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会场的空调开得像不要钱,冷风顺着我的后颈,一寸寸往下钻,钻得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会场的空调开得像不要钱,冷风顺着我的后颈,一寸寸往下钻,钻得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我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套,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第一排那个男人的背影上。
江澈。
我的丈夫。
他正微微侧着身,低声对旁边的女人说着什么。那女人叫林晚晚,穿着一身精致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侧脸的线条在顶灯的照耀下,柔和得像一尊瓷器。
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初恋。
也是即将上台,宣讲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论文的人。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的指节,忽然就笑了。
这是第十八次了。
真的,整整十八次。
从一篇课程论文,到一个项目书,再到如今这场合,这场决定我未来几年科研经费和业界地位的“XX国际新材料应用研讨会”。
江澈总有他的理由。
“晴晴,晚晚她从小就不容易,评职称就差这一篇了,你就当帮帮她。”
“晴晴,这次的项目对她太重要了,她要是拿不到,会被单位辞退的。你那么厉害,以后有的是机会。”
“晴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你看她都哭了,多可怜。”
可怜。
是啊,林晚晚永远是可怜的。
她家境不好,是事实。她工作不顺,是事实。她身体不好,三天两头进医院,也是事实。
所以,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关在书房里熬出来的成果,署上她的名字,拿到聚光灯下,接受本该属于我的赞誉和掌声。
而我,就因为我“厉害”,因为我“坚强”,因为我爱江澈,就活该成为她背后那个被榨干血肉的“枪手”?
真是好笑。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江澈发来的微信。
“晴晴,你别来了,好不好?我怕晚晚紧张。你放心,等会议结束,我一定好好补偿你,给你买你最喜欢的那个包。”
他还配了个“跪地求饶”的表情包。
多讽刺。
他怕林晚晚紧张。
他就不怕我心寒吗?
我的视线再次投向他们。
林晚晚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娇嗔地推了江澈一下,江澈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神里的温柔和安抚,浓得快要溢出来。
那一瞬间,我的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涩,翻江倒海。
我们结婚五年,他好像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他对我,永远是客气的,带着一丝愧疚的感激。
“晴晴,谢谢你。”
“晴晴,你辛苦了。”
“晴晴,你真是个好妻子。”
我以前觉得,这就是爱情的另一种模样。相敬如宾,细水长流。
现在我才明白,这他妈叫“饭票和饭票的专属提款机”。
“下面,有请来自A大研究院的林晚晚女士,为我们带来她的报告,报告题目是《基于二维过渡金属硫族化合物的自旋霍尔磁电阻效应研究》。”
主持人清亮的声音响起。
林晚晚站了起来,江澈体贴地帮她拿过笔记本电脑,又帮她理了理裙摆的褶皱,像个最忠诚的骑士。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款款走向讲台的女人身上。
她今天化了很精致的妆,显得气色极好,自信满满。
她当然自信。
这份PPT,是我改了三十多遍的。每一个动画效果,每一张数据图的配色,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敲。
她只需要照着念稿器,把那些我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用她那副天生适合播音的嗓子念出来,就够了。
我看着屏幕上亮起的标题,那个每一个字都像我亲生孩子一样的标题,心脏的跳动,忽然就慢了下来。
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我。
哀莫大于心死。
古人诚不我欺。
我甚至有闲心观察了一下四周。
左手边是个地中海大叔,已经开始打瞌G了。右手边是两个年轻的研究生,正凑在一起吐槽发的矿泉水牌子太low。
大家都很忙,没人真正在意台上的人讲了什么。
只要流程走完,大家就可以去吃酒店提供的、据说还不错的自助餐了。
林晚晚开口了。
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快不慢,一切都完美得像经过彩排。
“自旋电子学作为后摩尔时代最具潜力……”
她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带着学术性微笑的、端庄又无辜的脸。
江澈坐在下面,一定看得满眼都是骄傲吧。
为他保护的、帮助的、拯救的“弱女子”,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站在了这样光鲜的舞台上。
他一定觉得,自己伟大极了。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咀嚼着心底翻涌上来的恨意。
这恨意太浓,太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但我没有哭。
从第十次开始,我就已经不会为这件事哭了。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只能证明你的软弱,换不来半分同情。
林晚晚的报告在平稳进行。
她讲到了核心部分——那个关于“拓扑相变临界点”的全新模型。
这个模型,是我在一个失眠的深夜,偶然间迸发出的灵感。我为此兴奋得跳下床,在草稿纸上推演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看着那完美闭环的公式,我激动得像个孩子。
江澈当时就睡在我身边。
他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问:“又有什么新发现了?我家晴晴真棒。”
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全世界最懂我的人。
现在想来,他不是懂我,他只是在“盘点”我的价值。
“……通过引入一个微扰场,我们可以观察到,其能带结构在狄拉克点附近发生了重构,从而导致了霍尔电导的量子化……”
林晚晚的声音在会场里回荡。
她念得很流畅。
但她把“重构(chóng gòu)”念成了“zhòng gòu”。
一个细微的、几乎不会有人在意的错误。
但我的耳朵像被针扎了一下。
紧接着,她又把一个关键的参数“ξ(Ksi)”,念成了“伊克西”。
我身边的两个研究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靠,这都能念错?本科生吧?”
“别这么说,说不定是海外回来的,发音习惯不一样。”其中一个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看见,第一排的江澈,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一定也听出来了。
他给我发了条微信。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没有掏出来看。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无非是“晴晴,你别介意,晚晚太紧张了”之类的屁话。
我的平静,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开始泛起涟漪。
紧张?
她拿着别人的东西,站在本不属于她的地方,她当然紧张。
她最好紧张一辈子。
报告在磕磕绊绊中继续。
林晚晚的额头开始冒汗,声音也有些发颤。显然,那几个口误让她方寸大乱。
一个靠背诵来完成的任务,一旦出现纰漏,就很容易全线崩溃。
她开始频繁地看向江澈。
江澈则坐在台下,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乎在无声地提醒着她。
那副样子,真是……
像极了一个在考场外焦急等待女儿的父亲。
我忽然觉得很恶心。
生理性的恶心。
终于,二十分钟的报告时间结束了。
林晚晚几乎是逃一般地说完了结束语:“我的报告完了,谢谢大家。”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客气,且敷衍。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
主持人公式化地说道:“感谢林女士的精彩报告,下面有哪位专家学者有问题请教?”
台下静默了几秒。
这种级别的会议,提问环节才是真正的“战场”。
一个报告是水货还是干货,几个问题就能问出来。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举了手。
“林女士您好,我想请问一下,在您的模型中,您提到的那个微扰场,它的物理本质是什么?在实验中要如何精确地施加和控制?”
这是个很基础,但也很关键的问题。
我几乎立刻就在脑子里形成了答案。
但台上的林晚晚,显然没有。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在PPT上扫来扫去。
PPT上当然没有答案。
因为这是我留的“后手”。
从第十五次被“借鉴”开始,我就学会了。核心的东西,最关键的推导和思考,我是不会写在最终稿里的。
那是我的底牌,我的护身符。
“这个……这个微扰场……”林晚晚支支吾吾,眼神再次投向江澈,像在求救。
江澈坐在下面,急得满头大汗,但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个化学博士,对凝聚态物理一窍不通。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偷走我的成果,然后双手奉上。
至于成果里面的东西,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会场的气氛开始变得尴尬。
那个提问的男人显然也看出了端倪,但他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追问:“是磁场?电场?还是应力场?不同的场对能带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您在论文里似乎没有详细阐述。”
林晚晚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都洒出来了一些。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涉及很多……前沿的理论,我们可以在会后……私下交流。”
这是最拙劣的借口。
台下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不怀好意的笑声。
学术圈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投机取巧的草包。
江澈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警告。
他在求我。
求我放过他的林晚晚。
凭什么?
我冷冷地回望着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笑。
江澈,你也尝尝这种公开处刑的滋味吧。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会场的中后方响了起来。
“林女士,我也有个问题。”
我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李承德教授。
我们这个领域的泰山北斗,以治学严谨、眼光毒辣著称。
据说,任何想在他面前蒙混过关的报告,都会被批得体无完肤。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这下是捅到马蜂窝了。
李教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没有起身,只是靠在椅背上,淡淡地问道:“你的论文我看过,写得……很有想法。尤其是关于自旋流和晶格对称性破缺的耦合机制,很有启发性。”
林晚晚一听,眼睛瞬间亮了。
她以为这是夸奖,是救命稻草。
“谢谢李教授!谢谢您的肯定!”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江澈也明显松了口气,甚至对我投来一个“你看,晚晚还是有实力”的眼神。
我简直想吐。
李教授却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但是,我很好奇。你在论文的第28页,推导公式3.14的时候,跳过了一个关键步骤。从霍尔电导的久保公式,直接得出了一个关于贝里曲率的非线性项。这一步……非常精彩,但也非常……跳跃。”
他顿了顿,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等着看好戏。
“所以,我想请你,林女士,现在就在白板上,把这一步的推导过程,给我们大家演算一下。可以吗?”
轰——
我的大脑里像有烟花炸开。
来了。
最致命的一击。
那个公式的推导,是我整个论文的“核”。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了四种不同的数学方法,反复验证,才最终得到那个简洁而优美的结果。
别说林晚晚,就算是这个领域的资深专家,不给我看草稿,也未必能当场推出来。
李教授这一招,太狠了。
这是直接把林晚晚架在火上烤,连皮带肉,一滴油都不会剩下。
林晚晚彻底傻了。
她站在台上,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塑,脸色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我……我……”她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求救的目光,像溺水的人最后抓住的稻草,死死地钉在江澈身上。
江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李教授!”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晚晚她……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状态不好,这个推导过程比较复杂,能不能……”
“坐下!”李教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身体不舒服,就不要来做报告。既然站上来了,就要对自己的东西负责。”
“我……”江澈的脸瞬间憋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公然顶撞李教授,只能讪讪地,一点点地,坐了回去。
那样子,狼狈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看到他坐下后,拿出手机,疯狂地按着什么。
一秒钟后,我的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
屏幕上跳出他的名字。
我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腿上。
接着,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
“晴晴,求你了,帮帮她!”
“你快想个办法,给她发微信,告诉她怎么推!”
“算我借你的,行不行?我以后加倍还你!我给你跪下!”
我看着那些文字,只觉得一阵阵地反胃。
借?
他拿什么还?
拿他那颗早就偏到太平洋去的心吗?
台上的林晚晚,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她强撑着,用颤抖的声音说:“李教授,这个推导……我用了很多近似和技巧,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而且,我的手稿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李教授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他指了指讲台旁的白板,“不需要手稿。真正的思想,是刻在脑子里的。你既然是第一作者,这个核心的推导,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嗤笑。
“还是说,这篇论文……另有其人?”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寂静的会场里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玩味、探究、鄙夷。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这点道道谁看不出来?
林晚晚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妆都哭花了。
“我……不是的……是我自己写的……”
她的辩解,苍白,无力,像个笑话。
江澈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林晚晚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像保护珍宝一样。
“够了!”他对着台下,主要是对着李教授,怒吼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逼一个女孩子!她只是紧张,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你们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吗?学术了不起吗?就可以没有一点人情味吗?”
他这番“英雄救美”的言论,非但没有赢得任何同情,反而让台下的嘘声更大了。
“搞不出来就说搞不出来,扯什么人情味?”
“就是,拿个破玩意儿来糊弄,还当大家是傻子?”
“A大研究院现在门槛这么低了吗?这种水平也能来做报告?”
李教授冷笑一声,连话都懒得跟江澈说了。
他只是看着那个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林晚晚,摇了摇头,满脸的失望和不屑。
“既然原作者讲不清楚,”他提高了音量,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会场,“那现场有没有哪位同仁,对这个模型有更深的理解,可以上来给大家‘讲解一下’?”
他特意加重了“讲解一下”四个字。
那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他是在给林晚晚,也是给这篇论文,宣判死刑。
他认定,这就是一篇东拼西凑、逻辑不通的垃圾。
那一刻。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战鼓。
所有的目光,都在会场里逡巡。
有好奇,有看热闹,有事不关己。
江澈抱着林晚晚,像抱着全世界的委屈。他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穿过人群,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在说:苏晴,你满意了?你把她毁了,你开心了?
林晚晚也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除了惊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她也在怪我。
怪我写得太深奥,让她无法驾驭。
怪我没有把“标准答案”提前喂给她。
怪我,没有像前十七次那样,乖乖地躲在阴影里,看着她风光。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这对狗男女,毁了我的一切,还要我来承担罪责?
凭什么我苦心孤诣的研究,要被你们当成儿戏,被钉在学术的耻辱柱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夹杂着十几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怨恨,像火山一样,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够了。
真的够了。
我不想再忍了。
一秒钟都不想。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动作很轻,却像在寂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所有的视线,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包括江澈那双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眼睛。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以往一样,为了他的“面子”,为了我们这个可笑的“家”,选择沉默。
他错了。
我迎着李教授探究的目光,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来。”
这两个字,我说得很平静。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说完,我没有再看江澈和林晚晚一眼,径直朝着讲台走去。
我的外套很旧,牛仔裤也有些褪色,脚上是一双穿了三年的运动鞋。
跟台上那个穿着名牌连衣裙的林晚晚比起来,我狼狈得像个误入宴会厅的保洁。
但我的背,挺得笔直。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江澈的瞳孔在剧烈收缩。他下意识地想拦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可能也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林晚晚则用一种见鬼了的表情看着我,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走到讲台中央,拿起那支白板笔,拔开笔帽。
一股廉价的酒精味扑鼻而来。
我没有去看PPT,也没有去看来宾。
我的眼里,只有那块巨大的、洁白的白板。
那是我的战场。
我转过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最终落在了李教授身上。
“李教授,”我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颤,但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各位同仁,大家好。我叫苏晴。”
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这篇论文,是我写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会场,瞬间炸开了锅。
“我靠!什么情况?正主来了?”
“这女的是谁啊?江澈的老婆?”
“这就有好戏看了!修罗场啊!”
议论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江澈的脸,已经不能用颜色来形容了。他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羞耻、愤怒、惊恐,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扭曲了。
“苏晴!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快给我下来!”他压低了声音,对我怒吼。
林晚晚更是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去了,嘴里喃喃着:“阿澈,怎么办……怎么办……”
我充耳不闻。
我看着李教授。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晴,是吗?很好。那就请你,开始你的‘讲解’吧。”
我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对白板。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只剩下我和这块板子。
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
我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那些沉睡在脑海深处的公式、符号、逻辑链,像被唤醒的士兵,瞬间列队整齐。
“要从久保公式推导出那个非线性项,我们不能使用常规的线性响应理论。”
我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写下了久保公式的原始形式。
我的字迹,算不上漂亮,但很清晰,很有力。
“关键在于,要考虑到一个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二阶效应——也就是自旋轨道耦合强度,对贝里曲率本身的调制作用。”
“所以,我们需要引入一个非厄米的哈密顿量……”
我手中的笔,在白板上飞舞。
一个个公式,一行行推导,从笔尖流淌而出。
我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
因为这一切,都早已刻在了我的骨血里。
我讲得很快,但逻辑异常清晰。
从基础的哈密顿量构建,到格林函数的使用,再到费曼图的引入……
我把那被林晚晚一句话带过的、被李教授质疑的“跳跃”,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原本嘈杂的会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些看热闹的,聊天的,打瞌睡的,都慢慢地抬起了头,目光被白板上那行云流水的推导所吸引。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在变化。
从一开始的八卦和猎奇,逐渐变成了惊讶,然后是专注,最后是……敬畏。
“……所以,当我们把这个修正项代回到电导率张量中,经过一系列的对易运算和积分变换,我们就能得到……”
我写下了最后一个公式。
那个简洁、优美,充满了数学和谐感的非线性项。
它静静地躺在白板的中央,像一颗璀璨的钻石。
我放下笔,转过身。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震撼。
就连之前那两个吐槽矿泉水的研究生,此刻也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教授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鼓起了掌。
掌声在寂静的会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掌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热烈,持久,发自肺腑。
这是对我迟到了太久的肯定。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积压了十八次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没有哭,我只是笑着,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掌声平息后,李教授走上前来,他看着白板上满满的推导,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精彩!太精彩了!”他赞叹道,“小苏是吧?苏晴?你这个思路,把自旋流和拓扑量子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联系了起来,非常有价值!为什么……为什么论文的作者不是你?”
他的问题,再次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缩在角落里的江澈和林晚晚。
那两人,此刻已经成了会场的背景板,尴尬,多余,且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我曾经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这个问题,您或许应该问问我的丈夫,江澈先生。”
我顿了顿,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以及他身边那位,楚楚可怜的,林晚晚小姐。”
“从我大三的课程论文开始,到我研究生的毕业设计,再到工作后的每一个项目,每一次成果。整整十八次,我的心血,都被我的丈夫,慷慨地‘赠予’了需要评职称、需要拿项目、需要保住工作的林小姐。”
“因为我‘厉害’,所以我不需要这些。因为林小姐‘可怜’,所以她理应得到这一切。”
“今天,是第十八次。”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江澈和林晚晚的身上。
江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缺氧的鱼。
林晚晚则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装。
还在装。
我冷笑一声,决定再加一把火。
我转头,对着那个已经哭得妆容尽毁的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
“林小姐,现在你明白了吗?”
“白板上这些,是我论文里第三章,第二节,第五个核心公式的推导过程。”
“你下次‘借鉴’的时候,我建议你,至少把基础理论搞懂。不然,再遇到像李教授这样较真的人,你又该怎么办呢?”
“毕竟,我的丈夫江澈先生,不可能每一次都这么巧,刚好在你身边,为你‘英雄救美’,不是吗?”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戳进了他们最痛的地方。
林晚晚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羞愤。
“苏晴!你太过分了!”她尖叫道。
“我过分?”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把你当朋友,你抢我男人,偷我论文,毁我前途,到底是谁过分?”
“我没有!”她还在狡辩,“我和阿澈是清白的!你的论文……是阿澈说你同意了的!”
她终于把江澈也拖下了水。
很好。
狗咬狗,一嘴毛。
江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晴晴,别说了……求你了,回家……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他想来拉我的手。
我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
“回家?”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回哪个家?那个你一边享受着我给你带来的安稳生活,一边盘算着怎么把我卖了去给你初恋铺路的家吗?”
“江澈,你真让我恶心。”
这句话,我说得很轻。
但江澈的身体,却像是被重锤击中,猛地晃了一下。
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那双我曾经觉得无比深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绝望。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会场里,闪光灯开始疯狂地闪烁。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把我们团团围住。
“苏晴女士,请问您说的都是真的吗?您的丈夫真的十八次挪用您的学术成果吗?”
“林晚晚女士,请问您对此有何回应?您是否涉嫌学术不端?”
“江澈先生,您作为苏晴女士的丈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筒,像一把把长枪,怼到了我们面前。
江澈下意识地把林晚晚护在身后,那副保护者的姿态,在此刻看来,滑稽又可悲。
我没有理会那些记者。
我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江澈。
这个男人,我爱了他十年。
从青涩的校园,到纷繁的社会。我以为他是我的港湾,我的依靠。
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操持家里的一切,为他放弃了更好的发展机会,留在这个不好不坏的城市。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他的爱和尊重。
结果,我只是养了一只,会把家里粮食叼出去喂别的女人的……白眼狼。
十年青春,喂了狗。
我收回目光,转身,拨开人群,大步向外走去。
身后,是江澈声嘶力竭的呼喊。
“苏晴!苏晴你站住!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
李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会议的组织方人员。
“苏晴同学!”李教授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
“您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李教授递给我一张名片,眼神郑重,“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们团队最近正好在做一个和你的研究方向高度相关的项目,缺一个核心的理论研究员。如果你有兴趣,随时联系我。”
我愣住了。
李承德教授的团队,那是国内凝聚态物理领域的顶尖团队。能进去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感觉它有千斤重。
“谢谢您,李教授。”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你自己挣来的。”李教授笑了笑,“记住,真正的才华,就像金子,总会发光的。不要因为一些垃圾人,就否定自己。”
“垃圾人”三个字,他说得毫不客气。
会议的组织方也连连向我道歉,表示他们会立刻启动调查程序,撤销林晚晚的报告和参会资格,并在官网上公开澄清事实。
我一一应下,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这些,都只是附加品。
我今天站出来,不是为了这些。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一堆草稿纸和咖啡杯,苦苦思索的苏晴。
为了那个被背叛、被掠夺、被轻视了十八次的苏晴。
我只想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现在,我做到了。
我走出酒店大门,外面阳光正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驱散了会场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振动着,像一个催命符。
不用看,也知道是江澈,是他妈,是我那个一直劝我“大度”、“贤惠”的婆婆。
我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老公”两个字,觉得无比刺眼。
我按下了关机键。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家的地址。
不是我和江澈的那个“家”。
而是我自己的,那个我用稿费和奖金,偷偷买下的小公寓。
我早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
从他第二次把我的东西给林晚晚的时候,我就开始留了。
我苏晴,可以为爱盲目,但不会蠢到,连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都不要。
回到我的小公寓,我把自己扔进柔软的沙发里。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的几声鸟鸣。
我躺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
像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站在一片废墟之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直到门铃声响起。
急促,且不耐烦。
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江澈。
他还是找到了这里。
我没有动。
门铃声停了,变成了用力的拍门声。
“苏晴!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把话说清楚!”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我还是没有动。
“苏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吗?你把晚晚害得还不够惨吗?她已经被单位停职了!你满意了?”
哈。
她被停职,是她咎由自取。
关我什么事?
“你说话啊!你这个毒妇!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
他在门外,开始口不择言地咒骂。
那些曾经说过的甜言蜜语,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最后一点余温,也彻底凉了。
原来,撕下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他也不过是个如此面目可憎的男人。
骂声持续了很久,直到他累了,声音也哑了。
门外安静了下来。
我以为他走了。
过了几分钟,门外又传来了他压抑着哭腔的声音。
“晴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开始打感情牌了。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先是指责,然后是示弱,最后是求饶。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看晚晚太可怜了……她从小就命苦,我不能不管她……”
“我对她真的只是同情,是兄妹之情!我爱的人是你啊,晴晴!”
“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我再也不跟她联系了!”
“晴晴,我们有五年的感情啊!你不能就这么不要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那么悔恨。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我或许,真的会心软。
但现在,我只觉得吵。
我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上方的通话器。
“江澈。”我平静地开口。
“晴晴!你终于肯理我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第一,林晚晚可不可怜,命苦不苦,都跟你没关系。你不是她爹,没义务为她的人生负责。你这种泛滥的同情心,叫‘圣父癌’,得治。”
“第二,别侮辱‘爱’这个字。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一个能给你提供稳定后方、还能顺便给你初恋当血包的免费保姆。你对我,只有利用,没有爱。”
“第三,我们没有五年感情。我们只有五年‘室友’关系。从你第一次把我的东西偷出去给她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算计了。”
我顿了顿,听着电话那头他粗重的呼吸声,继续说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江澈,我要跟你离婚。”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带上你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你来,我们好聚好散。你不来,我就走法律程序,顺便把你婚内转移财产、重婚(虽然法律上不构成但道德上是)、以及伙同林晚晚进行学术欺诈的事情,打包一份材料,送给你单位纪委,和A大研究院。”
“你自己,选吧。”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通话。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一分钟,才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和砸门声。
我戴上耳机,把音乐声开到最大。
世界,与我无关。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半就到了民政局门口。
我化了一个很精致的妆,穿上了我最贵的那条裙子,踩着高跟鞋。
我要让他看到,离开他,我只会过得更好。
八点五十分,江澈来了。
他一夜没睡,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丝……哀求。
“晴晴,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扬了扬手里的户口本。
他看懂了我的意思。
他颓然地垂下头,从包里拿出了他的证件。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填表,拍照,盖章。
当工作人员把那本红色的离婚证递到我手上时,我甚至有些恍惚。
十年的纠缠,就用这薄薄的一个本子,画上了句号。
走出民政局,阳光刺眼。
江澈站在台阶下,像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塑。
“苏晴。”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真的爱过我吗?”他问。
这个问题,真可笑。
我转过身,看着他那张憔悴的脸,忽然笑了。
“爱过。”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但是,”我话锋一转,“从今天起,我的爱,很贵。你,买不起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属于我的,崭新的人生。
我的手机响了。
是李承德教授的助理打来的。
“苏晴老师您好,李教授想问您,下周一有时间来我们研究所办理入职手续吗?”
我看着前方灿烂的阳光,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有。”
“我非常有时间。”
来源:综艺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