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低头,看见绣花针扎在了食指指腹上,一颗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不偏不倚,滴落在嫁衣上那只即将展翅的凤凰羽翼上。
我是姜淮月,京城最耀眼的贵女,太子容钰的未来妻。
我曾以为,绣完那件凤穿牡丹的嫁衣,便能等来我的凤冠霞帔。
直到他跌落悬崖,被一民间女子所救。
他牵着她的手,跪在殿前说要退婚。
我笑着应允,转身烧了嫁衣。
后来,我执笔安天下,他却红着眼求我回头。
我抚过袖口新绣的暗纹,只问:
「殿下,如今我这身官袍,比当年嫁衣如何?」
1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我低头,看见绣花针扎在了食指指腹上,一颗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不偏不倚,滴落在嫁衣上那只即将展翅的凤凰羽翼上。
金红的丝线,染上了一抹突兀的暗红。
「小姐!」身旁的嬷嬷惊呼一声,连忙放下手中的丝线筐,快步走过来,心疼地捧起我的手,「怎的如此不小心!这嫁衣可是绣了大半年,眼看就要成了……」
我怔怔地看着那点血迹,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像晴朗天空里骤然飘过的一小片阴云。
「嬷嬷,无妨的。」我收回手,用帕子轻轻按住指尖,「洗一洗便好了。」
「这可是云锦,最是娇贵,沾了血渍怕是会留下印子……」嬷嬷仍是忧心忡忡,看着那件华美无比的嫁衣,如同看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件嫁衣,是我一针一线绣了快一年的心血。
凤穿牡丹,用的是最顶级的金丝银线和璀璨宝珠,凤凰的眼眸以细小的黑曜石点缀,振翅欲飞,华贵不可方物。
正如我这个人。
姜家嫡女,祖父是帝师,父亲是当朝宰相,家世显赫,门第清贵。
而我,姜淮月,自小便被按照未来皇后、至少也是太子妃的标准教养长大。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中馈,礼仪规矩……我必须是京城所有闺秀的典范,一言一行,皆无可指摘。
连多看一会儿窗外的麻雀,嬷嬷都要念叨:「小姐,天上的雀儿有什么好看,您手里这凤鸟儿才是最金贵的。」
我有时会觉得,我这十六年的人生,就像这件正在精心绣制的嫁衣,每一针每一线都要求完美,不能有半分差错。
唯一让我觉得这严苛的教养不那么难熬的,是容钰。
当朝太子,我的未婚夫婿。
我们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
他是皇上唯一的嫡子,早早被立为储君,光风霁月,仁德宽厚,是朝野上下寄予厚望的完美继承人。
也是我心之所系。
想到他,我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嬷嬷见我笑了,只当我是为嫁衣即将完成而开心,又絮叨起大婚的礼仪细节。
我耐心听着,心思却飘远了。
等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嬷嬷就管不着我了吧?
到时候,我定要在东宫种满我喜欢的花,还要偷偷养一窝毛茸茸的雪团似的兔子。
容钰他……应该会纵着我的吧?
他总是那样温和,对我尤其有耐心。
「小姐!小姐您有没有在听老奴说话?」嬷嬷提高了声调。
我回过神来,赧然一笑:「在听呢,嬷嬷您继续说。」
指尖那点微小的刺痛和那抹刺目的红,很快被我抛诸脑后。
不过是绣花时走神的小意外罢了。
我和容钰的婚期已定在三月后,樱花盛开的时节。
一切都很完美。
2
嫁衣最终完成的那一日,是个晴好的午后。
我仔细地将最后一片牡丹花瓣绣完,打了个精致的结,用小巧的银剪刀剪断丝线。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铺陈在绣架上的嫁衣,凤凰羽翼流光溢彩,几乎要活过来一般。
我轻轻抚过光滑的锦缎,心中充满了待嫁少女的憧憬和喜悦。
「嬷嬷,您看,总算……」我笑着转头,想与嬷嬷分享这份轻松。
却见嬷嬷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连平日最看重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小姐!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出事了!」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出什么事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依旧维持着镇定。
「殿下前几日离京去巡视河工,回来的路上……遇刺了!连人带马跌落悬崖,已经……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黑了一瞬,扶住绣架才稳住身子。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是那件刚刚完成的、华美却冰冷的嫁衣。
「悬崖……高吗?父皇……陛下可派人去寻了?」我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说是悬崖不高,陛下已经派了禁军和大内高手去找了,相爷也让府里的护卫去帮忙了……」嬷嬷抹着眼泪。
我低头,看着嫁衣上那只傲视苍穹的凤凰,羽翼上那点淡淡的、未能完全洗净的血色印记,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3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是在佛堂里度过的。
每日焚香诵经,祈求佛祖菩萨保佑容钰平安归来。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是清减了不少。
家中父母兄长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宽慰我,说陛下加派了人手,定能找到太子。
我面上镇定,心里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一个月后,消息终于传来——太子找到了!
据说是在悬崖下的河流下游被发现的,受了重伤,但性命无虞,正在被紧急送回京城。
我欣喜若狂,多日来的担忧和恐惧一扫而空。
也顾不得梳妆打扮,穿着在佛堂里祈福的一身素衣,便匆匆乘马车赶往皇宫。
我有皇上亲赐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和东宫。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太子寝殿外,却被侍卫长李河拦住了。
李河是个憨厚耿直的汉子,此刻却眼神闪烁,言辞闪烁:「姜……姜姑娘,您怎么来了?殿下他……他刚回来,里面血腥气重,怕是冲撞了您,您还是……改日再来看望吧?」
我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若是往常,李河断不会阻拦我。
「李大人,我是太子未来的妻子,他重伤归来,我岂能因区区血腥气便退缩?让我进去。」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河额上冒汗,搓着手,一脸为难,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4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我一眼就看到了半靠在床榻上的容钰。
他脸色苍白,消瘦了许多,额上缠着纱布,但确确实实是活生生的容钰。
我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然而,我的目光下一刻,便凝固在了他床边坐着的那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清丽姿色的姑娘,正端着一碗褐色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用汤匙喂到容钰唇边。
容钰顺从地低头喝药,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和与……依赖。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
那姑娘背对着我,并未察觉。
容钰却看到了我,他抬起头,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陌生而警惕,甚至带着一丝不悦。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东宫?」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清晰地透着一股疏离。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太子哥哥……他不认识我了?
我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世家贵女的风范,盈盈一礼,声音尽量平稳:「太子哥哥,我是姜淮月,你的未婚妻。」
我以为听到「未婚妻」三个字,他至少会有些许动容。
谁知,他脸色猛地一变,竟第一时间急切地转向那个喂药的姑娘,语气带着慌乱解释道:「阿樱,你莫要误会!我不知晓她,我根本不记得她,我心中唯有你一人!」
阿樱?
他唤她,如此亲昵。
那姑娘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黯然?
她生得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眼睛很大,像受惊的小鹿,带着几分山野的纯真气息。算不得绝色,却别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韵味。
她慌乱地站起身,把药碗塞到我手里,声音细弱:「原来……原来殿下竟有未婚妻的……我、我不知道……我先出去……」
她作势要走,却被容钰一把拉住了手腕。
容钰从我手中拿过药碗,看也未看,仰头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与方才那一勺一勺的耐心细致判若两人。
他对着那姑娘,语气是安抚的温柔:「阿樱,你不必走。」
然后,他转向我,脸上已没了表情,只有一种客套的疏远:「姜姑娘,孤跌落悬崖,幸得阿樱相救,才捡回一命。如今孤记忆全失,与阿樱两情相悦,她才是孤认定的妻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与你的婚约,孤已忘却。此事,就此作罢。」
5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座熟悉的宫殿的。
脚步有些虚浮,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李河守在外面,见我出来,脸色苍白如纸,想上前说什么,终究只是愧疚地低下了头。
「李大人,」我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要知道找到太子殿下的全部经过。」
李河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太子坠崖后,被河水冲至下游,被一户姓曲的民间郎中家所救。郎中的小女儿曲樱,上山采药时发现了重伤的太子,将他拖回草庐悉心照料。
太子醒来后,便失了记忆,不记得前尘往事。
曲樱天真烂漫,悉心照料,太子重伤脆弱之际,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感情。
禁军找到他们时,太子坚持要带曲樱一同回京,甚至一路上,饮食汤药,都非要曲樱亲手伺候才肯用。
我的心,随着李河的叙述,一点点沉入冰窖。
失忆。
救命之恩。
日久生情。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
原来,不是他负心。
是他忘了。
忘了我,忘了我们十六年的情分,忘了婚约。
可即便如此,心口的疼痛,却丝毫未减。
6
退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城。
我姜家,一时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
同情、嘲讽、幸灾乐祸……各种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父亲下朝回来,脸色铁青。
母亲抱着我垂泪,骂那太子忘恩负义,骂那曲樱不知廉耻。
兄长更是气得要去东宫理论,被我拦下了。
「哥哥,去了又能如何?」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是他亲口说,记忆全失,心属他人。我们姜家的女儿,难道要死缠烂打,让人看了笑话去吗?」
兄长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和不甘:「淮月,你就这么认了?」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认?
如何能认?
十六年的情愫,未来太子妃的尊荣,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可我更清楚,此刻的哭泣、吵闹、纠缠,都只会让姜家,让我自己,更加难堪。
「陛下召我明日入宫。」我轻声道。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
皇上看着跪在下方的我,又看看一旁同样跪着、神色坚定的太子,以及太子身边那个怯生生的曲樱,眉头紧锁。
「淮月,」皇上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歉意,「太子此番……实属意外。他与你的婚约,乃朕亲定,朕深知对你不住。只是他现在这般情形……你,有何想法?」
容钰抢先开口,语气坚决:「父皇,儿臣心意已决,此生非阿樱不娶!请父皇成全!」
曲樱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像风中落叶。
我抬起头,目光掠过容钰陌生的脸,落在皇上为难的面上。
然后,我缓缓地,极其标准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触地。
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陛下,太子殿下既已觅得真心之人,臣女不敢强求。一切,但凭陛下与殿下做主。」
「如太子殿下所愿。」
7
回到姜府,我屏退了所有下人。
独自一人,站在闺阁中。
那件绣了整整一年,曾承载我无数憧憬的嫁衣,静静地铺在榻上。
凤凰依旧华美,牡丹依旧绚烂。
只是,再也等不到它穿在我身上的那一天了。
我端起烛台,走到院中那片空旷的石板地上。
然后将烛火,凑近了嫁衣的衣角。
上好的云锦极易燃烧,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迅速吞噬着金线银线,宝石在火光中发出噼啪的脆响。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我平静无波的脸。
嬷嬷和丫鬟们闻讯赶来,惊呼着想要扑救,被我抬手阻止。
「让它烧。」
我看着那只浴火的凤凰,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就像我过去十六年,那个名为「姜淮月」的、完美无缺的壳子。
火焰熄灭,只余一地漆黑的灰烬,和几颗烧得变形的残珠。
我转身,对目瞪口呆的嬷嬷轻声道:「收拾了吧。」
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三日未出。
没有人知道我在里面做什么。
是哭泣,是颓废,还是别的什么。
三日后,我推开门。
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冷静。
「嬷嬷,把我书房里那些讲山川地理、经济民生的书,都找出来。」
8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绣花弹琴、等待婚期的未来太子妃。
我开始像男子一样,大量阅读各类书籍。
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史书、兵法、农政、水利、甚至算术工巧。
父亲和兄长起初讶异,但见我态度坚决,且所言渐渐能切中时弊,便也由着我,甚至偶尔会与我讨论朝中事务。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知识。
我将自己从儿女情长的悲伤中拔出来,投入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世界。
京城里,关于我的议论渐渐变了风向。
从同情我被退婚,到赞叹我豁达坚强,甚至开始有人称赞姜家女儿「有林下之风」,气度不凡。
这些,我都不甚在意。
一日,父亲下朝归来,面带忧色。
我问起,才知是南方某州府因连日大雨,河道淤塞,恐有涝灾之患,朝廷在治水方案和赈灾款项上争执不休。
我沉吟片刻,回到书房,凭着平日所览群书和与父兄讨论所得,写下几条关于疏浚河道、以工代赈的建议,虽显稚嫩,却条理清晰。
我将纸条匿名让丫鬟递给兄长。
兄长看后,大为惊讶,在朝堂上提出,竟得了陛下赞许,部分被采纳。
兄长回来问我,我只笑道:「偶尔在杂书上看到的,胡乱写的,哥哥觉得有用就好。」
兄长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淮月,你若是男子,必为国之栋梁。」
我但笑不语。
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
我姜淮月,未必不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9
宫中举办赏花宴。
我知道,必然会遇到容钰,和那个曲樱。
果然,太子携曲樱出席。
曲樱穿着一身崭新的宫装,颜色娇嫩,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小家子气和局促。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容钰身边,接受着命妇贵女们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容钰对她呵护备至,眼神温柔。
见到我,容钰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讶异于我的平静和……不同。
我今日只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髻简单,却气质沉静,从容不迫。
曲樱看到我,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容钰身边靠了靠。
容钰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在给她勇气。
有与我不和的贵女,故意扬声笑道:「曲姑娘真是好福气,能得太子殿下如此倾心。只是不知,曲姑娘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可会品鉴诗词?」
曲樱顿时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
她一个乡野郎中家的女儿,哪里懂这些。
容钰脸色微沉,正要开口维护。
我却先一步,淡淡一笑,接过话头:「诗词歌赋,不过是怡情小道。治国安邦,方是正经学问。曲姑娘于太子有救命之恩,此乃大德,又何必以寻常闺阁标准苛求?」
我语气平和,既解了曲樱的围,不着痕迹地抬高了「救命之恩」,又暗指那些贵女只知风花雪月,格局太小。
一番话,说得那挑衅的贵女哑口无言,周围几位夫人也暗自点头。
容钰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曲樱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目光掠过满园姹紫嫣红,心中一片清明。
这方天地,原来并非只有争风吃醋这一种活法。
10
我并未满足于仅在家中阅览群书。
我向父亲提出,想查看一些地方志、历年漕运记录乃至边境奏报的副本。
父亲深深看了我一眼,终究是答应了,只是嘱咐我务必谨慎。
通过这些枯燥的卷宗,我看到了一个与锦绣京城截然不同的王朝。
看到了土地兼并下的民生艰难,看到了漕运弊端背后的吏治腐败,也看到了边境之外虎视眈眈的强敌。
我的视野,不再局限于姜府的高墙,也不再是东宫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一日,我女扮男装,带着心腹丫鬟,悄悄去了西市一家颇负盛名的茶楼。
那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处。
我坐在角落,要了一壶清茶,听着周围茶客的高谈阔论。
从市井物价,到边关传闻,甚至还有一些对朝政的私下议论。
虽不乏夸大和偏颇,却也能窥见几分真实的民情。
就在我凝神静听时,旁边一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北方边境的局势。
其中一个青衫书生,言辞犀利,对边防布置、军需供应分析得头头是道,见解颇为独到,引得我侧目。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
他见我虽作男装打扮,却眉目清丽,气度不凡,微微一愣,随即坦然一笑,举了举手中的茶杯。
我亦颔首回礼。
心中暗忖,此人倒是个有见识的。
或许,这京城之外,天地之间,还有许多像他这样,有才学有抱负,却可能因出身或其他原因,未能崭露头角之人。
而我姜淮月,未来的路,或许不该只困于这深深庭院。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我心中萌芽。
我要用我的方式,看看这天下,也让这天下,看看我姜淮月。
11
我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
不再关心东宫的消息,也不再理会京中的流言蜚语。
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阅读、思考和与父兄探讨时政之中。
父亲的书房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卷宗,如今在我眼中变成了洞察世事的窗口。
我甚至开始尝试将自己的见解写成策论,匿名请兄长转交给他信得过的清流官员。
起初只是些零散的建议,关于漕运弊端的改良,关于如何更有效地赈济灾民。
渐渐地,我的思考变得更加系统深入。
一次,朝中为如何应对北方边境的部族骚扰争论不休。
主战派与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我查阅了大量地理志和历年战报,结合茶楼听来的边民口述,写了一篇关于“屯田实边、以守代攻”的策论。
文章分析了主动出击的补给困难和边境地形利弊,提出巩固现有防线、发展边境经济、分化拉拢弱小部族的策略。
兄长看完后,沉默良久,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淮月,若此文传出,必在朝野引起震动。你可知其中风险?”
我平静地回望他:“兄长,文章无名无姓,只论事,不涉人。若能于国有利,风险何惧?”
那篇策论最终通过隐秘的渠道,呈到了御前。
据说皇上阅后,沉吟许久,在第二次朝会时,采纳了其中部分建议,并赞赏有加。
满朝文武都在猜测是哪位高人所作,却无人想到深闺中的我。
一种隐秘的成就感,在我心中滋生。
这比得到一件华服珠宝,更让我感到充实和愉悦。
12
平静的日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宴打破。
皇后娘娘生辰,特邀京中命妇贵女入宫庆贺。
我知道,这场合避不开容钰和曲樱。
果然,在御花园中,我们迎面遇上。
曲樱穿着一身过于华丽的宫装,珠翠环绕,却显得有些拘谨和不自在。
容钰走在她身侧,依旧小心呵护。
看到我,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今日只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发间一支简单的玉簪,素净得与满园繁华格格不入。
容钰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曲樱则下意识地攥紧了容钰的衣袖,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自卑?
我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疏离而客气:“见过太子殿下,曲姑娘。”
容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姜姑娘……免礼。”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恰在此时,几位宗室王妃过来,笑着与我打招呼,言语间颇为熟稔,讨论起近日京中流行的花样子和养生茶方。
我从容应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引得王妃们连连称赞。
相比之下,被冷落在一旁的曲樱更显局促。
她试图融入,却因不懂贵族间的礼仪和话题而频频出错,闹了些笑话。
容钰眉头微蹙,看着游刃有余的我,又看看身边窘迫的曲樱,眼神复杂难辨。
我无意欣赏他们的窘境,寻了个借口,便与王妃们一同离开了。
转身的刹那,我能感受到背后那道深沉的目光。
心中无波无澜。
曾经需要他认可的我,早已不在原地。
13
宫宴后不久,边境传来急报。
北方几个部落联合南下骚扰,规模远超以往,边关一座重要军镇被围,情势危急。
朝堂之上,主战之声高昂,却苦于粮草转运艰难,将领人选也争执不下。
皇上忧心忡忡,旧疾复发,竟一病不起。
朝政暂由太子容钰监国。
然而,容钰虽仁厚,于军国大事上却显经验不足,面对复杂局面,决策屡屡失当。
加之他与曲樱之事,已让部分老臣心生不满,政令推行受阻。
一时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父亲下朝归来,满面愁容,在家中书房长吁短叹。
我默默煮了参茶送去,听到他与幕僚的议论,心中焦急。
我知道,那篇关于边境的策论,此刻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
但如何能让太子采纳?
犹豫再三,我让兄长设法,将一份更详尽、针对当前局势的补充方略,匿名递到了东宫属官手中。
方略中,我详细分析了敌我态势,提出了“稳住防线、扰敌后方、急调近处精兵驰援”的策略,甚至具体到了粮草调配的路线和人选建议。
据说,容钰看到后,如获至宝,连夜召集心腹商议。
虽然并未完全照搬,但核心思路被采纳,迅速扭转了边境的被动局面。
危机暂时解除。
容钰在朝堂上松了口气,却对献策之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他下令彻查,却一无所获。
只有兄长回来告诉我,太子殿下对着那几张薄纸,喃喃自语:“此人经纬之才,若能为孤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我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太子妃。
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俯瞰江山的盟友。
可惜,他弄丢了。
14
边境危机虽解,但皇上病重,太子威望不足,朝中暗流涌动。
几位年长且有野心的王爷,开始蠢蠢欲动。
一场针对太子之位的阴谋,在暗处悄然酝酿。
他们勾结朝臣,散布太子“德不配位”、“沉迷女色”的流言,甚至开始罗织罪名,意图动摇国本。
容钰腹背受敌,焦头烂额。
曲樱不仅无法给他任何帮助,反而因其出身和言行,屡屡成为政敌攻击太子的借口。
一天深夜,兄长匆忙来找我,面色凝重。
“淮月,出事了。有人弹劾太子勾结外邦,图谋不轨,证据看似确凿!父亲让我问你,当初你看的那些卷宗里,可有关于北方各部族与朝中某些人往来的蛛丝马迹?”
我心头一凛,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迅速翻找出曾经看过的几份看似不起眼的边境贸易记录和驿馆往来文书。
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缜密的分析,我将其中几处矛盾和时间点的蹊跷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推测——真正与外部势力有勾结的,恐怕是那几位王爷中的一位,他们欲嫁祸太子!
我将我的发现和推测连夜写成密信,由兄长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直呈御前。
皇上虽在病中,但帝王心术犹在。
他不动声色,暗中派人按我提供的线索调查。
果然,很快便查清了真相,揪出了幕后主使的王爷及其党羽。
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危机,被消弭于无形。
皇上病榻前,容钰跪地请罪。
老皇帝看着自己这个差点被废的儿子,叹了口气,目光却望向殿外深沉的夜色。
“钰儿,你可知此次是谁救了你,救了这江山社稷?”
容钰茫然抬头。
皇帝没有明说,只是意味深长地道:“有些人,看似远离朝堂,却心系天下。你失去的,或许比你想象的更多。”
容钰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15
经此一役,皇上虽然病体未见大好,却强撑着整顿朝纲,处置了叛逆的王爷。
我的功劳,被皇上以隐秘的方式赏赐了下来——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几本失传已久的孤本典籍,和一道允许我以“特例”身份,阅览皇家部分非机密藏书的手谕。
这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和莫大的荣耀。
我知道,我的路,从此不同了。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受邀参加一场由几位德高望重大儒主持的清谈会。
与会者皆是京中有才学的士子,甚至还有一些低调的官员。
我依然作男装打扮,但身份已半公开。
就着近日的水利议题,我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提出的几个观点新颖独到,令在场众人刮目相看。
清谈会结束,我走出庭院,迎面看到一人站在一树繁花下。
是容钰。
他清瘦了许多,眉宇间添了沉稳,也带了倦色。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悔恨,有欣赏,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淮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太子殿下有何指教?”
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地说道:“孤……我都知道了。边境献策,肃清朝纲……都是你。谢谢你。”
我微微颔首:“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
他看着我云淡风轻的样子,眼中痛色更浓:“淮月,过去是孤……是我对不起你。我……”
“殿下,”我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逾越的距离,“往事已矣,不必再提。殿下如今肩负江山社稷,当以国事为重。”
他看着我,仿佛想从我眼中找到一丝过去的眷恋,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深邃。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朝他礼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春风拂过,吹起我素雅的衣袂。
前方,是更广阔的天空。
我不再是等待凤冠霞帔的姜淮月。
我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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