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楚昕创作的长篇小说《泥潭》,是2025年出版业一部“现象级”的小说,截至目前,该小说销售量已突破50万册。高销量并不来自文本,而是源于今年5月,在漓江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刘楚昕那段催人泪下的获奖感言。
刘楚昕创作的长篇小说《泥潭》,是2025年出版业一部“现象级”的小说,截至目前,该小说销售量已突破50万册。高销量并不来自文本,而是源于今年5月,在漓江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刘楚昕那段催人泪下的获奖感言。
在笔者看来,《泥潭》算不上“惊艳”之作,但仍有其可圈可点之处。
《泥潭》以辛亥革命为历史背景,却并没有遵循传统历史小说的英雄叙事模式或编年史模式。相反,作者以极具实验性的写作手法,让读者直面时代巨变下个体精神世界的崩塌。
作品的第一部分以落魄旗人军官恒丰的亡灵视角展开:他出身贵族,后来家道中落,父亲自尽,妹妹失散,自己则在加入宗社党后被革命党人乱枪打死。第二部分讲述革命党人关仲卿的经历:他曾留学日本,加入光复会,将革命视为救国之路。但随着辛亥革命果实被窃取,革命阵营分化,他也陷入困境与沉思。第三部分借由神父马修德在1935年的日记,补充了恒丰的临终忏悔及其妹妹的悲惨遭遇,并描绘了战后百姓的生活与历史逐渐被遗忘的景象。
作者通过复调、解离、闪回等一系列手法,关注那些被历史进程所碾碎、所遮蔽的,充满矛盾与伤痛的个人存在。
“情节”的解体与“故事”的重构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曾对“情节”与“故事”做出过经典区分:“故事”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序列,而“情节”则是在故事基础上建立的、强调因果逻辑的有机叙事。
传统小说注重“情节”的完整与连贯,而《泥潭》却有意将一个完整、连贯的“情节”拆解,代之以两个核心人物——已死的旗人军官恒丰和革命者关仲卿,充满断裂、闪回、错位的内心“故事”。
小说开篇即打破常规,以恒丰的鬼魂视角展开。这一设定,在福斯特的理论框架下,属于“幻想”的范畴,它要求读者“额外付出点代价”,即接受一种超现实的叙事约定。
恒丰的意识是破碎的,他的叙述并非连贯的回忆,而是在几个核心创伤点之间不由自主地跳跃。例如,他反复看到父亲书房里那摊“凝固成酱色”的血迹,以及自己尸体旁那只“翻倒的、沾着泥的皮靴”。
这种叙事方式模拟了现代心理学所描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创伤性事件无法被正常整合进个人生命史,而是以不受控制的、碎片化的“闪回”形式反复入侵当事人的意识。
作者通过恒丰的“鬼魂之眼”,将读者直接代入到其主观世界。我们感受到的困惑和迷失,恰恰是恒丰精神状态的再现。
与恒丰混乱的意识流叙事并行的,是革命者关仲卿相对线性的行动轨迹。关仲卿代表着历史与行动,而恒丰代表着记忆与停滞。两条线索的并置,构成了强大的张力与反讽。关仲卿的革命事业,本应是充满意义与目的的“情节”,但在恒丰破碎的“故事”的映照下,其行为的意义被不断消解。小说一边让我们同情“反派”恒丰的个人遭际,另一边又展示了“英雄”关仲卿在革命中的挣扎与崩溃。
正因如此,恒丰的悲剧不再仅仅是“反动派”的咎由自取,关仲卿的革命事业也并非全然光正伟岸。两个人物互为镜像,映照出那个时代无法摆脱的精神困境。
作为集体症候的暴力与创伤
《泥潭》超越一般的历史小说之处,就在于它不仅书写历史事件,更致力于发掘历史在人心上留下的创伤。
关仲卿的革命理想是崇高的,但在现实中却不得不采取暗杀、与会党结盟等暴力与妥协的手段,这给他带来了无法摆脱的道德创伤。反复出现的幻觉、日益萎靡的状态,都是其内心道德冲突的外化。
小说在此触及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当革命以非人道的方式进行时,它是否还能保有其最初的合法性与神圣性?关仲卿既是革命的执行者,也是革命暴力的受害者,他的精神最终被自己所信仰的事业撕裂。
在个人创伤之上,《泥潭》所描绘的,更是一个集体创伤的社会。从恒丰对家中婢女的强暴,到普通士兵对妇孺的滥杀,暴力已成为一种日常化的生存状态。
在古典悲剧中,主人公的反抗与毁灭往往能激发观众崇高、净化的情感。但在《泥潭》里,人物的死亡与毁灭失去了升华的意义,它们不再是英雄的殉道,而更像是历史泥潭中无声的沉陷、无望的挣扎。这种“后悲剧”式的历史颓败感,更具体地体现在人物主体性的丧失上。
在辛亥革命的浪潮下,昔日的统治者——旗人,在一夕之间变为被清算、被歧视的对象。身份的急剧转变,带来的是整个族群的失语与痛苦。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底层旗人奎善。为了几块大洋,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卖掉,这一行为彻底摧毁了他作为“旗人”和“父亲”的双重尊严,昭示着整个族群在旧秩序崩溃后的伦理失据。
对此,小说没有停留在简单的政治批判层面,而是给予这一群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无助与挣扎以充分的文学同情。
对于革命者关仲卿而言,他的身份本应是由“排满兴汉,建立新国家”的宏大话语所建构的。然而,在这个宏大身份的背后,他私人的“我”却被无尽的杀戮、阴谋和道德妥协所撕裂。
在指挥手下处决了被俘的旗兵后,他并未感到胜利的快慰,反而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并在当晚的梦中“看到那些没有脸孔的人向他走来”。当他发现革命无法拯救世界,也无法安放他那备受煎熬的灵魂时,他选择了自沉,这是对那个被绑架的、虚假的“主体”的彻底粉碎。
一部作品的艺术雄心,往往与其潜在的局限性相伴而生。在承认《泥潭》巨大成就的同时,我们也应客观审视其在艺术探索中可能存在的不足。
不可否认,在阅读《泥潭》的过程中,一些读者可能会看到加缪的《局外人》、余华的《第七天》,甚至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子。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是初学者在写作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技法借鉴。在笔者看来,这种借鉴并未从根本上影响作品的整体观感,反而让我们看到了刘楚昕的叙事野心。他试图融合多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技巧,正如其女友的激励所言,他要在痛苦中完成一部伟大的作品,这种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然而,作品的艺术成就并不能掩盖其在某些方面的局限。
其中较为突出的一点,便是女性形象的塑造略显单薄,甚至有“工具化”的倾向。无论是作为受难与被救赎对象的恒妤,还是作为点醒关仲卿的“催化剂”的格蕾丝,她们自身的复杂性和主体性,远不及两位男性主角。她们的命运和行为,更多是为了反衬和推动男性角色的内心冲突与情节发展而存在。
比如,在关仲卿向恒妤坦白内心的痛苦与罪恶感时,恒妤的回应始终是抚慰性的、功能化的,我们几乎看不到她自身的欲望、恐惧或独立的道德判断。她更像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和拯救者,而非一个同样在历史泥潭中挣扎的、有血有肉的个体。
平心而论,《泥潭》担不起“惊为天人”的评价,但它无疑是一部值得我们细读和深思的作品。它以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让我们重新审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正如网友所言:“文学动人的力量,终究来自丰沛的人生,来自真实的体验,来自人心最深沉的共鸣。”刘楚昕女友遗言中“伟大的作品”的期许告诉我们:算法能生成流畅的文本,但唯有浸润生命体验的创作才能穿越时空,成为经典,这是任何语言模型无法复制和孕育的精神矿藏。
来源:阅读时代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