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透过没来得及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客厅地板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斑。
林月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没来得及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客厅地板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斑。
她没让我去接。
我自己开车去的,在医院门口等了她半小时,她才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慢吞吞地走出来。
脸色还是苍白的,像一张被水浸过的宣纸,但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我迎上去,想去接她手里的包。
她躲了一下。
“不用,没多重。”她说。
一路无话。
车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我开了音乐,是她以前喜欢的民谣,但她只是扭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好像要把这座我们生活了十年的城市重新看一遍。
回到家,我给她倒了杯温水,里面按时按量放了医生嘱咐的电解质粉。
她接过去,没喝,放在了茶几上。
然后,她看着我,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
“陈峰,”她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们离婚吧。”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像是被人用闷棍打了一下。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她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是在宣读一份不容置疑的判决书。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车钥匙“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
荒谬。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太荒谬了。
她生病,从检查到手术,前前后后小一个月,我跑前跑后,公司那么忙,我请了多少假,扣了多少奖金。
医药费,手术费,住院费,加起来十几万,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全给付了。
我自认做得仁至义尽,毫无差错。
她现在跟我说离婚?
“为什么?”我强压着心头的火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智一些,“林月,你是不是病还没好,脑子不清醒?”
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近乎于嘲讽的笑。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就因为我没在你住院的时候天天守着你?”我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最可能的理由,“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项目在关键时期,我走不开。但我每天都给你送饭了,不是吗?”
“是,你送了。”她点头,“每天准时十二点,一个保温桶,三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送到床头,叮嘱我趁热吃,然后就走。像个外卖员,还是个超时就要扣钱的那种。”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林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是工作!我要赚钱养家!那十几万的医药费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医药费……”她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然后抬起眼,那双曾经亮晶晶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灰烬般的死寂。
“是啊,医药费。”
“陈峰,你知道吗?在我被推进手术室,麻醉师让我数数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不是你,也不是我爸妈。”
“我在想,我的医保能报多少,商业保险能赔多少,剩下的钱,够不够付这次的账单。”
“你给了钱,是的,你把那张缴费单拍给我的时候,我甚至说了谢谢。”
“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你手里的一个项目,一个出了故障、需要维修的资产。你评估了维修成本,然后支付了费用。仅此而已。”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但更多的是愤怒和不解。
“这有什么不对吗?生病了不就该治吗?治病不就该花钱吗?我把最实际的问题解决了,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我还想怎么样呢?”她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窗外,“我大概是疯了,居然还想要点别的东西。”
“什么别的东西?你能不能说明白点!”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她这种云里雾里的态度逼疯了。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需要猜来猜去。
“陈峰,我们AA了十年,对吗?”她忽然换了个话题。
我愣了一下,点头。
“对。”
这是我们婚姻的基石,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的相处模式。
十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意气风发,在一家外企做项目管理,满脑子都是KPI、ROI和成本控制。
林月是中学美术老师,感性,浪漫,对数字不敏感。
我跟她说:“林月,为了我们长久、健康、平等的夫妻关系,我建议我们实行AA制。”
我给她画了一张思维导图。
“你看,这样财务独立,人格才能独立。我们各自管理自己的收入,共同承担家庭支出。房租水电物业费,一人一半。买菜钱,每周轮流。谁都不会有依附感,谁也不会觉得吃亏。这是最现代、最科学的婚姻模式。”
她当时皱着眉,看着我那张写满了条条框框的A4纸,犹豫了很久。
“可是……两个人在一起,算那么清楚,会不会太生分了?”
“这不叫生分,这叫尊重。”我振振有词,“我尊重你的劳动所得,你也尊重我的。我们是爱人,也是平等的伙伴。”
最终,她被我说服了。
或者说,她为了不让我失望,同意了。
于是,我们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合伙人”生活。
我用Excel做了一个家庭账本,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每个月底,我会把账单打印出来,用荧光笔标出需要她转给我的部分。
后来科技发达了,我用了一款记账APP,我俩关联了账户,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
今天我买了瓶酱油,8块,我在APP里记下:公共支出,陈峰垫付8元。
明天她买了卷卫生纸,15块,她记下:公共支出,林月垫付15元。
月底系统自动结算,谁欠谁多少钱,一目了然。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银行卡,各自的储蓄,各自的理财。
给双方父母买礼物,也是各买各的。我给我爸妈买的按摩椅,花了我三千,那是我的事。她给她妈妈买的金项链,花掉她半个月工资,我也不会过问。
朋友聚餐,如果是我的朋友,我出钱。她的朋友,她出钱。共同的朋友,当场AA。
我一度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婚姻。
没有经济纠纷,没有“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的道德绑架,干净,清爽,理性。
我甚至还在我的朋友圈里分享过这种模式,引来一片啧啧称奇。有人说我冷血,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被家庭经济搞得焦头烂额的同事,都表示羡慕。
“老陈,你这招高啊,从根源上解决了问题。”
我为此洋洋得意。
我觉得我用我的专业知识,构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婚姻模型。
可现在,这个模型的另一方,我最重要的“合伙人”,要撤股了。
“十年了。”林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们买的这套房子,首付一人一半,房贷也是一人一半。每个月24号,我们各自的银行卡会自动扣掉3500块。”
“装修的时候,硬装的钱我们平摊。但你喜欢的那个智能马桶,是你自己加钱买的。我喜欢的那盏水晶吊灯,是我自己掏的钱。”
“家里的冰箱,永远有两个分区。左边是你的肥宅快乐水和精酿啤酒,右边是我的酸奶和气泡水。我们连买菜,都经常是各买各的,因为你嫌我买的有机蔬菜贵,我觉得你买的打折水果不新鲜。”
她一件一件地数着,像是在清点一堆废品。
这些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日常,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变得那么刺耳,那么冰冷。
“陈峰,你知道我们上一次一起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吗?”
我答不上来。
“三年前,《流浪地球》。因为你觉得值得花钱去电影院看特效,而我觉得那是个大场面,也同意了。看完电影,两张票176,你当场转了我88。”
我的脸开始发烫。
“你过生日,我送你一台无人机,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过生日,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随便。然后你给我转了2000块钱,备注是‘生日礼物基金’,让我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
“我当时还觉得你真好,真尊重我,给了我选择的自由。”
“可我现在才明白,你只是懒得花心思去想我到底喜欢什么。”
“你不是尊重,你是省事。”
“不,不是这样的!”我急着辩解,“我只是觉得,我自己买的东西,肯定不如你亲自挑选的合心意!我这是为了让你高兴!”
“是吗?”她反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那我问你,我最喜欢吃的水果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来。是芒果?还是草莓?好像她都吃。
“我最喜欢的颜色呢?”
“……”蓝色?还是绿色?她好像有很多这个色系的衣服。
“我最怕什么?”
“……”我彻底哑火了。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发现,我对我的妻子,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女人,竟然一无所知。
而她,却好像能看穿我的灵魂。
“你喜欢吃辣,无辣不欢,但肠胃不好,每次吃完都会不舒服。”
“你喜欢蓝色,你所有的衬衫,百分之八十都是各种深浅不一的蓝。”
“你怕黑,所以我们家所有的房间,床头都留着一盏小夜灯,那是我坚持要装的。”
“你睡觉会磨牙,尤其是在项目压力大的时候。”
“你……”
“够了!”我吼道,像一头被戳到痛处的野兽。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恐慌。
她在用这些我从未在意的细节,一寸一寸地瓦解我引以为傲的理性和体面。
“所以呢?就因为我不记得你喜欢吃什么水果,你就要离婚?这十年,就这么一文不值?”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她摇摇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在医院里,最害怕、最孤独的时候,我给你发信息,我说‘我怕’。”
她拿出手机,翻到了那天的聊天记录。
屏幕上,她那个可怜兮兮的“我怕”,后面跟着一个哭泣的表情。
而我的回复,在半小时之后。
是一张截图。
截图上是我跟一个美国专家的邮件往来,我用红框标出了专家建议的手术方案。
下面配了一行字:“别怕,我咨询了全美最好的医生,这个方案成功率95%以上,非常成熟。我已经把资料发给李主任了。”
当时,我为自己的高效和靠谱感到非常满意。
我觉得我给了她最坚实的依靠——科学和数据。
现在,看着林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我忽然觉得,那行字,那张截图,像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
“我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管子,刀口疼得睡不着。你来看我,坐在离我两米远的椅子上,打开了你的笔记本电脑。”
“你一边敲键盘,一边跟我说,‘今天感觉怎么样?体温多少?医生怎么说?’,像是在做每日例行汇报。”
“我疼得受不了,想让你过来抱抱我。我看着你,看了很久很久,可你的眼睛,一次都没有离开过你的屏幕。”
“最后,我没好意思开口。”
“我怕打扰你工作。”
“我怕我这个‘出了故障的资产’,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这才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我以为我解决了所有问题。
实际上,我一个问题都没解决。
我给了她钱,却没给她一点点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是温暖,是陪伴,是“别怕,有我呢”的拥抱。
“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林月,是我错了。我……我太混蛋了。”
“我以后改,好不好?我们不AA了,我的工资卡给你,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以后天天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许诺,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悲哀。
“陈峰,晚了。”
“不晚!怎么会晚呢?我们才三十多岁,我们还有好几十年!”
“你知道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吗?”她打断我。
我看着她。
“是我出院前一天,我妈来看我,偷偷塞给我一张银行卡。她说,‘月月,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你爸跟我的积蓄。我知道陈峰跟你AA,怕你手里钱不够。别委屈自己,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补补。’”
“我拿着那张卡,在病房里哭了一整晚。”
“我结婚十年,结成了我爸妈的负担。我生了一场病,让他们以为我快活不下去了。”
“而我的丈夫,那个法律上最亲近的人,那个睡在我枕边的人,他觉得他付了医药费,就是天大的恩情。”
“陈峰,你付的不是医药费。”
“你付的是我们这十年夫妻情分的遣散费。”
她说完,站起身,走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出来了。
里面的东西显然早就收拾好了。
“你要去哪?”我慌了,冲过去堵在门口。
“我爸妈家。”
“你不能走!”我抓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
她的手腕很凉,也很细,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她也不再挣扎,只是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陈峰,你爱我吗?”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们好像很久很久没有问过了。
“爱,我当然爱你!”我急切地回答,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那你爱的是什么呢?是那个能跟你一起还房贷、分担水电费、从不给你添麻烦的林月吗?”
“还是那个在你规划的‘婚姻模型’里,完美扮演着‘合伙人’角色的林月?”
“如果我没有工作,如果我生了更重的病,需要你倾家荡产来救,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地说爱我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计算出这个问题的最优解。
但我的心,却是一片空白。
我发现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
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在计划之内,所有风险都应该被规避。
林月失业、生重病,这些都是我人生规划里的“不可控风险”。
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避免它们的发生。
我的沉默,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
“陈峰,放手吧。”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爱那个不出错的、让你省心的生活。”
“现在,你的生活要出错了。”
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阳光依旧刺眼,那道光斑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慢慢地,从我脚下移开。
我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混乱。
我拼命地给林月打电话,发微信。
一开始她还接,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有一句话:“陈峰,我累了,我们好聚好散吧。”
后来,她干脆不接了。
微信也不回。
我去了她爸妈家。
开门的是我岳母,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阿姨,我找林月,我想跟她谈谈。”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不想见你。”岳母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你让她跟我说句话,就一句话!”
“说什么?说你把她当成合租的室友,还是说你把她当成公司的项目?”岳母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错了,阿姨,我知道错了!你让我见见她,我当面跟她道歉!”我几乎是在哀求。
“陈峰,你没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是岳父。
他走了过来,扶着门框,脸色很不好看。
“你只是不爱我女儿而已。”
“我没有!”我大声反驳。
“你有。”岳父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你爱的是你自己,爱的是你那套所谓的‘规则’和‘公平’。你跟我女儿结婚,就像是找了个合伙人开公司,你们一起出资,一起经营,风险共担,利润共享。”
“可婚姻不是公司,陈峰。公司倒了可以再开,可人心凉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我女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想明白了。你呢?你想明白了吗?”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岳母关上了门。
我被彻底地隔绝在外。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用一个又一个的项目会议、一份又一份的PPT来填满我的时间。
我以为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可没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双人床上,另一半是冰冷的。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林月的脸。
我想起她刚嫁给我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看我的时候,全是崇拜和爱慕。
她会给我做各种好吃的,然后期待地看着我,问我“好吃吗?”
我每次都说“还行”,然后拿出手机,打开记账APP,问她:“今天买菜花了多少钱?我转你一半。”
她的眼神,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点一点暗下去的。
我想起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她感冒了,发着烧,让我下班回来带盒感冒药。
结果我开会忘了。
回到家,她裹着被子缩在沙发上,脸烧得通红。
我手忙脚乱地找出体温计,38度5。
我一边责备自己,一边穿上外套准备出门买药。
临走前,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药费大概三十多,我先垫上,回头转给我就行。”
她当时没说话,只是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委屈,我这不是病了也在坚持AA原则吗?多有契约精神啊。
现在想来,我简直不是人。
她病得那么难受,想的不是让我照顾,而是要跟我算清一盒药钱。
我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刻薄、如此荒唐?
还有一次,她看中一件大衣,要五千多。她当时工资不高,有些犹豫。
我跟她说:“喜欢就买,钱不够我借你,算你三个月免息。”
我当时觉得自己特别大方,简直是“中国好丈夫”。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那件大衣,她再也没提过。
我以为她是不喜欢了。
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不喜欢那件大衣,她是厌恶我那种把一切都贴上价码的态度。
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量化。
爱,也可以。
我对她的爱,就是每月准时打到公共账户的3500块房贷,是每一次买完东西后精准计算的50%,是我在她生病时支付的那十几万医药费。
我以为我付出了很多。
我以为我很爱她。
可我忘了,爱不是Excel表格,不是加减乘除。
爱是她发烧时的一杯热水,是我记得她不吃香菜,是她害怕时的一个拥抱。
这些,我全都没给过。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林月寄来的快递。
里面是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和一张银行卡。
附了一张便签,是她清秀的字迹:
“陈峰:
离婚协议我签好了,房子、车子,我们一人一半,按当初的出资比例分割,很公平。
这张卡里是78432元。
是你这次为我支付的全部医疗费用,扣除医保报销后,我们一人一半的数额。
现在我还给你。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看着那行“两不相欠”,我的心像被一把生锈的刀子反复切割。
我们十年婚姻,最后换来的,就是这四个字。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开车去了她爸妈家。
这一次,我不管不顾地砸门。
“林月!你出来!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两不相欠!”
门开了,是林月。
她比上次见更瘦了,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就是字面意思。”她说。
“我不接受!我不要你的钱!那是我给你治病的钱,是我当丈夫该出的钱!”我吼道。
“丈夫?”她笑了,笑得凄凉,“你什么时候拿我当过妻子?不一直都是合伙人吗?”
“现在,我这个合伙人,要把属于我的那部分债务还清,然后退股。这不符合你一贯的原则吗?”
我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这太符合我的原则了。
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我用十年时间,亲手打造了一把最锋利的刀,现在,这把刀插进了我自己的胸膛。
“林月……”我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哀求,“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我把记账APP删了,我们再也不算账了。”
“我学着去做饭,学着去记住你喜欢的一切。”
“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她,希望能从她眼里看到一丝动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海。
“陈峰,你知道仙人掌吗?”她忽然问。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仙人掌一开始也是有叶子的,跟别的植物一样。但是它生活的环境太干旱了,为了活下去,它只能把叶子收起来,变成一根根的刺。”
“它不是喜欢带刺,它是怕了。”
“我也是。”
“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满心欢喜,我也想跟你不分彼此。我想给你买领带,想在你累的时候给你捏捏肩,想在你的工资卡上看到我的名字。”
“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我们要独立,要平等,要分清彼此。”
“你用你的‘规则’,把我身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拔掉,让我变成了一株跟你一样带刺的仙人-掌。”
“我们两个,就像两盆仙人掌,并排放在窗台上。看起来离得很近,但谁也碰不了谁,一碰,就是一身的伤。”
“十年了,陈峰,我累了。”
“我不想再当仙人掌了。”
“我想当一株普通的、可以被人浇水、可以被人捧在手心的绿萝。”
“而你,给不了我水。”
她说完,退后一步,准备关门。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
我抓住了门框。
“那医药费呢?”我做了最后的挣扎,声音嘶哑,“那笔钱,就当是我……就当是我给你这十年青春的补偿,行不行?”
我说出“补偿”两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恶心。
我竟然还在用钱来衡量我们的关系。
我真是无可救药。
林月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陈峰,你还是不懂。”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如果钱能买来爱,那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
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
这一次,我没有再砸门。
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又灭了。
我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
我终于明白,我失去的,不是一个妻子,一个合伙人。
我失去的,是一个曾经用整个生命来爱我,却被我亲手推开的女人。
我失去的,是那个唯一能让我冰冷的世界里,透进一丝温暖的可能。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
因为财产分割异常清晰。
房子卖了,一人一半。车子归我,我折价给了她一半的钱。存款、理财,各自归各自。
我们十年婚姻积累下的所有,被几张银行转账凭证,分割得干干净净。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我们一起走出民政局。
外面下着小雨。
“我送你?”我看着她,问道。
“不用,我朋友来接我。”她指了指不远处一辆打着双闪的车。
我们站在屋檐下,相顾无言。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没话找话。
“我辞职了。”她说。
我愣住了。“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当老师吗?”
“嗯,是喜欢。但我想换个环境。”她看着远处的雨幕,“我报了个班,学陶艺。我以前就想学,但一套工具要好几千,我觉得不划算,就没舍得。”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几千块钱,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或者一个电子产品的钱。
可对她来说,却是一个需要反复权衡、最终放弃的梦想。
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就算知道了,我大概也只会说:“这是你的个人爱好,应该用你自己的钱投资。”
“挺好的。”我干巴巴地说。
车鸣了一声喇叭。
“我走了。”她说。
“林月。”我叫住她。
她回头。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一次,不是为了挽回,不是为了辩解。
只是单纯的,发自内心的歉意。
她愣了一下,随即,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们离婚后,她第一次对我笑。
很浅,但很真。
“陈峰,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不解。
“谢谢你让我明白,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
她说完,转身,撑开伞,走进了雨里。
她的背影,决绝,又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松。
我看着她上了那辆车,车子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我一个人,在民政局门口,站了很久。
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很凉。
我搬了家,换了一个小一点的公寓。
我依然用那个记账APP,但现在,账本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水费,12元。
电费,45元。
外卖,38元。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我最喜欢的、完全在掌控之中的状态。
干净,高效,没有一丝混乱。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空得像个黑洞。
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胃疼得厉害。
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罐啤酒和一瓶过期的牛奶。
我忘了买吃的。
以前,冰箱里永远有林月给我备好的速冻水饺和面条。
她说:“你总是加班,别老吃外卖,不健康。”
我当时还嫌她啰嗦,说:“外卖选择多,方便。”
现在,我无比怀念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我翻箱倒柜,最后只找到一包方便面。
烧水,泡面。
熟悉的廉价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我端着泡面,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
电视没开,一片死寂。
我忽然想起,我和林月刚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吃泡面。
那时候我们穷,租在一个很小的单间里。
但我们很快乐。
我们会抢一根火腿肠,会为最后一口汤争得面红耳赤。
她会笑着骂我“小气鬼”,然后把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我。
那时候的泡面,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
而现在,我碗里的这碗,却难以下咽。
我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林月的朋友圈。
她没有屏蔽我。
她的朋友圈更新得很勤。
一张张陶艺作品的照片,从最开始歪歪扭扭的杯子,到后来形态优美的花瓶。
她和朋友们去登山,在山顶笑得像个孩子。
她养了一只猫,橘色的,很胖,她叫它“蛋黄”。
她给“蛋黄”拍了很多照片,配的文字都是:“我的小宝贝”。
她的世界,在我离开之后,变得五彩斑斓,生机勃勃。
而我的世界,却在失去她之后,变成了一片灰白。
我点开我和她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还是她发给我的银行转账截图。
我往上翻,翻了很久很久。
翻到了我们十年来的每一笔“交易”。
“今天菜钱34.5,你转我17.25。”
“电影票88,已收到。”
“物业费600,我们一人300。”
……
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牢牢捆住。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婚姻的保护网。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我们婚姻的裹尸布。
我点开那个我们共同使用了多年的记账APP。
我们俩的关联账户还在。
我能看到她最后记录的一笔账。
不是那笔医药费。
而是在那之前。
时间是她手术的前一天晚上。
账目分类是:其他支出。
金额是:0。
备注写着:
“一个拥抱。”
后面还有一个小括号,里面写着:
“(未收到)”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原来,那天晚上,她那么期待我的拥抱。
原来,她把那个没有得到的拥抱,当成了一笔永远无法收回的坏账。
我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我以为我构建了一个完美的、理性的世界。
我用我的规则,保护了自己不受伤害,不受牵连。
可我忘了,那个冰冷的规则,也隔绝了所有温暖的可能。
我赢了所有的道理,赢了所有的账目。
却输掉了那个,唯一一个,愿意陪我吃泡面都觉得幸福的女孩。
我打开我的Excel表格,那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个人资产负债表。
房子,车子,存款,基金,股票……
每一项资产都清晰地列在那里,数字在稳步增长。
我的人生,从财务报表上看,非常成功。
可我盯着那个不断攀升的总资产数字,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
我在这张表上,新建了一行。
在“资产”那一栏,我敲下了两个字:
林月。
然后在“金额”那一栏,我不知道该填什么。
她的价值,是多少?
是一半的房款?是一半的医药费?是我补偿给她的车钱?
不,都不是。
我想起她在我发烧时笨手笨脚给我煮的姜汤。
想起她在我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时,默默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想起她在我升职那天,比我还高兴的笑脸。
想起她……
原来,我并不是对她的好一无所知。
我只是把它们当成了理所当然,从未计入我的“成本”。
我删掉了那一整行。
然后,在表格的最下方,我另起一行,写下:
“负债”。
在负债项目里,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十年真心。”
“一次陪伴。”
“一个拥抱。”
……
在金额那一栏,我填上了三个字:
“无法估量”。
我盯着那张EXCEL表,看了很久。
我终于明白,我才是那个,负债累累,早已破产的人。
我的人生,是一张彻头彻尾的,失败的报表。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