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待到季琅长到五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眼神懵懂地扯着我的衣角问:
我是季家家主的妾室。
妾字当头,上立女,下为坐。
可这世道给妾立的规矩,却是——立着的女人。
我立着侍奉老爷更衣,立着侍奉夫人用膳。
哪怕是生下儿子季琅的那一刻,我也是在产房里立着生下来的。
待到季琅长到五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眼神懵懂地扯着我的衣角问:
「娘亲,大家都在吃饭,你为什么不上桌坐着?」
我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低声解释:
「因为娘亲是妾室,妾室卑贱,上不得台面。」
小豆丁却没松手,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透着一股子与其年龄不符的执拗。
「那我给娘亲想办法。」
后来,季琅立下不世之功,御前受赏。
皇帝问他想要什么恩典。
他长跪不起,一字一顿:
「求皇上,许我娘上桌,坐着吃一顿饭。」
宁州季家,那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族。
祖上风光无两,忠臣阁里如今还供奉着两位首辅的画像。
只可惜,富贵传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这一辈,更是人丁凋零,莫说高官厚禄,连个像样的读书苗子都找不出来,最终只能灰溜溜地退回祖籍宁州养老。
家主季旻文痛定思痛,日夜琢磨,最后把家族衰败的锅,全扣在了「子嗣太少」四个字上。
若是一个儿子不中用,那十个呢?二十个呢?
季家祖传的聪明血脉,总不能全是草包吧?
想通了这一层,季旻文便如疯魔了一般。他强硬地废了祖宗定下的「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开始大肆充盈后院。
选妾的标准更是简单粗暴——不求琴棋书画,只求屁股大好生养。
那日管事嬷嬷在府里巡视,目光在粗使丫鬟堆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刚劈完柴的我身上。
小麦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身段匀称,尤其是那宽阔的骨盆,简直就是为了生养长的。
只一眼,我的命运便从烧火丫鬟,变成了给老爷暖床的工具。
老爷对我这副经得起折腾的身子很是满意,夜夜耕耘不辍。
我也争气,不过月余,肚子里便有了动静。
「赏!重赏!」
季旻文喜不自胜,大笔一挥,将我从通房提拔成了贱妾。
这「贱妾」二字虽不好听,待遇却实打实地提了上来。
不用再干粗活,有了独立的小院,还有两个丫鬟伺候——但也仅限于这方寸之间。
每日晨昏定省,我依旧雷打不动地要去正院立规矩。
大夫人不仅厌恶妾室,更厌恶怀着孕还能到处晃荡的妾室。
每逢用膳,便是我受难之时。
「这汤烫了,你是想烫死本夫人吗?」
「这菜咸了,想来你是出身低贱,吃惯了粗盐?」
我挺着肚子,在饭桌旁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布菜的手酸得发抖,腿脚肿得像馒头。待到主子们吃饱喝足,我才能回厨房角落,就着冷风咽下几口残羹冷炙。
大夫人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眼底尽是嘲弄:
「记住了,妾就是个站着的物件儿。既然当了这下等玩意儿,就要有站着侍奉主母的觉悟。若有半分差池,老爷也护不住你。」
我低眉顺眼地应着,心底却泛起一阵悲凉。
若有的选,谁愿为人妾室?
在这季府,老爷便是天。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婢,除了顺从,便是死。
大夫人不敢忤逆那个把女人当生育工具的丈夫,便只能将满腔怨毒,发泄在我们这些更弱者身上。
我深知大夫人容不下我肚子里的这块肉。
好在我出身微寒,命硬,身子底子好,加上处处小心提防,这一胎终究是平安落地了。
是个带把的。
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猴子,我又是欢喜又是心惊。
喜的是男儿身,将来有机会科举入仕,跳出这吃人的内宅;怕的是大夫人为了嫡子地位,这孩子的活路只怕难走。
「一定要护他周全。」
这是我看着儿子季琅时,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大夫人自持身份,不屑抚养庶子,这孩子便留在了我身边。
至于季旻文?
他正忙着在那群新纳的莺莺燕燕里播种,一碗碗坐胎药灌下去,后院女人的肚子像是吹气球般一个个鼓了起来。
起初大夫人还暗中下手,弄掉了几个。
但这除草的速度哪里赶得上季旻文播种的频率?再加上几位姨娘联手算计,大夫人接连吃了几次挂落,被老爷严厉训斥后,索性也学乖了,在这个烂泥潭里摆烂不管。
老爷也曾来过我房里几次。
但我早已偷偷服下了极寒的避子汤,伤了根本。他见我这块「肥田」再也长不出庄稼,便也渐渐失了兴致,再未踏足。
夜深人静时,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若是再生一个,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如今这般失宠,虽冷清些,却正好能让我全心全意护着琅儿长大。
琅儿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甚至优秀得让我害怕。
这孩子仿佛开了窍,五岁便能识文断字,过目不忘。
五年间,季府的孩子如韭菜般生了一茬又一茬,庶出子女足有二十余人。
家宴之时,黑压压坐了一屋子。
那些庶出子女虽不受重视,但好歹也是半个主子,有自己的座位。
而我们这些生母,依旧只能如木桩般立在身后,卑微地端茶递水。
琅儿是个至孝的孩子。
那日家宴,他忽地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粗糙的手,往他的座位上拽。
「娘亲,您站了半天了,过来坐。」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瞬间让嘈杂的宴厅死寂一片。
我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正欲跪下请罪,大夫人那如刀子般的目光已经剐了过来。
「林姨娘好本事啊,教唆儿子坏规矩,这是惦记着上桌当主子了?」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
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坚硬的地砖上,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奴婢母子全仰仗夫人鼻息过活,绝无半点僭越之心,求夫人明鉴!」
见我下跪,琅儿也跟着跪了下来。
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仰起头,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困惑:
「母亲,为何我娘不能坐着吃饭?」
大夫人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与厌恶:
「因为你娘是妾。妾就是奴才,这世上哪有奴才跟主子平起平坐的道理?」
琅儿似懂非懂,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父亲。
「爹,是这样吗?」
季旻文虽喜爱琅儿聪慧,但在规矩体统面前,父爱也要让路。
他放下酒杯,板着脸训斥:
「你母亲说得对。无规矩不成方圆,尊卑有序方能家族兴旺。念你初犯,这次便罢了,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琅儿抿紧了嘴唇,看了看磕得额头青紫的我,默默垂下了头,乖乖坐回了位置。
老爷轻拿轻放,大夫人却不依不饶。
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
「老爷,琅哥儿虽小,但品行不端可是大事。这般没大没小,说到底,还是林姨娘教子无方,带坏了秧苗。」
季旻文淡漠的目光扫过我,仿佛在看一件令人扫兴的垃圾。
「滚去院子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是尊卑,什么时候起来。」
那天,我在大夫人院里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深秋的寒意顺着膝盖钻进骨缝,直到半夜,我才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挪回了小院。
刚到院门口,便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蜷缩在石阶上。
是琅儿。
他定是躲过了嬷嬷的看管,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眼泪瞬间决堤。我想快步上前抱住他,可双腿早已僵硬,刚迈出一步便狼狈地摔倒在地。
动静惊醒了琅儿。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清是我后,积压了一晚的恐惧瞬间爆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亲!娘亲!都是琅儿不好,是琅儿害了您!」
月光如水,照亮了孩子满是泪痕的小脸。
那双本该天真无邪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恐惧与自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么好的孩子,偏偏投胎到了我肚子里,跟着我受这份罪。
我强忍着泪水,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珠,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
「傻孩子,琅儿心疼娘亲,怎么会有错呢?」
要一个五岁的孩子去理解这吃人的礼教,太残忍了。
琅儿抽噎着,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忽然止住了哭声,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凑到我耳边,用极低却极重的声音说道:
「娘亲放心。总有一天,儿子会让您正大光明地,坐上那张桌子吃饭。」
从那以后,季琅变了。
他不再贪玩,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温书,散学后更是缠着先生请教,简直是把命都豁出去了读书。
本就天赋异禀,再加上这般拼命,他的学业突飞猛进,连那两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嫡兄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私塾先生屡次感叹:「此子非池中物,将来必成大器。」
季旻文乐得合不拢嘴。他辛苦播种多年,广撒网多敛鱼,终于捞到了这条金鳞。
他抱着琅儿四处炫耀,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是季家的麒麟儿。
老爷越是高兴,我这心便悬得越高。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琅儿太过耀眼,已经成了大夫人和嫡公子的眼中钉,更是招来了那些平庸庶子们的嫉恨。
报复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也更恶毒。
琅儿的书桌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条毒蛇;
他的笔墨纸砚常被砸得稀烂,辛辛苦苦做的笔记被撕碎扬了一地;
甚至在他如厕时,被人套上麻袋一顿拳打脚踢。
除此之外,更有如影随形的恶毒言语:
「不过是个烧火丫鬟生的贱种,也配跟嫡兄争辉?」
「读再多书也是奴才秧子!」
「听说了吗?他那贱种娘连个饭都伺候不好,被罚去刷恭桶了,难怪他身上总有一股臭味!」
这些话如同沾了毒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年幼的琅儿身上。
可若是告到老爷那里,那群孩子便众口一词死不认账,法不责众,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软刀子杀人,最是诛心。
看着日渐消瘦、沉默寡言的儿子,我心如刀绞。
终有一日,我抱着他痛哭失声:「琅儿,娘不要什么诰命,也不要你出人头地,娘只要你好好活着!」
相比我的崩溃,琅儿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伸出小手,像个大人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娘亲莫怕。很快,我们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知子莫若母。
看着他脸上那抹诡异的平静,我心头猛地一跳,急切地抓住他的肩膀:
「琅儿,你想做什么?千万别做傻事!」
琅儿顺势窝进我怀里,扬起脸,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
「孩儿这么小,能做什么呢?只是马上就是赏秋宴了,只要儿子表现得好,父亲一定会更看重我的。」
三日后,赏秋宴如期而至。
这是宁州世族的传统盛会,名流雅士云集,名为赏秋,实则是各大家族展示底蕴、结交人脉的名利场。
今年的东道主,正是季家。
季旻文为了显摆自己那个「神童」儿子,特意打破常规,将十几个儿子全都拉出来溜了一圈。
酒过三巡,便到了最令人期待的「比文」环节。
其他孩子或是背诵前人诗句,或是磕磕巴巴地对个对子。
轮到季琅时,他神色从容,不行背诵之事,而是提笔挥毫,当场作了一首五言绝句。
笔走龙蛇,诗意盎然。
众人围拢过来,惊叹声此起彼伏:
「好诗!意境高远,对仗工整!」
「五岁便有如此才情,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童啊!」
「季兄,你这季家是要出状元了啊!」
在如潮的赞誉声中,连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宁州知州都亲自解下腰间的玉带,当众系在季琅腰间,断言他将来必成大器。
季旻文站在一旁,笑得满脸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季家重回权力中心的盛景。
「各位谬赞了,琅儿愧不敢当……」
琅儿正欲躬身行礼,谦虚的话还没说完,小脸突然煞白,眉头紧锁。
下一瞬——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那条象征荣耀的玉带。
「琅儿!」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什么规矩体统统统抛诸脑后,发疯一般冲上前去,接住了他软倒的身子。
那血是黑色的。
中毒!
季旻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滞,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与暴怒。
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的家族荣耀,就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府医!快传府医!」他嘶吼得破了音。
季家早有准备,府医就在侧厅候着,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几针下去,封住心脉。
拔出的银针,漆黑如墨。
府医手都在抖:「回老爷,是砒霜……分量极大,这是要绝了六少爷的命啊!」
「我的琅儿啊!」
我紧紧抱着儿子冰凉的身体,绝望与愤怒冲昏了头脑。
我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手指颤抖地指向站在季旻文身后的那一排季家少爷。
「是你们!你们平日里打骂折辱琅儿还不够,如今竟然还要取他性命!你们这是在挖老爷的心头肉啊!」
我平日里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喘。今日这般歇斯底里,着实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们,此时也被这吐血昏迷的场面吓傻了眼。
我却不肯罢休,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声嘶力竭地哭诉:
「因为琅儿书读得好,得了老爷夸奖,他们便心生嫉妒!往书包里放毒蛇,逼琅儿吃墨水,把我罚去刷恭桶……这些琅儿都忍了!他说大家是亲兄弟,忍忍就过去了。可没想到,这一忍,竟是连命都要送掉了!」
「妾身命贱死不足惜,可琅儿是季家的希望啊!求老爷做主!求各位大人做主啊!」
世家大族,最重脸面。
平日里内斗再狠,对外也要装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
可今日,我偏要将这块遮羞布,当着全宁州权贵的面,撕个粉碎!
我每哭诉一句,季旻文的脸就黑一分。
宾客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尽是了然与鄙夷。
庶子太优秀,遭了嫡母和兄弟的忌惮,这在豪门大院里不算新鲜事。可做得如此绝,还是在宴客之时公然下毒,简直是蠢到了极点,也恶毒到了极点。
众人看向大夫人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大夫人此时也慌了神,脸色惨白如纸。
庶子怎么死都行。落水、风寒、意外,哪怕是暴毙,她都有办法遮掩。
唯独不能是被毒死。
更不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死在知州的眼前!
这若是传出去,她萧氏一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她那两个嫡子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到底是哪个蠢货干的?!
季旻文目光阴鸷地盯着大夫人,咬牙切齿:
「这就是你管的家?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老爷,妾身……妾身冤枉啊……」大夫人浑身战栗,语无伦次。
季旻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杀人的冲动,对身边的侍卫统领喝道:
「查!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查出来!查不出来,提头来见!」
「是!」
侍卫统领领命而去,顺带将大夫人、所有少爷、姨娘统统「请」回了后院看管起来。
季旻文看都没看那些妻妾一眼,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生死未卜的季琅。
「怎么样了?」
府医满头大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回老爷,已经催吐了。从吐出的残渣来看,毒是下在少爷方才吃的荷花酥里的……分量实在太重,奴才只能尽力而为,能不能救回来,全看天意……」
「什么天意!」
季旻文暴怒打断,「必须救活!无论用什么名贵药材,一定要把琅儿救活!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给我滚去西北充军!」
威逼利诱之下,整个季府的资源都向琅儿倾斜。
季旻文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季家的希望就此断绝。
就在方才,知州大人可是亲口夸赞,这孩子将来是要中进士、入阁拜相的!
这哪里是杀人,这是在掘季家的祖坟!
凡走过,必留痕。
侍卫统领手段雷厉风行,根本不需要动大刑,光是这一查访,便将这半年来季琅母子受的委屈查了个底掉。
大夫人虽然没有亲手下毒,但她平日里的纵容、暗示,以及罚我去刷恭桶的事实,铁证如山。
听着侍卫的汇报,季旻文越听越心惊。
他不敢相信,自己那些看似乖巧的儿子,背地里竟然如此恶毒。
不,这一定是那些贱婢教坏了季家的种!
怒火中烧的季旻文下令:
几位带头霸凌的庶子,重打二十大板;
其生母教子无方,当众鞭笞十下,即刻发卖!
行刑就在正院。
随着皮鞭破空的脆响,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那些平日里衣着光鲜的各个姨娘,此刻衣衫褴褛,皮开肉绽。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季旻文就是要杀鸡儆猴。他让全府上下,包括所有主子奴才,必须观刑。
所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几个胆小的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琅儿在我院子里悠悠转醒。
他脸色惨白,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季旻文,艰难地喊了一声:
「父……父亲……」
这一声,叫得季旻文老泪纵横。他紧紧握住琅儿的小手,声音都在颤抖:
「琅儿,你终于醒了!别怕,父亲在这儿。」
琅儿眼中蓄满了泪水,小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父亲,到底是谁要杀儿子?儿子以后……还敢读书吗?还会有人要害我吗?」
「当然要读!」
季旻文心疼坏了,急忙保证:「琅儿放心,有为父在,谁也不敢再动你一根指头!那些害你的人,为父一个都不会放过!」
毒药的来源很快查清了。
侍卫在贵妾小萧氏的房中,搜出了剩下的半包砒霜。
小萧氏是大夫人的远房堂妹,平日里最是嚣张跋扈。
面对铁证,她发了疯似的喊冤,可最近整个府里,确实只有她遣人去药铺买过砒霜。
眼见辩无可辩,为了保命,小萧氏只能避重就轻,指着旁边一个平日里与她不对付的姨娘李清清,尖叫道:
「老爷!我是买了砒霜,可我没想杀季琅啊!我是想毒死李清清这个贱种!我不知道为什么毒药会跑到季琅的荷花酥里,真的不是我!」
「你不过是个灶膛边打滚的卑贱丫头,凭什么你的儿子是真龙,我们的儿子就是草芥?我就是要让你死,要让你的心头肉痛不欲生!」
小萧氏笑得凄厉,发髻散乱,状若疯癫。她在狂笑的间隙,眼神晦暗不明地扫过上首端坐的大夫人。
那一记眼神,是求救,也是威胁。
下一瞬,她猛地拔下发间那枚锋利的银簪,没有丝毫迟疑,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如梅花般在衣襟上炸开,小萧氏是大夫人的族妹,虽出了五服,但到底是沾亲带户的自己人。平日里那些大夫人为了维持菩萨面目不便做的脏活累活,皆是小萧氏这把刀在冲锋陷阵。
这桩投毒案,若说大夫人不知情,季旻文是决计不信的。
只是如今季家尚未起复,为了一个庶子跟萧氏一族彻底撕破脸,并非明智之举。季旻文权衡利弊,终是做出了最冷酷的决断。
他面沉如水,甚至没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贱妾萧氏,心肠歹毒谋害子嗣,虽已畏罪自戕,却也不配再入季家宗祠。裹了草席,送回萧家去吧。」
在这吃人的世道,被夫家「退货」的尸体,不仅入不得祖坟,连娘家也不会收。哪怕是裹尸的草席,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乱葬岗上喂了野狗。
小萧氏的儿子季昌吓得魂飞魄散,跪行至季旻文脚边,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父亲!求您开恩!别把娘亲扔出去!求您了!」
季昌本就资质平平,又被大夫人刻意捧杀养成了废人,如今这副哭哭啼啼的窝囊样,更是让季旻文厌恶至极。
他飞起一脚,将季昌踹翻在地:
「是非不分的东西,枉为季家子孙!」
生母是畏罪自杀的毒妇,又遭生父如此厌弃,季昌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回想往日,他仗着大夫人的势,那些扎在琅儿身上的银针,那些恶毒的辱骂,终究化作了射向他自己的回旋镖。
害人者,终害己。
琅儿中毒的风波,便以小萧氏的一条命,画上了句号。
也只能画上句号。
我在琅儿榻前衣不解带地守了数日,待他面色红润,余毒清得七七八八,才屏退左右,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琅儿,你要发誓,往后余生,绝不可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琅儿目光闪烁,下意识地想要去摸鼻尖,那是他心虚时的惯常动作。
「娘亲说什么呢,孩儿听不懂。」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
「那毒,是你自己下的。」
琅儿猛地抬头,正要否认:「娘亲,我又不是傻子,怎会……」
「你当然不是傻子,你比谁都聪明。你知道怎么让你父亲高兴,更知道怎么让他雷霆震怒。可是琅儿……」
我哽咽难言。这些日子我夜夜惊梦,梦里全是那口乌黑的血。
「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骗不过娘。」
见我已然看穿,琅儿卸下了那层孩童的天真伪装,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与狠绝。
「娘亲,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那些人既动了杀心,就不会只满足于小打小闹。若是不闹大,父亲怎么会彻查?若不置之死地,我们母子何来后生?」
「可那是砒霜啊!万一有点差池……」我想想都觉得后怕,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
「要想赢过恶鬼,就得比恶鬼更狠。若是只有些许不适,父亲只会当是孩童打闹,如何会下狠手整治?」
琅儿伸出小手,细细擦去我脸上的泪痕,眼神坚定如铁:
「娘亲放心,琅儿惜命得很,还要留着这条命护您周全。经此一役,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原来,季昌那个蠢货藏不住事,早就漏了底。小萧氏手里的砒霜,迟早是要喂进琅儿嘴里的。琅儿不过是将计就计,把这碗毒药,变成了送小萧氏上路的催命符。
我抱着这个早慧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泣不成声。
是我无能。在这深宅大院护不住他,竟逼得一个五岁的孩子拿命去博前程。
「琅儿,你答应娘,以后绝不可再拿命去赌,否则娘也活不成了……」
琅儿依偎在我怀里,笑得乖巧甜腻:「娘亲放心,再也不会了。」
正如琅儿所料,经此一事,季旻文成了惊弓之鸟,将琅儿护得跟眼珠子一般。
我也母凭子贵,从贱妾抬成了良妾。
虽说还得立着伺候大夫人用膳,但至少没人再敢随意打骂发卖。
至于大夫人那些不痛不痒的刁难,我照单全收。
不仅不告状,我还在老爷面前变着法儿地夸大夫人慈悲,说她对我们要多好有多好。
这一招「捧杀」,将大夫人高高架起。
若琅儿日后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这「贤良」的嫡母。
大夫人看着我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恨得牙根痒痒,阴测测地嘲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贱皮子打的什么算盘。指望儿子出息了让你翻身?做梦!妾就是妾,哪怕死了,也只能从角门抬出去,这辈子你也别想从正门走,更别想跟我平起平坐!」
我接过滚烫的茶盏,指腹被烫起了燎泡也面不改色,只恭顺地垂首:
「夫人是主母,琅儿日后有了出息,自然也是要孝敬您的。妾身卑贱,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越是伏低做小,大夫人便越是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我若反抗,只会激起她更疯狂的报复。为了琅儿,我便是做一辈子的受气包又何妨?
在我的隐忍与琅儿的刻苦中,岁月如白驹过隙。
四年后,九岁的季琅通过童试,成了大周朝年纪最小的秀才,轰动宁州。
又三年,十二岁的季琅再中举人,声名鹊起。
反观大夫人的两个嫡子,一个考了三次才勉强过了童生试,另一个早已成了只会遛鸟斗鸡的纨绔。
世人皆逐利。
眼看着季琅并非「伤仲永」,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萧家坐不住了。
萧氏一族施压,要求将琅儿过继到大夫人名下。
如此一来,庶子变嫡子,身份贵重了,萧家也能顺理成章地将其纳为己用,日后更是荣辱与共。
季旻文自然乐见其成,儿子有了萧家这棵大树,季家起复指日可待。
大夫人纵有一万个不愿意,在家族利益面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便宜儿子。
在这场交易里,唯一的牺牲品便是我。
若是改了玉牒,琅儿便不再是我的儿子。我这个无子的妾室,百年之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但我不在乎。为了琅儿的前程,为了他不被人诟病出身,我甘之如饴。
谁料,琅儿拒绝了。
而且是当着宗族长辈的面,拒绝得斩钉截铁。
季旻文眉头紧锁,语气不善:「琅儿,这是抬举你!父母为你筹谋,你怎可如此不识好歹?」
他阴冷的目光扫向我:「是不是你娘教唆的?」
「回父亲,与娘亲无关,是儿子自己不愿。」
琅儿跪得笔直,身姿如松,朗声道:
「大周以孝治天下。若儿子为了攀附权贵、谋求前程,便连十月怀胎的生母都不认,此乃大不孝!一个连亲娘都能抛弃的人,日后到了御前,皇上又怎敢信他能为国尽忠?」
「若将来此事被政敌揭发,说季家为了功名混淆嫡庶,岂不是毁了家族百年清誉?」
字字珠玑,句句诛心。
季旻文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思。
见火候到了,琅儿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父亲,当今圣上亦是庶出,登基后也未曾记在太后名下冒充嫡子。琅儿愿效仿天子,坦坦荡荡,绝不欺世盗名。」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季旻文彻底打消了念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圣上生母卑微,早年在宫中受尽冷眼,最是痛恨嫡庶之别。
人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
琅儿保留庶出的身份,到了御前,反倒可能成为一种优势,一种天然的投名状。
在实打实的政治利益面前,过继之事不了了之。
为了安抚萧家,琅儿当众发誓,定会敬重大夫人如生母,也会视舅家为亲族,一荣俱荣。
大夫人虽然嘴上刻薄依旧,心里却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这个野种将来名正言顺地跟她亲儿子抢家产了。
私下里,她看着我冷笑:「有儿子又如何?这辈子你也就是个妾,死了也进不了祖坟正位,永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是啊,从我卖身为奴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低人一等。
可我不悔。
我有琅儿,这就够了。
### 9. 赐座
又是一个三年。
琅儿辞别双亲,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途。
那一年,十五岁的少年鲜衣怒马,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
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朱笔一点,钦点季琅为状元。
许是年龄相仿,许是经历相似,皇帝对琅儿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琼林宴上,酒酣耳热之际,天子笑问:
「季爱卿才华横溢,又如此勤勉,实乃国之栋梁。朕许你一个恩典,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你想要什么?」
满朝文武皆侧耳倾听,猜测这位新科状元会求什么泼天富贵。
琅儿却红了眼眶。
他掀起衣摆,郑重跪下,声音哽咽却坚定:
「微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恩准,许微臣的娘亲,上桌坐着吃一顿饭。」
满座哗然,旋即陷入死寂。
皇帝怔住了。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生母。那个卑微的宫女,一生都在角落里站着,直到死,都没能名正言顺地接受一次朝拜。
感同身受之下,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
「朕准了!不仅要坐,还要风风光光地坐!传朕旨意,册封季琅生母李氏、嫡母萧氏同为三品诰命夫人!自今日起,李氏可正位用膳,任何人不得置喙!」
本朝严禁妾室扶正,亦无平妻之说。
我以妾室之身获封诰命,这是破天荒的头一份恩宠。
当琅儿捧着明黄的圣旨回到家中,他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肆意笑容。
他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八仙桌。
「娘亲,五岁那年儿子说过,定会让您堂堂正正地上桌吃饭。如今,儿子做到了。」
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椅子,双腿发软,泪如雨下。
这不仅仅是一个座位。
这是我半辈子的尊严。
琅儿是个天生的官场料子。
他进了翰林院,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政治嗅觉和皇帝的信任,一路青云直上。
未至而立之年,他已入阁拜相,成了大周朝史上最年轻的阁老,权倾朝野。
在琅儿的庇护下,我度过了安详晚年。
我熬死了那个刻薄一世的大夫人,也熬走了那个只把女人当生育工具的季旻文。
又过了十年,看着琅儿膝下儿孙绕膝,我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弥留之际,我回光返照,拉着琅儿的手,笑得安详:
「琅儿,娘这辈子命苦,生来就是伺候人的下等命。可娘又命好,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娘这一生,值了。」
在一片凄厉的哭声中,我缓缓闭上了眼。
番外:魂归
或许是执念未消,死后我的魂魄并未散去,而是飘荡在灵堂之上。
我看见族人们为了我的丧仪规格,吵得不可开交。
琅儿至孝,坚持要让我的棺椁从季家正门抬出。
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季家的族老们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指着琅儿的鼻子破口大骂:
「季琅!你虽位极人臣,却也姓季!家规不可废!你娘不过是个妾,能葬入祖坟已是法外开恩,怎么敢妄想走正门出殡?」
「自古尊卑有别,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季家的脸面何存?」
「除非你从我们这群老骨头身上踩过去,否则这棺材,绝不可能过正门!」
族老们一个个正气凛然,眼底却藏着幸灾乐祸。
他们自家的子孙不争气,眼红琅儿这一房权势滔天。平日里不敢造次,如今逮着礼法的大旗,自然要狠狠打压一番这位首辅大人的气焰。
我在半空中急得团团转,却无能为力。
人心鬼蜮,死后亦不得安宁。
琅儿却不恼。
他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
「敢问各位族老,是不是只要不从正门『走』过,就行?」
族老们一愣,以为他服软了,纷纷抚须点头,面露得色:
「正是此理。除了正门和侧门,你若愿意走角门狗洞,我们也不拦着。」
在他们看来,不走正门,便是低头。
「好,族老们一言九鼎,琅儿记下了。」
季琅朝众人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出了祠堂,他招来心腹侍卫统领,低声耳语几句。
侍卫统领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领命:「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当夜,季府门前灯火通明,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次日清晨,前来吊唁的宾客和准备看笑话的族老们,全都傻了眼。
一座崭新的、结实的木桥,竟平地拔起,不偏不倚地从季府正门上方横跨而过,直通府外大道!
「季琅!你……你这是何意?!」族老气得浑身发抖。
季琅一身麻衣重孝,跪在我的灵前,重重摔碎了瓦盆,声音响彻云霄:
「族老们说过,只要不从正门『走』,怎么都行。」
「今日,我娘不走正门。」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起灵!」
「是!」
十六名精壮的侍卫齐声高喝,抬起我沉重的棺椁,稳稳地踏上了那座凌空飞架的木桥。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踩着木桥,从正门那高大的门楼顶上,一步步跨了过去。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在季家门楣之上,踩在季家列祖列宗的头顶!
侍卫高亢的嗓音传遍了半个京城:
「一品诰命夫人李氏出殡!闲人回避!哀——!」
桥下,族老们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桥上,季琅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娘!您看见了吗?路不平,儿子给您铺!门不开,儿子带您跨过去!」
生子当如季家琅。
世俗的门槛再高,也高不过儿子的孝心。
那一刻,我飘荡在半空的魂魄,终是含笑散去。
来源:栀子的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