看她。
我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就是那排低矮的平房里,最角落的一间。
她爹,林教授,以前是大学里教物理的,学问大得很。
后来,就成了“右派”,下放到我们这儿的街道打扫卫生。
每天天不亮,就能看见他佝偻着背,在寒风里扫大街。
谁都可以冲他吐口唾沫,骂他两句。
他从来不还口。
林晚秋是他的独生女,因为这个成分,高中毕业就没书念了,也没工作,就在家里干点糊纸盒的零活,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钱。
我开始偷偷给她家送东西。
有时候是厂里发的肉票,我塞在她家门缝里。
有时候是几斤棒子面,我趁着天黑,放在她家窗台上。
有一次,被她发现了。
她追出来,把东西硬塞回我手里。
“李师傅,我们不能要你的东西。”
她还是那么小声,但眼神很坚定。
“你一个大姑娘家,不容易。”我说。
“我们……我们自己能行。”
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心里一热,话就冲口而出了。
“晚秋,我……我想娶你。”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急了,“我是真心的!”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摇了摇头,眼圈红了。
“李师傅,你是个好人。可是……你不能娶我。会害了你的。”
说完,她转身就跑回了屋里,把门插上了。
我站在门外,站了很久。
我没觉得她是在拒绝我。
我只觉得,这姑娘,傻得让人心疼。
她越是这样为我着想,我就越是铁了心。
我就是要娶她。
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我,李卫东,认定了。
厂里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
王厂长说到做到。
预备班长的名额,给了平时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东哥东哥”叫着的赵勇。
赵勇见了我就绕道走,眼神躲躲闪闪。
车间里的先进生产者评选,也没我的份了。
以前跟我称兄道弟的工友,现在见了面,也就干巴巴地点个头。
吃饭的时候,没人跟我坐一桌了。
我一个人,端着饭盆,坐在角落里。
他们在一块儿,有说有笑,有时候会朝我这边瞟一眼,然后压低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听不见。
但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无非就是,“那傻子”,“犟驴”,“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沾一身骚”。
我把窝窝头狠狠咬了一口,嚼得腮帮子都疼。
嚼着嚼着,就笑了。
一群耗子,懂什么。
我妈那边,还在跟我闹。
她把家里的亲戚都请来了。
三姑六婆,坐了一屋子。
我一进门,就跟进了批斗会现场似的。
我大舅,我妈的亲哥哥,是个老党员,在街道委员会有点小权力。
他板着脸,第一个开炮。
“卫东,你这事儿办得太浑了!婚姻是人生大事,但也不能脱离组织,脱离群众!你这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想上出了问题!”
我二姨接着说:“就是啊卫东,你图个啥呀?那女的,长得跟个病秧子似的,风一吹就倒。家里还是那样的成分。你娶了她,以后你孩子上学、招工,都得受影响!这是一辈子的事啊!”
我表哥,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神气活现的。
“卫东啊,不是我说你。现在的好姑娘多的是,只要你开口,哥给你介绍!纺织厂的女工,水灵着呢!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唾沫星子横飞。
我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我妈坐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
“你们快帮我劝劝他,这孩子,是铁了心了……”
我一句话都没说。
等他们说累了,喝水润嗓子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说完了吗?”
所有人都看着我。
“说完了,我就走了。”
我转身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我大舅吼道。
我没停。
“反了你了!”
我听到身后杯子摔碎的声音。
我还是没停。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我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我揣着我全部的积蓄——一百二十块钱,还有几张工业券,又去了林家。
这次,我没把东西放门外。
我直接敲了门。
开门的是林教授。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苍老,头发花白,背驼得像张弓。
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浑浊,带着一丝警惕。
“你……找谁?”
“林教授,我找晚秋。我叫李卫东。”
屋里的林晚秋听到了,赶紧走了出来。
“李师傅,你怎么又来了?”
我没理她,我看着林教授。
我“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地上是冰冷的水泥地,硌得我膝盖生疼。
林教授和林晚秋都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林教授慌忙来扶我。
我没起。
我仰着头,看着他。
“林教授,我想娶晚秋。我发誓,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她饿着。只要我有一件衣服穿,就不会让她冻着。我不怕别人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怕。求您,把晚秋嫁给我。”
我的声音都在抖。
不是怕,是激动。
林教授愣住了。
林晚秋也愣住了。
她站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
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
林教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说不尽的苍凉和无奈。
他扶着墙,慢慢地坐回到那张破旧的藤椅上。
“孩子,你……何苦呢?”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家……会拖累你的。”
“我不怕!”我梗着脖子说。
他又是一声长叹。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晚秋,你的意思呢?”
林晚秋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头。
林教授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角已经湿了。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自己愿意,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委屈你了,孩子。”
最后那句话,他是看着我说的。
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冲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爸!”
我叫出了那一声。
林教授的身体,猛地一颤。
林晚秋哭得更凶了。
我和晚秋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彩礼,没有嫁妆。
我们只是去街道开了张证明,然后到民政部门,领了一个红本本。
发证的那个干部,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两个怪物。
办完手续,他把本子往桌上一扔,冷冰冰地说:“行了。”
连一句“恭喜”都没有。
我牵着晚秋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把她的手,揣进我的大衣口袋里。
“晚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媳妇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们的“婚房”,就是我在厂里的那间单身宿舍。
十平米不到的小屋子。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没了。
我把我的铺盖卷,往床里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了一半的地方。
“委...委屈你了。”我学着岳父的口气说。
她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么灿烂。
像阴了好久的天,突然出了太阳。
“不委屈。”她说。
我们的婚礼,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晚秋,还有岳父。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到国营饭店,买了半只烧鸡,一份红烧肉,还奢侈地打了一瓶散装白酒。
菜摆在桌上,岳父看着,半天没动筷子。
他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
“卫东,这杯酒,我敬你。”
“爸,该我敬您。”
“不,我敬你。”他坚持道,“我林家,对不住你。”
我一仰脖,把一杯酒全干了。
火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爸,您再说这话,就是看不起我。”
岳父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眶又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都喝多了。
岳父说了很多他年轻时候的事。
说他在国外留学,说他怎么造出了第一台什么仪器。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
晚秋抱着他,也跟着哭。
我看着他们,心里堵得慌。
我没法安慰他们。
我只能把那半只烧鸡,撕下一个大腿,放到晚秋碗里。
“吃,多吃点。”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厂里,我彻底成了边缘人。
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是我的。
清炉渣,掏烟道,夏天热得能把人烤熟,冬天冻得手都伸不直。
赵勇当了班长,见了我就跟不认识一样,吆五喝六的。
“李卫东,那边的废料,今天下班前必须清完!”
我一声不吭,拿起铁锹就干。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在乎。
我只要一想到,下班后,那间小屋里,有个人在等我,心里就觉得甜。
每天下班,不管多晚,晚秋都会给我留着一盏灯。
桌上,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饭菜。
也许只是一碗白菜汤,几片咸菜。
但那是我吃过最香的饭。
她把我的脏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屋子虽小,但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话不多,但总是在我最累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她会给我念书。
那些我看不懂的,带着外国字的数理化。
她说,她爹以前教过她。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的,像山里的泉水。
我听不懂那些公式,但我喜欢听她念。
看着她坐在灯下,捧着书的样子,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周围的邻居,对我们指指点点。
那些大妈们,聚在一起,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
“瞧瞧,那就是李家的傻小子。”
“放着好好的班长不当,娶了个右派的女儿,图啥呀?”
“听说他媳妇,连工作都没有,一家三口,就靠他那点死工资,怎么活哟。”
“活该!自作自受!”
我媳妇听见了,脸会发白。
我会把她搂进怀里。
“别听她们放屁。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
她把头埋在我胸口,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她总觉得,是她连累了我。
有一次,她偷偷出去,想找点零活干。
结果人家一听她的家庭成分,马上就把她赶了出来。
她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卫东,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你跟我离了,还能有条好出路。”
我当时就火了。
我瞪着她:“林晚秋,你再说一遍!”
她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告诉你,你是我李卫东的媳妇,这辈子都是!以后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吼完,就后悔了。
我看到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在无声地哭。
我一把把她抱住。
“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嚷。我就是……我就是怕。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她在我怀里,哭出了声。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只是……心疼你……”
我们两个人,就那么抱着,哭了很久。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算了”这两个字。
77年的冬天,特别冷。
但有一个消息,像一把火,把整个中国都点燃了。
恢复高考。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正在车间里干活。
广播里,那个慷慨激昂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当时就愣住了。
手里的铁锹,都掉在了地上。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晚秋。
这是她的机会!
我疯了似的,往家跑。
我一口气冲上楼,推开门。
晚秋正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物理书。
她抬起头,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吓了一跳。
“卫东,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晚秋!”我抓住她的肩膀,“高考!恢复高考了!你可以去考试了!”
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像是被灰尘覆盖了很久的钻石,突然被擦亮了。
她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真的吗?”
“真的!广播里都说了!”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喜悦,是激动。
是压抑了太久的希望,终于找到了出口。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又聚在了一起。
岳父激动得,手一直在抖。
“好啊……好啊!天,要亮了……”
他看着晚秋,眼睛里全是期盼。
“晚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
晚秋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我一定会的。”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进入了“备战”状态。
晚秋的复习资料不够。
那些年,书都烧得差不多了。
仅有的一些,也都被人藏着掖着,当宝贝似的。
我到处去求人。
我去找我以前的同学,找厂里的技术员。
我陪着笑脸,递烟,说好话。
被人甩白眼,被人当面羞辱。
“哟,李卫DONG,你媳妇还想考大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我这书,可金贵着呢。不外借。”
我咬着牙,忍着。
最后,我找到了我们车间的一个老技术员,姓黄。
他也是个“臭老九”,平时不爱说话,总被人排挤。
我找到他家,说明了来意。
他看了我半天,什么也没说。
转身从一个旧木箱子里,翻出了一套发黄的数理化课本。
“拿去吧。”他说,“别弄丢了。”
我激动得,差点给他跪下。
“黄师傅,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他摆了摆手。
“谢什么。我也是……我也是个当爹的。”
有了书,晚秋就像换了个人。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除了吃饭,所有时间都用来看书,做题。
我们家没有像样的桌子,她就趴在床上写。
晚上光线不好,我就想办法,把灯泡的瓦数换了个大的。
又怕费电,我就每天去捡别人扔掉的蜡烛头。
把它们融化了,重新做成一根根小蜡烛。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屋里,就只有她翻书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幅画。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们的未来,拼命。
为了给她增加营养,我把厂里发的饭票,都省下来,换成鸡蛋。
我自己,每天就啃两个窝窝头,喝点菜汤。
有一次,我饿得在车间里头晕,差点栽到钢水池里。
赵勇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李卫东,你这是不要命了?为了个女人,值吗?”
我没理他。
我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干活。
值吗?
我心里问自己。
太值了。
考试那天,是我陪她去的。
考场外,人山人海。
大部分都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老三届”。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和渴望。
我把晚秋送到门口。
她手心全是汗。
“别怕。”我给她理了理头发,“你行的。”
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卫东,等我。”
那几天的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
晚秋考完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们谁也不敢提考试的事,怕给她压力。
但那份期待,就像一粒种子,在我们心里,疯狂地发芽。
直到有一天,邮递员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在楼下喊:“林晚秋的信!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疯了一样冲下楼。
我看到晚秋,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个红色的信封。
她没哭,也没笑。
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塑。
我跑过去,从她手里,几乎是抢过了那封信。
北京大学。
物理系。
那几个烫金的大字,晃得我眼睛疼。
我一把抱住晚秋,把她举了起来,在原地转圈。
“晚秋!你考上了!你考上了!北京大学!”
我大喊着,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晚秋被我转得头晕,她拍着我的肩膀。
“卫行,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笑。
那天,我们家,像过年一样。
岳父把他珍藏了多年的半瓶茅台拿了出来。
他喝了一口,满脸通红。
“好!好啊!我林家的种,没给我丢人!”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卫东,谢谢你。我们家,欠你太多了。”
我摇着头:“爸,我们是一家人。”
晚秋要去北京上学了。
我给她收拾行李。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套我托人给她买的新棉衣。
还有我攒了半年的工资,换成了一叠崭新的人民币。
我把钱,塞到她棉衣的内兜里,缝得严严实实。
“到那边,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钱不够了,就给我写信。”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那你怎么办?”
“我一个大男人,还能饿死?”我拍了拍胸脯,“放心吧。”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岳父也去了。
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汽笛声,哭声,叮嘱声,混成一片。
火车要开了。
晚秋站在车厢门口,看着我和岳父。
“爸,卫东,我走了。你们……保重。”
她上了车,趴在窗户上,冲我们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
我跟着火车跑。
“晚秋!照顾好自己!记得给我写信!”
我大声喊着。
她听不见了。
她只是拼命地冲我挥手,眼泪,糊了满脸。
火车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站在那里,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吧,孩子。她有她的前程了。”
晚秋走了以后,小屋里,一下子就空了。
我每天下班回来,再也看不到那盏等我的灯。
也吃不到那碗热腾腾的饭。
心里,空落落的。
但我一想到,她在北京,在那么好的大学里读书,我又觉得浑身是劲。
我们开始通信。
她的信,写的都是学校里的事。
她说,学校的图书馆好大,里面的书,她一辈子都看不完。
她说,她的老师,都是特别有学问的教授。
她说,她参加了学校的物理兴趣小组,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字里行间,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的回信,就很简单。
“我很好,勿念。”
“厂里一切照旧。”
“今天发了工资,给你寄过去。”
我不敢写我的苦。
我怕她分心。
那段时间,厂里开始搞承包制。
赵勇成了我们车间的承包人。
他更神气了。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
“李卫东,你看啊,你现在这个情况,家里负担也重。要不,你办个停薪留职吧。也好多点时间,照顾你岳父。”
我听明白了。
他这是要赶我走。
我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什么也没说。
我签了字。
我失业了。
我没敢告诉晚秋,也没敢告诉岳父。
我每天还是假装去上班。
背着我的帆布包,在外面晃荡一天。
我得找活干。
我一个工人,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
我去码头扛过大包,去工地搬过砖。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挣的钱,少得可怜。
有一次,我在街上摆摊,修自行车,被街道的人看见了。
他们指着我,跟旁边的人说:“看,那就是李卫东,以前钢厂的,娶了个右派的女儿,工作都丢了。”
我低着头,脸烧得慌。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如果我没有娶晚秋,我现在应该还是厂里的班长,拿着稳定的工资,受人尊敬。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条丧家之犬。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一想到晚秋在信里,跟我描述的那个光明的世界。
我就觉得,我吃的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真正的转机,来得悄无声息。
先是岳父。
有一天,街道委员会的人,敲锣打鼓地来了。
领头的是我大舅。
他满脸堆笑,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
“林教授!恭喜您!平反了!彻底平反了!”
岳父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还是我大舅,把那份文件,塞到他手里。
“上面说了,要恢复您的名誉,恢复您的工作!大学那边,已经来函了,请您回去继续当教授!”
岳f父看着那份文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摸。
然后,他这个一辈子没怎么流过泪的硬汉,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几十年的委屈,有洗刷冤屈的激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也跟着流泪。
我大舅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东啊,你小子,有福气啊。”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没理他。
岳父平反后,我们家的光景,一下子就变了。
大学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给他。
宽敞,明亮。
还有专门的补助,和各种票证。
我们搬家那天,轰动了整个筒子楼。
以前那些见了我们就躲的人,现在都围了上来,满脸堆笑。
“李师傅,恭服喜啊!”
“哎呀,我就说嘛,李师傅有眼光!”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啊。”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谄媚的脸,觉得特别可笑。
王厂长也来了。
他提着两瓶好酒,一盒点心。
他拉着我的手,亲热得不得了。
“卫东啊,以前是厂长不对,厂长有眼不识泰山!你别往心里去。”
“你那个停薪留职,我给你作废了!你随时可以回厂里上班!不,你不该在车间里了。你岳父是大学教授,你就是知识分子家属!我给你调到厂办,当个干事,怎么样?”
我抽回我的手。
“王厂长,不必了。我觉得我现在挺好。”
我把他带来的东西,又塞回他怀里。
“您请回吧。”
王厂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赵勇也来了。
他搓着手,一脸的尴尬。
“东……东哥,我……我以前……”
“别叫我东哥。”我打断他,“我担不起。”
我把他,也关在了门外。
我妈也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看着这宽敞的新房,眼泪又下来了。
“儿啊,是妈错了……是妈以前瞎了眼……”
“妈,都过去了。”
我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给晚秋写信,告诉她家里的一切。
她在信里说,她也替我们高兴。
她说,她申请了奖学金,以后不用我再寄钱了。
她说,她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像她父亲一样,对国家有用的人。
我知道,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岳父回到大学后,恢复了以前的待遇和声望。
他成了物理系的学术带头人。
很多人,都想巴结他。
连带着,我这个女婿,也成了香饽饽。
不断有人上门,要给我介绍工作。
有机关的,有事业单位的,都是些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好单位。
我都没去。
我在岳父的帮助下,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凭着我以前在钢厂学的技术,还有我肯吃苦的劲头,生意慢慢做起来了。
从一个小店面,到后来,我承包了一个小工厂。
日子越过越红火。
四年后,晚秋大学毕业了。
她以全系第一的成绩,被推荐留校,继续读研究生。
她回来那天,我去火车站接她。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四年不见,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怯生生,低着头走路的小姑娘了。
她变得自信,大方,眉眼间,都散发着光彩。
但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依恋,一点都没变。
她冲过来,扑进我怀里。
“卫东,我回来了。”
我抱着她,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欢迎回家,媳F妇。”
我们补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把所有曾经帮过我,和看不起我的人,都请来了。
岳父是主婚人。
他站在台上,看着我和晚秋,感慨万千。
“在最黑暗的时候,是我的女婿,李卫东,给了我们家一道光。他用他的善良、勇敢和担当,守护了我的女儿,也守护了这个家。他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到王厂长,赵勇,还有那些曾经嘲笑我的邻居们。
他们的脸上,都写着一个词。
羡慕。
是啊。
他们羡慕我。
羡慕我有一个当大学教授的岳父。
羡慕我有一个北大毕业的,前途无量的妻子。
羡慕我现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他们都说我运气好,有福气。
他们忘了。
忘了77年那个冬天,他们是怎么笑话我傻的。
忘了他们是怎么躲着我,排挤我,看我笑话的。
我端起酒杯,走到黄师傅那一桌。
他已经退休了,头发全白了。
我给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黄师傅,没有您,就没有我们家的今天。”
我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黄师傅看着我,笑了。
“好孩子,是你自己争气。”
晚上,回到我们的新家。
晚秋靠在我怀里。
“卫东,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摸着她的头发。
“不苦。”我说,“只要有你,再苦也是甜的。”
是啊。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苦。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功劳。
我只是在所有人都觉得我傻的时候,听从了我自己的心。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好姑娘,想给她一个家,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就这么简单。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晚秋,都有了白发。
我们的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
岳父,在几年前,安详地走了。
我们的小工厂,已经发展成了一个集团公司。
我这个当年的轧钢工人,成了别人口中的“李董”。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会想起77年的那个冬天。
想起王厂长的咆哮。
想起我妈的眼泪。
想起工友们鄙夷的眼神。
想起那间十平米的小屋,和那摇曳的烛光。
我问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选吗?
会的。
我还会。
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最不“傻”的一件事。
就是在那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年代,娶了我的晚秋。
来源:窗台盼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