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它多事,倒不是因为关外的后金又在闹腾,也不是因为哪个地方又闹了灾荒。
天启六年,是个多事之秋。
说它多事,倒不是因为关外的后金又在闹腾,也不是因为哪个地方又闹了灾荒。
对于京城里的老百姓而言,只要皇城根下还算安稳,日子就能凑合着过。
这一年,端午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粽叶和艾草的混合香气,给这座古老的都城平添了几分慵懒的节后气息。
陆远,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正走在南城的石板路上。
他今天的心情不错,飞鱼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精神,腰间的绣春刀也擦拭得锃亮。
身为天子亲军,锦衣卫三个字,在京城里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走到哪儿都能引来或敬或畏的目光。
但陆远心里清楚,这身皮囊之下,早已不是太祖爷那会儿的赫赫荣光了。
如今的锦衣卫,更像是魏忠贤魏公公的家丁。
想到魏忠贤,陆远嘴里泛起一丝苦涩。
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把整个大明朝堂搅得乌烟瘴气,东林党那帮读书人被他整得死去活来。
陆远虽然只是个武官,但也分得清忠奸善恶,只是他更明白一个道理:在这样的世道里,要想活下去,就得把自己的想法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他今天不当值,巡街只是个习惯。
他盘算着,下午得去一趟西南角的王恭厂,找张师傅聊聊天。
张师傅是个妙人,王恭厂里的老工匠,一把年纪,手艺却好得没话说。
陆远年少时跟着他学过一阵子火器和机巧之术,虽算不上徒弟,却有着一份忘年之交的情分。
前阵子,陆远嫌自己的佩刀护手不够趁手,张师傅便拍着胸脯让他把刀留下,说要给他改个独一无二的。
算算日子,也该好了。
街市上人来人往,几个小贩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我家那口子起夜,又听见地底下有‘嗡嗡’的响声,跟拉大锯似的。”
“可不是嘛!前两天火神庙的蜡烛,好端端的就灭了,火苗子都变绿了,邪乎得很!”
陆凡听着,眉头微皱。
这些日子,京城里的怪谈异闻确实不少,人心惶惶的。
他虽不信鬼神,但身为锦衣卫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反常的背后,或许正酝酿着什么。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了几天前。
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他去王恭厂看望张师傅。
老人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陆小子,你听我说,”张师傅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提防着什么,“厂里最近不对劲。”
“怎么了,师傅?”
“上面催得紧,要赶制一批红夷大炮,说是要送去关外给袁督师。
可这帮天杀的监工太监,为了省事,把刚铸好的炮管和成堆的火药都堆在一个库里!”
老人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这几天天干物燥,袍子上都能擦出火星子,几万斤火药就那么露天放着,这不是抱着火药桶睡觉吗?我跟掌厂的刘公公提了两次,你猜他怎么说?”
陆远没说话,他能猜到。
“他说我老糊涂了,杞人忧天!”
张师傅一拳砸在旁边的石磨上,“这帮阉竖,只想着怎么往自己兜里捞钱,哪管底下人的死活!这厂子,迟早要出大事!”
说完,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皮纸,塞进陆远手里。
“这是厂里库房的草图,我凭记忆画的,哪个库放了多少火药,哪个地方堆了新炮,都标着。
你收好,以防……以防万一。”
陆远握着那张尚有余温的草图,心中一沉。
他知道,张师傅这是在交代后事。
他想劝慰几句,却发现任何话语在老人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没想到,这“万一”,来得这么快。
上午九时,巳时。
太阳正悬在东边的天上,光线明亮而不刺眼,是一天中最好的光景。
陆远正走到宣武门附近,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沉闷,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从遥远的天边滚来,如同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正在发出不耐烦的咆哮。
他猛地抬头。
只见东北方向的天空中,一道极其诡异的光芒一闪而过,像是一道凝固的闪电,又像是一条燃烧的巨龙,拖着长长的尾焰,直扑京城西南角而去。
那是什么?
陆远脑子里一片空白,锦衣卫的训练让他本能地感到了极度的危险。
他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躲避。
但,来不及了。
就在那道“飙光”消失的瞬间,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脚下的石板路如同波浪般起伏,两侧的房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街上的行人惊慌失措,尖叫着,哭喊着,乱作一团。
紧接着,一声巨响。
那不是任何陆远听过的声音。
不是打雷,不是炮鸣,更不是山崩。
那是天崩地裂的声音,是整个世界被撕成碎片的声音。
“轰——!!!!!”
巨大的声浪仿佛一堵无形的墙,狠狠地拍在陆远身上。
他只觉得胸口一闷,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墙上。
五脏六腑仿佛错了位,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性地失去了听觉。
世界,瞬间陷入了黑暗。
这不是比喻,是真的黑暗。
天空被遮蔽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舞的黑土、木屑、碎石、瓦片。
紧接着,这些东西混杂着一些更加可怕的物件,如下雨般从空中坠落。
陆远挣扎着从瓦砾堆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视野渐渐清晰。
然后,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远处,京城的西南角,也就是王恭厂的方向,一朵巨大无比的、形如灵芝的黑色蘑菇云,正缓缓升腾,直冲云霄,仿佛要将天空捅出一个窟窿。
人间,已成地狱。
陆远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拔出绣春刀,踉踉跄跄地朝着王恭厂的方向冲去。
作为一名锦衣卫,他的职责就是勘察现场,维持秩序。
但此刻,驱动他的,是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
张师傅!
沿途的景象,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锦衣卫都感到阵阵反胃。
曾经繁华的街道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
房屋被夷为平地,断壁残垣上挂着破碎的布条和不知名的血肉。
最诡异的,是街道上的尸体。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几乎所有死者都全身赤裸,寸丝不挂。
他们的衣物、鞋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剥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诡异的场景,给这片人间地狱,又蒙上了一层超自然的恐怖色彩。
陆远亲眼看到,一块巨大的青石从天而降,“砰”的一声砸在不远处,激起漫天烟尘。
他定睛一看,那竟是石驸马街口的一座石狮子!重达五千斤的镇宅神兽,此刻却像个孩童的玩具一样,被轻易地抛到了几里之外的宣武门外。
他内心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紫禁城,同样经历了一场浩劫。
乾清宫内,天启皇帝朱由校正端着一碗燕窝粥,和身边的小太监讨论着一个新做的木人关节该如何改良。
突然,整座宫殿猛地一晃,桌上的碗碟“哗啦啦”掉了一地。
“地震了!护驾!护驾!”太监们发出尖锐的嘶喊。
朱由校吓得脸色惨白,扔下木工活,拔腿就往更坚固的交泰殿跑。
他刚冲出殿门,头顶上一片琉璃瓦便呼啸着砸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名贴身侍卫想也没想,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瓦片砸中了天灵盖,当场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皇帝躲过一劫,惊魂未定地跑进交泰殿。
殿内,他刚满周岁的儿子,未来的太子朱慈炅,在襁褓中被这天崩地裂的巨响吓得哇哇大哭,小脸憋得青紫。
这场惊吓,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为这位帝国唯一继承人日后的夭折,埋下了致命的伏笔。
朱由校瘫坐在龙椅上,望着窗外那朵黑色的蘑菇云,喃喃自语:“天谴……这是天谴啊……”
陆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到王恭厂的。
或许,根本就没有“冲到”这一说,因为王恭厂已经不存在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冒着缕缕青烟的大坑,仿佛大地张开了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周围的土地被烧得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硝石和血肉混合的焦臭味。
没有房屋,没有器械,更没有活人。
“师傅!张师傅!”
陆远嘶吼着,声音沙哑。
他像个疯子一样,不顾脚下滚烫的焦土,冲进废墟之中。
他想找到任何一丝线索,任何一点张师傅还活着的迹象。
然而,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在一片烧焦的瓦砾下,发现了一点熟悉的痕迹。
那是一块被炸得只剩下小半的机床底座,张师傅平日里最喜欢在那儿打磨零件。
陆远疯狂地用手刨开滚烫的碎石,指甲翻卷,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最终,他在一片黑灰中,找到了一角被烧焦的皮纸。
是那张草图。
上面熟悉的字迹已经被火焰燎得模糊不清,但陆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紧紧地攥着这半张残图,仿佛攥着张师傅最后的遗言。
悲痛、愤怒、悔恨……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最后,化为一股冰冷的决心。
他要查明真相。
不为朝廷,不为皇上,只为这位可敬的老人,为这两万多无辜的冤魂。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外围传来。
救援的兵丁和百姓中,有人发出惊呼:“活人!这里还有个活人!”
陆远立刻赶了过去。
只见在一个倒塌的墙角下,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的工匠被人拖了出来。
他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里不断重复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陆远凑近一听,那人念叨的是:“地龙……地龙翻身了……天火……是天火降下来了……”
“他叫吴二,是厂里的杂工。”旁边一个幸存的兵丁认出了他。
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目击者。
陆远心里一动,正要上前询问,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锦衣卫办案,所有人等,速速退开!”
来人一身猩红的飞鱼服,面容阴鸷,眼神如鹰,正是魏忠贤的干儿子、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
他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这片惨烈的废墟,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和狠厉。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很快就落在了冷静得有些异常的陆远身上
“陆远?”许显纯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儿?”
“卑职家住附近,事发时正在巡街。”陆远不卑不亢地回答。
许显纯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陆远与那幸存工匠吴二的距离,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他一挥手,几名校尉立刻上前,将整个废墟核心区域团团围住,封锁了一切。
“九千岁有令,此事关乎国体,定性为‘天变’,由我锦衣卫全权接手调查。
任何人不得擅自勘察,不得私下议论,违令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许显纯的声音冰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走到陆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却缓和下来:“陆千户,你经验丰富,又熟悉此地,是个难得的人才。
随我来,魏公公要亲自见你。”
夜幕降临,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冷冷地注视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
陆远被带到了皇城之上。
他站在冰冷的城砖上,俯瞰着脚下。
昔日繁华的京城,此刻像是被恶鬼啃噬过一般,留下了一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是百姓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灯笼,微弱而绝望。
他摊开手心,那半张烧焦的图纸,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知道,许显纯和魏忠贤找上他,绝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难得的人才”。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干的、听话的、最好还能当替罪羊的调查者。
这不仅仅是一场天灾。
在那声撕裂天地的巨响背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人祸,和更加肮脏的政治漩涡。
他的调查,将是一场在刀尖上的舞蹈,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这不仅是为了查明真相,更是一场生死之战。
陆远抬起头,望向紫禁城深处那片沉沉的黑暗,握紧了拳头。
2调查开始了。
从一开始,陆远就知道,这绝不是一场对真相的探寻,而是一场政治角力。
他要找的,不是事实,而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说法”。
第一个说法,由许显纯同志率先提出,简单、粗暴,且非常有效。
火药自爆说
这个理论的好处在于,责任人非常明确:王恭厂里那帮已经死得连渣都不剩的工匠。
理由也很充分:操作不当,管理疏忽。
你看,人死了,不用追究了;原因找到了,是意外。
对上,可以跟皇帝交代;对下,可以安抚百姓情绪。
完美。
为了让这个“完美”的结论更加无懈可击,许显纯甚至找来了唯一的幸存者吴二。
经过锦衣卫诏狱的“热情招待”,精神本就崩溃的吴二,给出了一份详尽的口供,字字泣血地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火盆,引燃了火药,才酿成大祸。
案卷做得天衣无缝,就等着陆远签字画押,然后上报司礼监,这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就算了结了。
但是,陆远拒绝了。
在一次内部的案情研讨会上,当着许显纯和一众锦衣卫大小头目的面,陆远拿出了几块用油布包着的黑色块状物。
“许指挥使,各位同僚,”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是卑职从爆炸废墟边缘地带找到的火药残块。
经过查验,这些火药受潮严重,结成了硬块。
别说一个火盆,就是把一根点着的火把扔进去,顶多也就是冒一阵黑烟,绝不可能引发如此规模的爆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更何况,单纯的黑火药爆炸,威力是向外扩散的。
它能炸塌房屋,却绝无可能把五千斤的石狮子当石子儿一样扔出几里地,更不可能把人的衣服剥得一干二净。”
许显纯的脸,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没有反驳陆远的专业分析,因为那没有意义。
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陆远,一字一句地说道:“陆千户,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魏公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真相。”
一句话,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陆远沉默了。
他知道,再争下去,下一个被“热情招待”的,可能就是自己。
第一条路,被堵死了。
陆远只能去走第二条路。
既然人力解释不通,那就往天意上靠。
他开始着手调查爆炸前的各种异闻。
很快,他把目标锁定在了钦天监。
钦天监,说白了就是明朝的国家气象局兼天文台,负责观察天象,推算历法。
如果真有什么大地震,这里不可能没有记录。
然而,当陆远登门拜访时,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却对他爱答不理,问什么都是一句话:“并无异象,一切如常。”
这当然是鬼话。
陆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魏忠贤权势滔天,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老天爷发怒了?那不等于指着魏公公的鼻子骂他祸国殃民吗?
就在陆远准备无功而返时,一个在院里扫地的老吏悄悄凑了过来,趁着没人注意,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陆远不动声色地离开钦天监,到僻静处展开纸团,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巳时初刻,浑仪微动,如筛糠。”
地震,确实发生过。
虽然不大,但足以成为一个引子。
而这个引子,很快就被另一拨人抓住了。
东林党人,这帮被魏忠贤压得快喘不过气的读书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立刻抓住“地发怒,天示警”这个点大做文章,一道道奏折雪片般地飞向紫禁城,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核心思想只有一个:
皇上啊,您看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都是因为您身边有魏忠这样的奸佞小人,搞得朝政败坏,天怒人怨,再不除掉他,大明就要完啦!
一时间,朝堂之上,唾沫横飞,风声鹤唳。
魏忠贤虽然气得牙痒痒,但面对“天谴”这个大帽子,也不敢太过嚣张。
朝堂的斗争,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陆远,则像一个风暴眼中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东林党人要的也不是真相,他们要的,是扳倒魏忠贤的武器。
而他,需要继续寻找自己的答案。
在重新勘察那个中心大坑时,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深坑的底部,他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熔融石块。
这些石块非金非石,表面覆盖着一层奇异的金属光泽,入手极沉,显然不是凡物。
京城里,能解答这个问题的,或许只有一个人。
利玛窦的后继者,西洋传教士,汤若望。
在城南的天主教堂,陆远见到了这位高鼻深目的“西夷”。
与大明官员的虚伪客套不同,汤若望显得直接而坦诚。
他对陆远的来意似乎并不意外。
看过那些奇异的石块后,汤若望沉思了许久,然后用一口略显生硬的汉话,说出了一个让陆远匪夷所思的词:
“天外飞石。”
他解释道,在遥远的星空之中,漂浮着无数这样的石块。
当它们闯入我们这片天地时,会与空气剧烈摩擦,燃烧发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流星”。
如果这块石头足够大,没烧完就掉到地上,就会造成巨大的破坏。
“这种撞击,”汤若望用手比划着,“会产生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我们称之为‘冲击波’。
它的速度极快,快到可以在一瞬间撕碎人身上的衣物,却不伤及皮肉。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死者皆是赤裸的。”
陆远的心头,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天外飞石……冲击波……
一个超越了这个时代认知的大胆假设,在他脑中缓缓成形。
夜深了。
陆远的密室里,灯火通明
地上,铺着那张从废墟里捡回来的、只剩下半截的王恭厂草图。
桌上,放着钦天监老吏给的字条,汤若望关于“天外飞石”的草图,以及那几块奇异的熔融石。
所有的线索,像一盘散乱的棋子,摆在他的面前。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棋子,一步步地,复原成一盘完整的棋局。
他开始推演。
首先,单纯的火药自爆,可以排除。
威力、现象,都对不上。
其次,单纯的地震,也不可能。
区区“浑仪微动”,连震塌几间民房都费劲,更别说造成如此惨烈的破坏。
那么,是汤若望说的“天外飞石”?这个说法最能解释“死者赤裸”和“石狮飞天”的诡异现象。
但是,史书上对陨石撞击多有记载,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陨石坑。
王恭厂那个坑虽大,却更像是爆炸形成的,而且现场也没有找到巨大的“天外飞石”本体。
一条条线索,似乎都是独立的,互相矛盾。
陆远盯着桌上的所有物证,脑子里飞速旋转。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师傅那张草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注上——“地井,常有异味”。
地井……异味……
他想起了街头巷尾关于“地底怪声”的传闻。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
如果,不是其中一个原因呢?
如果……是所有的原因,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地点,撞到了一起呢?
陆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拿起毛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画,一个惊世骇俗的灾难链条,逐渐清晰:
第一步:天启六年五月初六,北京城下发生了一场轻微的地震。
这场地震,撕开了地表的某些裂缝。
第二步:地底深处积存已久的“地气”(也就是汤若望提到过的,西方人发现的某种可燃气体),从裂缝中大量喷涌而出,在王恭厂上空与空气混合,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炸药包”。
第三步:就在此时,一颗不大不小的“天外飞石”,恰好如同一颗火星,坠入了这片区域。
它的高温,瞬间引爆了空中的混合气体!
这,就是第一次爆炸。
它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冲击波,解释了所有诡异的现象:剥离衣物、抛飞重物、形成蘑菇云。
第四步:而这次爆炸毁天灭地的能量,又瞬间引爆了地面上管理混乱、堆积如山的王-恭厂火药库!
这,就是第二次爆炸。
它加剧了破坏,造成了那个巨大的深坑,让整个事件的威力倍增。
地震、天然气、陨石、火药。
四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共同导演了这场“古今未有之变”。
这就是真相!
陆远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拼凑出了这幅恐怖的拼图,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寒意。
这个真相,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匪夷所思。
说出去,谁会信?在朝堂上,它没有任何价值,既不能安抚人心,也不能成为政治斗争的武器。
它只是一个冰冷的、毫无用处的……事实
而就在陆远接近真相的同时,危险,也悄然逼近。
许显纯不是傻子。
他发现陆远并没有按照他划定的路线走,反而东奔西跑,又是查钦天监,又是见西洋人,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不安。
一个不听话的工具,留着就是祸害。
几天后,一队锦衣卫校尉冲入了陆远的府邸。
“奉指挥使大人令,锦衣卫千户陆远,勾结东林党,妄议朝政,散布妖言,意图不轨!拿下,送入诏狱!”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陆远的手脚。
诏狱,是所有大明官员的噩梦。
在这里,没有律法,只有刑具。
许显纯亲自审问了他。
“陆远,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许显纯把那份早已拟好的“意外事故”结案陈词扔在陆远面前,“签了它,你还是锦衣卫千户。
不签,这里的十八般武艺,你可以挨个尝一遍。”
陆远看着他,吐出一口血沫,笑了。
“许大人,我查的是真相。
你怕的,又是什么呢?”
酷刑,开始了。
老虎凳、辣椒水、站重枷……所有能想象到的折磨,陆远都经历了一遍。
他被打得体无完肤,数次昏死过去,但每一次醒来,他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字:
“不。”
他知道,他不能签。
签了,他就成了魏忠贤的走狗,张师傅和那两万冤魂,就真的白死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想到了最后一条路。
一条,通往天启皇帝木工房的路。
他利用在狱中仅存的一点旧关系,冒死将一封信送了出去。
这封信里,没有提什么陨石、地气,那些惊世骇俗的东西,皇帝听不懂,也不会信。
他写的,是一份精心设计的奏折。
奏折里,他首先承认,此次大爆炸,确是“天谴”,是上天对朝廷的警示。
这一点,完美迎合了天启皇帝极度迷信“天人感应”的心理。
接着,他话锋一转,指出“天谴”的直接原因,是王恭厂掌厂太监及其下属平日里贪赃枉法,克扣工食,以次充好,导致厂内管理混乱,人心涣散,这才触怒了上天,降下神罚。
这一招,极其阴险,也极其高明。
它把矛头,从魏忠贤本人,精准地转移到了他手下的一个具体人物身上。
天启皇帝或许不在乎党争,但他对自己家奴的贪腐向来深恶痛绝。
查抄一个太监,既能给上天一个交代,又能充实自己的小金库,何乐而不为?
这封奏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绕过了魏忠贤坚实的铠甲,直接刺向了他的软肋。
天启皇帝朱由校,收到了这份来自诏狱的密奏。
他是在他的木工房里读这封信的。
当时,他正为一个新做的机关鸟如何才能飞得更高而烦恼。
看完奏折,他把手里的工具“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好大的狗胆!朕的家奴,竟敢如此贪墨!”
恰在此时,宫中又传来消息:皇家道观朝天宫,无故起火,一夜之间烧成了白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
朱由校彻底慌了。
他真的相信,这是老天爷在对他发出最后的警告。
如果再不有所表示,下一次,被雷劈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他立刻下了一道“罪己诏”,向天下承认自己的过失。
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
彻查王恭厂掌厂太监李永贞等人,所有贪墨所得,一律抄没!
魏忠贤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的心腹干将就已经成了阶下囚。
他虽然保住了自己,却也元气大伤。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这一系列操作,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在“天意”面前,他这个九千岁,似乎也并非坚不可摧。
风暴的中心,陆远,被悄无声息地从诏狱中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一场惊天大案,就以这样一种方式,看似尘埃落定了。
阉党的嚣张气焰,暂时收敛了许多。
东林党人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京城的老百姓,也得到了一个官方的说法和朝廷拨下的一万两赈灾黄金。
皆大欢喜。
只有陆远自己明白,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真正的真相,被永远地掩埋了。
魏忠贤的根基,没有丝毫动摇。
这个王朝的腐朽,已经深入骨髓,不是杀一两个太监就能解决的。
他对这个王朝,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数月后,京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仿佛那场末日般的灾难从未发生过。
一个黄昏,陆远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王恭厂的废墟前。
大坑已经被填平,上面盖起了一些简陋的窝棚,住着无家可归的灾民。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壶,将酒液缓缓洒在地上,祭奠那位耿直的老人,和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真相。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紫禁城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给那片金色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血色。
那里的权力斗争,依旧在上演,只不过换了一批演员,换了一个剧本。
他忽然明白了。
天启六年的那声巨响,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
它只是一声丧钟。
一声,为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提前敲响的、响彻历史的丧钟。
十八年后,当闯王李自成的军队兵临城下,当崇祯皇帝在煤山的歪脖子树上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不知他是否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天崩地裂的上午。
陆远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他将带着这个秘密,继续行走在这风雨飘摇的末世之中,直到终点。
来源:史飞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