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说这话时,手正轻轻拨弄着那串戴在她自己腕上的暗红色珠子。珠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年轻媳妇,少戴这些零碎,招摇。”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昨天刚摘下的那对细细的银镯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
婆婆说这话时,手正轻轻拨弄着
那串戴在她自己腕上的暗红色珠子。
珠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光滑,
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语气很平淡,
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年轻媳妇,少戴这些零碎,
招摇。”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昨天刚摘下的那对细细的银镯子,
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卧室的抽屉里。
目光最终还是忍不住,
落回了她那串从不离手的珠子上。
婆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
拨弄珠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随即又恢复了那不急不缓的节奏。
什么也没解释。
屋里一时只剩下珠子轻轻碰撞的
细微声响,嗒,嗒,嗒。
我嫁进这个家快一年了,
和婆婆的相处,总隔着一层什么。
客气,但不算亲密。
这串珠子,我过门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暗沉的红色,像是浸透了岁月,
被一根同样颜色的细绳穿着,
松松地绕在她干瘦的手腕上,两圈。
无论是做饭、洗衣,还是看电视、
散步,它从未被取下过。
有一次我好奇,问起这珠子的来历。
婆婆当时正在择豆角,
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老物件了。”
便再没了下文。
倒是丈夫大军后来私下告诉我:
“那是我奶奶留给妈的,
好像是什么木头做的,
妈戴了几十年了。”
几十年的老物件,
自然是有感情的。
可为什么她就能戴,
我连一对轻巧的银镯子都不能?
心里这么想着,
话却堵在喉咙口,问不出来。
我们这个家,坐落在一个老旧的院子里。
青砖墙,瓦片上长着些顽强的杂草。
公公去世得早,是婆婆一个人
把大军和他姐姐拉扯大的。
大军常说,妈不容易,
年轻时吃了很多苦。
所以在这个家里,
婆婆的话有着不言而喻的分量。
我理解这份不易,也尽量顺着她。
她说不让穿短裙,我就收起了所有
长度在膝盖以上的裙子。
她说晚上出门不好,
我就尽量在天黑前回家。
这次的首饰,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只是,看着那串几乎成为她身体
一部分的珠子,我心里总有些
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帮着婆婆清理衣柜顶上的旧箱子。
箱子很沉,蒙着厚厚的灰尘。
搬下来时,一个用蓝布包着的小匣子
从箱子后面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布已经很旧了,颜色褪得发白。
婆婆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激动。
她几乎是扑过来,一把将小匣子捡起,
紧紧捂在怀里,眼神里有一瞬间
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妈,这是什么?”我被她吓了一跳。
“没什么,些没用的老东西。”
她语气生硬,转身就把那小匣子
塞进了她床头柜的最底层,
还特意上了锁。
那个下午,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拨弄珠子的频率明显快了许多。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滋生。
那个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匣子里,
到底装着什么?
会不会和这串珠子有关?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军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
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我忍不住又想起婆婆白天的神情,
那种紧张,那种防备,
绝不像是面对“没用的老东西”。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社区通知要更换老旧的电线,
需要短暂停电两小时。
婆婆吃了晚饭就下楼去遛弯了。
我点着一根蜡烛,在客厅里看书。
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落在了
婆婆卧室的门上。
那个床头柜的钥匙,
她平时会放在哪里?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窥探老人的隐私并不光彩。
但那种想知道真相的念头
强烈地驱使着我。
我站起身,走到婆婆房门口。
里面很暗,只有窗外路灯的
微弱光线透进来。
我凭着记忆,摸索到床头柜前。
抽屉锁着。我犹豫了一下,
伸手在柜子顶上摸索,
通常老人们喜欢把钥匙放在这种地方。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
果然,一把小小的铜钥匙
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手心里沁出了汗。
拿着钥匙,对着锁孔,
试了两次才插进去。
轻轻一拧,“咔哒”一声,
锁开了。
抽屉里东西不多,很整齐。
几本旧相册,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信件,
最里面就是那个蓝布包着的小匣子。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腿上,
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烛光下,蓝布的颜色显得更加晦暗。
我深吸一口气,解开了系着的布扣。
里面是一个木盒子,
颜色和婆婆腕上的珠子很像,
深红,发暗。
盒盖上雕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
已经磨损得看不太清原貌了。
我轻轻打开盒子。
里面铺着一块褪色的红绸,
红绸上,静静地躺着一枚
已经有些发黑的银质长命锁,
锁身上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
还有几张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照片下面
压着的一页泛黄的信纸。
纸很脆,感觉一不小心就会碎掉。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上面的字迹是毛笔写的,
工整,但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仓促。
“秀英吾妹:见字如面。
局势紧迫,归期难料。
此珠乃家传信物,赠予你,
盼它佑你平安,亦做念想。
若……若我不能归,
勿等,另觅良人。
兄 永根 民国三十八年春”
秀英是婆婆的闺名。
永根?
我从没听婆婆或者大军提起过这个名字。
民国三十八年春……
那不就是一九四九年?
我捏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
烛光跳跃着,映在那些苍凉的字迹上。
“局势紧迫”,“归期难料”,“勿等”……
这分明是一封……诀别信。
而这串被婆婆贴身戴了几十年、
从不离手的珠子,
是那个叫“永根”的人,
在动荡离别之际,留给她的信物。
不是大军奶奶给的,
根本不是。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是婆婆遛弯回来了。
我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
想把东西恢复原状。
可手抖得厉害,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我把信纸按照原样折好,
放进盒子,盖上红绸,
再将长命锁和照片放回去,
合上盒盖,包好蓝布,
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底层。
锁上抽屉,把钥匙放回柜顶。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婆婆的床沿上,
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婆婆推门进来,看到我在她房间,
愣了一下:“你在这儿干嘛?
黑灯瞎火的。”
“哦,我……我看看您这边
窗户关好没有,风大。”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婆婆“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走到桌边拿起水杯喝水。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
我能看到她手腕上那串珠子的轮廓。
它们不再仅仅是普通的装饰品,
此刻在我眼里,
它们沉重得仿佛浸满了泪水
和几十年的时光。
我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房间,
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大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低声回答。
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封信的内容,
还有婆婆平日里拨弄珠子时
那平静又似乎藏着无尽心事的眼神。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老人的一个习惯,
一种对旧物的依恋。
直到今晚,我才窥见那平静水面下
深藏的惊涛骇浪。
永根是谁?
他后来回来了吗?
看信里的意思,恐怕是没有。
那婆婆等了他多久?
她又是怎么嫁给了公公?
这些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
让我一夜无眠。
从那天起,我看待婆婆和那串珠子的
眼光完全变了。
我依旧不说话,安静地做家务,
但总会不由自主地去观察她。
观察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
手指一遍遍抚过那些珠子,
眼神望向远方,空茫而悠远。
观察她有时听着戏曲,
会突然停下拨弄珠子的动作,
微微出神。
那串珠子,不再是矛盾的焦点,
而像一把钥匙,
无意中为我打开了一扇
通往她隐秘过往的门。
门后面,是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
属于“秀英”的故事。
而我,这个被她要求
不能佩戴首饰的儿媳,
阴差阳错地,成了这个家族里,
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这份知晓,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
大军在身旁睡得正沉。
月光比刚才更亮了些,
照着他憨厚的脸庞。
我心里乱糟糟的,
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絮。
永根,秀英,民国三十八年……
这些字眼在我脑子里打转。
婆婆那样一个严厉、
甚至有些古板的人,
心里竟藏着这样一段往事。
那串从不离手的珠子,
原来不是念着亡故的公公,
而是另一个,
连她亲生儿女都不知道的人。
第二天清晨,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做早饭。
婆婆起得比平时稍晚一些,
走进厨房时,
神情似乎也有些疲惫。
她手腕上的珠子随着动作
轻轻晃动,
在我眼里已完全不同。
那暗沉的红色,
仿佛不是木头的本色,
而是被岁月和心事
一点点浸染成的。
“妈,早。”我低声打招呼,
目光不敢在她手腕上停留太久。
“嗯。”她应了一声,
声音有些沙哑。
她拿起水瓢舀水,
动作比往常慢了一点。
我们各自忙着,
厨房里只有锅碗瓢盆的声响。
那种隔在我们之间的东西,
似乎更厚了。
大军揉着眼睛走进来,
嚷嚷着饿。
他看着我们俩,
奇怪地问:
“你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怪安静的。”
婆婆没抬头,
淡淡地说:
“大清早的,
哪来那么多话。”
我赶紧把粥端上桌,
勉强笑了笑:
“快吃吧,
一会儿该凉了。”
一整天,
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晾衣服的时候,
看着婆婆在院子里
给那几盆茉莉花浇水。
她弯腰时,
那串珠子从袖口滑出,
垂在空中,
微微摇晃。
阳光照在珠子上,
泛着温润的光。
我忽然想起刚结婚时,
大军跟我说过,
婆婆是二十岁那年
经人介绍嫁给公公的。
公公比她大八岁,
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
婚后就住进了这个院子,
再没离开过。
如果那封信是真的,
民国三十八年她应该才十七八岁。
那么在她嫁给公公之前,
究竟发生了什么?
晚饭后,
婆婆照例坐在沙发上
看她那台老式电视机。
手里拿着那把
用了很多年的蒲扇,
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另一只手,
依然习惯性地
拨弄着那串珠子。
嗒,嗒,嗒。
那声音现在听来,
每一声都像敲在我心上。
我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择菜,
忍不住偷偷看她。
电视的光映在她脸上,
明明灭灭。
她的眼神似乎没有聚焦在屏幕上,
而是透过那闪烁的画面,
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妈,
这电视剧挺好看的。”
我没话找话。
她像是被惊醒了一样,
回过神来:
“啊?哦,
还行吧。”
停顿了一下,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现在的戏啊,
都是编的。
真正苦的日子,
他们演不出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
主动说起关于“过去”的话题。
“您年轻时……
日子很苦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
蒲扇摇得慢了些:
“都过去了。
你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
她不再说话,
目光又回到了电视上。
但我知道,
她根本没在看。
过了几天,
大军的姐姐大梅回来探亲。
她嫁到了邻市,
不常回来。
吃饭时,
大梅说起自己女儿
最近迷上了收集各种手链。
“小姑娘家家的,
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爸惯着她,
买了一抽屉。”
大梅笑着说。
婆婆突然放下筷子,
语气严肃:
“小孩子戴那些做什么,
招摇。
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大梅有些尴尬:
“妈,
现在时代不同了……”
“什么时代不同?”
婆婆打断她,
“规矩就是规矩。”
她说着,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腕上的珠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
只有我注意到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
她不允许我们戴首饰,
是不是因为
那串珠子对她而言
太特殊了?
特殊到不允许任何别的饰物
来玷污它的意义?
晚上帮大梅收拾客房时,
她悄悄问我:
“妈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感觉她比上次回来时更严肃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能含糊地说:
“可能天气热,
人容易烦躁吧。”
大梅叹了口气:
“妈这一辈子不容易。
爸走得早,
她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
我记得小时候,
家里那么难,
她都没哭过。”
我犹豫了一下,
试探着问:
“姐,
你听说过……
妈在嫁给爸之前的事吗?”
大梅愣了一下:
“之前?能有什么事?
不就是乡下姑娘进城,
经人介绍认识了爸嘛。”
她压低声音:
“不过我听邻居老人说过,
妈刚来城里时,
总是一个人发呆。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
她都不太情愿。
后来不知怎么的,
就答应了和爸的婚事。”
我的心又沉了沉。
送走大梅后的那个周末,
婆婆说要去城西的老街
买些针线。
那条老街快要拆迁了,
很多店铺都关了门。
我主动提出陪她去。
她有些意外,
看了我一眼,
还是点了点头。
老街很窄,
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滑。
两旁是低矮的木房子,
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婆婆走得很慢,
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在一家很旧的杂货店前停下。
店主人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正戴着老花镜修一只闹钟。
“阿婆,
有顶针卖吗?”
婆婆问。
老人抬起头,
推了推眼镜,
仔细打量着婆婆。
突然,
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是……
秀英妹子?”
婆婆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你是……”
婆婆迟疑地问。
“我是阿强啊!
以前住在你们家隔壁的!”
老人激动地站起来,
差点碰倒了桌上的零件。
婆婆的表情变得复杂:
“阿强哥……
这么多年了,
你还在这里。”
“是啊,
一辈子没离开过这条街。”
老人感慨地看着婆婆,
“你也老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婆婆手腕的珠子上,
眼神更深了:
“这个……
你还戴着呢。”
婆婆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
盖住了珠子,
没有说话。
老人叹了口气,
摇摇头:
“那年月啊……
都不容易。”
他转身去货架上找顶针,
不再说什么。
我站在婆婆身后,
心跳得厉害。
这个老人,
一定知道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
婆婆格外沉默。
买到的顶针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指节发白。
快到家时,
她突然在巷口停下,
望着远处已经拆了一半的旧房子。
“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
她轻声说,
像是自言自语。
我站在她身边,
不敢接话。
“那条街,
我几十年没去过了。”
她又说,
声音很轻,
几乎被风吹散。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刚才去买针线的老街。
“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物是人非,
看了更难受。”
她说完这句,
就迈步向前走去。
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显得格外孤单。
那天晚上,
婆婆没有看电视,
很早就回了房间。
我经过她房门时,
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啜泣声。
我的心揪紧了。
那个在我面前总是坚强、
甚至有些固执的婆婆,
此刻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
为一段尘封的往事落泪。
我轻轻走开,
没有打扰她。
第二天是周日,
大军休息。
他兴致勃勃地提议
去新开的商场逛逛。
“妈,
一起去吧,
散散心。”
大军拉着婆婆的胳膊。
出乎意料地,
婆婆没有拒绝。
她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浅蓝色上衣,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那串珠子依然在腕间,
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
商场里很热闹,
人来人往。
婆婆似乎有些不适应这样嘈杂的环境,
一直紧紧跟在我们身边。
经过一家金店时,
大军拉着我们进去:
“看看,
给你买条项链。”
我连忙摆手:
“不用了,
我平时也不戴这些。”
说这话时,
我下意识地看了婆婆一眼。
她正站在柜台前,
看着玻璃下面
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出神。
“妈,
您看这条怎么样?”
大军指着一根细巧的金链问。
婆婆摇摇头:
“太亮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
摩挲着自己腕上的暗红珠子。
“那您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给您买一件。”
大军热情地说。
婆婆像是被烫到一样,
猛地收回手:
“我不要。
我有这个就够了。”
她的语气有些生硬,
大军讪讪地不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
婆婆比来时更加沉默。
晚上,
我起夜时,
发现婆婆房间的灯还亮着。
门缝底下透出微弱的光。
我犹豫了一下,
轻轻走开。
但那一夜,
我几乎没怎么睡着。
我知道,
白天的商场之行,
一定触动了她心底的某些东西。
周一早上,
婆婆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
我做好早饭,
去她房间门口听了听,
里面没有动静。
轻轻推开门,
发现她还躺在床上,
脸色有些苍白。
“妈,
您不舒服吗?”
我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
“没事,
就是有点累。
你们先吃吧。”
她的手腕露在被子外面,
那串珠子在晨光中
显得格外沉静。
我注意到她的枕头
有些潮湿的痕迹。
我退出房间,
心里沉甸甸的。
这个家的平静表面下,
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而我这个意外知晓了秘密的儿媳,
又该如何面对
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婆婆?
我知道,
从我发现那封信的那一刻起,
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
单纯觉得婆婆严苛的媳妇,
我看到了她坚硬外壳下
柔软的、
受伤的内里。
可这份知晓,
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端了碗白粥进去,
放在她床头。
“妈,您多少吃点。”
她慢慢坐起身,
接过碗。
手指碰到碗边时,
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串珠子滑下来,
碰到碗沿,
发出清脆的一声。
“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鼓起勇气问。
她舀了一勺粥,
却没有送进嘴里。
粥的热气袅袅上升,
模糊了她的脸。
“人老了,
就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她低声说,
“好的坏的,
都来了。”
“那……好的多,
还是坏的多?”
我轻声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
“记不清了。
只觉得一辈子真长啊。”
她终于喝下那口粥,
然后看着我:
“你呢?
嫁到我们家,
觉得委屈吗?”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大军对你好,
我知道。”
她继续说,
“他是个老实孩子,
像他爸。”
她提到公公时,
语气很平淡,
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公公……也是个好人。”
我说。
“是啊,好人。”
她重复了一句,
目光又飘远了,
“这世上好人多,
可……”
她没有说下去。
那天她几乎没出房门。
我几次借口送水、送水果进去,
都看见她拿着那个
我偷偷看过的蓝布匣子。
当然,匣子是关着的。
她只是用手一遍遍摸着匣子表面,
眼神空洞。
大军回来时很担心:
“妈是不是病了?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摇摇头:
“可能只是累了。
让她静静吧。”
大军叹了口气:
“妈这一辈子,
太要强了。
现在我们都成家了,
她也该享享福了,
可还是什么都放不下。”
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一个穿旧式学生装的青年,
站在一条满是迷雾的路上。
他朝我招手,
却看不清脸。
我想走近些,
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低头一看,
是婆婆那串珠子,
不知怎么散了一地,
滚得到处都是。
我惊醒过来,
心跳得厉害。
大军在身旁睡得沉,
窗外月色正好。
第二天婆婆似乎恢复了正常。
照样早起做饭,
收拾屋子。
只是话更少了。
她不再拨弄那串珠子,
而是用袖子把它盖得严严实实。
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反而让我更不安。
下午,社区通知要登记老年人信息。
我陪着婆婆去社区办公室。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
笑容很甜。
“阿婆,您把基本信息填一下。
还有过往经历,
比如什么时候来城里的,
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婆婆拿着笔的手停住了。
“我……不太记得了。”
她说。
“没关系,记得多少写多少。”
姑娘热情地说。
婆婆犹豫了很久,
在“何时迁入本市”一栏里,
写下了“1951年”。
在“迁入前居住地”那里,
她写得特别慢,
一笔一划:
“清水县,柳树村”。
写完后,她像是松了口气,
又像是更沉重了。
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慢。
“妈,清水县在哪里啊?”
我问。
“很远的地方。”
她说,
“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地名了。”
“您想回去看看吗?”
她摇摇头:
“早就物是人非了。
回去做什么。”
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
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眷恋。
那天晚上,我偷偷查了清水县。
确实很远,在邻省。
网上资料很少,
只说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小县城。
柳树村更是查不到任何信息。
我想起那封信上的落款——
民国三十八年春。
算起来,正是1949年春天。
那个叫永根的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的吗?
又过了几天,婆婆突然说
想整理一下老照片。
我帮她从柜子里拿出那本
厚重的相册。
大部分是大军和大梅小时候的照片,
还有一些是公公婆婆的合影。
照片上的婆婆总是抿着嘴,
很少笑。
公公则是一副憨厚的样子。
翻到最后一页时,
夹着一张小尺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学生装的青年,
站在一棵柳树下。
眉眼清秀,
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
“永根,民国三十七年秋”。
我的手微微发抖。
这就是他。
婆婆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
“这张照片……没见过。”
我努力保持平静。
婆婆接过照片,看了很久。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人像,
动作很轻柔。
“一个远房亲戚。”
她说,
声音有些哑。
“他现在……”
“早就不在了。”
婆婆打断我,
把照片重新夹回相册最底层,
“继续整理吧。”
我知道她在说谎。
那封信上明明写着“若我不能归”,
而不是“我已不在”。
永根的下落,其实她也不知道。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发酸。
一个人,等了这么多年,
却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
周末,大军单位组织旅游,
可以带家属。
他想带婆婆一起去散心。
“妈,去看看吧,
听说那里的山水很好。”
婆婆摇摇头:
“你们年轻人去玩吧,
我老了,走不动了。”
我知道她不是走不动。
她只是不想离开这个院子,
这个她守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送走大军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俩。
气氛反而轻松了些。
晚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
初夏的晚风吹来,带着茉莉花香。
婆婆摇着蒲扇,突然说:
“你想听个故事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想。”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望着远处的星空,
声音很轻,
“有个乡下姑娘,
认识了一个城里来的学生。”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那时候啊,兵荒马乱的。
学生说要去办大事,
让姑娘等他。
姑娘就等啊等,
等来了新社会,
等来了新生活,
就是没等到他回来。”
“后来呢?”
“后来?
姑娘年纪大了,
不能一直等下去。
就嫁了人,生了孩子,
过着平常的日子。”
她的语气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人心疼。
“那……她恨吗?”
我问。
婆婆摇摇头:
“不恨。
那个年代,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了。
他能活着就好。”
“您怎么知道他活着?”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婆婆看了我一眼,
眼神很深:
“我不知道。
所以我一直戴着这串珠子。
万一……万一他还在,
哪天遇见了,
能认出来。”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原来这串珠子,
不只是念想,
还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那晚之后,我和婆婆之间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还是不太说话,
但看我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有时我做家务,
她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然后说一句:
“慢点做,不着急。”
大军回来后发现婆婆心情好了,
很高兴:
“还是你有办法,
妈最近气色好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我知道,
那个改变的原因是什么。
一天下午,婆婆在缝衣服时,
那串珠子的绳子突然断了。
珠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滚得到处都是。
婆婆愣住了,
然后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捡。
我也赶紧帮忙。
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好几次都抓不住那些小珠子。
“妈,别急,都能找到的。”
我安慰她。
但她像是没听见,
只顾着在地上摸索,
嘴里喃喃自语:
“不能丢,不能丢……”
那一刻,她不是那个严厉的婆婆,
只是个无助的老人。
我们把能找到的珠子都捡了起来,
放在手帕里。
数了数,少了两颗。
婆婆的脸色变得苍白:
“少了,少了……”
“我再去仔细找找。”
我说。
最后在柜子底下找到了最后一颗。
可还是少了一颗。
婆婆坐在那里,看着手帕里的珠子,
眼神空洞。
“少一颗……也没关系的,
可以重新串起来。”
我试着安慰她。
她摇摇头,没说话。
那天晚上,她饭都没吃。
第二天,我特意去首饰店,
想找一颗相似的珠子配上去。
可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有那种木料。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沉香木,
现在很少见了。
我失望地回家,没敢告诉婆婆。
让我意外的是,婆婆似乎想通了。
她找了一根新的红绳,
把剩下的珠子重新串好。
虽然少了一颗,戴起来有点松,
但她还是把它戴回了手腕上。
“缘分如此,强求不得。”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珠子,
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转眼到了婆婆的七十大寿。
大梅一家都回来了,很热闹。
孩子们围着婆婆唱生日歌,
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吹蜡烛时,她许了个愿。
我看见她摸了摸那串珠子。
大军和大梅合买了一个金镯子当礼物。
婆婆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
然后递还给他们:
“妈老了,戴不了这些了。
你们留着给孩子们吧。”
大梅还想劝,大军拉了拉她。
他们都不知道,
对婆婆来说,
任何首饰都比不上
腕间那串暗沉的珠子。
寿宴结束后,我陪婆婆在院子里散步。
月光很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知道吗?”
婆婆突然说,
“他走的那天,也是这么好的月亮。”
我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最多三个月就回来。
可是……”
她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
“这些年,我总是在想,
如果当时我拦住他,
或者跟他一起走,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可是没有如果啊。”
她叹了口气,
“人生就是这样,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是她第一次,
这么明确地提到那段往事。
第二天,婆婆把我叫到她的房间。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蓝布匣子。
“这个,你替我收着吧。”
她说。
我愣住了:“妈,这……”
“我知道你看过。”
她平静地说,
“那天晚上,蜡烛的位置动了。
钥匙上也有新鲜的手指印。”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
她打断我,
“也许这就是天意。
这个秘密,我一个人守了大半辈子。
现在有个人知道,也挺好。”
她把匣子放在我手里,
感觉很轻,又很重。
“那……大军他们……”
“不用告诉他们。”
她说,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我成了这个家里
唯一知道婆婆故事的人。
有时候看着她和大军说话,
或者逗孙子玩,
我会突然想起照片上
那个站在柳树下的青年。
如果他知道,他珍爱的姑娘
就这样等了他一辈子,
会怎么想?
婆婆还是不让戴首饰。
但有一次,我生日时,
大军给我买了条很细的银链子。
我戴给婆婆看,有些忐忑。
她看了看,居然点点头:
“挺好看的。”
然后摸摸自己腕上的珠子,
轻声说:
“年轻嘛,该打扮打扮。”
她的眼神很温柔,
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知道,那串珠子会一直陪着她。
直到永远。
而那个叫秀英的姑娘,
和那个叫永根的青年,
也会永远活在那串珠子里,
活在那个我偶然窥见的
故事里。
作为这个秘密的守护者,
我会一直记得,
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家庭里,
曾经有过那样一段
深沉而无望的爱情。
而这一切,
都藏在一串看似普通的
暗红色珠子里。
来源:滑稽小丑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