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这里,我们虽然不能有任何有计划的作为,但是相同的命运,把每一个人的问题,都结合在一起了。
团结就是力量。
这一句话的意味,我现在体验到了。
在这里,我们虽然不能有任何有计划的作为,但是相同的命运,把每一个人的问题,都结合在一起了。
我们互相交换意见,讨论着这里可能加在我们身上的鬼把戏,我们研究着对策,我们亲密得象一个人,团结成为一条心,互相鼓励着。
大家不再感到孤单寂寞,谁也要给别人打气,只许好,不许坏。
我们不时带笑地意味那最后的命运,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多半是深夜吧!
我们会被牵到一个地方,也许是中山陵的附近,一个荒漠无人的山旁,把我们一块儿杀死,一块儿埋葬。
他们举我到时候领导呼口号, 我们喊什么样的口号,也略略有个商定。
我对他们说,如果是枪毙的话,我应当要求有优先权。
如果他们是用机枪扫射的话,那是最理想的一件事。
要是掘上一个大坑,把我们活埋的话,那更好了,因为我们可以永久拥抱着,团结在一起。
在这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每一个人的个性,很容易地暴露出来,每一个人的才具,也很容易被发现出来。
谢士炎很聪明,但是好胜心也很强烈。
老董永远是个和稀泥的和事佬,他永远是顺水推舟,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石崞还是那么倔强和沉默。
那位小耿年纪最小,性格也一样的倔强,不说话则已,一说象扔出一块大石头,叫你搬不动。(他的爸爸也在陕西被抓了,听说押在我们楼下。父是英雄儿好汉,父子‘同科',我们对他加倍敬佩。)
老孟仍然是那么坚定,诚厚,不愧为一个从农民中锻炼出来的斗士。
丁行比以前活泼了,话也说得多些。
老朱年纪很轻,记忆力特别强。
老田异趣横生,他讲起他的生活,会叫你如看万花筒一样。
他真是“矮子矮,一肚拐”。
这些朋友,各有千秋。
每一个人的钱,都被没收了,现在所有的人凑不出一文钱。
因此苦难来了,这里吃饭的菜,无论怎样省着吃,第一碗饭就把它扫得光光,第二碗饭只得把剩下的菜汤平均分配。
但是第三碗饭呢?
有的人需要吃五碗六碗,干吞着白饭,比吃药还困难。
有时候老孟的太太,央求看守给我们送一些辣酱和咸疙瘩。
我们舍不得一顿把他吃完,所以就先把它切成许多碎丁丁,每顿饭由老谢来分配,每人五粒,这样就可以维持二三天。
提到切咸菜的事,就发生了刀子的问题,当然刀子在这里是绝对禁止的。
我把在北平特别发明的两用刀子拿出来了。
这是一把牙刷,我把那化学制的牙刷柄,在墙上磨成一面口,这样就可以当作菜刀用,不过切的时候很费力,好在牢里的时间不值半文钱。
老孟太太的接济,也不常来。
那两位由西北解来的“修养人”,他们把手中剩下的钱,买了一包精盐。
我们拿来早拌在稀饭里,午、晚两餐就把它撒在平饭上,这样又维持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总是“天无绝人之路”,小耿从上铺爬下来的时候,把老谢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踢掉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于是就用扫把在那黑幢幢的床底下普遍扫了一下。
那失落的棋子还没找到,却找出五百元一张的法币两张,大概是从前的难友夹带中没有被搜去的财产,不知道为什么遗落在床下。
我们兴奋得好象是发现了金矿,大家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
可是,这一份横财怎样处理呢?
经过一番慎重的会议,结果决议把它交门外的那个看守,请他随便办,如果没收呢,那就不必说,不然的话,就请他给我们买一缸辣椒酱,剩下的钱买花生米。
因为在这里私携法币,等于暗藏军火。
我们把这交涉任务交给了老谢,经过了一番他和那家伙的解释和恳求之后,得到的回答是请示所长后再办。
我们等候了许久,结果成功了,一碗红辣椒,一包花生米,送进屋里来。
我们先把花生米数了,然后按人数均分。
每人得到的是十颗,这一碗辣椒酱又帮忙我们混了一个星期。
其次的一个问题就是开水,我们已经没有一个人买得起开水了。
看守向我们表示,所里经费不够,不能烧开水,那末我们怎样过呢?
尤其是每天吃了多少咸碱,更需要喝水,所以我就提议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在上茅房的时候,从洗脸盆的水管上取冷水喝。我想‘首都'地方自来水应该是化验过的,不会有危险吧?”
其实我说这些话,并没有多少把握,我以为因此而得了虎烈拉和其他的肠胃病,那岂不是求之不得吗?
可是这种腹案从来没有向大家公开过。
我们喝了几天凉水,不知道是那一方的菩萨点化了这里的头子,有一天居然宣布开始供给开水,每天三壶,给我们三张扑克牌,每来一壶的时候就给他一张扑克牌当收据,第二天再发三张。
这样的“德政”,我们不能不在此地感谢。
那个被鸡奸未遂的小家伙,给我们带了一副棋子进来,老谢、老朱、老丁和老×他们都会下棋,熬煎的日子又觉得容易混了一些。
只是老谢由于好胜心特别强,下棋的时候,只许卞赢不许输,常常为下棋抬了许多低声的杠(在这里大声说话也是犯禁的)。
我不会下棋,有时在棋盘闲着的时候,我玩着那“开乌龟”,“八仙过海”的一些穷极无聊的把戏。
除了我以外,他们都作些室内运动,其中以老田做的最殷勤最地道,他那一套八段锦相当有工夫,据他吹已经是十年如一日了。
老董会太极拳。
只是这屋子仅有一条在两个床中间二尺宽的交通线,成套的武艺施展不开。
其余的人,不规则地做了许多柔软体操。
老丁看见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萎顿下去,用很诚恳和具有鼓励性的语调对我说:“余先生,你应当打起精神来,好好锻炼你的身体,不要让苦难把它弄坏了。”
我笑了一笑,自然我很感激这种关怀的友情。
当他以后每次催促的时候,我总是勉强比划一两下,不是在运动,是在敷衍他,因为我心中有个决定,反正这条命活不久,一个强壮的身体,不一样地被弄死吗?为什么要炼得好好地给他杀了呢?也许因为身体不好,解决得更快些。
日常生活上,最感痛苦的要算老田。
他是个高度近视眼,要带两千五百度的眼镜,可是他的眼镜早在北平就被搜去了。
这次特务们的贪污案中,他的宝贝也在被没收的财产之中。
我们坐在一起,离不过二三尺,他都看不清楚。
吃饭的时候,他看不到那里是菜碗,及至找到了,筷子常常挟个空,于是就接二连三的向里面乱插,活象渔翁抓着一个短短的鱼叉,向那平静的湖里叉鱼一般。
最可怜的是他在大便的时候,他有着严重的痔疮,他为的要知道粪便中带血没有,要把用过的纸拿起来察验一番,因为近视就不能不把纸紧贴鼻尖,上下移动,不小心的时候,鼻尖就会擦上些。
我们问他臭不臭?他总是说不臭。
这里常停电,就是不停电,一盏灯也不能够照得很亮,晚饭后到睡觉前,也就没法看书,大家就把时间消磨在“联句”上。
这个玩意大家作得相当起劲,有时碰到了说出很好的句子,当最不通的句子从一个人口中冲出的时候,大家就不免大笑起来,常常因为声音过大,被门外的监视哨打开那扇门上的小门,喃喃地骂一顿。
这样的日子,我们整整熬过二十五天。
每天机械地生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甚至前一分钟,也不知后一分钟的事。
所能知道的是清晨与夜晚,天阴与天晴。
今天是什么日子?没有人能告诉你。
我们虽然住在城市里,也和左拉传中的那位被囚在荒岛上的法国军官周法士一样,整个的与人世绝缘。
家庭,朋友怎样?革命形势发展得如何了?多想知道呵!一点点也是好的!
吹到屋里来的风,已不是刚到的时候那般柔和,遮满着阴云的天,惨白而沉重,鹅毛似的雪花在窗外飞舞着,轻薄地嘲笑我们每一个人。
石崞和小耿,仍然是那一套夹衣,朱建国睡在一床军毯上。
我把皮袍借给石,给耿加上一双袜子,谢士炎匀了一床垫褥给朱。
大家整天地萎缩着,话也比来时少了。
一连落了有好几天的雪,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摆出了冰冷的面孔,这是江南的寒冷。
炉火已不是这里的世界的所有物了。
远处的高楼上的烟筒,冒出了黑色的烟,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中冒出来,冒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
在一个夜晚,大家睡下了不久,街头的播音器,突然送来了一曲歌声,我从床上坐起来,背靠着床,仔细地倾听,这声奋太熟悉了,原来今晚是圣诞之夜。
几乎一夜没睡着,清晨那教堂叮当的钟声和那看守粗厉的吆喝声,把我唤起。
我们照例地起床,摺铺盖,上茅房,喝稀饭。
碗筷收拾以后,照常地聊闲天,开玩笑,并且说:"今天大概不会有什么事吧?这些特务们虽然不过圣诞节,但今天是‘复兴节’,是那‘鬼东西’叨共产党之光,从西安被放出来的日子,总该让我们安静地过一天吧!”
这句话刚刚说完,一个操着山东口音胖胖的大高个,出现在才打开了的门口,喊我和谢士炎的名字,并命令式地说:“收拾铺盖,预备走!”
这声音当然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激动,同屋的人也都感到惊慌,空气立刻严肃起来。
我问他要我们到那里去?
“不知道。”他带理不理地边说边了。
朋友们围着我,但找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来,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们帮我,检点零件,收拾铺盖,临行的时候,我们一一地紧紧用力地握着手,感情使我们不忍分离,而形势是一刻都不许迟延。
我走到门边,又转回头来,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一声“再见”,意思是永别了!
楼下办公室里,堆着还有其他人的行李。
这时我才知道走的不是我们两个,当我们又坐在第一次卸脚镣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几个穿着空军服装的青年,坐在板凳上,我们彼此用眼睛互相扫了一下,沉默着。
接连着老丁和小耿下来了,朱和石随着到了。
除了老孟和另外三个不属我们一案的人以外,全都来了。
关在另外屋子的梁蔼然、陈斌,也一对一对地来了。
两个两个地往外调。
这大概是他们的手法,好象令人神秘莫测。
我们一共有二十人,十六个是北平来的,其余的是被捕的空军,留下的那几位,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见到面。
小耿和顾心田——顾是中共热河电台的负责人,小耿是他的徒弟,跟他学无线电收发报——他们两个人衣服穿得特别烂,小耿的单裤的膝盖上补了两个大补丁,顾的装束象个肮脏的伙伕。
有一个特务向他们瞟了一眼,对那几位空军朋友说(却没有对我们说):“干共产党工作的,应该是他们!你们是知识分子,受过这么好的教育,跟他们一伙干这个,太不值得。”
接着又说: “国家对你们很宽待,这次把你们送去,案子很快就结束了,你们一到那个地方,便明白了。”
到什么地方他没有说明,我断这条老命又得再活几天。
我们一对一对地手腕被铐子锁上了,这一次用的是土铐子,两个铁圈的中间,插着一个带鼻子的细铁棍,一把锁把铁鼻子锁上。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钻进两个车厢,空军和梁以及他屋子里一些人,和我坐一辆车,我很喜欢看见他们,因为彼此不见面是整整的二十五天。
这时有一位年轻而健壮的空军朋友,问我的姓名,等他知道以后,他就对其他的空军朋友说:“这位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余先生。”
他转脸对我说:“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看到报上登载冯先生为你被捕发表的谈话。”
我连忙地问他:"他说些什么呢?”
他说:“说明你过去的历史和对国家的贡献,他反对政府用诬陷的借口非法逮捕你……"
随后又告诉我,与他同一个屋子,还有我的一个学生,姓赵的,他们从他那里知道了更多关于我过去的事。(我的学生云泥异途,怎么教育的啊!)
说到这里,那押解我们坐在他一旁的特务就禁止他说下去。
车子转弯抹角地向前驶,阳光照着地面,照着人面,照着红红绿绿的衣裳。
车子驶进一座大门,在一个很大的院子中停下来。
我们走出车厢,有人认得这个地方,就喊着说:“这是军法处。”
下了车子,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大概等什么“交货”手续。
谢问我: “你看怎么样?”
我告诉他:“‘受训’的事根本是鬼话了。事情从此就半公开了,严重性也就大了。”
这时候梁插嘴道:“前天我们买花生米,包着的一块报纸,恰恰登载着当天的消息。内容是余心清供认共产党不讳,与其余一干人犯一并解京送交军法审判,你的名字是用特号字标出的。"
我们“一干人犯”,在被点交之后,手铐子也去了,就进入一所旧式监房的院中。
检查登记,差不多花了两个钟头。
每一个人携带的东西,又再一度地被清算扣留起来。
发还给谢士炎的两包三炮台香烟,被看守们扔在地下,狗东西们,连两包香烟都要“设计”一番。
有一个瘦下巴象一只狐狸面孔的家伙,嘴里叼着香烟坐在一张五屉桌子旁,监督检查我们,他一看见那绿纸包着的两包烟躺在地上,眼睛直溜溜地瞪起,随即命令看守:“拿来我看看。”
等到拿上了手,他象生气似地打开抽屉,往里面一丢。
这家伙就是这个看守所的所长,湖南人,与军法处长是同乡。
最后,就是那湖南籍的所长向我们训话一番:“你们的案子,我大概知道,这里是军法机关,如果你们不守规矩,想胡闹,那我是不客气的,就会把你们铐起来,并且向上面报告。”
说到这里,他吐了一口痰:“这是军事机关,不是随便的地方。”
说完了,我们又被点着名,一个一个地关进不同的“号字”里。
来源:烟雨江南花又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