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69年的冬天,记忆已经像被冻住的窗花,只剩下一些尖锐的碎片。
1969年的冬天,记忆已经像被冻住的窗花,只剩下一些尖锐的碎片。
碎片里,总有我父亲的背影。
宽阔,沉默,像我们家院子里那堵老墙。
那天,天还没亮透,院子里就站满了人。
不是串门的邻居,而是一些穿着一样颜色衣服,表情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陌生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很硬,砸在清晨的冷空气里,邦邦作响。
我躲在门后,攥着我娘的衣角,偷偷往外看。
我爹就站在院子中央。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背挺得笔直。
他没看那些人,也没看我娘和我。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白杨树苗,根部裹着湿润的泥土。
一个陌生人念着一张纸,纸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那些词从他嘴里蹦出来,就变得很吓人。
“下放”、“农场”、“改造”。
我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我娘握着我的手,在抖。
念完纸,那人问我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爹沉默了很久,久到院子里的空气都快凝固了。
然后,他弯下腰,拿起院角的铁锹,在院子西侧,挖了一个坑。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他把那棵白杨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一下一下,把土填回去,踩实。
冬天的土地硬得像石头,他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终于回头,看了我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深,像村口那口老井,我看不懂里面有什么。
他对我说,声音有些沙哑:“小远,记着爹的话。”
我点点头。
“从明天起,每天中午,太阳最高的时候,你来看这棵树。”
他又说。
“看它的影子。”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棵光秃秃的小树苗。
一根小棍子,能有什么影子?
“看它的影子,干啥?”我忍不住问。
我爹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像一个没能成形的微笑。
他说:“你看着,就知道了。”
说完,他拎起一个早就收拾好的旧帆布包,跟着那些人,走出了院门。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然后是落锁的声音。
“哐当。”
一声,把我们家和外面的世界,隔成了两半。
我娘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哭声。
我没哭。
我只是跑到那棵小树苗跟前,盯着它看。
光秃秃的树干,在灰白色的天光下,投下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
这就是我爹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看它的影子。
我爹走了以后,家就变了。
变得特别安静,也特别冷清。
以前总来串门的叔叔阿姨,现在都绕着我们家走。
偶尔在巷子里碰上,他们也只是匆匆点个头,眼神躲躲闪闪,好像我们家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娘的话,也变得很少。
她白天去生产队上工,晚上回来就坐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一坐就是半宿。
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一动不动。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她轻轻的叹气声。
我成了村里孩子王欺负的对象。
他们朝我扔石子,骂我是“小改造犯”。
我跟他们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我娘也不骂我。
她只是拿热毛巾给我敷脸,一边敷,一边掉眼泪。
她说:“小远,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不惹事。”
我憋着一肚子火,说不出话。
但我记得我爹的话。
每天中午,只要出了太阳,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那棵树的影子。
第一年,那棵树没怎么长,影子也还是细细的一根线。
中午的太阳直直地照下来,影子就缩在树根底下,短短的一小截。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日复一日,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村里的孩子趴在我家墙头,朝我做鬼脸。
“傻子陈远,看棍子呢!”
我捡起石子扔过去,他们就笑着跑散了。
我跑去问我娘:“娘,爹到底让我看啥?”
我娘正在搓着一盆衣服,满是裂口的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又红又肿。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你爹让你看,你就看。总有他的道理。”
她的眼神,和我爹临走时一样。
深,且坚定。
好吧。
看就看。
就当是,我替我爹,守着这棵树。
春天,小树苗发了芽,抽出几片嫩绿的叶子。
夏天,叶子长大了,影子的顶端,就多了一小撮模糊的墨迹。
秋天,叶子变黄,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影子也跟着在地上晃。
冬天,叶子掉光,又变回一根光秃秃的棍子。
一年又一年。
树在长高,在变粗。
我也在长大。
我开始上学,认识了很多字。
我爹偶尔会来信,信很短,都是报平安。
“一切安好,勿念。”
信的末尾,总会有一句:“树还好吗?”
我回信,告诉他,树长高了,长粗了,叶子很绿。
我没告诉他,我还在看那道影子。
因为我还是没看懂。
那道影子,随着树的成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每天准时出现在院子里,从东到西,缓缓地移动。
我摸清了它的规律。
夏至那天,中午的影子最短。
冬至那天,中午的影子最长。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日晷,精准地刻画着时间的流逝。
可这,就是我爹想让我知道的全部吗?
我不信。
我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我升上初中的那年,个子已经蹿得很高。
那棵白杨树,也已经长得比我家的屋顶还高了。
夏天的时候,它撑开巨大的树冠,像一把绿色的巨伞,把大半个院子都遮住了。
我娘最喜欢在树下乘凉,做针线活。
她说:“这树,真好。像你爹一样,护着这个家。”
我看着那片浓密的树荫,心里却越来越焦躁。
十年了。
整整十年。
我看了十年的影子。
除了看着它从一条线变成一片,从小变到大,我一无所获。
我爹的信,依旧是那几句干巴巴的话。
我开始怀疑。
怀疑我爹是不是在耍我?
或者,这只是他为了让我有个念想,随口说的一句话?
我甚至开始有点恨那棵树。
它那么茁壮,那么枝繁叶茂,而我爹,却还在那么远的地方“改造”。
凭什么?
那天下午,我又和邻居家的孩子打了一架。
因为他又骂我爹是“臭老九”。
我把他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砸,直到他哭着求饶。
我满身是泥地回到家,我娘正在树下洗菜。
她看到我脸上的伤,手里的青菜掉了一地。
“你这孩子!怎么又打架!”
她第一次对我发了火,声音都在抖。
“他们骂我爹!”我红着眼睛冲她吼。
“骂就骂!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爹不在家,你就不能让娘省点心吗!”
“我不想让他省心!我想让他回来!”
我指着那棵树,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十年了!就为了这棵破树!一句破话!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想让我看什么!看它怎么越长越大,看我们家怎么越来越破吗!”
我吼完,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娘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屋里。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把生了锈的斧子,走了出来。
她走到树下,举起斧子,朝着树干,狠狠地砍了下去。
“铛!”
一声巨响。
树干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我娘的手,被震得虎口发麻,斧子掉在了地上。
她靠着树,顺着树干,缓缓滑坐下去,终于嚎啕大哭。
“我何尝不想他回来……我做梦都想啊……”
“可这树,是你爹的念想,是他的根啊……”
“砍了它,他的魂就回不来了……”
我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走过去,抱住她。
“娘,不砍了,不砍了……”
“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那一刻,我好像忽然长大了。
我明白了,这棵树,这道影子,对我爹,对我娘,对我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一个谜。
它是一种等待。
一种坚守。
一种沉默的,却无比强大的力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那个问题。
我依旧每天看那道影子。
但我的心态,变了。
我不再急于寻找答案。
我只是看着它,感受着它的存在。
我开始观察得更仔细。
我发现,冬至那天,正午时分,那道长长的影子,它的顶端,会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西边那堵老墙的墙角。
一个非常具体的位置。
年年如此,分毫不差。
像一个精准的标记。
我走到那个墙角,用手敲了敲。
是实心的。
我又用铁锹往下挖,挖了半米深,除了石头就是泥土。
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我想多了?
这个发现,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但我没有再深究。
我告诉自己,等。
就像这棵树一样,耐心地等。
1979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要住校。
临走前,我娘拉着我的手,嘱咐了半天。
最后,她说:“小远,家里的树,娘会替你看着的。”
我点点头,眼圈有点发热。
高中的生活很紧张,我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院子里,看看那棵树。
它又长高了不少,树干已经要我伸开双臂才能勉强抱住。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看书,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是我爹的信。
我拆开信,信纸上,还是那熟悉的,简短的几句话。
但这一次,多了一句。
“冬至,西墙角,三尺三。”
我的心,猛地一跳。
冬至!西墙角!
和我多年的观察,不谋而合!
三尺三?
三尺三是什么意思?
离墙角三尺三?还是往下挖三尺三?
我拿着信,手心都在出汗。
我娘凑过来看,她不识字,问我:“你爹说啥了?”
我把信上的话念给她听。
我娘也愣住了。
她喃喃地说:“冬至……西墙角……三尺三……”
我们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激动和不解。
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月。
那一个多月,我过得坐立不安。
我每个周末都跑回家,在那个墙角转悠,想象着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是爹偷偷藏起来的钱?还是什么重要的物件?
终于,等到了冬至那天。
那天,天出奇地好,阳光灿烂。
我特意跟学校请了假,一大早就守在院子里。
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升高,看着树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再一点点拉长。
正午十二点。
那道清晰的影子,像一把巨大的标尺,顶端再次精准地,落在了西墙角。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卷尺,从墙角开始量。
往上,三尺三寸。
我伸出手,在那块青砖上,用力地敲了敲。
“叩叩叩。”
声音,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是空的!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我找来一把小锤子和凿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砖缝,一点点地凿。
我娘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凿开一圈,我用手一抠,那块青砖,松动了。
我把它拿下来,里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洞。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凉的,方方正正的铁盒子。
我把它拿出来,是一个上了锁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饼干盒。
盒子很沉。
我晃了晃,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是钱!”我娘惊喜地叫出声。
我也很激动。
可是,锁住了,没有钥匙。
我找来斧子,对着锁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的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没有钱。
里面,是一沓沓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的书和手稿。
最上面,是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的日记。
我翻开日记。
扉页上,是我爹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
“赠吾儿陈远,愿你理解时间的重量,和知识的光芒。”
我愣住了。
我继续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图纸,和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有关于水利工程的,有关于机械构造的,还有一些,似乎是关于天文的。
那些手稿,更是详细地阐述着一个个复杂的理论。
字里行间,我能看到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父亲。
一个博学的,严谨的,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情的学者。
而不是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道种地的“改造犯”。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段话。
“吾将远行,前途未卜。此生所学,恐付东流。遂藏于此,以待天明。”
“树影为尺,时间为锁。唯有耐心与坚守者,方能解此谜题。”
“小远,当你看到这些时,你已长大。爹希望你明白,比黄金更宝贵的,是知识。比权力更长久的,是真理。”
“守护它们,传承它们。这,就是爹对你最大的期望。”
我拿着那本日记,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十年。
我看了十年的影子。
我爹用这十年,用一棵树,一道光,教会了我什么叫“等待”。
他用这种最笨拙,也最浪漫的方式,为我上了一堂关于时间,关于坚守,关于信念的课。
他藏起来的,不是金银财宝。
是他毕生的心血,是一个知识分子,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所能为真理和文明,做出的最悲壮的守护。
我娘也看懂了。
她抚摸着那些泛黄的书页,泪如雨下。
“你爹他……他没忘……”
“他心里……都记着呢……”
那天下午,我和我娘,在树下坐了很久。
我们没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家,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那棵白杨树,依旧在风中“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那些书稿上。
像一点点,不灭的星光。
从那以后,我学习得更加刻苦。
我把物理和数学,当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因为我知道,那是离我爹的世界,最近的路。
我把那些书稿,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藏回了那个铁盒里。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天明”的时候。
我需要做的,还是等。
1982年,我考上了大学。
是省城的重点大学,物理系。
我们全村,都轰动了。
我是我们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去上学那天,村里人敲锣打鼓地送我。
那些曾经骂我“小改造犯”的人,如今都堆着笑脸,说我是“文曲星下凡”。
我娘笑得合不拢嘴,眼角却都是泪。
我知道,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大学的生活,像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图书馆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
我常常会想起我爹的那些手稿。
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研究的那些东西。
我发现,我爹的很多理论,在当时,都是非常超前的。
尤其是在水利和天文方面,他的一些构想,即便是在八十年代的大学课堂上,也闻所未闻。
他是一个天才。
一个被时代耽误了的天才。
我越是了解,就越是心痛。
也越是坚定了我守护这些知识的决心。
大二那年,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回了家。
我爹,平反了。
他可以回家了。
接到电报那天,我娘在电话里哭得说不出话。
我连夜请假,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当我赶到家时,我爹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院子里那棵白杨树下的小板凳上,就是我小时候坐的那个。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已经花白。
人瘦了,也黑了,背也有些驼了。
十四年。
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太多痕logo。
他看到我,站起身,朝我笑了笑。
还是那种,有些不自然的,牵强的微笑。
“回来了?”他说。
“嗯,回来了。”我应着,鼻子一酸。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娘在一旁,已经哭成了泪人。
那天晚上,我娘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谁也没提那十四年的事。
我们就说着一些家常。
我说学校的趣事,我娘说村里的变化。
我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
偶尔,他会点点头,或者,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么深不可测。
变得温和,甚至有些怯生生的。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吃完饭,我把我爹拉到我的房间。
我从床底下,把那个铁盒子,抱了出来。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
“爹,它们都还在。”
我爹看着那些他亲手写下的手稿,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那是一种,被理解,被肯定的光。
“好孩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哽咽,“爹……没看错你。”
从那以后,我爹变了。
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讨论物理学上的难题,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在大学里做的那些实验。
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对知识的热情。
我们爷俩,常常在院子里,一聊就是大半夜。
头顶是璀璨的星空,身边是那棵亭亭如盖的白杨树。
我感觉,那个真正的父亲,我只在日记里见过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县里给他安排了工作,在县志办,做一些整理资料的闲职。
他不挑,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准时上下班。
他把那些手稿,也都带到了办公室。
一有空,他就重新整理,演算。
他说,很多东西,都过时了。
但有些基础的理论,还是有价值的。
他想把它们整理出来,留给需要的人。
他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那十四年的劳累和折磨,早已透支了他的生命。
他开始频繁地咳嗽,走路也变得越来越慢。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省城。
我回到了县里,在县一中,当了一名物理老师。
我想多陪陪他。
我想把我们失去的那些时光,一点点补回来。
我常常在课堂上,把我爹的一些理论,用最简单的方式,讲给我的学生听。
我告诉他们,知识是有力量的,是可以穿越时空的。
我看着那些孩子们,在下面似懂非懂,却又充满好奇的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也看到了我爹,最大的期望。
1995年,秋天。
白杨树的叶子,黄得像金子。
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飞舞的金色蝴蝶。
我爹的身体,彻底垮了。
他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最后那几天,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
我知道,他在看家的方向。
他在看院子里,那棵他亲手种下的树。
他走的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他忽然有了精神,拉着我的手,指了指窗外。
我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窗边。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很温暖。
他看着远方,嘴角,露出了一个真正的,舒展的微笑。
“树……真好看……”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爹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没有收任何人的礼金。
只是把他安葬在了村子后面的那片山坡上。
从那里,可以远远地看到我们家的院子。
看到那棵,高大的白杨树。
办完丧事,我整理他的遗物。
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摞信。
是他写给一个叫“周文清”的人的。
信,都没有寄出去。
我拆开一封。
信里,我爹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热切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语气,和一个老朋友,讨论着一个天文学的猜想。
“文清吾兄,关于‘脉冲星自转减慢率’之猜想,弟近日又得一新证……”
信的落款,是八十年代末。
周文清?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我想起来了,在我爹的日记里,这个名字出现过很多次。
他们是大学同学,是最好的朋友。
也是因为一些所谓的“学术问题”,一起被打倒的。
我爹被下放到了我们这里,而周文清,听说被下放到了更远,更苦的西北。
从此,杳无音信。
原来,这么多年,我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
他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和他的挚友,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学术对话。
我把那些信,一封封地看完。
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周文清。
我要替我爹,把这些信,送到他手上。
我要告诉他,他的朋友,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我开始打听周文清的下落。
我给我爹的母校写信,去档案馆查资料。
过程很艰难,很多线索,都断了。
但我没有放弃。
这成了我除了看那道影子之外,生命里,第二个执念。
两年后,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
周文清教授,在甘肃的一所大学里任教。
他也平反了,并且,成了国内天体物理学领域的权威专家。
我拿着那个地址,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坐上了去往西北的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了两天两夜。
当我站在那所大学的物理系办公室门口时,我的心,跳得比当年挖出那个铁盒子时,还要厉害。
我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我推开门,看到了一个和我爹年纪相仿,戴着厚厚眼镜,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就是周文清。
我说明了我的来意,并且,把那个装满了信的包裹,递给了他。
他愣住了。
他接过包裹,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拆开一封,又一封。
他看得那么慢,那么仔细。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起头。
已是,老泪纵横。
“陈兄……”
他哽咽着,只叫出了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摘下眼镜,用手背,一遍遍地擦着眼睛。
“他……他还好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我爹,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周教授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跌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
“这个老家伙……到最后……也不肯来见我一面……”
那天,周教授跟我聊了很久很久。
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我爹年轻时的故事。
讲他们如何在防空洞里,借着蜡烛的光,演算公式。
讲他们如何为了一个学术观点,争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
讲他们如何约定,要一起,揭开宇宙更多的奥秘。
他说:“你爹,是真正的学者。他的才华,远在我之上。如果不是那十年……他的成就,不可限量。”
“他这一生,太苦了。”
临走前,周教授把那些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对我说:“小陈老师,谢谢你。谢谢你,替你父亲,走完了这最后一程。”
“不。”我说,“是我爹,他用一生,教会了我,什么叫信守。”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我爹的墓前。
我把和周教授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爹,您的信,送到了。周伯伯他,都收到了。”
“您和他的约定,没有断。”
风吹过山坡,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继续当我的物理老师。
我娘的身体还很硬朗,每天在院子里种菜,养鸡。
那棵白杨树,已经长成了村里的地标。
夏天,全村的孩子都喜欢到我们家院子里来,在树下写作业,玩游戏。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常常会想,我爹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箱珍贵的手稿?
是一个关于等待和坚守的故事?
还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知识的敬畏,和对真理的追求?
我想,都是。
2015年,我们县要搞旧城改造。
我们家那个老院子,被划入了拆迁范围。
消息传来,我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她最舍不得的,就是那棵树。
“这树,是你爹的命根子啊……怎么能说砍就砍了呢?”
我也舍不得。
那棵树,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青春。
承载了我们一家三口,最艰难,也最珍贵的记忆。
我去找了拆迁办,找了县领导。
我跟他们讲了这棵树的故事。
讲了我爹,和那个长达十年的,关于影子的约定。
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最后,县里特批。
我们家的老宅可以拆,但那棵树,必须保留。
并且,要以它为中心,建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
公园的名字,就叫“陈杨公园”。
拆迁那天,我和我娘,站在院子外面,看着推土机把老墙,把老屋,一点点推倒。
我娘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轻声安慰。
只有那棵白杨树,依旧矗立在废墟之上。
它高大,挺拔,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
新的楼房,很快就建起来了。
我和我娘,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
从我家的阳台上,正好可以看到那个小公园。
看到那棵,我们的白杨树。
每天,都有很多人在公园里散步,下棋,跳舞。
孩子们在树下追逐嬉戏。
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影子下面,曾经藏着一个多大的秘密。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棵有故事的树。
去年,我整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了我小时候的作文本。
其中有一篇,题目是,《我的父亲》。
我用稚嫩的笔迹,写道: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他每天在很远的地方改造。他让我看一棵树的影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他。”
如今,我早已知道答案。
我的父亲,他不是农民。
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思想者,一个在黑暗中,为我们守护火种的人。
他留给我的,是比任何财富都更宝贵的精神遗产。
今天,又是一个冬至。
阳光暖暖地照着。
我泡了一壶茶,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那棵白杨树。
它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苍穹。
一道长长的,清晰的影子,投在公园的地面上。
我知道,它还会在这里,矗立很多很多年。
像我爹的目光一样。
安静,深邃,且永恒。
看着,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